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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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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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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三十九章

作恶多端的肖进喜被愤怒的人们押往刑场去了。徐氏扬眉吐气,分外高兴。她没有跟随行刑的队伍看热闹,而是从井台上走下来,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公审肖进喜的时候,徐氏看到村里那么多人,声泪俱下地控诉肖进喜的罪行,她也想走上公审台,说说自己长期积存在心中的话。可她没有去,她站在井台上,扶着辘轳柱子向公审台上看。看到儿子庞书方在公审台上威威武武的雄姿,看到肖家的儿子肖进喜瑟瑟缩缩的可怜相,埋藏在心头十多年的希望,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的儿子庞书方,终于在双槐村民众面前成了显眼的人物。她敢肯定,要不了多久,儿子庞书方就是双槐村里数得着的人物头,能够为早已败落的庞家,重新支撑起门面。那个平日仗着家底厚实,财大气粗的肖进喜,把世上的屙血事做尽了,做绝了。在公审大会台子上,稀松得像一瘫敛不起的臭狗屎。肖家的气数尽了,肖家的门楣倒了,肖家的气焰灭了。庞家失去的田地房宅,也该物归原主了。过不了几年,庞家又会成为双槐村首屈一指的殷实富户,众星捧月的显赫人家。人们对她这个庞吴德的遗孀,也会另眼相看。徐氏的心目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会场上高高举起的胳膊,紧紧握着的拳头,都在为她庞家恢复元气创造条件。顺大街吹来的春风,吹在她脸上,也格外地温情,也在为她庞家的振兴运送福气。

“妈,你咋还在这儿啊,人家都上台揭发控诉呢。你快点去吧,把肖家霸占咱家土地房屋的事,也诉一诉。”

徐氏看着儿子,摇摇头说:“我也想上去诉诉这么多年的苦,可我老了,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慌里慌张地上去了,恐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能说上几句话,恐怕也前言不搭后语,惹村里人笑话。”

“妈,照你这么说,咱家的土地和房宅不打算要了。”

徐氏把目光停在庞书方脸上,看着儿子脸上显现出来的惊疑,仍旧没有动身。

“傻孩子,咋能不要呢?你长大了,又当了官,我上去不上去揭发诉苦,咱家的地和房子都能要回来。你去吧,替我数落他几句,泄泄我心头上的怨恨。”

徐氏不是不想去诉苦,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苦可诉。庞家的田地房宅,是她一个人当家作主,心甘情愿卖给肖明凡的。她上台一说,恐怕村里人嘲笑她。她也不是不敢上台去诉苦,她一个妇道人家,长着一颗许多男人都比不上的天胆。丈夫被抓进监狱的时候,她就斗胆卖掉了庞家绝大部分的土地和房屋。丈夫死后,她腰板挺得更直了,没有示弱,没有改嫁,凭着坚强的意志,把庞家的门楣支撑下来。她的胆识和气魄,令许多男人咂舌。十几年的艰辛苦难吞进肚里,埋在心底,也无法上台诉说。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在全村人心中的分量。她站在井台上,扶着辘轳柱子,看着公审台上激奋人心的场景,看着肖进喜失魂落魄的凄惨相,感觉到盼望已久的好运终于来了,心里像吃了蜂蜜那样甜。

当她走到街中心的时候,看到余成娥抱着女儿肖莲英,疯也似地哭喊着追赶行刑的队伍和看热闹的人群。徐氏心头的兴奋,几乎到了幸灾乐祸的程度。多少年的渴盼,如今如愿以偿。共产党来了,解放军来了,她收复家产的愿望就要实现。肖进喜一死,她庞家的土地,房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物归原主了。

徐氏再刚强,也毕竟是一个乡下女人。她害怕杀人的场景,见不得淋漓的鲜血,希望的只是肖进喜一家早一天败落,把庞家卖给肖家的田地房宅赎回来。让庞家的子子孙孙,享受那些肥田沃土和那处深宅大院的福气。

