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撒到坡上,稻苗插进田里,除了田间除草,山里人就没有多少事了。经过一个夏天的酷热,迎来了入秋后的凉爽。到了晚间,秋风吹过来,给大地送来一阵阵清凉。夜幕降临后,男人们走出家门,三个一堆,五个一团,蹲在大槐树下,抽着旱烟,在烟雾缭绕中,侃三国,讲五代,添油加醋,讲得顺理成章。妇女们聚在池塘边上,纳着鞋底,在棉线一抽一拉之间,东家长,西家短,有口无心,说得乐不可支。
应秋珍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听孙氏讲罢庞、肖、李三家的变故,胸中荡漾起的感情波涛,一起一伏,难以平静。
夜深了,应秋珍和孙氏睡在一张大床上,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感到村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大山里的夜很静。喧闹了一天的村庄沉寂下来,连小麻雀都在舒适的巢穴里做着美梦。几丝淡淡的浮云悄无声息地退去,把深蓝色的夜空让给星辰闪烁。大大小小的星星,安安静静地缀在天幕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想心事。月光如水,悄悄地透过窗棂,像慈母温柔的嘴唇,轻轻亲吻熟睡人的脸,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拂去丝丝倦意;夜风如缕,一丝丝穿越窗棂,像慈母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熟睡人的头发,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送来缕缕清爽。
应秋珍择铺不眠,望着皎洁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觉。西间里传过来的,是常思根的呼吸声,热烈而奔放。身边回响着的,是婆婆的呼吸声,柔和而均匀。儿子和母亲的呼吸声交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刚柔相济的交响曲。节奏明快,韵律悠扬,绕着梁头,满屋里回旋。听着母子俩的呼吸声,应秋珍似乎听到了月亮西移的脚步声。
应秋珍稍微打了个盹儿,月亮就沉入西边大山里了。全村的鸡都叫了,远远近近汇成黎明前的大合唱。在大合唱的旋律中,满天的朝霞将展现出温和的笑颜,把天下的一草一木,映衬得五彩缤纷。火红的太阳将展现出飒爽的英姿,把天下的一山一水,照耀得辉煌灿烂。公鸡的大合唱,拉开了新一天的帷幕,唱响了新一天的序曲,激励人们把新一天的诸多节目,编演得更加精彩。
一夜间的静谧,唤起应秋珍对山乡美景的向往。夏末秋初,早晨的天空是晴朗的,气候是凉爽的。吃过早饭,常思根约应秋珍一起去村外看看。应秋珍欣然答应,决定用一天的时间,看看生养常思根的大山和土地。
常思本和常思源兄弟俩,饭碗一推就没影了。西屋里圈着的五只羊,咩咩叫着在门口挤来挤去,不住地向外伸头探脑。
应秋珍帮孙氏洗刷完锅碗,整了整头发,跟着常思根,从家里出来,越过大门前的小东街,拐了一个弯,来到路南边的一处宅院前停下来。
这是一个敞开着的院落,没有院墙门楼。三间主房,东边两间偏厢,西边两间敞篷,敞篷里安着一盘石磨。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繁茂的枝叶,迎着山风向太阳招手。
常思根告诉应秋珍,这是他家的另一处住宅。主房是饲养室。家里的一匹骡子,一头黄牛,就喂养在里边。二弟陪着父亲,在这里照看牲口。三弟在北院西屋本来铺有一张床,却常常来和父亲哥哥住在一起。东边厢房里堆着一些杂草和农具,到了收麦收秋的农忙季节,就腾出来让外来打短的人居住。西边敞篷里那盘石磨,除了自家磨面拉料之外,几乎供大半个村子的人使用。
“嫂子,嫂子,快来看哪,这里的菱角又大又嫩,一咬一股水,好吃极了。”常思源的喊声从南边传过来。
应秋珍顺着声音看去,常思源正朝她跟前跑来,手里掂着一串带秧的菱角,满脸飞舞着兴奋与喜悦的神情。
应秋珍看到,宅院南边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满池的积水,浑浑的,黄黄的,仿佛一大锅未曾烧滚的黄汤。混沌一片的黄汤上面,漂着一层翠绿的菱角秧。村里的一些男孩子,一大早就在里面洗澡,打水仗,采菱角。
