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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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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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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二十七章


暴风雪过早地袭击了淮源县的城乡,整个严冬,都处在极度寒冷的天气里。坚硬的一层冷冰,河水牢牢地封锁住,听不到水流的声音。城外大山上突兀嶙峋的岩石,裸露的肢体好像冻裂了似的,时不时从上面掉落下来一两块石头。

立春已经很长时间了,寒冷的北风仍然和迟到的春天较劲儿,都想占据这里的河山。囚禁在冰冻里的河水在禁锢中仍然沉睡。大山应该是换上春装的时候了,却仍然没有苍翠的新衣服更换。也许,大山被冻得昏迷了,无论春风怎样撩拨它的眼睛,它也很难苏醒过来。

一大早,应尚礼就接到国民政府的朱县长通知,让他赶紧到县政府去一趟,有要事商谈。

应尚礼没有来得及多想,丢下筷子,就急匆匆赶到国民政府县党部。

淮源县国民政府县党部仍然坐落在十字街口西边的路北。过去是清朝政府的知县衙门。清朝政府退位后,这里的一切就改头换面,成了淮源县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办公大院。风雨飘摇的岁月,县衙里的官员走马灯似地更换,可房子还是原来的破房子,院墙还是原来的老院墙,大堂还是原来的旧大堂。县党部的大院里,新树起的旗杆上,飘扬着青天白日的旗帜。白白的太阳,在深如大海的蓝色里,放射出白白的光芒。大清帝国灭亡许多年了,在淮源县里生活的老百姓,不管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仍旧把国民政府县党部称作县衙门。

应尚礼匆匆忙忙赶到国民政府县党部,朱运来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

朱运来一看到应尚礼,连忙用一只手按着左胯,从一张宽大的真皮交椅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过去。

“应校长真是雷厉风行啊,没想到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朱县长召唤,一定有重要指示,卑职也是国民党员,敢怠慢吗!”

朱运来上前和应尚礼握了握手,就指着对面的一张沙发,让应尚礼坐下来。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随即在十分精致的雕花白瓷茶杯里,分别为朱运来和应尚礼冲好龙井茶。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白瓷茶杯放在朱运来面前的办公桌上,把另一只放在应尚礼身边的茶几上,恭恭敬敬地说:“请慢用。”然后向朱运来鞠了一躬,又向应尚礼鞠了一躬,后退两步,转过身出去了。

“朱县长,你心急火燎地把卑职叫来,有什么教诲,请你明示。”应尚礼向那个雕花白瓷茶杯看了一眼,抬头看着朱运来,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

“应校长,你我都是党国的元老,弟兄们的肩膀,还不是一样平嘛。哪里谈得上教诲呀。只不过找你来商谈一件事。不忙不忙,你先喝点儿茶,暖暖身子。看看我弄来的龙井,味道怎么样。”朱运来首先端起办公桌上的雕花白瓷茶杯,一只手掀开杯盖,用杯盖的边缘拨动着杯中飘浮的茶叶,示意应尚礼先品尝品尝特意为他冲好的茶。

应尚礼端起茶杯,把杯盖掀开,对着茶杯里还飘浮着的茶叶,轻轻吹了两下,抿了一口。不知道泡在杯中的茶叶是假冒的伪劣产品,还是在久雨的天气里放霉了,喝到嘴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他把茶杯重新放回茶几上,还是违心地赞赏说:“还是朱县长的茶叶好,甘醇爽口,喝到肚子里美滋滋的。”

朱运来很高兴,张开厚厚的嘴唇,“哈哈”笑了几声。两只眼睛眯缝起来,在宽阔的脸庞上形成了两道缝,浓浓的眉毛好像要飞起来似的。他得意洋洋地说:“品出味道来了吧。不瞒你说,这还是我退役的时候,上峰特意送给我的。不是特别要好的人,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应尚礼看着朱运来,品味着他话中的味道,比刚刚咽下去的龙井茶的味道还不是滋味。