春风从东南方的山嘴处吹过来,徐氏感到身上格外清爽。她的心情,就像头顶上的白云一样,自在而坦然。一只喜鹊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椿树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徐氏抬头看看树上的鸟,像吃了人参果,有十二分的舒畅和甜蜜。从心底产生出的兴奋,促使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音。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到,双槐村再也不是肖家的天下了。儿子庞书方当上双槐乡的支部书记兼乡长,是一个掌握政权的乡干部。现在,能在双槐村发号施令的,就是她的儿子庞书方,将来,威震双槐乡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就是东山再起的庞家。

回到家里,徐氏顿时有一种新的感觉,就好像那座青砖蓝瓦的高台阶大门楼又回来了。过去曾经有过的情景,霎时间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她又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等着女佣端饭献茶;她又站在有一对青石狮子守门镇宅的大门口,看佃户一个个汗流浃背地来交租子;她又可以在通往前后院的过厅前的甬路上,指挥长工舂米辗面,东跑西颠干活儿了。

徐氏坐在院子里的青色捶布石上,望着东厢房前边的阴影一寸一寸地向墙根退去。明媚的阳光,普照在这个不太大的农家院里的面积越来越大。院子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暖和。和煦的春风从东厢房的屋角处吹进来,把头顶的榆树枝条吹得翩翩起舞。徐氏抬头看看天上的白云,再看看被她打理得非常严谨的农家小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东厢房的阴影退得离墙根只有一尺远的时候,庞书方兴致勃勃地回来了。那套穿在身上还没有多长时间的草绿色上衣,搭在右肩上。整个上身,坦露着洗得很白的粗布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欢悦的心情把凹陷的两腮填平了,焕发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红润润的脸膛上,浸着细细的汗珠,显得更加有精神。

“妈,你啥时候回来的?那个不可一世的肖进喜,被我亲手砍死了。是押到刘玉婷和李盼富的坟前行的刑。脖子上一刀,腰眼上一刀,整整断了三节。跟着看的人可多了,从山下到山上,所经过的路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不光是咱村的,十里八村都有人来。”庞书方随手把搭在肩上的军上衣甩在院子中间扯着的绳子上,回过头对母亲说。似乎是一个在战场上立下头等功的勇士,完成了一件让他足以长时间感到荣耀的大事。

“恁妈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看见流血,看见死人。我也想跟去看看,可我这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不愿跟着走。书方,我问问你,真的是你举刀杀了肖进喜?”徐氏睁大眼睛看着庞书方,好像他昨天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突然间就长大了,成熟了,长成了一个高大粗壮的男子汉,一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一个能支撑庞家门面的顶梁柱。

“咋了,妈?姓肖的把咱家治成这个样子,我早就想把肖家那小子刀劈斧砍剁成泥。今天,共产党给咱撑腰,我才了了这桩心愿。妈,你不高兴?处决肖进喜,我代表的是给老百姓撑腰做主的人民政府。”庞书方凝视徐氏,感到母亲心里,一定凝聚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结。

“历朝历代的政府,哪一个给老百姓撑过腰做过主的啊!你说的人民政府,真的能给穷苦人撑腰做主?”徐氏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儿不相信儿子所说的话。

庞书方朝徐氏跟前走了两步,蹲下去,拉住母亲的手,放慢语速说:“妈,人民政府是共产党领导的让穷苦人当家做主的政府,和历朝历代的政府不一样,和郗镇长的镇公所也不一样。黄部长说了,人民政府是专门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求解放的。妈,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儿子早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了,并且当了咱双槐乡的支部书记和乡长。黄部长信任我,只要是人民政府要我做的事,我都领头去干。”

徐氏听着庞书方的话,如在浓雾里看山腰,朦朦胧胧的。但是有一点她相信,她辛辛苦苦养育大的儿子庞书方,已经出人头地,庞家的家业复兴,有希望了。庞书方的话里,有一句她听明白了,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肖进喜作恶多端,遭到杀身之祸,也是他咎由自取。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不能复活。肖进喜死了,早年卖给肖家的田地房宅必须尽早要回来。在徐氏看来,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宜早这宜迟。时间耽搁得久了,说不定还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