满池塘的浑黄,污染不了孩子们的皮肤。他们并不希望把身子洗得多么干净,而是爱在水中嬉戏玩耍,图个心里高兴,顺便还可以采些鲜嫩的菱角。
常思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跑到应秋珍面前,摘下几颗菱角,说:“嫂子,给你。尝尝大山里的菱角,可甜了。”
应秋珍看了常思源一眼,脸上的红晕涨得也快,消得也快,只有一瞬的工夫。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叫大姐。”
“有我大哥跟着,我能叫你大姐吗?快吃吧,嫩着呢。”常思源笑眯眯地看着应秋珍。
常思根说:“你拿去吃吧,你嫂子吃不惯。”
常思源看看大哥,说:“我不信,快吃吧,甜着呢。”
常思本从后边跟上来,看着应秋珍,憨厚地笑着。短短的裤头上,往下滴着水。
常思源把菱角直往应秋珍手里塞。应秋珍不得不接过来,说:“谢谢你,三弟。”
常思本开口说:“嫂子,咱是一家人,不要说谢谢。让你吃,你吃就是了。”
菱角确实很嫩,青青的,鼓鼓胀胀的肚子上边,长着长长的角刺。
应秋珍说:“好弟弟,你去玩儿吧,俺出去转转,带到山上再吃。”
常思源说:“你要是觉得好吃,我就多摘些,中午回来了,咱们吃熟的。恁去玩儿吧,我再捞些,就放羊去。”
常思源说罢,拉着常思本的手,高高兴兴地向池塘里跑。
应秋珍看着二弟和三弟,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笑容。
太阳知趣地躲进山顶上的黑松林里,偷偷地看着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妇,不想用燥热打扰他们。顺山坡吹过来的秋风,轻轻地撩拨着应秋珍的头发,梳理着她的心丝,把她的五脏六腑吹拂得像熨斗熨过一样,舒爽而熨帖。一缕缕的秋风,好像专门为应秋珍吹拂的,无论她走到哪里,那股凉爽就跟着来到哪里。
骆驼岭不高,山脊上高耸着两个驼峰。缓坡处开着梯田,梯田里各居一方的高粱、大豆、芝麻、红薯,都敞开胸怀,接受阳光的亲吻。陡峭处郁郁葱葱,大树下面有小树,小树下面缠青藤,青藤下面长小草,小草丛中出蘑菇。它们不分高矮,不计粗细,不论强弱,生长在山体上,相偎相依,相挨相靠,相帮相扶。共同享受阳光的沐浴,接受山风的抚慰,聆听河水的演奏,欣赏百鸟的歌唱。
应秋珍走到骆驼岭的北坡,向北望去。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洼地。满洼的稻秧,扎根沃土中,立在肥水里,身挨着身,肩并着肩,像相聚在一起的亲姊热妹,在阳光下同生共长,在秋风中欢歌曼舞,争相展现绿中夹黄的肤色,优美的身姿。在应秋珍眼里,每一棵稻秧都是一个纯情的舞女,每一块方田都是一个舞台。白云倒入的影像,是舞台上漂亮的布景,山风吹拂的声音,是乐池里柔和的音响,水纹荡起的涟漪,是血脉里涌动的激情。它们的舞姿太美了,黄莺放开歌喉,为它们欢呼喝彩,枫树伸长手臂,为它们欢跃鼓掌。应秋珍心潮激荡,恨不得用自己的激情,为这幅绝美的风景图唱一支赞歌。
稻田北边,是一座高大的山峰。山上长着许许多多树木。松树、槐树、柞树、杉木、核桃、山枣,应有尽有。满山坡浓郁的碧色,令应秋珍向往而陶醉。山脚向阳处,住着几户人家,背靠碧玉似的山麓,面临玛瑙色的稻田。人们走在房前的小路上,犹如在画中漫游。看树在山崖上招手,听蛙在禾根处鸣唱,心似紫燕在空中飞舞,情如蜻蜓在水面飞翔。应秋珍情不自禁地赞叹:“多么美的世外仙境啊!就是天上的神仙,也难拥有这样美的环境。”
常思根告诉应秋珍,眼前的大山洼,就是老龙窝。双槐村的天然粮仓,除了乳泉峰南边的卧龙坡,就数这老龙窝了。双槐村的人们,祖祖辈辈,吃的是老龙窝,穿的是老龙窝,花的是老龙窝。村里很早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住进老龙窝,幸福没法说,黄金遍地有,财富飞来多。离开老龙窝,苦恼没法说,黄金无处找,财富实难摸。”
应秋珍笑了,说:“不用别人说,依我看,老龙窝也是一块风水宝地。能在这里安家,也是村里人的福气。”
常思根指着老龙窝北边那座山峰说:“你看,老龙窝北边的那座山,可不是一般的山。它叫飞龙山,是龙起飞的地方。”
应秋珍有些不解地问:“神龙飞天,驾云西去。为啥不坚守在老龙窝,继续给村里人造福呢?是它找到了更好的落脚地,还是村里人得罪它了?”
