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槐村还算得上殷实的一个农民家庭里,常思源是在父母兄长的宠爱中成长的。
父母亲疼爱他,把他当作心肝宝贝。无论天长天短,有荤腥就不吃素菜,有细面就不吃粗粮;无论天热天冷,茶水淡了加蜂蜜,稀粥寡了放白糖。过沟迈坎,不是揣在怀里,就是背在背上,生怕碰着了;上田下地,不是抱着走,就是扯着行,生怕磕着了。赤日炎炎下,手摇蒲扇送凉,生怕热着了;大雪封门时,搂在胸前供暖,生怕冻着了。
大哥二哥关爱他,时时处处让着他。好吃好喝的,总留给他吃喝;好穿好戴的,总留给他穿戴。心中高兴时,两个哥哥尽其所能陪他耍笑;心中烦闷时,两个哥哥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家里地里的重活儿,不让他插手;出力流汗的劳累,不让他沾边。
日本鬼子横行乡里,搅得大山里阴风凄凄,闹得村子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刀尖上过日子,虎口中求生存,缺吃少穿受惊吓。青黄不接的时候,穷苦人家的儿女纷纷外出乞讨,不是受孬种的欺凌,就是遭恶狗的疯咬。常思源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慢慢地长大;在双槐村淳朴民风的熏陶下,渐渐懂事了。他顽皮而不放纵,任性而知自尊,说话懂得分寸,做事不失真诚。他懂得怎样上山放羊,下田薅草,为家里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他懂得怎样和善待人,真诚交友,成了村民人见人夸的好孩子。
常思源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父母,尊重兄长,敬睦乡邻。
他为有一个在大学里读书的大哥而骄傲。和伙伴们在大街上玩耍,常常夸耀大哥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在常思源眼里,大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皇帝钦定的状元,将来准会当大官,给家里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
二哥生性敦厚善良,常思源特别挨靠他。二哥去犁田,常思源就抢着牵牛领墒;二哥去割稻,常思源就跟在后边,捡拾丢下来的稻穗;二哥去砍柴,常思源赶着家里的几只羊,和他结伴同行,帮他把柴草捆好熬紧,搊上肩头。二哥累了,他就把父母为他存放的点心拿出来,亲眼看着二哥吃下去才肯罢休。
常思根去城里教书了,虽然没有做县官大老爷,常思源也感到高兴。常思根是山窝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在县城里筑巢落窠,也是他常家的荣耀。常思根和应秋珍结婚后,常思源更是欢愉有加。嫂子回来过几趟,对他的关爱体贴,让他终生感激。应秋珍柔嫩白皙的双手,纤巧灵活的十指,常思源就常常在玩伴儿面前夸耀。玉皇大帝特意安排,让七仙女这样的大美人,和舞文弄墨无事不晓的文曲星做了夫妻。
娇生惯养的环境中成长的常思源,受不了与手足兄弟的生离死别。为了救护二哥,被光头军官张营长打伤了。不出骨伤科医师廖文谦所料,常思源腿上的骨头被穿透了,连接肌肉的韧带被打穿了。
有应尚礼的解囊相助,二叔的慷慨相帮,常思根的四处奔波,常运乾迈过了一道又一道难迈的门槛儿。经济上的拮据,他操尽心,受尽罪,迅速地衰老了。他没有到街上吃过一顿热饭,身体明显地消瘦,腰背明显地弯曲,头发明显地稀疏,面容也明显地憔悴了。这一根傲然挺立的顶梁柱,难以支撑百年老屋那沉重的房顶,似乎要折断了。