“肖进喜死了,咱该住进那两进院子了吧。抓住肖家那小子的时候,我就做好搬回去的准备了。我左也等,右也等,你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原本就是咱家的房子,咋能变成干部做事的地方呢。”

庞书方听着徐氏的话,知道母亲对早已卖给肖家的田宅仍然不能释怀。这也难怪,庞书方自打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领着他在村北的那所破屋里熬日子。夏天顶着一轮能把人的汗水烤干的烈日,冬天顶着整天能把人的骨头冻裂的朔风,一直熬到现在。庞书方非常清楚母亲的心思,她做梦都想把过去卖给肖家的田宅赎回来。在他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母亲在望夫崖上给他说的那一番话,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解放了双槐村,当上双槐乡党支部书记兼乡长的庞书方,作为庞家的后代,却没有让母亲的愿望实现。那座有着青砖蓝瓦的深宅大院,被没收后成了双槐区委和区政府的办公大院。

庞书方大睁两只惊疑的眼睛望着母亲,徐氏也大睁两只期待的眼睛望着儿子。在灿烂的阳光下,母子俩对视着,竟然没想起做午饭。

解放军攻打淮源县城的那天晚上,庞书方几个人被黄钦龙召集到乳泉峰的小学校里,开了一个秘密会议。

在庞书方的眼里,这位来双槐村教书的黄先生,是一个极不平凡的神秘人物。果不其然,过去不露真相的黄先生,那天晚上穿在身上的,是一套崭新的绿军装。通过黄先生的事先介绍。庞书方这才明白,黄先生原本就是一个军人,是共产党军队里的一个营教导员。在抗日战争的炮火中,作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中的一个军人,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人做过殊死的搏斗。在解放战争的炮火中,作为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率领部队挺进中原后,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来双槐镇开展地下革命工作,秘密发展党的组织,暗地组建双槐镇一带的地方政权。

摇身一变成为军人的黄钦龙,非常威严地坐在讲台上,非常严肃地向前来开会的人讲话。

他说,今天来开会的,都是双槐区的革命积极分子,在旧社会受地主阶级剥削和压迫的农民,是无产阶级革命依靠的先进分子。现在的革命形势非常好。中国人民解放军就要打回来了,淮源县就要解放了。咱双槐村的穷苦老百姓,也将获得解放,迎来穷苦老百姓翻身做主人的新生活。当前的紧要任务,就是打倒残酷压迫剥削穷苦老百姓的地主阶级,打倒蜕化变质的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一个全新的新民主主义国家。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支部队,在大山里游击队的配合下,今天晚上就要打回双槐村。为迎接人民子弟兵进驻双槐村,首先要把反动的镇长郗敏学抓起来,把恶霸地主肖进喜抓起来。把掌握在郗镇长和肖保长手里的政权夺过来,交到穷苦老百姓的手里。大家都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革命积极分子,有的已经成了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行动之前,要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发生意外。在完这项革命任务的过程中,尽量不出现流血伤亡事件。

他还说,十里八村中间,双槐村是一个五六十户人家的大村子。淮源县就要解放了。中共淮源县委决定,成立一个全新的为贫苦老百姓服务的人民政府,名称是“淮源县双槐区人民政府”,办公地点,和中国共产党双槐区委员会一起,暂时设立在没收后的肖家大院。以前的双槐镇,解放后正式改为双槐区。咱这双槐区,共有十六个乡,六十八个自然村。我是中共淮源县委派来作地下工作的,为了巩固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特别设立一个人民武装部,我任武装部的部长。中共双槐区委书记和区政府的区长,由在部队经受过锻炼重返故里的常民全担任。至于说下边的乡与村的干部安排,区委已经拟定好了。由庞书方担任双槐乡的党支部书记兼任乡长。解放军和游击队一进村,就向全区群众宣布。以后的任务是,公审那些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恶霸地主,没收他们侵占老百姓的财产,给穷苦的老百姓分衣分粮,分地分房,分牲口分农具,让贫苦的老百姓有房住,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彻底翻身得解放,过上幸福的生活。