“朱县长,是不是学校哪些方面做得不尽人意,让你在百忙之中放不下心?县长你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我这当校长的,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请你及时指出来。我一定遵照你的指示,该改进的改进,该完善的完善。决不辜负您的一片关爱之心。”

三句话不离本行。应尚礼这个老学究,对教育事业情有独钟。在国难之中颠沛流离,他碰了许多钉子,遭了许多灾难,也接受了许多新的知识。他弄不清楚朱运来找他的真正目的,首先想到学校里的事情。

“哪里是学校的事情啊。我要跟你商谈的,是关系到我们党国生死存亡的大事,关系到我们民国政府长治久安的大事。”朱运来把目光盯在应尚礼脸上,粗重的气流从口腔里喷出来,说得极为庄重,极为严肃。

应尚礼睁大两只眼睛,惊恐而又迷惘地盯着朱运来,急切切等着下文。

朱运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邹了邹眉头,把茶杯放回办公桌上,用手按着左胯,直了直腰身说:“你知道,抗战之前,共匪就占据了大别山一带,还在那里建立了什么红色政权。后来,他们虽说转移到陕北了,可还是留下许多人在那里打游击。现在,抗战胜利了,没想到他们又回来了,妄图和中央军对抗。领头的两个人,一个刘伯承,一个邓小平。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将领,万万不能轻视啊。”

朱运来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一下,重新把手按在左胯上,有些儿吃力地站起来,提高声音说:“抗战结束刚刚二年多的时间里,共产党的部队就把锦州夺走了。整个东北的地面,都被他们控制了。徐蚌会战,中央军元气大伤。现在,共军又占领了北平天津一带。党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蒋委员长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忧虑重重啊。共匪一天不消灭,党国的日子就一天得不到安宁。要是共产党真的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党国的要员,不都得跟着遭殃吗!”

朱运来情绪激动,把握着的拳头往办公桌上一顿,猛不防闪了一下腰。他急忙用手按住左胯,蹙了蹙眉头说:“你看看我这腰,真他娘的不争气,天一阴就犯病。”

应尚礼站起来,看着朱运来说:“朱县长,党国的大事要事咱得管,可不能不顾身体啊。你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

“我的身体嘛,还可以,就是怕阴天下雨。你坐,你坐。”朱运来用另一只手指指沙发,示意应尚礼重新坐下,自己也顺势坐在真皮交椅里。

“朱县长,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军队有军队的任务,学校有学校的任务,两者的职责不同啊。总不能让正在读书的中学生都穿上军装,到前线去打仗吧。再说了,共产党的部队,不知道怎么的,这几年壮大得太快了。轻易而举,就能消灭的了吗?”

朱运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应尚礼面前指着点着,有点儿生气地说:“你也真是的。说恁这些读书人迂腐吧,你们还感到委屈。这话幸亏是给我说的,要是说给别的什么人,恐怕你这二斤半就要搬搬家了!应校长,你听好了。我不让你的学生穿上军装去打仗,而是放假,腾出教室,驻扎军队。今晚,就有一支部队开过来,要在咱淮源县城休整操练几天。几天过后,他们就要向大别山进击,把盘踞在那里的共匪全部歼灭。党国的命运,就靠这些军队了。”

“啥?让学生放假?把学校当军营?”应尚礼大吃一惊,如在暗夜里行路,一只老虎突然窜到面前,一声吼叫,吓得他胆汁都流出来了。应尚礼的心脏急邃地跳了一阵,他定定神,忐忑不安地说,“朱县长,这种玩笑咱可开不得。你知道,刚刚过罢春节,学生才到校没几天,就要放假,把学校当军营。这,这,拴住太阳也说不转哪!你可别吓唬我。”

“我没有给你开玩笑,更没有吓唬你。你知道,街对面的小学堂,日本鬼子一来,不就成了军营吗?听说杜县长在任的时候,一夜之间,被八路军游击队摧毁了。现在刚刚恢复元气。就那么屁股大一块地方,进驻那么多军人,能成吗?老兄,这是特殊时期。党国的生死存亡,关系到我们各家各户的利益和前途。我们都要以党国的利益为重。部队操练,非你们学校不可,再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朱运来慷慨激昂,说得很兴奋,很坚决,也很武断。