“听老辈儿人说,也不全是这些原因。”
接着,常思根给应秋珍讲述了一个流传在双槐村一带非常神奇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桐柏山一带,山坡有旱地,山凹有水田,一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适时耕作,殷勤管理,打下的粮食吃不完。慢慢地,村里人养成了坐享其成的习惯,还无端地挥霍浪费。把面团做成玩具,让娃娃随意玩耍。猪狗吃人们吃的食物,村里人也不加管制。不想收割的麦子水稻,就烂在地里。人世间挥霍浪费的现象,灶王爷看在眼里,气得心肺欲裂。小年祭灶时,灶王爷携灶王奶奶来到凌霄宝殿,气呼呼地把人间糟蹋粮食的情况,向玉皇大帝一点儿不留地作了汇报。玉皇大帝听后暴跳如雷,决定让桐柏山一带的人尝一尝饥饿的滋味。
东海老龙王担任给桐柏山一带降雨送露的任务。耕云播雨的大权,牢牢地掌握在玉皇大帝手里。哪些地方该下雨,要下多少雨,管辖各个地方的龙王必须提前申请。得到玉皇大帝的审批后,各路龙王才能严格按照玉皇大帝规定的下雨时间和雨水数量,向人间泼洒雨水。
一连三年,玉皇大帝没有给桐柏山一带拨过一滴雨水的指标。先种的庄稼枯死了,后种的庄稼不出苗。土地旱得直冒烟,连人喝的水都紧张,更不用说吃的粮食了。没过多长时间,山里人就饿死一多半。从死神那里逃脱的人,饥寒交迫,衣食无着,纷纷外出逃荒要饭。有好多户人家,背井离乡,一路洒着泪水,迁离了故土。
东海龙王看到桐柏山一带三年无雨,禾稼焦枯,田地荒芜,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急得喉咙眼儿里冒火,三番五次向玉皇大帝上疏求雨。玉皇大帝一见奏折就怒火中烧,横下一条心,坚决不予审批。
桐柏山一带的人们,遇到前所未有的灾难,饿得头晕眼花,才感到后悔。丰年不知节俭,致使荒年不济。穷极饿极的时候,他们对苍天祈祷,对大地发誓,下决心痛改前非,即便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成,也会克勤克俭。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玉皇大帝抱着葫芦不开瓢,就是不拨给下雨指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老天爷干瞪眼,连一片云彩都没有飘过来。
桐柏山一带,十室九空,三五里不见人烟。东海龙王急坏了,在玉皇大帝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奏请,却一次又一次地碰壁,总是求不来下雨的圣旨。于是,他顿生斗胆,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把桐柏山一方人众救活,再到玉皇大帝面前请罪。
有天夜里,东海龙王派他的乘龙快婿洪泽湖龙王,率领着虾兵蟹将,从湖边出发,引水西去。洪泽湖龙王一手执开山神鞭,一手拿劈地神斧,一路上鞭山成河,劈地成湖,自东往西,鞭打出一条大河,劈出了许多湖泊。水从洪泽湖中来,源源不断向西流,滔滔不绝到桐柏。桐柏山一带的良田,才得到灌溉,桐柏山一带的余众,才保住了性命。
洪泽湖龙王鞭打出的那条大河,就是淮河,从双槐村的旁边穿过。开辟的诸多湖泊,遍布在沿河各处。
洪泽湖龙王大功告成,心中舒畅,时不时顺水而来,看一看桐柏山一带的山情水情和风情。他常常伏在乳泉峰的南坡观水流,躺在骆驼岭的北洼听风声,为双槐村的人们指点迷津,祈福消灾。久而久之,人们就把乳泉峰的南坡称做卧龙坡,把骆驼岭北边的山洼称作老龙窝。
洪泽湖龙王私自开山凿河给桐柏山一带引水溉田的事,当年腊月二十三的晚上,灶王爷上天汇报民情,向玉皇大帝全盘抖了出来。
玉皇大帝听后勃然大怒,立即派天兵天将,抓捕东海龙王和他的乘龙快婿洪泽湖龙王问罪。那一天夜里,当天兵天将到老龙窝抓洪泽湖龙王的时候,别说双槐村的人了,就连这里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都不希望洪泽湖龙王遭难。林中的鸟儿飞起来,张开翅膀搏击天上下来的兵将。鸟儿被天上的兵将打死了,纷纷落到地上,把一个个身躯化作一座座小山丘,一腔腔热血化作一道道泉水。地上的花草树木,死死地拉住洪泽湖龙王的身子,不让他离去。洪泽湖龙王被天兵天将抓着,飞升一尺,身下的花草树木就伸长一尺,下边的泥土沙石,也随着不断升高。洪泽湖龙王被带到天宫受审去了,这里的花草树木也没能救下他,倒把身下的泥土沙石拽起来,形成了一座高山。后来人们就把这座山起名飞龙山。
多么神奇的神话故事啊。应秋珍完全被吸引被感动了,急切地问:“后来呢?后来那龙王就一直没再回来过?”
