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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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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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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章

一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鬼魅一样的阴霾,总是浮在空中,把大地笼罩在闷腾腾的蒸笼里。一丝风也没有,一切都窒息了似的。光照大地的太阳,被这层阴霾遮蒙着;升腾起来的热气,被这层阴霾包裹着。整个天地,像返回到一片混沌的鸿蒙世界。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好像暴晒在大沙漠里的一具具枯尸,默默地躺在大地上,散发出朽木般的气味;一片连着一片的林木,也好像被炽热烫坏了根须,呆呆地立在山坡上,死一般沉寂。

在这样的闷热里,常思根回到了故乡淮源县。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剑眉下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能一眼把脚下的石板路看穿。从他双眼的灵动中,显现出青春的活力和蓬勃的朝气。他把简单的行李卷丢在城西街万客来客栈的一间十分简陋的房间里,就来到大街上寻找机遇。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大街上走。随着步子迈动的节奏,双臂有力地一前一后摆动,也搧不出一丝凉爽的风。他被这一片混沌包围着,挣不脱,冲不破,闯不出,浑身上下,像粘着粘粘的鳔胶。体内蒸发出来的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直往眼睛里钻;从脊背上流出来,把汗衫溻了个湿透。

常思根出生于距县城西四十里路的双槐村。村中有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双槐村的人只要一到外边,就说是从大槐树下出来的。大秦岭从这里起步,向西绵延千里。数不尽的奇峰诡峦,构成了千万幅秀美的画卷。淮河从这里发源,向东流淌千里。观不尽的洪流激浪,谱写出千万首激情的乐章。蕴藏在常思根体内的青春活力,带着大秦岭屹立天地间的傲骨,融着淮河里日夜奔流着的热血,挥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要在故乡的山山水水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常思根家祖祖辈辈辛勤劳作,节俭持家,到了他父亲常运乾这一代,才从饥饿的境况中挣脱出来,走上了衣食温饱的道路。

常家兄弟三个,常思根是长子。兄弟三人中间,常思根是唯一受过学校教育的幸运儿。他的两个弟弟常思本和常思源,根本就不知道学校的大门朝哪儿开,不知道学校大门前的石阶有几级,教室里的桌椅怎么摆,更不用说开卷诵读提笔书写了。常运乾家中虽然有点儿积蓄,但是供一个孩子读书,犹如一头老牛拉着一车重物爬陡坡,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常思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把他送到二十里外的黄岩岗学馆里读书。塾师姓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秀才。黄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抱着济世救难的雄心壮志,跻身官场。但仕途险恶,他命运多舛,遭同僚排挤而退隐故乡,把自家的房子腾出来一所,设为黄岩岗学馆,在村子里坐馆教书。

常思根在黄老先生的门下,是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学生,入学不贪玩,读书不分心,而且很有灵气,所读的诗文,往往过目成诵。黄老先生教他的《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他没多久就背得滚瓜烂熟。在黄老先生的教授下,他熟读了《诗经》、《论语》和《孟子》,又读了《春秋》、《国语》和《左传》。

寒暑休假的时候,常思根下地帮父母干活儿。他小小年纪,奔跑于崇山峻岭之间,跋涉于浅溪深涧之中,灵如猿猱,疾如虎兔。翻山越岭,趟水过河,如履平地;踩石攀岩,缘木爬树,似鹿跳涧。同龄的孩子,谁都比不上他。有时兴来,还无师自通地蹦两下拳脚,虽说不入套路,但蹦过之后,也感到心满意足,非常舒畅。

常思根在儒学的熏陶下慢慢长大。三年之后,他辞别黄老先生,被父亲托人送进开设在县城里的淮源小学堂读书。

在淮源小学堂里,常思根畅游在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的海洋里,深深地体会到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有读不完的名著名篇,品不尽的意境韵味,深深地受到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的感染、熏陶、启发和教育。他痴迷于古典诗词曲赋。他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深深地感受到爱情的幸福美妙;他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深深地感悟到大自然的清幽美好。小学毕业后,在黉门秀才夏忠民办的淮源中学上初中。三年后,他在亲朋的资助下,到远离家乡的南阳,完成了高中学业。