常思源住院治疗期间,常思美每隔两天就来医院一趟,在常思源的病床前边,切切实实尽到了当姐姐的义务。应秋珍送饭来了,常思美亲自给常思源喂饭;护士送药来了,常思美认真地看看用的什么药。输液过程中,常思美像一个严守岗哨的卫兵,守护在常思源身边,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注入常思源的血管里。常思源安安稳稳地入睡了,常思美在病房的前前后后走一走,看看墙上贴的广告和医疗保健知识。医院里的每一幅图片,医生开的每一张处方,甚至医生的每一次探视,护士的每一个动作,常思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半个多月过去了,常思源能拄着拐杖,在病房里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就闹着出院。常思美劝他不要性急,等伤痊愈之后再说。常思源立意不肯,三番五次向父亲恳求。常运乾看看常思源,又看看常思美,似乎要在姐弟俩的面容上找出答案。常运乾心疼儿子,想等到儿子的伤好了再出院。可是,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儿家业,早已花空,还欠下很多债务。再不出院,自己的家业败了不说,亲家应尚礼的那份儿家业,也会毫无结果地耗进去,就连弟弟常运坤,也会跟着受累。如若没有儿媳妇在,应尚礼夫妻两口凭借哪一条为常思源的伤操心受累呢?常思源的腿就这样了,自己的家就这样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连累亲家和弟弟了。
常思美看出老人的心思,体会到老人的忧虑。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常家的一砖一瓦,一餐一饭,都是常家祖辈人用心血凝成的。那颗罪恶的子弹造成的创伤,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把常家几辈人的心血一口吞噬了。常思源腿上的伤口愈合了,一家人心中的创伤,却永远难以愈合。父亲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几巡之后,常思美没有再劝阻弟弟,默默同意弟弟的要求。伤筋动骨一百天。常思源的伤,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康复的。即使不住院了,她也要尽自己所能,无微不至地护理弟弟,能让他康复到什么程度,就让他康复到什么程度。
魏利民医生同意他们的请求,请来一位资深专家,领来几个得力助手,对常思源的伤情,认认真真作了最后诊断。骨伤已愈,心伤难痊。医生护士尽到了救死扶伤的义务,决定让常思源第二天出院,回家疗养。魏医生特地把常思美叫到医生值班室,详详细细地讲了常思源的伤情,交代了一些回家后应注意的事项。
常思美没有回村里去,陪在常思源的床边,准备和弟弟一同回家。
“大哥,大嫂,我的伤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晚上,常思根陪着应秋珍来医院送饭。常思源异常兴奋,一看到大哥大嫂,就从病床上坐起身,一把拉住应秋珍,眉宇间露出许多笑容,眉飞色舞地把这一喜讯告诉给哥嫂,说得轻松而愉快。
“傻弟弟,伤还没好透,咋能出院呢?”应秋珍看着常思源兴高采烈的样子,惊喜中带着几分忧悒。
“大嫂,医生说我的伤已经好了,能走路了,可以出院了。”
“爹,三弟的话是真的?”
常运乾点点头,说:“医生说了,伤口已经长好,眼时走路还有点儿瘸。伤得那么重,啥药都不是一把抓。就是神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在医院里住着,还不如回家慢慢疗养呢。”
常思根听了父亲的话,有点儿不放心。医生下班了,常思根让三弟他们吃着饭,就找到值夜班的护士长。护士长明明白白告诉他,病人伤口已经愈合,不需要在医院呆着了。现有的医疗条件和水平,能医治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主治医生已经吩咐过,明天上午办出院手续。
常思根返回病房,认真看看弟弟的腿,这才放心地交代常思源,回家后好好疗养。春耕季节,无论家里多忙,都不能再干重活儿。如果有要紧的活儿拉不开栓,就捎信到城里来,他和应秋珍一同回去帮忙。
“我知道,大哥。我回去后,还放咱那几只羊。有两只怀上羔儿了。过俩月,咱家就会添好几只羊羔呢。”