常思根说:“后来,玉皇大帝罢了他的官,把他贬到下界,罚做一只龙虾,受罪去了。淮河里的水,也不向西流了。只有西边大山涧积存的雨水,和岩缝里涌出的山泉汇在一起,日夜不停地向东流淌。从那时起,咱这一带,很少有风调雨顺的年景,打下的粮食也只能勉强糊口。人们再也不敢糟蹋粮食了。”
“人不自重,上天惩罚。只可惜洪泽湖龙王,好端端地被罚做龙虾,太可悲了。”应秋珍仍然在惋惜洪泽湖龙王的遭遇。
常思根想了想说:“天宫里的事就是这样。天官不让办的事情,就是有一千条利益,一万条好处,下界的人也不能办,强办就要治罪。天官愿意办的事情,尽管劳民伤财,也要强迫下界去干。出了差错,天官一推六二五,责任全推到下界。”
“神仙们享福,老百姓遭罪。不管是上界还是下界,原本都是一样的。有句俗语不是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应秋珍颇有感触地说。
常思根看着应秋珍,给她讲了后来发生的故事。
有一天,被罚做龙虾的洪泽湖龙王托梦给东海龙女,说他已经回到淮河源头。那里有他开凿的河流,他要永远在淮河源头生活,看着淮河两岸的人怎样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寒霜酷暑。东海龙女为了和丈夫团聚,就变成一只大鸟,毅然离开洪泽湖龙宫。她沿着淮河向西飞,凄厉的叫声在白云上翻腾,在星空中飘荡,腹中的鲜血喷出来,将各个山头上的树叶都染红了。一路上,她看到的竟是风愁雨惨的千山万水。沿途的锋刀利剑,把滚滚的淮河水搅起了阵阵狂涛。刀剑下死去的无数英雄豪杰,肉尸早已风化腐烂,只留下累累白骨,让淮河里的水也悲哀怒号。淮河流域,已经不是风和日丽的景色,不是丰衣足食的人间,而是干戈相残狼烟遍地的战场。
那只大鸟昼夜不停地飞,不知道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也不知道太阳是怎样落下去的,只知道风在耳边呼啸,云在身边疾退。她飞到洪泽湖龙王亲手开凿的淮河源头,不停地在空中盘旋。她要找到丈夫,和他永生永世厮守在一起。可是,她飞遍了各个山头,找遍了各个山涧,历尽了风暴的侵袭,累坏了遍体的筋骨,也没有找到丈夫的踪影。
淮河源头,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强梁们争夺天下,用厮杀和流血搅乱了人世,取代了和平。催征的战鼓,在大山间擂响,擂得地动山摇,震得那只大鸟胆颤心惊。相互厮杀的喊叫,在大山里传播,震耳欲聋,吓得那只大鸟毛骨悚然。战车的轮子匝地发出的雷鸣般的声音,震得山坡上的石头直往下滚落。车轮辗过,轧碎了山路上的石子,也把那只大鸟的心辗成了碎片。青锋利剑,红缨长矛,闪电铜锤,流星羽箭,搅得天昏地暗,神嚎鬼泣。原本朗朗的乾坤,直杀得阴风凄凄,血雨濛濛。白天里,将士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给见血即红的刀枪剑戟。到了夜晚,那只大鸟常常能听到大山深处传来的灵魂的泣诉。
那只大鸟不甘心,继续没日没夜地飞,没日没夜地找,始终也没有找到丈夫。累得筋疲力竭,仍然顽强地飞着,寻找着,不知不觉飞到了茫茫苍苍的大秦岭的深山里,她想喘喘气,养养伤,再回淮河源头寻找。丈夫就在淮河源头的某个地方,急切切地盼望和她团聚。别说丈夫变成了一只龙虾,就是变成一股清风,她也要随他而去。
正当那只大鸟饥渴难耐的时候,一个妇人来到她的身边,抚慰她身上的伤口,寻来了山松落下的松子,让她充饥,捧来了溪中流淌的山泉,让她解渴。
那妇人告诉大鸟,自己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丈夫被抓了壮丁,不知到什么地方打仗去了,至今生死未卜,音信全无。她要寻找丈夫,可恨没有翅膀,飞不到丈夫身边。那只大鸟看着妇人,同病相怜,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那妇人和她的丈夫,刚结婚不久,正处在如胶如鳔的蜜月之中。不料战争暴发了,和乐融融的清平世界,闪动着刀光剑影,滚动着烽火硝烟。在战争中丢弃了性命的健儿,不计其数。为了扩充兵员,将领们抓丁拉夫。凡是能掂得动枪的,走得动路的,都在被征之列。新婚的丈夫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绳捆索绑被拉上战场。