“朱县长,学校的一切设施,都是为师生的教学活动而设置的,不是按军营的规格建造的,不适合驻扎军队呀。”应尚礼还想进一步申辩,把自己的苦衷向朱运来说明白。

在部队里,朱运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命令,部下只有服从的义务,没有申辩的权力。来到地方上,作为一个堂堂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县长,他仍然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怎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和他争辩。一听到应尚礼在他面前辩白,他的脸色就变了,活像外边阴沉沉的天空。

“应校长,我再说一遍。这是上峰的命令,关系到党国的生死存亡,你乐意得执行,不乐意也得执行。特殊时期,特殊对待,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大局利益,学校利益必须服从党国利益。这不是我个人的主意,这是县党部形成的决议。你不要再说了,回去执行吧!部队今天晚上就开过来。老兄,学聪明点儿吧,别死抱着那几本破书瞎啃了。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咱惹谁也不能惹拿枪的。”

朱运来的话,真不啻晴天里一声霹雳,震得应尚礼心头直打颤。这道命令,活像炉火上熥热的狗皮膏药,紧紧地贴在应尚礼身上,揭都揭不掉。应尚礼连静下心来考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应尚礼这个书生,在军人出身的朱运来面前,惊呆了,语塞了。他只有执行的份儿,没有申辩的份儿,更没有反驳的份儿。

应尚礼走进县党部大院的时候,天就阴沉着脸。当他走出县党部大院的时候,冷雨早已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春雨贵如油。往常的年份儿,春天是个干旱少雨的季节。可是,这一年的春天,老天爷好像特别伤心,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浓浓的乌云,伤心的泪水说洒就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洒落在青山上,洒落在绿水中,整个淮源县的山野和洼地,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

应尚礼回头看看阴森森的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大门口,心里和头顶上那片凄冷的天空一样,被一层浓重的阴云封锁着。他感到在大街上走,就好像被困在凄冷的重重包围之中,左冲右突也无法突围。

应尚礼心情沉重地回到学校,被雨淋湿的外套也没脱,就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门外不断下落的阴雨。

夏青荣端来一杯热茶,想递到应尚礼手里。

应尚礼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就摆摆手,示意夏青荣把杯茶放到茶几上。

“朱县长风急火燎地把你召去,有啥事儿啊?”

平时,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夏青荣对应尚礼外边的政务,从来都不过问,更不干涉。她总认为,外边的事情,是大老爷儿们干的,一个家庭妇女,只要料理好家务,照顾好丈夫就行。可今天,她看到丈夫风急火燎地去了县党部,又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脸上罩着一层阴云,料想丈夫一定遇上顶顶困难顶顶烦心的事了。

“天塌下来,也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你就是知道了,也阻止不了。天该刮风还刮风,该下雨还下雨。”

听了丈夫这句话,夏青荣分明感觉到一个家庭妇女对外界事情的无能为力,也就不再过问了。

不管阴云多浓多厚,压得多低,学校里的钟声还照样响着,热情而单纯的学生还在高声朗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何曾想过,在强势的官府面前,一个匹夫,是多么渺小,一个匹夫的言论,是多么软弱无力,一个匹夫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

不管应尚礼心里多么难过,多么烦躁,多么想不通,县党部作出的决定,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此时此刻的应尚礼,本来就不宽敞的心里,似乎塞进两梱稻草,扯不开,拉不出,堵得他满胸口胀闷。

应尚礼半侧着身子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去招集教职工开会,布置临时放假的事情。

会议在学校的小礼堂里举行。冷风从窗口钻进来,毫不留情地向教职工的棉衣里边钻。

小礼堂里很静,朔风袭击窗户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瘆人,连一点儿温暖气息都没有。人们似乎又返回到冬天,瑟缩着身子,等待应尚礼布置工作。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用迷茫的眼睛望着这位学校的当家人,等待着,猜测着。