“好,好,那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常思根不苟言笑地说。
“大嫂,山上的花儿开了吧?我看到医院里的树都发嫩芽了。肯定,咱村里的大街上,村外的大山里,花儿早就开了。天暖和了,我赶着羊,到山上去跑跑,伤好的就快了。”
“你知道,今年的春寒迟迟不退,暖两天冷三天的。山上的花儿,迟早会开的。等满山坡的花儿都开了,天就真的暖和了。等山上的草都长出来,你就可以赶着羊满山里跑了。”
“大嫂,天暖和了,我到山上放羊,给你采好多好多花儿,插进花瓶里,放在恁屋里。你和大哥闻着花儿的香气睡觉,那才美呢。”
“好,好。我和恁大哥都等着。只要你伤好了,我三天两头回去向你要花儿。”
常思源听了应秋珍的话,乐呵呵地笑起来,好像没有受过伤一样。
离开病房的时候,应秋珍郑重地对常思美说:“妹妹,明天一早,我和恁哥就过来。恁不要慌,等俺来了再出院。”
常思美点点头说:“你和大哥明天早点儿过来,我和爹等着你们。”
应秋珍回头对常运乾说:“爹,你别着急,明天一早俺就过来,你一定等着俺。”
常运乾说:“明天,恁二叔和庞书方来抬你弟弟。他们赶得再紧,到这里也快晌午了,恁不用慌。手头再紧,也得管他们一顿饭,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给咱办事。一来二去,就到午后了。”
“爹,半个多月了,我和秋珍都想回去看看。”
“恁弟弟的腿就这样了,好好保养就是了。你教了那么多孩子,不能总耽误人家的课。他们家里也没积金山银山,弄几个钱也不容易。既然吃了教书这碗饭,就不能亏待人家的孩子。”常运乾抬头看看常思根,把后边的话说得很重很重。
“放心吧,爹。思根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的人品,我清楚。和其他的老师调调课就可以了。”应秋珍提高声音,对常运乾说。
常思根和应秋珍在病床前坐了好长时间,才离开医院,顺着大街往回走。毕竟是春天了,略带寒意的夜风吹到身上,增添了几分温情。大街两旁的店铺里,仍有灯光从门口透出来,把常思根和应秋珍前面的路照亮。街上几个巡逻的,见到常思根和应秋珍,盘问了几句,就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走吧,我让韩裁缝给咱爹和三弟做了身衣服,咱去看看做好了没有。没有做好,就催催他,让他今夜里赶赶工。明天出院的时候,好让他们穿。”走到十字街口,应秋珍对常思根说。
“你啥时候让韩裁缝做的,我咋不知道?”听了应秋珍的话,常思根既感到惊喜,又感觉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三弟住院后的第二天,我给他们送饭回来,往韩裁缝那里绕了个弯儿。看看咱爹身上的衣服,该换身新的了。三弟大了,成年累月在山上跑,我早就想给他做身新衣服了。”
“你知道咱爹和三弟的身高腰围吗?可别做好了,穿着不合身。”
“放心吧,他俩穿多大的衣服,我早就把握好了。错不了。”
“料不到,你还是个有心人哪。”
“有心人没心人,也用不着你夸我。无论什么事儿,只要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咱三弟好说,我就怕咱爹一见新衣服,又该埋怨咱乱花钱了。”
“咱爹就那脾性,俭省惯了。明天咱先不给他说。等回到家之后再拿出来。到时候,他就是嘟噜两句,也就没事儿了。”
常思根和应秋珍说着话,拐过十字街口,朝北没走多远,来到韩裁缝的店铺前。
韩裁缝的店铺,是淮源县城里唯一的一家裁缝店。韩裁缝不是本地人。前年开春,夫妻俩不知道什么原因远离故土,抱着一个初生的女婴来淮源县城租房开了一家裁缝店。招牌一挂出,人们看到上面的“韩家裁缝”几个字,就知道他姓韩,都叫他韩裁缝,谁也不再去追究他的真实名字。
开店二年来,韩裁缝待人和善,手艺精湛,成了远近闻名的剪裁师傅。他的名望就像店铺门口挂的招牌一样响亮。人们一提起韩家裁缝,禁不住众口一词称赞他。全县城官府衙门里的花花公子,四街里的富家子弟,绣房里的贵体千金,一年四季的服装,大都出自韩裁缝的剪刀和针头。杜金路的太太钱夫人,平时不大出后衙。韩裁缝的口碑传到她耳朵里之后,她就亲自来到韩裁缝的店铺,一连给她的宝贝儿子杜民德做了单夹棉三套衣服。