寂静的夜晚,会议在一种极其紧张而神秘的气氛中进行着,时间短,议程简,任务分配具体,行动措施严密。

会议结束后,黄钦龙就领着参加会议的人员,绕过落凤坡的北麓,将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和从大深山里来的游击队悄悄领进村里。常民全重返故里,少不得和庞书方亲亲热热地寒暄几句。令庞书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肖进喜逼得家破人亡的李良玉,也在游击队里,重新回到了双槐村。

紧接着,常民全就领着几个民兵、游击队员和解放军战士,去镇公所抓捕郗敏学。庞书方领着几个民兵、游击队员和解放军战士,顺着村后的山坡,悄无声息地向肖家后院的墙根处摸去,顺利地完成了抓捕肖进喜的任务。

平时横行霸道惯了的肖进喜,本想反抗一下,可是,在几个熟悉和不熟悉的年青人面前,突然间失魂落魄,连挣扎的气力也丧失了。

肖进喜被关进饲养室,和几个牲口拴在一起。拥有权力的庞书方,看到肖进喜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蹦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过去的肖进喜,身后有郗镇长撑腰做主,就可以横行乡里,肆行无忌,为所欲为。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在村里人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被抓起来之后,就变得像一滩稀泥,立又立不起身子,沾又沾不上墙板。无论多么强横的东西,只要失去权力,就会变成一团软面,任人想怎么揉就怎么揉,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压就怎么压,想怎么擀就怎么擀。

肖进喜被抓的第二天早晨,黄钦龙就派常民全和庞书方,一个代表双槐区的政治权力,一个代表双槐乡的政治权利,去没收肖家那座青砖蓝瓦的作为剥削阶级标志的深宅大院。

临出发的时候,黄钦龙特意嘱咐常民全和庞书方,肖进喜横行乡里,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罪不可赦。他的家属,老的老,小的小,都是女眷。肖进喜的母亲贺氏和妻子余成娥,没有什么罪过,不属于镇压对象。肖莲英尚在幼年,必须受到人民政府的保护。让她们搬出肖家大院之前,要做好她们的思想工作,让她们明白共产党的政策,不能用行政命令的手段,强行威逼的办法。

庞书方是黄钦龙一手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已经发展他当了共产党的预备党员。黄钦龙看着庞书方,非常赏识他的勇敢果断。送他俩来到下山的路口时,还向庞书方一再强调,到肖家之后,不要感情用事,要注意党的政策,讲究工作策略。

来到那座青砖蓝瓦的有着高高台阶的大门口,庞书方稍稍停了停脚步。大门口台阶上卧着的两个青石狮子,正向他呲牙咧嘴地笑。青砖立墙蓝瓦覆顶的高大门楼,好像要倾倒下来。庞书方的心头,突然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两头石狮子的笑,不是对他这个堂堂的庞家男子汉的微笑,而是对他的讥笑。笑他软弱,没有能力赎回父辈卖出去的田地宅院。这座深宅大院,原本就是他庞家的。分田分房,也得先尽着他庞家考虑。如果能真的再搬回这座宅院,不仅能让母亲宽心,也能让他在这大院里安下心来。庞书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定睛再看的时候,那讥笑又变成了微笑。这微笑里面,包含着对他这个年青人的鼓励和鞭策,好像在告诉他,比这座深宅大院更重要的东西,就是手中的权力。在方圆数十里最大的村子双槐乡,他已经拥有左右整个双槐乡的权力,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整个双槐区也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那时候,他庞书方就可以在人们面前直起腰杆,壮起胆子,呼风风来,唤雨雨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肖家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军人,向常民全和庞书方行了一个庄严的举手礼。常民全和庞书方,也大大方方地举起右手,向站岗的军人还礼。庞书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跟着常民全,昂首挺胸走进肖家大院,心胸变得宽广了,心情也变得坦然了。