应尚礼走上主席台,看看台前的教职工,不知道怎样开口。他的脸色,像突然得了大病一样惨白,心情比室外阴沉沉的乌云压得还低。他没有坐下,用沉痛的目光看着教职工们,简短地讲了放假的原因和时间,放假后师生注意的事项,就宣布散会。

刚刚开学,教职工们乘坐的这班教学列车,刚刚从新学期的车站发出,正在以匀加速运动向前方奔驰,突然来个急刹车,半途停下了。所有的教职工都从感情上接受不了。他们不理解,县党部怎么会作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决定,教书育人的学校怎么会和扛枪打仗的部队扯在一起,部队的训练怎么会在学校里进行。他们把应尚礼堵在主席台前,七嘴八舌地探询,想把满心里解不开的谜团解开。此时此刻的应尚礼,比教职工更迷惘,更痛苦。他真想独自一个人逃到大深山里,对着嵬嵬高耸的大山狂吼一阵,发泄发泄心中的郁闷。可是,他的喉咙里噎得难受,面对教职工的目光,面对教职工的询问,他一声也吼不出来。他真想独自一个人逃到大河边,对着波涛汹涌的河水,痛哭一场,发泄发泄心中的愁苦。可是,他的心堵得慌,面对教职工目光,面对教职工的询问,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满腹的苦衷也无法诉说。

“县党部既然做出决定,你们就别问了,照着办就是。”

应尚礼的话,伴着悲痛涌出胸腔。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拨开围着他的教职工,从小礼堂里走了出来。如果稍微走得慢一些儿,他就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教职工面前涕泗交流,放声大哭。

应尚礼一走出小礼堂,眼泪就下来了,和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雨水交汇在一起,淋湿了眼前的土地。

学校放假了。学生前脚刚刚离开,一支部队就紧跟着开过来了。这支部队像幽灵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游荡而来,在乌云密布的时候,把学生读书写字的教室变成了讲武论战的讲堂。

苍天阴沉着脸,在部队驻进学校之后,放声痛哭。哗哗的泪水,倾天而降,拍打着城乡居民的房顶,顺着房顶流下来,汇聚在大街上,成了血泪的汪洋;震动着冰冷的山坡,顺着山坡的岩缝流下来,聚积在山凹里,成了血泪的湖泊。

大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一时急,一时缓,连连绵绵,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整个淮源县城,陷进了阴冷、潮湿、昏暗的地窟里。除了讲些老掉牙的军事常识之外,部队不能出操训练。士兵们除了吃和睡,就是聚在一起,打牌赌博谈女人。相互之间的争执声,吵闹声,辱骂声,混合成一股污浊的声浪,弥漫在传经授典的教室里。

淫雨在第三天午后才停下来。天,好像哭干了眼泪似的,心里头的忧郁仍然没有散去,脸上仍然蒙着一层黑沉沉浓重的阴云,只要稍一触到痛处,它可能就会再次大哭一场。

常思根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雨天撰写了一周的教案。天一住雨,他也不怕道路泥泞,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应秋珍猜想,他可能找父亲谈论学问去了,再不然就是上街买东西去了。应秋珍觉得,三天三夜不住雨,他们储存的青菜已经吃完了。

常思根出去很长时间了,就是去集市上买菜,也该回来了。应秋珍放心不下,就到院门外张望。她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心头的阴云比天空中笼罩着的还浓。

雨后的校园里,没有风,到处都弥漫着沉闷的空气。鸟雀们受不了早春的寒冷,瑟瑟缩缩地躲在窝里不敢出来。应秋珍听到,教室前边的操场上,传过来士兵的打闹声。

应秋珍好生奇怪,这些士兵在教官讲武的时候,都像几个月没有睡过觉一样,无精打采。一个个坐在教室里,死气沉沉的。不是低着头打瞌睡,就是弯着腰抠沾在裤腿上的泥巴。夜深人静的时候,甩扑克牌的声音特别响亮,谈论女人的声浪也格外亢奋。这帮扛着枪的男人,到底是军人,还是赌徒?应秋珍看惯了学生清俊的面容,听惯了学生温柔的话语,总也听不惯传到耳膜里的戏谑打闹声。她希望天赶快放晴,希望这些人赶快离开,还学校一片清静。

