刘文祥躺在床上水米不进。他百思不得其解,回想当年,自己十六岁帮人挑脚,饱含辛酸,谁又知晓?人们只知道他发财后的事。记得那年冬天,刘文祥挑了一担苎麻下潮州,沿途三里一亭,五里一庙。他挑着担子出了城关口,便与一个挑棉花的陈老汉结伴而行,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腊月天,许多挑脚人为了赶趟,长途跋涉顾不上休息,亭子里虽然有落肩休息的人,但大多是为了松一松肩膀,吃两口干粮,停不了多久便又兼程赶路了。
刘文祥与陈老汉一少一老相互照应着赶往潮州。他们赶到十字坡时,天却完全黑下来了,原本要赶到七里坪才能下伙铺的,可在半道上,陈老汉突发风湿性关节炎疼痛难忍,举步艰难再也撑不下去了,刘文祥不忍心丢下他不管,而风湿关节痛他又找不到良药,更何况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到哪里去找良药呢?唯一的办法,只有为陈老汉捏一捏筋骨,按摩按摩肌肉。陈老汉怕耽误刘文祥的行程,几次叫他先走,可他怎么能忍心丢下不管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陈老汉的担子分一半自己帮他挑上,这样陈老汉减轻了负担,忍着疼痛,慢慢行走,虽然无法赶到七里坪,但只要到了十字坡,便可以找到膏药铺贴上两块膏药,疼痛就会缓解的。因此,他们紧赶慢赶到了十字坡,家家户户已经点上了桐油灯。刘文祥找了一家店铺寄存了货担,便搀扶陈老汉找到膏药铺,买了两块狗皮膏药,在郎中的指示下当即贴上。过一阵后,陈老汉便觉得舒服多了。回到店铺,他们吃了晚饭,因一路劳顿,顾不上闲谈,便各自上床睡下养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文祥起床叮嘱店老板打理好点心,又包了两团路上吃的点心,便去叫陈老汉,他想陈老汉多睡一会儿,毕竟岁数不饶人。六十多岁了还在帮别人挑脚,穷苦人的命运连天地也不体谅。他刚上楼,陈老汉却下楼了,于是两个人共同吃了早饭。刘文祥问陈老汉的腿疼是否好些了,陈老汉说贴了膏药好多了,为防路上不测,又到膏药铺买了两块备用。他们辞别店铺老板,一老一少又双双赶路去了。
一路上,他们每走一段路到亭子里都要歇上一阵,虽然对刘文祥来说,他铆足了力气,但对陈老汉却不大一样了,他的风湿痛虽有所缓解,但长时间奔波劳碌是难以承受的,要不是怕误了刘文祥的行程,真想歇息几天才走了。但作为结伴而行,自己就是累倒也不能停呀。因此,等他们赶到潮州后,陈老汉把货卖了,刘文祥也换上了食盐,准备赶回时,陈老汉却发着高烧再也走不动了。这可急坏了刘文祥,他赶紧找来郎中为陈老汉把脉开方,郎中把住陈老汉的脉足足有半个时辰,并不停地摇着头,刘文祥急了,问:“大夫,我大伯他怎么啦?”
郎中将刘文祥拉出门外说:“你给他准备后事吧。”
刘文祥听了,当即吓呆了:“啊?!这不可能!”
郎中皱了皱眉头,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你另请高明吧。”说完便回屋提着药箱走了。
陈老汉见刘文祥哭红了眼,劝说:“文祥,你不用哭啦,人生到了这一步,那是谁也无法抗拒的。”
刘文祥听到陈老汉说出这样的话,以为他和郎中的对话被听到了,他便撒谎说:“大伯,你没有事的,刚才郎中说了,让我再请一个比他好的郎中,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刘文祥禁不住泪水横流。
陈老汉拉住刘文祥的手说:“文祥,你不用瞒我啦,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现在放心不下的事,就是……”
“大伯,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会给您办到。”
陈老汉松了一口气,说:“文祥,我一生帮别人挑脚,无儿无女,也无牵无挂,打前年以来,我自己攒了点资本后便自己干起了这行当,去年我就赚了五十块大洋,加上今年所赚的,已经积累了一百多块大洋了。原先打算过了今年便回家置些田地,如果有合适的,找个半老徐娘也好安度晚年,可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这命就值这么多,这次下潮州遇上你也是我的缘分。今天,我想收你为义子,不知你能否答应。”
“大伯,只要你不嫌弃我,收我为义子,我这就给您磕头,我从小父母双亡,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刘文祥说完,便跪在床下,给陈老汉磕了三个响头。