日本天皇要在亚洲土地上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把战火引向中国的版图。在日寇铁蹄肆意践踏的土地上,炮火连天,狼烟遍地。在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官无宁日,民不聊生。

阳春三月,常思根在卧龙岗目睹了一场使他终生难忘的惨案。

那一天,岗上岗下,坡前坡后,都披上了春日的盛装。繁花丛中,春心荡漾的大姑娘,向她们心爱的情郎唱起了绵绵情歌。林荫下面,春情正旺的小伙子,用他们真诚的嗓音,回应给姑娘们真诚的心声。歌声在山水间回荡,飘向蔚蓝的晴空,让山泉止步,令白云驻足,让山林屏气,令百鸟噤声。

一队日军绕过岗道过来了。他们下乡扫荡,遭到八路军的伏击,吃了败仗,像丢了魂似的,走得垂头丧气。一看到这么多人在欢快地歌唱,恼羞成怒,不论分说,就向对歌的人们开了枪。许许多多多情善良的青年男女,惨死在日军无情的枪弹之下。枝繁叶茂的岗地上,悦舞欢歌的溪水边,横躺竖卧着中国人的尸体,顺坡流淌着中国人的鲜血。

一听说无辜的同胞兄弟姐妹遭到了日寇的袭击,常思根和同伴们急急忙忙来到卧龙岗。凶狠残暴的日军已经离开了。常思根看到倒在岗地上的尸体,浸染在草丛中的鲜血,一团御寇的烈火在胸中燃烧。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怒睁的眼睛里向外喷火。不能解救手无寸铁的兄弟姐妹,常思根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回到学校,常思根下定决心,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习武保国。他和同学们一起,拜在一个出身少林寺的武师门下,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省立河南大学,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被迫离开了省府开封,辗转于信阳、南阳、洛阳等地坚持办学。常思根在南阳报考了省立河南大学,专修国学。在课余时间,他和同学们结伴习武健身,以求得文武双全,将来报效祖国。在炮火纷飞的岁月里,随着学校的不断迁移,常思根也流徙到洛阳。后来,又随校来到西安。

风雨飘摇的社会,奔波流浪的日子,动荡不安的生活,常思根尝到了乱世的苦难。许多有志青年,怀着火热的心情到陕北找出路去了。那里有共产党的领导,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

常思根很想去上海、武汉这些大都市里闯荡。他清楚地知道,大都市里云集的才子,比天上的星星还稠,比大海里的浪花还多。要去那里谋份儿职业很不容易。他时常从报纸上看到,大都市里的失业者,流浪街头,衣食无着,经常发生冻死饿死的事情。

常思根也有过到陕北闹革命的想法。可他想到家中的父母,就犹豫起来。长年累月的辛勤操劳,使父母过早地衰老了。为了他的学业,两个弟弟都没进过学堂。学业有成后,回到家乡,抗击日寇,拯救祖国,孝敬父母,照顾弟弟。

大学毕业了,常思根没有去炮火纷飞的战场厮杀,也没有去人才济济的大都市闯荡,一领到文凭,就告别朝夕相处的同窗好友,辞别亲如父子的教授导师,回到了淮源县城。他要把所学到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家乡,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尽自己的所能。

中华大地上,有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常思根的家乡,正处在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之一的桐柏山中。山有五岳,川有淮济。这里是淮河的发源地。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大禹治水锁蛟的传说,引发了千百年来的祭淮大事,成就了淮源文化特有的品味和魅力。那里有被称为“玉井龙渊”的镇妖淮井,与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齐名的水帘寺。古往今来,无数达官贵人、墨客骚人慕名而来,观光揽胜,觅踪探源,创造了绚丽多彩、凝重而深邃的淮源文化。

县城不大,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原大地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在这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扎下根,谋到一份儿职业,寄情于桐柏山的毓秀山水,踏着古人的足迹,鉴赏历史的绝唱,体验福地的瑞光,品味洞天的灵气,感受云雾烟霞的超然,寻觅淮源文化的源流,是常思根的愿望,也是他的理想,更是他的期盼。