过去总是阴森森令人一进来就感到毛骨悚然的肖家大院,已经洒满了春天金灿灿暖融融的阳光。

后院正房的门敞开着,显得潮湿而阴暗。里面传出贺氏嘤嘤的哭泣声。她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哭得精疲力竭。

“谁在屋里呢?”刚刚在门前停下脚步,还没等常民全开口,庞书方就粗声大嗓地喊起来。

只这一声,屋里的哭声嘎然停止了,静得几乎没了气息。

稍微停了一会儿,随着脚步的响声,出现在屋门口的,不是肖明凡的遗孀贺氏,而是怀里抱着女儿的余成娥。她站在门口,头发零乱,满脸泪癍。

“英她爹被恁抓走了,恁又来做啥!要是不解恨的话,俺娘儿几个也跟恁走。英她爹平时得罪人了,我和小英子,还有她奶奶,可没得罪人。把俺娘儿几个也抓去,大不了去坐班房。”余成娥看看常民全,又看看庞书方,然后把目光停在庞书方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出的话音里带着怒气和怨气。

庞书方站在门外,显得更加威严,正言厉色地说:“肖进喜被抓,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和常民全同志,是来传达区委区政府决定的。恁家的财产,是霸占穷人的。双槐村解放了,恁家霸占穷人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区政府给恁一天时间,从这个宅院里搬出去。”

庞书方的声音刚落,屋里面就传出贺氏嚎啕大哭的声音。

“别哭了!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恁那不争气的儿子惹的。哭哭还有啥用!”

余成娥回头训斥婆母,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就像紫茄子上下了一层霜。她仍然盯着庞书方,怒声怒气地说:“书方兄弟,看在都是双槐村的弟兄份儿上,我再叫你一声兄弟。我知道你现在是村里的人物,是代表新衙门来通知俺的。英她爹不好,得罪了村里的老少爷儿们。他就是再坏,也是我丈夫。你知道啥是丈夫吗?丈夫就是女人身上的天。我不可怜他,也不乞求任何人放他,可是也不能没有他。我和俺婆婆,一生里清清白白,没有做过对不起老少爷儿们的事。俺娘儿们本来就是老百姓,谁当官,就当谁的民。既然你是代表新衙门来的,就只管说好了。别说搬家了,就是判我坐牢,也得有一间牢房。你让我搬家,得给我一个藏头避雨的地方吧。这个家,你让俺啥时候搬,俺就啥时候搬。让俺搬到啥地方,俺就搬到啥地方。你放心,除了俺的随身衣服外,啥都不带走。”

余成娥怒冲冲地说罢,转身走回去,把刚刚喂了肖莲英一半稀粥的碗端起来,狠狠地往桌子上一顿,才转回身,继续喂肖莲英。

庞书方被余成娥的话噎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先前的那种威势,像漏了气的皮球,忽然间鼓不出劲儿来。他走进屋里,看到余成娥有一种不向人求情的神情,倒没了说话的勇气。

常民全跟进屋里,左右里瞅瞅看看,才对余成娥说:“余成娥,你别生气。庞书方同志性子直,说话没躲式,但也是按政策办事的。黄先生一再嘱咐,除了肖进喜,大娘和你,都没有啥罪过。小孩子更不用说了。消灭剥削阶级,解放全中国,是革命的目的。人民政府决定,让恁暂时搬到场院的那所房子里去。限今天一天搬过去。”

“那好,既然是政府的决定,你这位兄弟说出来了,俺今天就搬。”余成娥说罢,头也不抬,继续给肖莲英喂饭。

“书方啊,咱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吃的都是一口井里的水,走的都是一个村里的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房子虽说过去是恁家的,可也是为了救恁家的急,俺用血汗钱买来的。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你可以回去问问恁娘。咱虽然不是邻居,可也是街坊啊!做事可得凭良心。如果嫌吃亏了,恁可以把房子再买回去。为啥硬来逼俺啊!”