丈夫走了,那妇人独守空房,整夜整夜难以入眠。神思恍惚中,渴盼丈夫归来。每每看到窗外惨白的月亮,就好像看到丈夫的笑脸。她张开双臂去揽,月亮竟无情地退到了遥不可及的天幕上。每每听到门外有响动,就好像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急急忙忙开门迎接,门外却空空荡荡,只有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刚一闭上眼睛,丈夫那健壮的身影就向她走来,俯下身子,爱抚她,亲吻她。她想把丈夫紧紧地揽在怀里,可一伸手,那健壮的身影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刚一睁开眼睛,丈夫那晶亮的眼睛就在窗外闪现,好像要跟她说话。她高喊一声:“进屋来吧,外边太黑!”可声音一传出去,惊动了树上的栖鸟,扑棱棱逃向远方。几次三番,她都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丈夫满脸是血,浑身是伤,蹒跚着向她面前走来。她担心,难过,惊惧,想快步上前,为丈夫擦洗脸上的血迹,疗治丈夫身上的枪伤,却害怕丈夫那惨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不得不连连后退。丈夫来到她面前,流着泪跪下来,悲悲切切地说:“我对不住你。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人世。我到天的那边去了,我想你,却不能带你一同去。”她想紧紧拉住丈夫,安慰她,给他温情。可丈夫一闪眼就走了。她奋力追赶,从屋里追到院里,从院里追到街上,从街上追到大山里。她看到在大山深处,有一片熠熠闪耀着的金光,把整个大山映成了金色。
那妇人急急忙忙来到金光闪耀的地方。她认出来了,那是一只闪着金光的凤凰。那只凤凰的羽翅断了,嘴里流着血,眼睛仍然亮光闪闪。她给凤凰寻来了松子,捧来了山泉,让凤凰救了饥,解了渴。并讲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
那只凤凰开口说话了,告诉妇人说:“我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在路上看到你丈夫了。他在很远很远的淮河边上,周身的热血快被战火烤干了。我知道你寻夫心切。你坐在我的背上,我驮着你,顺着淮河,去寻找你的丈夫。”
那妇人伏到凤凰的背上,那只凤凰望着东方的曙光,长啸一声,扶摇直上,在洒满阳光的彩云间飞翔。
那妇人感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的一缕青烟,一丝白云。风在耳旁呼啸,云在身边疾退,山在身下后移。她看到丈夫了。她的丈夫毅然健壮,时不时回过头向她招手,向她微笑。丈夫戎装打扮,满身披挂的盔甲,放着金光,直耀她的眼睛。追上去,追上去,紧紧地抱住丈夫,再也不能让他离开一步。
那妇人骑着凤凰,身驾彩云,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飞了多远的路程,眼看就要追上丈夫了,一伸手就能拉住他。“等等我,我是你妻子,我找你来了!”她呼喊着,伸出双手,要扯住丈夫的衣袖。那人扭过脸时,她吓坏了。那个满脸血污的人,不是她的丈夫。
那妇人骑着凤凰,在长达千里的淮河上空来往飞翔,不知来来回回往返了多少次,忘记了日出与日落。她看到丈夫了,追上丈夫了。“等等我,我是你妻子,我找你来了!”她呼喊着,伸出双臂,要拦腰抱住丈夫。那人不见了,出现在视野中的,却是一堆白骨。
那妇人骑着凤凰,满腹的希望,成了充饥的食粮。她忘记了饥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丈夫。潮起潮落,霞染霞退,眼前的大山,是丈夫的身影,山上的大树,是丈夫的魂魄。出现了,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总也赶不上,抓不到。
那凤凰累得精疲力尽慢慢往下落,落到地上不动了,眼里的金光渐渐消退。凤凰大睁着眼睛没了声息,头颅还高高地昂着,继续寻找早已变成龙虾的丈夫。
那妇人急得嗓子眼儿里掏下手,猛然间从凤凰背上直起身子,极力向远方眺望。丈夫就是死了,她也要找到丈夫的灵魂。
那妇人一直坐在凤凰的背上。她感觉到,凤凰又腾空飞起来了,越飞越高,一直把她驮到很高很高的空中。不知经过多少个年月,筋疲力尽的凤凰变成了一座大山,永远永远耸立在淮河源头,极力寻找自己的丈夫。望眼欲穿的妇人变成了一块巨石,永远永远站立在崖顶上,极目眺望自己的丈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双槐村的人们就把这座大山称作凤凰岭,把东山坡的悬崖峭壁称作望夫崖,把西山根通向顶峰的山坡称作落凤坡。
听了常思根的话,应秋珍往西北角看了看。那座凤凰岭,就在老龙窝的西边,自西向东,一路斜坡缓缓上升,在老龙窝面前,形成一个陡峭的山崖,像一个挺立着悲鸣的凤头。陡峭的山崖顶上,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像一个立在崖顶的人,目光越过老龙窝的上空,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凤凰的羽尾,向西边斜摊着,形成一道起伏不平缓缓而下的山梁。