一线明亮的灯光,从店铺的门缝里射出来,在石板路面上画出一道明晃晃的痕迹。应秋珍蜷曲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呀?”问话的是韩裁缝的妻子。紧接着,上好的门板又打开两块。
“是应姑娘啊。这么晚了,快进来,快进来。”韩裁缝出现在常思根和应秋珍面前,热情地打招呼。
韩裁缝的妻子正忙着做手头上的针线活儿,看着走进灯光下的常思根和应秋珍,脸上堆满笑容。
“韩裁缝,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应秋珍笑着说。
“哪里哪里,赤心迎财神,笑脸迎客人嘛。哪里还论早晚。”韩裁缝说着,搬过来一条长凳,放在暖炉旁边,“坐在火炉跟前,暖和些。”
“春天了,天一放晴,风就不沾身子了。”应秋珍说着,拉了拉常思根的衣袖,并排坐在长凳上。
常思根把韩裁缝的店铺巡视一周,非常敬佩地说:“韩师傅,俺俩来的时候,想你可能睡了。谁知道这么晚了,恁还在忙活。”
“开店做生意,习惯了。睡早了干躺着也睡不着,还不如坐着赶赶活儿呢。手头这几件活儿,客人急着要。熬熬眼,费点油,就赶出来了。”
韩裁缝冲了两杯茶,分别递到常思根和应秋珍手里,说:“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先别忙,喝杯茶,暖暖身子。”
应秋珍说:“韩师傅,你太客气了。俺弟弟明天就要回下乡去。不然的话,俺不会半夜三更来打扰你。……”
还没等应秋珍说完,韩裁缝就接上话茬儿说:“你们一来,我就知道是取衣服的。来的好不如来的巧。你定做的那两套衣服,今天刚熨过。”
韩裁缝转身走进里间屋,取出来一套黑色便装和一套深蓝色中山装,说:“请你们过过目。哪些地方做的不称心,熨的不如意,我再加工。”
应秋珍把衣服在台案上展开看了看,非常满意地说:“韩师傅,咱真人不说假话,你真不愧是出了名的剪裁师傅,做出的活儿板板正正,真的挑不出毛病。”
韩裁缝说:“还是有学问的人,话一出口,就顺耳顺心的甜。如果没有毛病,我就给你们叠起来了。”
应秋珍说:“叠起来吧。三弟走的时候,正好穿上。”
韩裁缝把衣服方方正正地叠起来,用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又压了压,才取出几张厚厚的牛皮纸,分别包好,递给应秋珍。
应秋珍接过衣服,递给常思根,付了工钱。临出门的时候,还不住向韩裁缝道谢。
初升的月亮,无声无息地亲吻着街道上的青石板,抚摸着街道旁的国槐树,轻拂着全城里的大庭小院,像一个温情的导游小姐,指引常思根和应秋珍往前走。小小的淮源县城,在明亮的月辉照耀下,显得宁静而安详。
“你给咱爹他俩做衣服,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给你参谋参谋啊。”常思根的话,看似埋怨,实是夸赞。
“还用得着你参谋啊。就凭我这眼光,挑选的衣料,设计的款式,保证是最时髦的。”
“你待咱爹和弟弟这么亲,真叫我不知道咋感谢你才好。明天,三弟穿上新衣服,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常思根打心眼儿里感谢应秋珍,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表达出他这一番感激之情。
“谁让我是恁家的儿媳妇呢。以后日子长了,可别说我这儿媳妇当得不称职。”应秋珍看着常思根,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
第二天天还没亮,常思根和应秋珍就将从裁缝店里取出来的衣服,装进一个布袋,来到应尚礼夫妇居住的小楼里,把三弟出院的事告知他们。常思根要请两天假,和应秋珍一同送他们回去。
应尚礼想想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埋怨他们说:“你弟弟出院,你要提前告诉我。我好让蔡督导调课。”
应秋珍接上去说:“爸,你就别埋怨了。俺昨天晚上才知道他们要回去。从医院里回来,已经半夜了。我们不想打扰你们嘛!”