全国各地的抗日烽火,把日本侵略者烧得焦头烂额,蜷缩在汉奸给他们营造的龟壳里,不敢轻举妄动。常思根盼望着抗日战争的胜利,盼望着在家乡施展自己的才华。

常思根要去教书。他想像身穿端庄洁净的教师服装,走上三尺讲台,用积存的满腹经纶,挥洒史前的传说,先秦的神话;抒写当代的梦想,未来的希望。在莘莘学子的心田里,播种下汉赋的种子,培育出唐诗的幼苗,浇灌出宋词的杆茎,开放出元曲的鲜花,直至结出中华民族当代文化的累累果实。他期望手持教鞭,挥洒出盘古的英雄壮举,屈原的赤胆忠心,司马迁的文墨才思,李白的飘逸豪情,曹雪芹的悲苦血泪。在莘莘学子的感情中,播种下对祖国的热爱,对民族的忠诚,对人生价值的珍爱,把每个人的心血,都化作历史文化中的一个字符。

梦想再好,也总归是美梦;理想再高,也总不是现实。常思根曾经就读过的淮源小学堂,是县城里唯一的县立小学堂。县城沦陷后,成了日本军队的营垒。本来就不宽敞的操场中央,筑起了一座高高的炮楼。其它的两所小学堂和一所中学,都是私立的。民生小学堂在县城的南后街,强华小学堂在城北关,生源不足,教师和学生的流动十分频繁,往往是愁完上月愁下月,熬过一天算一天。

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常思根跑了两天,磨破了铁嘴,还是被傲慢的教学督导谢绝了。他们先是称赞他的学识和胆识,肯定他的品性和能力,还赏识了他敏捷的思维和伶俐的口才,然后却难为情地说,当前日寇作乱,学校难办,教师充余,薪水不保,等到学校缺教师了,让他再来应聘。三言两语,就把常思根不疼不痒地打发了。

常思根来到淮源中学校门口,向里面望了好一阵,才怀着一颗试试看的心理,走进学校的督导室。那位秃顶的教学督导蔡温,摊开两手,摇摇头,显得非常无奈。“眼下国难当头,日本人盘踞县城,哪一天不存在对学校的威胁!现在,这所学校要维持现状就很困难。下学期能招多少学生,还是个未知数,哪里还谈得上聘老师呢?天下的路千条万条,条条都能通罗马。你到别处看看,运气可能好一些。”常思根心头像压了一座山那样沉重,听听也没想,想想也无望,就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职业没有着落,常思根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那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阴霾,严严地罩在常思根头顶,禁锢着常思根的心。大街两旁,不论是高大威武的豪宅高门,还是低矮狭窄的茅屋柴扉,都有人进进出出。常思根心情沮丧,腿脚灌铅,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四处张望,心中一片迷茫。除了县城西大门内的那个简陋的客栈,哪一座高大门楼,是他能够进得去的地方呢?这么一个淮源县城,难道就没有他落脚存身谋生的地方吗?

没有去陕北投奔八路军,常思根走在大街上,真有点儿后悔。他相信自己,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职业,他就有精力也有能力,把他的学生培养成建设祖国的有用之才。可惜他奔波了整整两天,却没有一点儿眉目,也没有一点儿门路。

中伏天气溽热浓。太阳躲进那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阴霾后面,隐隐现出一张愁苦惨白的脸。风,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城里的树很少,偶尔有一两棵国槐,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从地底下蒸发出来的热气,弥散在街道上,笼罩着街面上的一切。几座大门楼下蜷曲着的看家狗,伸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面对街上的行人,连汪汪叫两声的气力也似乎没有了。那些平日欢蹦乱跳的山雀,也耐不住城里的酷热,飞到城外山林间寻找阴凉的地方去了。隐身在树叶中的知了,也耐不住沉闷的空气,仍然声嘶力竭地鸣叫,似乎在向人们求救。