常思根讲得很投入,应秋珍听得很动情。她被洪泽湖龙王的精神所感动,被化作凤凰的东海龙女的情感所感动,被那个盼夫寻夫的妇人的真诚所感动。她站在骆驼岭上,默默地看着凤凰岭,深有感触地说:“想不到双槐村,是一个龙凤聚集的地方。好地势,好风景,好风水,孙悟空居住的花果山,也难比得上。可是,这里面又蕴藏着令人多么辛酸的故事。”
常思根说:“要不是玉皇大帝作梗,坏了这里的风水,双槐村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你看,那平地崛起的山崖,就是望夫崖。崖顶上那块突起的石头,就是凤凰的嘴,又像一个人站在那里。村里人都说,那上面是一个妇人。她站在崖顶上,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年月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应秋珍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凰岭,思绪完全沉浸在望夫崖凄美的故事中,好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你咋了?听了望夫崖的故事,心里不好受?”常思根扭转身,看着应秋珍,有些懊悔地说:“早知你心里不快活,我就不讲了。”
应秋珍回过头,看着常思根,说:“不,这故事太神奇了,太凄美了,我喜欢听。”
“在咱双槐村,这样神奇凄美的故事还多着呢。只要你喜欢听,我会给你讲很多很多。走吧,咱去北边飞龙山上看看。吃罢午饭,我再领你去凤凰岭。登上望夫崖,你会看到咱村周围所有的景致。”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沿着老龙窝的田埂,穿过风吹稻浪涌的水田,向飞龙山下走去。
在老龙窝稻田里除稗草的人,热情洋溢地争相和常思根打招呼。常思根也热情地和他们搭话。
刚刚来到飞龙山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一所茅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迎上来说:“常大少爷,你昨天刚一回来,就给俺送来那么多好吃的。我这个没事忙,整天不知瞎忙些啥,也没去找恁妈说话。”
常思根连忙走到妇人跟前,说:“大婶子,我早说过,乡里乡亲的,别总是少爷少爷的叫。我是后辈人,直接喊我的名字就是了。”
“好,好!往后就喊你的名字。”那妇人又看着应秋珍说:“这就是大侄儿媳妇?看,长得多俊俏,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青菜一般,水灵灵的。”
应秋珍脸一红,说:“大婶儿,看你。”
常思根向应秋珍介绍说:“这是清玲的妈,姓张,我们都叫她张大婶儿。”
应秋珍向张大婶儿鞠了一躬,“张大婶儿好!”
“好,好!咱都好。恁爹妈也好吧?”
“俺爸妈都好。”
“孩子啊,既然回来了,就别急着走,好好转转看看。”张大婶儿说着,拉住常思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走,到家里坐。昨天你来,凳子没暖热,你就走了。咱娘儿俩还没顾上说话呢,”
“不了,大婶儿。我们到飞龙山上看看。等得空儿了,再来看望你,咱好好说说话。”常思根推辞说。
“那好,那好。我不拦恁,恁上山去吧。得空儿了,一定来。啊!”
“你放心,大婶儿,得空儿了我一定来。”
告别了张大婶儿,常思根领着应秋珍,顺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向山上走去。
来到半山腰,应秋珍看到满山坡的青松翠柏,心里有说不出的清爽感。身边的灌木,把山坡打扮得葱茏翠绿。青草丛中,星星点点地开着些山花。黄的白的花蕊,点缀在青草丛中,好像青草睡醒后张开的眼睛。山坡上的松树、柏树、槐树、柘树,橡树,枝套着枝,叶连着叶,好似不同肤色的人簇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雄伟壮观的方队。山风从耳边吹过,吹走了夏末的燥热,吹来了秋初的凉爽。脚下青草的气息,随着山风的舞动,踏着优美的旋律,旋进应秋珍的肺腑,叩击着她的心脾。
越过老龙窝那片稻田,骆驼岭的全貌尽收眼底。刚才站在骆驼岭的山坡上,可没有现在看得完整。
名字起得名副其实。那座山岭,真像是一匹骆驼在负重前行,从西北直漫东南。这匹骆驼长途跋涉,好像走累了,来到河边饮水,亲吻着河边那片肥沃的土地。斜斜的山脊上,有两个尖尖的山峰,远远看去,倒像骆驼背上的驼峰。潺潺流淌的河水,在阳光的辉映下,扬起欢腾的波浪,为亲吻它的骆驼载歌载舞。
应秋珍想像,有一位勤勤苦苦的领驼人,拉着这匹骆驼,从遥远的荒漠里跋涉而来,从遥远的历史中跋涉而来,给双槐村的人们驮来了满山满洼的富饶与美丽。是双槐村的人太好客了,留下了这匹负重前行的骆驼。也可能是骆驼被这里的风景所迷恋,被村里人们的真诚所感动,伏在这里不走了,把脊背上所有的玛瑙翡翠都卸到老龙窝里,让村里人世世代代欣赏与享用。那些玛瑙翡翠,是从遥远的荒漠中淘出来的,是从遥远的大山里掘出来的,也是大自然赏给淮河源头人们的恩赐。