应尚礼瞪了女儿一眼,说:“赶紧让恁妈准备饭。恁俩去医院,多给他们送些。我把学校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和恁妈去医院送他们。让他们等着俺。这么长时间都住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夏青荣匆匆忙忙地准备好早饭,趁热盛了满满一饭盒,然后催促一家人吃饭。一家人匆匆忙忙吃过饭,常思根掂着饭盒,应秋珍拎着布袋,一同向医院走去。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太阳就从东方的山脊后露出温情的笑脸。像一个刚刚从浴池中走出来的少女,红着发烫的脸蛋,给大地送来了多情的光芒。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走街串巷,熙熙攘攘,迎面躬身作揖,相互传达春暖花开的喜讯。躺在屋檐下的麻雀,在刚刚发出嫩芽的枝头蹦蹦跳跳,唱出舒心适意的歌曲。大街上铺设的青石板,一块块显得格外温润。
应秋珍说:“我看咱爹脚上穿的鞋,都快露脚指头了。咱再给他买双鞋吧。”
常思根说:“咱爹一辈子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一件棉衣穿几年,袖口都磨破了,还舍不得换新的。一双鞋,不穿得露了脚指头,他是不换的。这几天我也在想,给他买双鞋。怕的是买来了,又招他埋怨。”
“他要是埋怨,就说是我做的衣服买的鞋,是儿媳妇的孝心。你是他儿子,打你骂你都行。老公公总不能打骂儿媳妇吧。”
常思根想想,应秋珍说的也在理,就顺从地来到鞋铺,给父亲买了一双雨鞋。
二叔常运坤和庞书方还没有来到。常运乾已经把该整理的东西整理好,急不可耐地站在病房外边张望。
常思根来到病房里,把饭盒里的饭倒进碗里,让父亲先吃,然后又让常思源和常思美吃。
常思根把那双雨鞋拿出来,试探性地说:“爹,这是秋珍给你买的,怕你下雨天赤脚在外边走,路上有蒺藜枣刺啥的。你穿上试试,不合脚了,我再拿去换。”
常运乾的目光一落在雨鞋上,就埋怨起来:“我时常山上走地里蹲的,又不天天走亲戚串朋友,平平常常穿衣吃饭,能过得去就行。下雨了,泥屐儿往脚上一绑,不照样下地干活儿,还怕蒺藜枣刺扎脚!要这劳什子干啥!”
应秋珍说:“爹,你别埋怨他,这鞋是我买的。我进了咱常家的门,就是咱常家的人。时常又不守着你,给你买双鞋还不行吗?”
“我啥都知道,你也别替他打圆场。恁弟弟这场事儿,闹得恁手头也不宽裕。我在大山里蹲着,也不到哪儿去。穿那么好干啥!以后我缺吃少穿了,自然会向恁要。现在,恁啥也别给我买。”常运乾说罢,看看儿媳妇,不再吭声了。
吃罢饭,常思美刷饭盒洗碗去了,应秋珍看看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来到病床前,把牛皮纸包着的那套中山装拿出来,给常思源换上。
常运乾说:“一个山里娃娃,成年累月和山石田土打交道,又不在城里生活,穿那么好干啥!思根刚刚教了几天书,手里能有几个钱。能乱花吗!”
“爹,这不是我花的钱。思源住院的第二天,秋珍就在裁缝店里定好了。她一直没让我知道。昨天晚上回去,走到十字街口时才告诉我。怕你生气,也没敢给俺妈买东西。”
常运乾说:“别啥事都往你媳妇身上推。恁弟弟这场灾,钱是怎么弄来的,你真的不知道?恁妈整天围着锅台转,她也不让恁给她做衣服。”
应秋珍一边给常思源换衣服,一边说:“俺三弟这么大了,眨一眼的工夫,就到说媒相亲的年龄了。再不穿得像样点儿,村里人咋会看得起。”
常运乾说:“村里爷儿们看得起看不起,也不在乎穿得好不好。人品差了,就是穿蟒袍,裹玉带,村里爷儿们也照样看不起。”
常思源听了应秋珍的话,一阵羞臊飞到脸上,低声说:“大嫂,你不会说些别的,尽说这些话,我一听脸上就发烧。给你说吧,我一辈子都不娶媳妇。”
应秋珍轻轻在常思源胸前拍了拍,压低声音笑着说:“你呀,别心口不一装正经了。心里想着大姑娘,嘴头上就是不承认。”
人配衣服马配鞍。常思源换上中山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瘦削的身材显得特别帅气,衬得人也特别有精神。在常思源的记忆里,日本鬼子进山扫荡,穿的就是洋制服。那一身的黄色,像小娃娃屙在身上洗不净一样。那些替鬼子卖命的汉奸,穿的也是洋制服。那一身的黑色,像冷灶膛里的锅底灰染成的。常思源低头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穿的这套衣服,却是蓝色的,比返青时的麦苗颜色浓,比立秋时的松林颜色淡,和鬼子汉奸穿的根本不一样。
常思源极力掩饰住心头的喜悦,说:“大嫂,这身衣服太洋气了,村里的大人小孩儿都没有,我穿了咋出门啊?他们不把我当猴耍啊!”