常思根疲惫地走着。他紧贴后背的衬衣,已被汗水洇透,湿漉漉的,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额头上的汗简直汇成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常思根感到头晕,不由自主地在路南一家胡辣汤店铺前停住步。

“客官,里边坐。想吃点儿什么?在咱淮源县城,就咱一家正宗的逍遥胡辣汤。还有现成的烧饼、油条、小笼包子。”饭铺里的小师傅,腰里束着一条白围裙,笑嘻嘻地大声和常思根打招呼,向他介绍诱发食欲的饭菜。

常思根走进去,还没在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的餐桌前落座,束着白围裙的小师傅就抢到他面前,不住嘴地夸耀:“咱这胡辣汤,老牌正宗,年代久远。四大胡辣汤中,咱逍遥胡辣汤货真价实,味美价廉。”

小师傅的油嘴滑舌,常思根根本没有心思听。他在餐桌前的一张木凳子上坐下,要了一碗胡辣汤,两个烧饼。他吃得很慢,与其说是来小饭铺里吃饭,还不如说是来这里歇脚乘凉熬时光。

太阳偏西了,常思根才付了饭钱,从小饭铺里走出来。那层阴霾还不情愿散去,想把大地箍得更严更紧。

常思根掏出手帕,擦擦汗水,心头更加烦闷。他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顺着大街走走停停。

隐现在阴霾后边的太阳,像一个苍老而腿脚不便的病人,不停地喘息着,每移动一步,都要花费好长时间。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常思根在街旁的一块石墩上坐下,看着偶尔从面前走过的几个人,在心里说,该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了。

太阳慢慢向西天移近,阴霾变成了灰黄色,像蒙着一层浑浊的泥浆。大街上的人渐渐地多了。小商小贩,在门前的摊位上摆好货物,扯起嗓门招徕顾客。戴礼帽穿大衫的绅士,不顾暑气燥热,仍然文质彬彬,见人躬身行礼,热情地打招呼,亲热地问长问短。来城里办事的乡下人,大都穿着溻湿的破衣烂衫,戴着破了边的草帽,袒露着胸脯,高卷着裤管,匆匆在石板路上穿行。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挑着畚箕,有的推着小车。时不时出现一两个摩登女郎,戴着镶有花边的遮阳小帽,打扮得花里胡哨,牵着宠物,迈着碎步,慢腾腾地逛街看景致。

常思根看着晚霞熏染下的县城,无意去客栈休息,决定明天一早就回双槐村,向父母告个别。他相信,广袤无垠的华夏热土上,总有他的一块立足之地;纵横交错的山原阡陌中,总有他的一条谋生之路。今天没有明天有,明天没有后天有,早晨没有晚上有,雨天没有晴天有。真的没有门路了,就去投军。无论是中央军,还是八路军,只要是抗日的队伍,他都愿做其中的一个战士。

太阳留在半空中的那道余辉也消尽了。那层灰黄色的晚霞,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演员,急匆匆地出场,又急匆匆地退场。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一动不动地钉在天幕上,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山林深处露出的几只狡黠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街道上的行人。大街两旁的小店铺里,吊灯上边跳荡的火苗,冒着浓浓的黑烟,把多余的光亮输送到街道上,给黑暗中寻觅生机的人一些儿安慰。

县城的十字街口,是最繁华的地段。大街两旁,店铺的门口挂着气死风吊灯,店内的梁头也挂着油灯。又粗又长的棉线灯捻,像一条灰褐色的蛇头,在盛满清油的灯盏里泡着。灯捻头上的火苗,不住地摇头晃脑,像将军检阅军队一样检阅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还时不时地蹦跳一下,爆出几粒火花,想炸碎周围沉闷而燥热的空气。店伙计扯开嗓门,热情地招呼从门前经过的人,想趁着黄昏的凉爽,在打烊前多成交几宗买卖。