陈老汉眼眶含满了幸福的泪水,继而他又说:“文祥,我放心不下的是刘家湾有个寡妇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我原先打算挑了这趟回去后就和她成亲过日子,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爹,你一定能!”刘文祥结拜父子后便叫上了爹。
陈老汉躺在床上摇了摇头,说:“文祥,你过来。”
刘文祥走近陈老汉身边,陈老汉慢慢从身上衣兜里摸出一张银票交给刘文祥说:“文祥,这是我存在大德银号的一百大洋银票,你收好,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回去,找块地把我埋了,然后你再把剩下的钱分一半给刘家湾的翠玉母女俩,另一半就留给你自己用来做点小生意,挑脚这碗饭实在是不好吃。”
“爹,您的事我一定会办理,但您的钱我一分也不能要,剩下的我全会交给翠玉婶的。”刘文祥泪眼模糊语气坚定地说。
陈老汉躺在床上咳了一阵,缓过气后,说:“文祥,你快把我扶起来。”
刘文祥将陈老汉扶起,陈老汉又从裤头上摸出了一个小荷包给了刘文祥,说:“这是你婶子给我的定情信物,你把我的后事料理完后,你再交给她,告诉她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刘文祥一一都答应了陈老汉,陈老汉说完便叫刘文祥扶他躺下,交代完一切后事,他轻松了许多,脸色也好看多了,而且有了红润。刘文祥见状心中大喜,对陈老汉说:“爹,你躺下睡一觉吧,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陈老汉说:“你去吧。”
刘文祥到药铺给陈老汉买了根人参,准备给他补补身子,说不定郎中的判断是假的,陈老汉一定会没事的。他买了人参回到屋里,到床边看了看陈老汉,却见他笑眯眯,刘文祥叫了一声“爹!”却没有答应,仍然是笑眯眯的,刘文祥觉得有些蹊跷,又叫了一声“爹”,还是没答应。
刘文祥便伸手探了探陈老汉的鼻孔,却没有呼吸了,他一下子便急了,他知道陈老汉肯定是带着微笑走了,他用双手使劲摇着陈老汉,并不停地叫着“爹”。
然而,他的千呼万唤,再也叫不回他这个临时结拜的义父了。
一切都在陈老汉的预料之中,刘文祥一头挑着盐,一头挑着陈老汉的骨灰,风雨兼程,一路艰辛,原本是要大年三十赶回刘家湾的,由于陈老汉丧事的耽误,刘文祥赶回龙虎镇时已经过了元宵节。在艰难行程中,无声无息自己又年长了一岁。东家将盐过秤后,付了工钱,刘文祥便在刘家湾的后龙山买了一块坟地,安葬了陈老汉,又为他立了一个碑,一切都打理得非常圆满。之后,他找到翠玉母女俩,一进门,却见一个三十多岁清纯丽质的女人,衣着虽然朴素,却十分得体,家里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刘文祥站在门口询问:“请问这是翠玉婶子的家吗?”
女人见刘文祥站在门口打听自己,惊讶地反问:“你是谁呀?找我什么事?”
刘文祥便将为陈老汉办理后事余下的八十块大洋和一个小荷包交给她,说:“这是我爹留下的,他要我交给你。”
女人更加吃惊:“你爹?他是谁呀?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刘文祥没有说明原委,使得翠玉一头雾水。她的女儿在旁边也好奇地望着刘文祥,刘文祥将陈老汉的事说给她听,翠玉还没听完,便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女儿在旁边劝说:“妈,这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是这位大哥弄错了。”
翠玉拿着小荷包说:“孩子,你看这荷包可是妈绣的呀,天啦,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婶子,我爹原来是回来要和你办喜事的,可是天不遂人愿,你把这些钱收好,以后你可以置些田地,你如果不嫌弃我的话,就收我为义子吧。”
“不,这里面一定有诈,他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病死呢?一定是你害了他!”翠玉突然怀疑起刘文祥来,认为是给刘文祥害死的。
刘文祥有口难辩:“大婶,我没有呀,我怎么会害死我的义父呢?”
翠玉不相信:“你一定是知道了他有积蓄,所以心狠手辣谋财害命。”
“婶子,我可以对天发誓!”刘文祥双膝跪在地上指天发誓。
翠玉的女儿见状,对母亲说:“妈,我看这位大哥不像那种坏人。”翠玉的女儿见了刘文祥的举动,心生怜悯。
翠玉见了,心里仍然生出许多疑窦,她想,假如刘文祥谋财害命,他又何必还来找到她这个孤儿寡母呢?而且还把剩下的八十块大洋全给了她,他自己逃之夭夭,谁又能知道他干的坏事呢?想到这里,翠玉便把刘文祥扶了起来,说:“你可知道,我这条命是你的义父捡来的呀!他为什么丢下我母女俩就走了呀,我的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