贺氏睁着泪眼看庞书方,她的话音里,带着乞求和申辩的语气。

庞书方不耐烦听贺氏啰嗦,阴沉着脸反问一句:“你说完了吧!”

贺氏泪眼睁得更大了,说:“书方,我哪一点儿说错了吗?”

“错不错你自己知道。”庞书方咽了一口唾沫,提高声音说,“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我现在是乡政府的掌舵人。共产党的乡政府不是过去的保公所,区政府也不是过去的镇公所。我传达的是人民政府的决定,决不会官报私仇。共产党的政策是这样的,打倒封建势力,打倒恶霸地主,消灭剥削阶级。恁只有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贺氏用惊恐的眼光看着庞书方,几乎用乞求的声调说:“书方,喜他爹在世的时候,可没少给村里人办事。他才死了几天啊,恁就撵俺出去。进喜是我生的儿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脾气不好,做了对不起乡邻的事。他做的那些事,也不是我让他做的,也不是我希望他做的。进喜被抓走了,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我和成娥,还有小英子,都是女人,你可不能这样对待俺啊。”

贺氏刚刚说到这里,正在给肖莲英喂粥的余成娥,把碗又往桌子上一顿,气狠狠地说:“妈,别说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嘴皮子磨破也没有用。把咱的衣服收拾收拾,带上锅碗瓢勺,咱立刻搬家。”

常民全看看贺氏,扭脸对余成娥说:“余成娥,不要急嘛。共产党有政策,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无辜人。肖进喜有罪是肖进喜的,决不牵连你们。”

“墙倒众人推。是俺的不是俺的,恁看着办吧。”余成娥说着,头也不抬,仍然给肖莲英喂粥。

庞书方感到没趣,也不管常民全走不走,转身走出来,没几步就走到前院。在饲养室门口停了停,不屑地向饲养室里瞄了一眼,怀着一种非常满足的心情,嗓子眼儿里发出“吭吭”两声,故意把脚步迈得很重,向大门口走去。那“吭吭”声和落地很重的脚步声里,显现出一种得胜者的骄傲和炫耀,隐含的明明是,现如今的我,就是一只小猫,也变成了啸天啸地的大老虎。现如今的你,就是一只恶虎,也变成了可怜兮兮的病猫。

庞书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认真地看了看院内。这时候的庞书方,心里想的不再是赎回这座青砖蓝瓦的深宅大院,而是要在人民政府里掌握一定的权力。从昨晚秘密开会到现在,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庞书方就尝到了拥有权力的甜头。过去,肖家一家人哪能听任他庞书方摆布。可是今天,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在肖家人面前说一不二了。肖进喜在他面前,也变成了一堆臭狗屎,贺氏连说话都战战兢兢的。只有那个烈性的女人余成娥,还能顶着气说几句硬气话,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

太阳在骆驼岭上露脸的时候,原来肖家那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两边,分别挂上了写着“中国共产党双槐区委员会”、“淮源县双槐区人民政府”和“双槐区人民武装部”三块木牌。那大红颜色的花朵下边,长长的红绸缎随风飘舞,充满了勃勃生机,看上去格外耀眼。木牌上用红色字体书写的大字,像东方初泛起的朝霞那样鲜红,显现出刚劲的威力,看上去特别醒目。

卧着两个青石狮子的青砖蓝瓦的大门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双槐村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要看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是怎样在双槐区的村落里扎根,成为双槐区人民的主心骨。整个双槐村的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热闹过。

黄钦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村里的人们宣布,中国共产党双槐区委员会,和双槐区人民政府成立了。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正确领导下,双槐区的人民翻身得到解放,翻身做了主人。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是贫苦老百姓的政府,是为穷苦人撑腰办事的政府,是引领双槐区老百姓奔向幸福生活的政府。从今往后,双槐区的贫苦老百姓,就再也不受地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了。