来街上活动的人多了。老汉们聚在街旁的树荫下,领着他们的孙男,将三皇五帝的传说胡喷乱侃;婆娘们坐在门前的蒲团上,抱着她们的孙女,将才子佳人的故事轻语细谈。十字街口的拐角处,两个盲人在唱坠曲。他们一个拉着坠胡,一个打着檀板,演唱着杨家将的报国忠心。几个戴礼帽的黑衣人,野狗似地在街上嗅来嗅去。

常思根的心里,像一丛茅草堵着,扯又扯不动,拽又拽不出,揉又揉不碎,砍又砍不断。无论年轻的伙计多么热情地招呼,年迈的老板多么殷勤地呼喊,他都无心走进店铺去瞅一眼标价待售的货物。大街上的夜景,他无心去看;十字街口的演唱,也无心去听。

常思根从一家家店铺的门前走过。气死风吊灯的光亮照着他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地迎来送往。照出的身影躺在大街上,慢慢地拉长,慢慢地缩短。紧接着又是一个,又慢慢地拉长,慢慢地缩短,直至消失。常思根看到他的身影不断地变化,感到有些好笑。人生的旅途不就是灯光照出的行人影子吗!有时长,有时短;有时明,有时暗。出现后慢慢消失,消失后又突然出现,反反复复,一直到生命的结束。

小南街有一座汇星剧院。锣鼓丝弦的声音,伴着女子柔柔的唱腔,时断时续地从大门口飘出来。剧院大门口,一左一右悬挂着两盏汽灯。从纱罩里发出的光芒,白得刺眼。一群飞娥围着汽灯飞舞,对纱罩里发出的光亮,总有些依依不舍。一块高高的木牌,竖立在剧院门口显眼的位置。上边的海报上,绘着戏曲图案,写着剧目和主演。

戏,已经开场了。一些来得晚的观众还在三三两两地进场。把门的驼背老汉,穿着剧院里发的蓝布长衫,脸上浮着微笑,一边收钱,一边打躬施礼。

戏是春竺荣主演的《牡丹亭还魂记》。春竺荣是桐柏山一带颇有名气的坤角演员,近几年唱红了鄂豫交界的二十八县。常思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衣袋。衣袋里只剩下两块银元和几个铜子。他用力揑揑那两块银元,又极不情愿地抽回手,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一丝苦笑。

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喜剧的大幕拉开的同时,悲剧的锣鼓也就敲响了。人生的悲悲喜喜、荣荣辱辱、聚聚散散、生生死死,大都由一个“情”字而起。父母兄弟,血脉相连,是剪不断的亲情;同年忘年,情意久长,是忘不掉的友情;相思男女,山誓海盟,是拆不散的恋情。情可以让人对天长叹,感月伤怀;可以让人千里梦绕,两界魂牵;可以让人生而赴死,死而复生。屈原投江自尽,表现出的是对国家的痴爱之情,让滔滔的汨罗江水,冲洗世间的污垢;司马迁忍辱奋笔,表现出的是对历史的痴爱之情,让浓浓的松烟浓墨,撰写历史的辉煌;岳飞挥鞭御寇,表现出的是对民族的痴爱之情,让闪闪的剑刃刀锋,斩断入侵者的魔爪;林黛玉病榻呕血,表现出的是对情人的痴爱之情,让淋漓的鲜红心血,凝聚爱情的忠贞。如果失去了情,人类便不是人类,社会便不成社会了。

常思根朝剧院大门口望了一眼,转身向南走去。

距离剧院不远的城南,许多修筑城墙起土运石而留下的城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连成一片。县城里的居民修房建屋,也常到这里起土。日久天长,城壕越挖越大,越挖越深。通往城南门的道路两旁,居然成了几个相连的深坑。深坑的北边,散乱地盖有几所茅屋,住着几户人家。常思根想登上城楼,静一静苦闷烦躁的心。

日本军营的岗楼上,几个亮着灯光的瞭望窗口,活像鬼魅的几只眼睛。路东边的不远处,一束昏黄的灯光从敞开着的门洞里射出来,照在路边的青蒿上。几个男女进进出出,鬼影似地晃动着。没有风,灯光下的青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有的直立,有的匍匐,在魔爪中窒息了一样。常思根好像走到鬼域的边缘,感到毛骨悚然,猛然间打了一个寒颤。