应秋珍转身往东看,远远近近无数座大山,显现出鬼施神设的雄壮之美。在应秋珍心里,大自然就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雕塑家,在大地的肌肤上雕出了一道道山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刻出了一条条河流,曲曲弯弯,源远流长。山梁上,深绿浅绿全是树,山洼里,深绿浅绿全是禾。大自然这位技艺娴熟的画师,在大山里泼墨作画,把这里的崇山峻岭,绘制成了赏心悦目令人陶醉的风景画。
“多么美的山水风景啊!”应秋珍被绮丽的景色所吸引,不由得脱口而出。
“再等二三十天,漫山遍野一片金黄。你站在这里再看吧,满眼都是黄灿灿的金子。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再来,那美丽的春景,多么高明的山水画家也描绘不出来。那时候,这里的山山水水,标标准准是花枝招展的俏姑娘呢。”
流连忘返之中,时间也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爬上飞龙山的顶峰。阳光从树叶间透射下来,给满山坡印上了斑驳陆离的图案。快到回家做饭的时候了,应秋珍感到有点儿热。常思根领着应秋珍,从飞龙山上走下来,顺着山下的石板路,来到通往村中的道路上。他们的东边是田,西边是山。在水田的衬托下,凤凰岭显得更加高大、峭拔、雄伟。山根下,顺着大路的方向,零星地住着一些农户。不断地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山里人特有的热情,在应秋珍心里漾起了一层又一层情感的涟漪。
来到十字街口,应秋珍站在街东边的大槐树前,出神地审视起来。坐在树下乘凉的人,纷纷站起来,热情洋溢地和他们打招呼。
这不是一棵槐树,而是一棵国槐拥抱着一棵洋槐,枝繁叶茂,参天蔽日。
那棵国槐树,虬龙一样扭曲着身子,顽强地把粗壮的枝条顶在头上。巨大的树冠在空中展开,像碧绿的华盖,用稠密的枝叶给大街罩下一片阴凉,庇护着乘凉闲侃的村民。斑斑驳驳的树皮,早已被风刀霜剑刻下深深的印痕,记录着双槐村的历史,书写着双槐村的发展。树梢头那些金黄色的槐米,大多已经结出籽粒饱满的槐豆,和着翠绿的槐叶,散发出浓浓的郁香。
那棵洋槐树,在国槐的怀抱里高高地直立着,好似偎依在母亲怀抱中的一个大孩子。浓绿的枝叶伸向空中,和国槐的枝叶交汇成一朵碧绿的大蘑菇,尽情地将清淡的芳香向街心飘散。枝头上挂满了槐荚,槐荚里装满了将要成熟的果实。
国槐拥抱着洋槐,既像父子,又像兄弟,既像母女,又像姊妹。它们相偎相依,相亲相爱,枝搀着枝,叶吻着叶,层层叠叠,分不出彼此。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一棵大树。
常思根对应秋珍说:“这两棵大槐树,不知道是哪一辈儿祖先栽的,年复一年立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说是他的私有财产。在村民的眼中,这两棵槐树是公有的,是双槐村的标志。一提到双槐村,三十里五十里的外乡人,也总会提起这两棵大槐树。”
应秋珍的心头,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这两棵大槐树,是双槐人心中的圣灵之树。夏天,有繁茂稠密的枝叶给村里人遮荫搭凉,冬天,以强健的身躯给村里人挡风御寒。
树枝上悬挂着许多红布条。每根红布条上,都用歪歪扭扭的笔迹,有的书写着求神护佑的祈祷语,有的写着真诚还愿的祝颂词。远远看上去,很像碧绿的山坡上随风飘动的一面面火红的旗帜。树下的香炉前,存有一层厚厚的香裱的灰烬,还有几炷香在香炉里燃烧。香头上冒出的缕缕轻烟,飘散出一丝丝淡淡的清香。不管是许愿的,还是还愿的,大都是乞求树神送子、招财、祛病、消灾的。不管是祖祖辈辈在双槐村居住的人,还是十里八村慕名而来的外乡人,都把这两棵大槐树看成了有求必应,甚至一求百应的神灵。
“这两棵大槐树,真的就像红布条上写的那么灵验吗?”应秋珍看着槐树上悬挂的红布条,问常思根。
常思根看看应秋珍,又看看那两棵大槐树,说:“我也说不准。奶奶活着的时候,就不准我们爬到这两棵树上玩耍。说是惹恼了树神,会招来大灾大难。那一年我发高烧,吃药打针都不见效。奶奶就拿了一些香裱,领着我来树下烧了香,燃了裱,按着我给树神磕了几个头。第二天,我的病果然好了。”
“听你这么一说,树神真的很灵验?”应秋珍有些不大相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大槐树。
“我也很纳闷,为啥给树神一烧一燎一磕头,病就好了呢?这不是人间奇迹吗?”常思根这样解释。
接着,常思根给应秋珍讲了两个有关大槐树的故事。