黄钦龙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赢得所有人的欢呼和鼓掌。

接下来,黄钦龙又向村里人宣布中共区委和区政府的任职名单,又由常民全代表区委区政府,宣布中共双槐乡支部和乡政府的任职名单。任职名单宣布之后,高高的台阶下边,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喊出了惊天动地的口号。

高高的台阶上,庞书方听罢黄钦龙和常民全宣布任职的情况,不由自主地往常民全身上丢去狠狠的一眼。他在黄钦龙面前的多次积极表现,为的是让黄钦龙重视自己,希望能在区里捞个一官半职。可是,区里的书记兼区长,是那个失踪好几年又突然出现在双槐村的常民全。平时里窝窝囊囊常受肖进喜欺负的李良玉,当了双槐乡农民协会的主席。庞书方的职务是双槐乡的党支部书记兼乡长。区里的大小干部,全是常民全从游击队里带回来的人。庞书方心里虽然感到别扭,但是为了将来,他还是服从了组织上的分配。

庞书方看着高高台阶上站着的黄钦龙和常民全,再看看身边的人们高高举起的拳头,听着人们呼喊出来的口号,内心盘算着,将来的道路,将怎样一步一步走下去。

庞书方的母亲徐氏也来了,站在人群的后边,脸红红的,像东方泛起的一片朝霞,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晶亮的光芒。庞书方来到母亲身边,从母亲红红的脸上,看出母亲内心的喜悦和夙愿。孩子,你终于长大了,可以支撑庞家的门户了。庞书方从母亲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母亲对他的希望。孩子,你终于长大了,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腰板直起来了,头也昂起来了,不再受别人家的欺负了,久已盼望赎回来的土地和房屋,也能赎回来了。

那一天晚上,庞书方回到家里,吃着饭吃着饭,徐氏就唠叨开了。“唉,还是人家民全,那才是哑巴吃饺子,别看嘴上不说,可心里有数。失踪那么多年,一回到村里,不吭不哈就当上区里的一把手。革命来革命去,咱家有啥啊。那么好一处宅子,没有赎回来,反倒成了区政府。那么多好田地,没有赎回来,还要分给不会治家的穷汉。你在乡里当个支部书记和乡长,虽说没有区里的干部权力大,毕竟也是乡里的一把手。你就没有给黄先生说一说,那宅子那地,原本就是咱家的。物归原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看哪,恁妈这份心,算是白操了。”

徐氏的话,说得庞书方心里非常憋屈。庞书方何尝不想把田地房宅全部要回来,过上全村里最好的日子。田亩最广最肥沃,牲口最多最壮实,房屋最大最漂亮,生活最美最幸福。他深知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建造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平等社会。人人有地种,人人有房住,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新社会,不允许出现新的剥削阶级。非常强的权力欲,促使他积极工作,争取到区政府里担任要职。只要爬上更高的职位,具有更大的权力,就是不要那些田产宅院,他也会青云直上,成为区里,乃至县里更加显赫的头面人物,要什么就有什么。

一连好几天,庞书方每次回到家里,徐氏总要问他,什么时间能把失去的田地赎回来,什么时候能够搬回那座深宅大院。

每逢徐氏在他面前唠叨的时候,庞书方总是找不到足以说服母亲的理由。现在,肖进喜被他用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砍成了三节。冤家对头的死尸,大都填进饿狗的肚子里。庞书方举起大刀行刑的时候,从肖进喜的眼睛里,流露出多么可怜的目光,在肖进喜的脸上,表现出多么绝望的表情。肖家没有男人来支撑门面。就是他和母亲不搬进那座宅院,就凭着他是双槐乡的支部书记和乡长的身份地位,也能在村里人面前呼风唤雨,说东是东,说西是西。将来得到的东西,比这座深宅大院更多,更值钱,更重要。