“大兄弟,你来了,让我等得眼里直冒烟。”一个女人鬼魅似的从黑影里闪出来,讪笑着和常思根打招呼,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是你等的人。”常思根吓了一跳,突然清醒过来,转身就要离开。

那女人突然抱住常思根的肩膀,一边往怀里拉,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听你说话,就知道是个初上路的雏儿,没经验。放心吧,俺这些飞熟路的鸽子,极会伺候人的。家花没有野花香。俺这路边的野花,一指甲能掐出一股水儿,你保准掐了还想掐。”

女人脸上的脂粉散发出的怪味,直往常思根的鼻孔里钻。常思根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儿把白天吃下去的胡辣汤和烧饼吐出来。

“你看错人了,我不是你找的人。”

常思根极力往外挣。女人的两只胳膊拐住他的脖子,直往有灯光的房前推。

“没看错。我知道你没开过洋荤。我就喜欢童男,做起来有激情,有滋味。我这朵刚绽开的花儿,正鲜着呢。”

行夜道撞到了拦路贼,涉急流遇上了淹死鬼。常思根脸上发烧,心里边突突直跳。“别缠我,我不是那号人!”他用力掰开女人的胳膊,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转身猛跑几步,来到大路上。

那女人抓不到常思根,气得直跺脚。“老娘走投无路,生不如死,才吃了这碗脏饭。你踢了老娘的饭碗,叫你走平路栽坑里,大白天遇见鬼!”

常思根并不理会,逃离魔窟一样,急急忙忙往前走,想尽快登上城楼,对寥寥的几颗星星,诉一诉自己的境遇。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常思根站住了。他怕被城门口的岗哨发现,招惹出意料不到的麻烦。

城门已经关闭。高高的城楼,像一个静静地耸立在要道口的魔鬼的头颅。一盏昏黄的提灯下,几个穿着黑衣的哨兵,怀里抱着长枪,懒洋洋地对天打哈欠。

通往城楼的那道石梯,不知什么时候封死了。常思根看着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石梯,好像整座城墙都堵在他心里。想从这里爬上城楼,去消解一下两天来的烦闷,已经不可能了。

日军炮楼窗口里的灯光突然消失了。无边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严严地扣在县城上空。通向城门口的那条道路,灰蒙蒙的,蟒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向城门口爬行。道路两旁阴森森的,黑得让人生畏,静得令人害怕。

常思根避开看守城门的哨兵,顺着城壕边上的一条小路,绕着城墙根往西走。

城壕里长满了足足一人高的蒿草,有的直立着,有的横躺着,唯一能行人的小路,也几乎被堵塞了

远远的天边,一道微弱的闪电,好像电母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就消失了。在闪电的瞬间,起风了。常思根看到,城壕里拥挤着的各种野蒿摇头晃脑,像一个个屈死黄泉的幽灵。停了片刻,才传来低沉的闷雷声,好像雷公赶着木轮大车,远远地驶过来。车轮辗在坚硬冰凉的碎石路上发出的声音,转过几道山弯,才出现在常思根的耳畔。

常思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想顺着城墙根,一直走到县城的西大门,再从城西门走回他暂住的万客来。

闪电,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越来越强;雷鸣,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随着电闪和雷鸣,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天公似乎从睡梦中惊醒,发怒了,要用电闪和雷鸣,劈碎浑浑噩噩的阴霾,还大地一片晴朗的夜空。

“救命!救命!”突然,一个女子凄厉的呼救声,从前边不远处传来。常思根心头一紧,凝神去听,却又听不见了。

常思根停下脚步,静心地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常思根意识到,有一个女孩儿出事了,她在向人求救。

常思根向发出呼救声的方向凝目,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鬼魂一样瑟瑟乱抖的草梢。

刹那间,呼救声再度传来,还伴有激烈的挣扎搏斗声。

几道闪光在头顶出现,明亮而强烈。常思根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城壕深处,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人,正和一个姑娘厮打。那姑娘挣扎着,刚刚从乱草中站起来,又被穿着日本军装的人按倒了。

闪电过去,常思根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姑娘的求救声急切而凄惨,直往常思根的耳朵里钻。

日本鬼子在欺侮我们的同胞姐妹!