“咋穿不出门啊!你没看看城里很多人,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将来,嫂子专门给你做这样的衣服,让村里的小孩儿开开眼。别说当猴耍不当猴耍的傻话,嫂子不爱听。”应秋珍脸上的笑容,把语气中的一丝嗔怪淹没了。
“大嫂,你别生气。我是说,除了鬼子汉奸穿制服,村里的大人小孩儿都不穿。我穿了,人家把我当汉奸了咋办?”
“别瞎说。鬼子汉奸是啥人?你是啥人?看人不能看衣服,得看心放得正不正。来,走两步,让我看看。”应秋珍一时大意,竟把常思源的伤疏忽了。
常思源的脸猛然红了一下,从病床上下来,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在病房里走了一个来回,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思源,快坐下歇歇吧。都怪嫂子这张嘴,没个把门的。”应秋珍感到内疚,急忙搀住常思源,扶他坐在病床上。
常思美刷罢饭盒洗罢碗,正要往病房里走,一转身看到应尚礼掂着一个大礼包,领着夏青荣来了。她急忙迎上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表叔表婶子来了,快屋里坐。我爹正等着你们呢。”
常思根快步迎出来,从应尚礼手里接过礼包一看,里面装满了糕点和罐头。
“亲家,你这是……唉,孩子遇到这种事,给恁添了不少麻烦。你看这……”常运乾看着亲家两口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别的就外见了。秋珍今天早上才给我说。大侄子要出院了,俺来送送他,随便给孩子买些吃的。住了这么长时间医院,回去了,好好保养保养。”应尚礼看着常运乾说。
夏青荣来到常思源跟前,关心地说:“大侄子,腿好利落了吧?”
常思美说:“表婶子,他刚能下床,拄着柺走路。医生也没撵他,他就慌得不得了,非回家不可。”
常思源说:“姐,看你说的。我的伤已经好了,出不了仨月,我一定把柺杖扔掉,到山上一边放羊,一边帮你采药。”常思源说着,眼睛里闪出了光亮。
“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是伤着筋,动着骨了。药再好,也不是神仙一把抓,吃一剂就能下床赛跑。七分病,八分养,全靠保养得好。保养得好了,自然而然,还跟正常人一样。要是不想在医院里住,就到表婶子家疗养。一天到晚,表婶子专拣好吃的给你做。”夏青荣说得很爽快。
“不了,亲家。住院这半个多月,顿顿饭都是你做好,让孩子送来的。孩子跑来跑去的不说,还让恁俩操了不少心。”
“亲家,你又说客套话了。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屋里多铺一张床,锅里多添一瓢水,不就得了。俺吃稠的,决不让孩子喝稀的。伤好不拄柺杖了,我叫思根和秋珍送他回去。”应尚礼接过话茬儿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不是三两天就能好透的。在医院里住着也是养,在城里住着也是养,回到乡下呢,也照样保养,还是回去吧。恁平时也忙,不能再让恁操心了。”常运乾执意不肯。
两家人聚在一起,又说了一些相互关心的话。应尚礼叮嘱常运乾,回去之后,要照顾好身体。年纪大了,岁数不饶人。有什么干不了的活儿,及时捎信儿到城里,让思根和秋珍回去帮忙。他俩年轻力壮的,再苦再累的活儿,也应当干。别遇到难处不吭声。养儿防老,拄杖防跌。要不然的话,脚后跟踢着屁股头,生养孩子干什么!