庞书方站在徐氏面前,说:“妈,黄先生说了,肖家霸占的土地和房屋,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一定要分给劳动人民。应该咋分,他还没有说。妈,你放心,将来无论咋分,我在乡里管着事,咱家总吃不了亏。”

徐氏从庞书方嘴里得不到实底,心里很不踏实。多少年的期盼,已经来到眼前,却迟迟到不了手中。经她亲手卖掉的房屋和土地,必须经她的手赎回来,不能再把它归属别的什么人家。如果不把卖掉的房子和土地赎回来,她就对不住长眠于黄泉之下的庞家先人。百年之后,她也无颜去见丈夫庞吴德。

有一天中午,庞书方刚一到家,徐氏就把很久以来心里藏着掖着的话说出来了。“书方啊,恁爹死得早,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盼的就是你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你是乡里的一把手,只要动动嘴,那宅院就能赎回来。你咋就不说那句话呀!连你都不为庞家着想,还有谁能为咱庞家着想啊!自从搬出那座宅院,我一个寡妇人家,领着你苦里熬苦里等,等的就是你能在村子里出人头地。卖给肖家的地赎不回来,那座宅院总得赎回来吧。那座宅院再不赎回来,我咋去见你死去的爹啊。”

庞书方一听到母亲的唠叨,就非常生气地坐在椅子上,说:“妈,你别说了好不好。你想我没有当上区政府的干部,心里好受吗?常民全能当区里的一把手,难道我就不能当!我要好好干,争取当更大的官。要是我当上区里,甚至县里的干部,咱还欠那二亩八分地吗?你相信吧,恁儿子不憨不傻,我一定把这口气争过来。”

“我知道年轻人的心胸高。心胸就是再高,就是当上县长省长,他也得吃饭睡觉穿衣裳。没有田地,天上能打粮食啊?他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没有房子,他到哪儿去睡觉,总不能赤裸裸躺到大街上睡吧!民以食为天,你难道不知道?”

“妈,看看你,咋不往长远里想想,尽想田地和房子。我已经长大了,啥事该咋办,我心里清楚。你就不要挂念那点田地和宅子了。过去,谁看得起我啊!现在,我尽管是乡里的支部书记,全村的人一看见我,就亲热得不得了,肖家的人一看见我,心里就害怕。将来,如果我当上区里的干部,或者县里的干部,咱想要啥,还不容易!妈,我是你生的儿子,是咱庞家的后代,我不想咱这个家想什么!”

在徐氏听来,庞书方的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知道,中国历来是有皇帝的。偌大一个国家,只有皇帝一个人才是金口玉言,只有皇帝说的话才是金科玉律。无论什么事都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其他的任何人,都得在皇帝面前俯首称臣,高呼万岁。在双槐村,如果肖明凡不是当着保长,全村的人也不会众星捧月一样供着他。儿子庞书方现在是乡里的一把手,将来能当上更大的官,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徐氏知道,权力比多分个十亩八亩地要珍贵得多。现在,儿子庞书方是双槐乡的土皇帝,她就是双槐乡的皇太后。这份荣耀,村里的任何人也比上。

听了庞书方的话,徐氏吃了定心丸。她看着庞书方,脸上呈现出惊喜的光彩,说:“那好吧,只要能给娘争口气,无论你干啥,我都不干涉。你记住,你在乡政府里干事,咱家里不说占多大便宜了,可也不能总吃亏。”

“妈,你放心,你儿子不傻,他知道该咋做。做饭吧,我早就饿了,吃了饭还要去乡政府商量事儿呢。”

“是啊是啊,肖进喜被处决了,政府里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呢。我这就去做饭,你要是饿了,就先吃个馍,顶顶饥。”

庞书方匆匆地吃过午饭,就匆匆离开家去乡政府了。太阳的光芒从空中射下来,照在他身上。徐氏看着庞书方的背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涌现出来。儿子确实长大了,能为她治家理事了。庞书方身上披着的阳光,似乎不是太阳照射的光芒,而是儿子自身发出的一道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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