第一个是村里人传说的。不知道哪一年的冬天,一位进京赶考的举子打这里经过。他一路上顶风冒雪,盘缠用完了,衣衫又单薄,贫病交加,饥饿难捱。黄昏时分,北风还在呼呼地吼,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那举子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就蜷缩在大槐树底下休息。粗大的枝干为他遮挡着寒风。渐渐地,他被一股暖风吹起来,飘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一丛丛盛开的花朵簇拥在身边,一股股清香的气味沁入心里。一个银发霜须的老人,从洁白如玉的花丛中走出来,送给他一个鲜灵灵的大桃子。说是有一个国槐神,看到他贫不改志,精神可嘉,特地让他怀中的洋槐神送给他的。举人醒来,一夜再也没有睡着。果不其然,第二年秋闱,那举人一榜得中,考取了进士第五名。他去江南水乡上任,特地绕道村里,给两棵大槐树烧了香,磕了头,还特地题了一首诗在国槐树上。可惜,后来的人谁也没有看到过那首诗。
第二个是村里人亲历的。民国三十二年,中原大地闹旱灾,日本鬼子不断进山扫荡,家家户户揭不开锅,饿得人们皮肤浮肿,两眼发绿。体弱多病的,熬不过天灾人祸的磨难,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春分之后,洋槐树绽开了槐花。稠密的槐花,一串串挂在枝头,像雪一样洁白,像银一样鲜亮,在阳光下呈现出耀眼的色泽。随着南来的惠风,飘散出诱人的清香。村里的孩子熬不住了,爬到树上捋槐花吃。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村里所有人家的孩子都爬到树上捋槐花,带回家搁在篦子上,放在锅里蒸熟,清香就变成了甘甜。树头上的槐花就像永远捋不完似的,常捋常有。村里人硬是靠着这捋不完的槐花,熬过了一个春荒。
常思根还告诉应秋珍,最奇的还数那棵国槐树。夏天到了,数不清的槐米挂在枝头,就像用金丝穿起来的一串串小金豆。秋天来了,成串的槐豆成熟了,一颗颗如裹在水晶中的墨玉。若把小金豆一般的槐米捋下来,或者把墨玉一般的槐豆剥出来,就是清火消炎的良药。谁家孩子小肠火,一把晒干的槐米,或者一把晾干的槐豆,顺着温水喝下去,不出一天,火就退了,炎就消了,病就好了。
应秋珍听常思根讲述这些奇妙的故事,感到特别新鲜。她真没有想到,这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真是双槐村人们心中的神灵。她情不自禁地对着槐树拜了两拜。
常思根又说:“据上了年纪的人说,咱村风水好,盛产槐树,过去名叫槐树坡。这两棵神奇的槐树有了名气之后,慢慢地,树随人口,村随树名,就改叫双槐村了。”
老槐树的西南角,隔着大街,有一口古老的水井。高高的井台,用青色的条石砌成。井口上有一架辘轳。松木做成的辘轳架,躬着腰,像一个劳累半辈子的老人,怀里抱着辘轴,仍在辛勤劳作。一圈圈的麻绳缠在辘轴上,好像是这位累得躬着腰的老人写下的经卷。经卷上记录的双槐村古往今来的史迹,让村里人永远也读不完。
一老一少,先后有两个村里人来汲水。先到的那个壮年,手摇辘轳把,一下一下把打满水的木桶往上绞。后到的那个青年,担着一对空木桶,站在井台下边等候。壮年人和常思根打过招呼,挑起汲满水的木桶走了。年轻人用喜羡的目光看看应秋珍,走上井台,把钩担放在木桶上,摇转辘轳汲水。
缠绕在辘轴上的井绳,一圈圈地倒开,向水井深处延伸。等到木桶里灌满水之后,又一圈一圈地绕在辘轴上,把井里悬着的木桶提到井口。应秋珍感觉到,长长的井绳一圈一圈地放下去,又一圈一圈地卷上来,放放卷卷,一来二去,把满村里又一天的生活录下来了。
常思根站在应秋珍身边,说:“这是咱村最古老的一口井,也是唯一的一口。这口井究竟是啥时候打成的,井台上的辘轳究竟换了多少架,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世世代代的村里人,只知道这口井是祖先打成的。究竟是怎样打成的,经历了多少艰辛劳苦,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这口井,用甘甜的泉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村里人,直到现在。”
应秋珍听着常思根的话,大脑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口水井,就像一位任劳任怨的母亲,不停地用体内流出来的乳汁,养育她的后代子孙。虽然累得弯了腰,仍不停地挤出乳房中甘甜的乳汁,把一代又一代双槐人养大。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回到家里,两个弟弟早把采来的菱角煮熟了,高高兴兴地端到应秋珍面前,亲亲热热地让她吃。应秋珍把菱角的瓤肉送进嘴里,嚼出了满口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