常运乾告诉亲家,家里总共五十多亩水旱田地,冬麦夏稻,农忙时间没几天。焦麦炸豆的时候,觅个打短的,起几个五更,打几个黄昏,紧紧手就过去了。儿女大了,有他们各自要走的路。不能因为那几亩地,把孩子的前程耽误了。并嘱咐常思根,要他听岳父岳母的话,干好自己的事。给岳父岳母争个光,给父亲母亲争口气。
天快晌午了,常运坤和庞书方,才赶到医院里,后边还跟着常思旺。
应尚礼热情地和常运坤寒暄一阵,又特地感谢庞书方,就邀请所有双槐村来的人,到街上吃一顿团圆饭。庞书方推辞一番,抵不过应尚礼的诚心诚意,只得答应了。常思源让姐姐搀着,高高兴兴地跟在父亲后边。
吃罢午饭,应尚礼算还了饭钱,又陪着庞书方和常家一家人来到医院,嘱咐常思源,到家后好好养伤。又嘱咐应秋珍,常思根的课已经调好,让她和思根放心送弟弟回去,一路上好好照顾弟弟。又嘱咐常运乾,回到家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及时捎信儿到城里来。既然是儿女亲家,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忙。
要回家了,常思源巴不得一抬脚就跑到双槐村,跨进小东街温馨的院子里,他不让任何人搀扶,拄着柺杖,一直走到医院大门口。
应秋珍和常思美催他躺到床上,常思源看着床上崭新的被子,那番感触,唤出眼中的泪水。这是二嫂的一片心啊!常思源躺在厚厚的棉被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常运乾谢过亲家,跟在竹床后边,走了两步,又回头向亲家挥手。应尚礼夫妇站在医院门口,直到看不见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尽管常思源的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遗症,但人们的心情轻松多了。他们抬着常思源,脚步迈得非常轻快。
太阳尽情向大地挥洒温热。山山岭岭,在明媚温煦的阳光下焕发出青春。嶙嶙峋峋的山岩,显现出温厚的笑脸;汩汩荡荡的河水,展现出温情的舞姿;曲曲折折的山间公路,伸展开温顺的身子;挺挺拔拔的白杨,吐出了温和的嫩芽;蹦蹦跳跳的山雀,唱出了温润的旋律。阳光洒在人们身上,像慈母暖融融的微笑传进人们的心里。
太阳贴近乳泉峰顶的时候,常思源从停在小东街大门口的竹床上折起身子。
“可回来了,我的儿!”孙氏第一个迎出来。她走得太慌张,被门槛儿绊了一下,急忙扶住门框。紧跟在后面的崔春枝,急忙赶上,扶住婆母。
“妈,我的伤好了。”常思源坐起来,拉住母亲的手,说着说着,两点晶莹的泪珠滚到脸颊上。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孙氏不停嘴地说着,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常思源的腿上。
“你回来了。”崔春枝的脸红红的,说得很平静,是询问,又是安慰。
“二嫂,”常思源含着泪,轻轻喊了一声。
崔春枝俯身搀起常思源,常思美赶过来,和崔春枝一左一右,把一瘸一拐的常思源搀进屋,让他躺在应门铺着的竹床上。
“书方,甭在院里站着了。知道恁快回来了,饭,我已经做好了。”孙氏对站在院子里的庞书方说。
“婶子,俺妈可能把饭做好了,我回去吃。”
“书方,为了思源,你跟着忙来忙去的,别回家了,就在这儿吃。”常运乾拉住庞书方,不让他回去。
“既然恁叔留你,你就吃了饭再回去。”常运坤也挽留庞书方。
孙氏和崔春枝把饭菜端到屋里,庞书方和常运坤爷儿俩,在常家一家人的陪同下,吃过晚饭,安慰常思源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左邻右舍听说常思源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有的饭前来,拿来几颗鸡蛋;有的饭后到,掂来二斤点心。朴实厚道的山里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一边探问伤情,一边骂那个黑了心的军官,还不住地宽慰常运乾夫妇。
世世代代居住在双槐村的乡邻,血脉连着血脉,情谊融着情谊,在生活清贫的大山里,相处得和睦融洽。有喜事前来贺喜,有丧事前来吊丧。修房盖屋,纷纷来添砖加瓦,大难临头,纷纷去出谋划策。
来往探视的人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人。他高高的个子,穿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显得有些消瘦,好像患有隐疾,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说话也很干练。
常运乾没有见过他,急忙起身让座。