这一闪念随着空中的闪电,在常思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突然间,常思根的心就像被利爪揪扯着。多年来对日寇的仇恨,一齐汇聚在心中。容不得思虑,容不得犹豫,容不得畏惧,容不得后退。他怒从心头起,也不分草高草低,坡陡坡缓,昏天黑地中,拨开野蒿朝女子呼救的地方赶去。

又是一道强烈刺目的闪电,又是一阵訇然震耳的雷声。常思根的脚步声,被很强很凉的夜风撕成碎片,淹没在黑暗的汪洋里。

在道道强烈的闪电中,常思根看真切了。一个矮个子的日本兵要强暴中国的弱女子。

突然间,那个日本兵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破锣一样的嗓音:“妈的,叫你咬!老子掐死你!”

一阵激烈的博斗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姑娘一声声的惨叫。

日本兵怎么会说中国话?常思根震惊了。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流氓,冒充日本兵正在行凶作恶。“这个民族败类!”常思根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弯腰搬起脚尖碰到的一块大石头,怒不可遏地向穿着日本军装的流氓冲过去。

又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夜空。强光下,常思根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假洋鬼子把一个姑娘按倒在草丛里,死死地压在身下。姑娘用力掰着假洋鬼子的胳膊,身子不住地扭曲、挣扎。

黑暗中,常思根举起了石头。

又是一道强烈的闪电,把满城壕照得如同白昼。在闪电又现的当口儿,常思根将石头朝假洋鬼子的身上狠狠地砸过去。

假洋鬼子的腰间重重地挨了一下,纵身弹跳起来。闪电中,他看到一个不速之客站在面前,一时间恼羞成怒,饿虎扑食般朝常思根扑过来。

常思根顺势一趔身子,假洋鬼子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草丛里。面对假洋鬼子的恶劣行径,常思根心头冒火,眼中冒烟,一个箭步冲上去,顺势骑在假洋鬼子身上,挥动榔头般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猛击猛打。他一边狠狠地打,一边朝姑娘喊:“快跑!快!”

那姑娘吓瘫了,半蹲半坐在草丛里,双腿好像卸掉了筋骨,站不起来。

天公真的震怒了。忽闪闪,忽闪闪,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像一条条火龙在城壕上空飞舞;轰隆隆,轰隆隆,响雷一声高过一声,像一颗颗炮弹在空中爆炸。

假洋鬼子被打得嗷嗷直叫,拼尽全力弹跳起来,顺手搬起身下的一块大石头,朝常思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常思根被假洋鬼子推得后退两步,刚刚站稳,就有一块石头迎面飞来。他闪身一躲,那块石头擦身而过,落进身后的草丛里。常思根怒不可遏,握紧拳头,朝扑过来的假洋鬼子,当胸就是一拳。假洋鬼子突然抱住肚子,躬下身直喊“唉哟”。常思根趁势飞起一脚,重新把假洋鬼子踢倒在地,将身一纵,骑在假洋鬼子身上,挥动铁拳,擂鼓般地一阵恶打。假洋鬼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无力招架,直呼求饶。常思根冷笑一声,顺手抓住假洋鬼子的衣襟,一个翻身站起来,老鹰抓小鸡一样,顺势把假洋鬼甩进城壕深处。

假洋鬼子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倒在城壕深处,再也没有能力反扑了。

常思根拉起姑娘,用命令的口气说:“快走!离开这里!”

这一拉一喊不当紧,那姑娘瘫软在草丛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常思根拉也拉不动,架也架不起,倒累出一身汗水。

假洋鬼子没有反扑过来,常思根感到奇怪。趁着强烈的闪电,常思根看到,假洋鬼子的身子平平地躺在壕底污水里,头磕在一块凸出水面的大石头上,额头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一股红中夹白的粘液,染在尖尖的石棱上,融入污浊的泥水中,涂在假洋鬼子的脸颊上。常思根把手伸到假洋鬼子的鼻子下试了试,假洋鬼子的气息,早已伴着他的魂魄,随风飘走了。

这个假洋鬼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即将到口的天鹅肉没有吃到,反而遭了灭顶之灾。

本打算解救姑娘脱身,却不料打死了人。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实在难以预料。

常思根一不做,二不休,掂起假洋鬼子,将他甩出去好远,抛进了深深的野蒿中。常思根这才定了定神,回转身来到姑娘面前,说:“姑娘,黑灯瞎火的,你咋到这儿来了?幸亏我打这里路过,要不然,你能躲得过这一劫吗!起来,回家吧。这个坏蛋,再也不会欺侮你了。”

姑娘怔了一瞬,突然跪在常思根面前,哭着说:“恩人,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早没命了。我是个姑娘,纵然被打死,也不能受欺侮。”

姑娘一边磕头,一边哭嚎,声音很凄惨。

电闪,雷鸣;雷鸣,电闪。野蒿丛生的城壕上空,雷电交加,如千军万马在激战。刀剑交锋,碰撞出眩目的火星;军士怒吼,喊杀声震撼着大地。

常思根抬头看看天,看到的是一团漆黑。几颗似睡非睡的星星,早已逃得无踪无影。狂风肆虐,常思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雨腥直扑鼻腔。

“天要下雨了,快回家吧。这里不能久留。”常思根催促姑娘。

一股股凉气袭过来,雨腥味更浓了。姑娘经过一番奋力搏斗,力气耗尽了,整个身子完全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大哥,我害怕。”姑娘惊魂未定,浑身发抖。

“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常思根弯下腰,把哆嗦成一团的姑娘搀起来。

姑娘的魂好像丢了七分,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双腿打颤,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没事了,别害怕。来,我搀你。”常思根有些慌乱。

“把我送回家吧,我害怕。”

常思根想想,一个姑娘家,黑更半夜独自回去,万一再遇到个意外,就把姑娘毁了。救人救彻。送就送吧,只要姑娘平安到家,什么样的顾虑都先放一放。

常思根抬头看看黑糊糊的城壕,上前挽住姑娘的胳膊,把她搀了起来。

姑娘非常顺从地让常思根搀扶着,颤抖着双腿,刚刚走了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又是一声震耳的响雷,又陡又急的暴雨就来了。

不管暴雨有多大,有多猛,常思根只有一个念头,送姑娘回家。他感到砸在头上的,脸上的,背上的,不是暴雨而是冰雹,淋得他全身发冷,砸得他浑身疼痛。

“大哥,我害怕。”姑娘的腿更加软了,站也站不住,走也走不动。

“别怕,我背你走。”常思根很大的声音,也被狂风撕成了几截,也被暴雨砸裂成几段。

姑娘顺从地俯在常思根身上。常思根背着她,分明感觉到姑娘的衣服被撕烂了,两只坚挺的乳房,硬硬地顶着他的脊背。常思根的手也分明搭在姑娘柔软光滑的肌肤上。两个人的体温,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触融在一起,触融得没有一丝缝隙,触融得让常思根的心跳加速,甚至过速。

“你家在哪儿?咱往哪儿走?”常思根大声地说。

“淮源中学,在东大街。往东走。”姑娘俯在常思根背上,惊悸不安地说。

常思根背着姑娘,顶着狂风,冒着暴雨,趟着茂密的蒿草,绕过水边,一步一滑地走上城壕的北岸,才转向通往城内的南大街。他的全身淋湿了,衣角成了雨脚,往下淌着雨水。

一街两旁的店铺,先先后后打烊关门了。大街上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没有,到处是暴雨冰雹袭击屋顶噼噼啪啪的响声。暴风骤雨,翻倒了黄河,倾倒了长江,把整个淮源县城吞没了。远远近近,汇成了哗哗啦啦的一片。

除了闪电的那一瞬,常思根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和俯在背上的姑娘,被黑暗卷裹着,被暴风雨狂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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