崔春枝说:“爹,这就是咱村请来的黄先生,教孩子读书认字的。”
常运乾十分惊讶,连连“哦”了两声,把长长的竹管烟袋递了过去。
“老人家,别客气,我不抽烟。一来村里,就听说小兄弟受伤了。既然来咱村办学,就是咱村里的人。我来看看小兄弟。”黄先生向常运乾摆摆手,说得彬彬有礼。
“都说读书人知情知礼,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在城里教书的亲家,就和你一样,待人和和善善的,无礼不说话,不笑不开口。”常运乾不知道怎样答话,用烟袋嘴蹭着衣袖,说得很尴尬。
常思根倒了一碗茶,端到黄先生面前,说:“黄先生,百忙之中,你还有空来看俺弟弟。你这一来,俺家就蓬荜生辉。喝点儿茶,吃点儿点心吧。”
常思根把一碗茶递到黄先生手里,就要去取点心。
黄先生一把拦住他,说:“乡里乡亲的,用不着客气。以后,我很可能就是咱家的常客。”
黄先生拉常思根坐在自己的身边,说:“不用我猜,你就是思根老弟吧?每一次回老家,老爷子都夸你。他说啊,他教了一辈子书,最称心的就是你。啥时候都忘不了你。”
“啊!你是黄老先生家里的人哪!这可太巧了。在他膝下求学的时候,常常听他提到你。可惜你已去外边谋事了,咱俩一直没有见过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咱不是见面了吗!缘份哪。”黄先生看着常思根的脸,笑嘻嘻地说。
“黄老先生对我那样好,可我是个不懂事的学生。离开他老人家好几年了,一直也没有再见着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可是没见着。听村里人说,他不再设馆教书,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唉!说来话长啊。有关他的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详细给你说。”黄先生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咋了?难道他出了意外?”常思根惊得睁大了眼睛。
黄先生点点头说:“他总想洁身自好,到底也没有避开日本鬼子的屠刀。不说了,想起来心里难受。还是谈点儿别的吧。我这次来,一来是看看小弟的伤,如果伤好了,就让他去夜校里读书。二来嘛,看看小妹的诊所。万一头疼脑热了,也好来吃药打针。”
常思源一听说让他读书,连忙接上来说:“黄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早就想读书了。俺大哥有学问,我不能不识字啊。不过,啥是夜校?白天不上学吗?”
黄先生哈哈一笑说:“夜校就是夜里读书的地方。年龄大的人,白天下地干活儿,没空儿学习,只有夜里读点儿书。你要读书,就去上夜校。过去咱想读书没有学堂,现在有学堂了,可不能再当睁眼瞎。”
“那行。只要黄先生看得起我,从明天起,我白天放羊,晚上去夜校。”
“看看你慌的,还没拜师呢。”常运乾瞪了儿子一眼,斥责说。
“我来咱村,办的是贫民学堂,只要愿学知识,不管年龄大小,我都收。我不是私塾先生,咱不拜师。如果走着方便的话,明天就去乳泉峰。山神爷不再占据山神庙,让给学生读书了。”
黄先生的话,好像是无意中说出来的,说得很轻松。常运乾听在耳中,心情忽然一沉,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黄先生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到常思美的小诊所里看了一番。
直到村里人走完了,常思根才拿出给父亲做的衣服,说:“这是秋珍瞒着我做的。爹,你穿上试试,合身不合身。”
常运乾瞪起两只眼睛说:“看看这个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有钱做衣服。”
应秋珍连忙说:“爹,你别埋怨他,是我偷着做的,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是常家的儿媳妇,不该给老辈人做套衣服吗?”
常运乾看着应秋珍,尽管心疼钱,倒也不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孙氏就和衣在常思源的身边躺下了。听到常思源说天一亮就去放羊的时候,才给儿了说为了治伤揍钱,她已经把那五只羊卖了。
常思源听后,喉头哽咽着,没有说什么,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应秋珍就睡在常思美的诊室里,悄悄对常思美说:“这次回来,没给咱妈做衣服。我明天一回城,就给咱妈做。”
常思美说:“嫂子,你手头也不宽裕。咱妈的衣服,我得空了给她买一套。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