雨停了,士兵们把枪丢在教室里,纷纷到外边活动。几个衣着不整的兵痞,歪戴着军帽,转过教室的拐角,向教室后边走来了。

应秋珍连忙返身向院子里躲避。可是已经晚了。那几个兵痞看到她,像饿了三天的黄鼠狼,突然发现一只山鸡那样,眼睛都僵直了,像久不闻腥气的野狗,突然发现一滩鲜血那样,鼻孔都胀圆了。

“哈哈,姑娘,姑娘,这里有姑娘!”

“怪咱眼瞎,住了几天,咋就没发现还有姑娘。”

“肏他娘的,天天打败仗,连个娘儿们都没沾过,把老子熬渴死了。”

“山上的花开了,采一朵去。”

“采一朵去,采一朵去!”

几个兵痞嬉笑着,嚷闹着,向应秋珍的小院门前赶过来。坚硬的皮鞋踩在泥泞中,发出沉闷的声音,污浊的泥水溅起来,向四外散射。

木板合成的大门,经不住坚硬的皮鞋踢打,门板一块块折断了。兵痞们饿狼一般冲进院里,把应秋珍团团围住。

面对兵痞突如其来的围攻,应秋珍猝不及防,心中恐惧,手足无措。

应秋珍知道日本鬼子心肠歹毒,横行霸道,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她害怕日本鬼子,痛恨东洋军阀,出出入入,特别小心。

日本鬼子投降了,驻扎在学校里的士兵,难道不是中国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的中国人?应秋珍始料不及,百思不解。豺狼已经入室,魔鬼已经缠身,怎么办?应秋珍顿时醒悟过来,大脑里首先闪现出一个念头:以死抗争。

应秋珍凭着和假洋鬼子杜民德搏斗的勇气,抡起胳膊,把靠近身边的那个兵痞,猛地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应秋珍起身想逃,另外两个兵痞又嘻皮笑脸地围上来了。

“都滚一边去!这小妞天生是给老子准备的。老子吃肉,你们喝汤。”

一个腰挎短枪的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赶过来,扯起病公鸡似的嗓音呵斥着,把围上来的士兵扒到一边,咧着大嘴凑近应秋珍。

冷不防里,应秋珍奋力推开那个戆头戆脑的军官,夺路逃出院子,向父母居住的楼院里跑。士兵们喊叫着,尾随着追了过去。

应尚礼听到外边的喧闹声,担心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应秋珍一口气跑到父母居住的楼院里,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刚出屋门的父亲怀里。

应尚礼还没有回过神来,几个兵痞就像狼一样嗥叫着追进来了。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应尚礼护着应秋珍,愤怒地呵斥追来的兵痞。

“干什么!老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日没夜地打仗,拼着命把日本鬼子打跑了。你们不但不慰劳,还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我们弟兄给打了。叫你说,这事该咋办!”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握着腰间的枪把子,恶狠狠地站在应尚礼面前,狰狞的面目好像蹙眉瞪眼呲牙咧嘴的凶神。后边跟着的几个士兵,纷纷围上来,一个个像青面獠牙手舞足蹈的妖怪。

“爸,这些兵是流氓,流氓!”应秋珍气得浑身发抖,喊声中带着哭腔。

夏青荣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劝解说:“弟兄们,中国人不欺负中国人,有事好商量。要钱,俺给,要粮,俺也给。”

兵痞看到夏青荣,兴奋得神志冲上天。有一个竟然讪笑着说:“哈哈,刚追到一个,又出来一个。弟兄们有艳福了。”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凑近夏青荣,张大色眯眯的眼睛说:“老子在前线拼命打仗,九死一生才熬到今天。俺一不要钱,二不要粮,要的是女人。”

“你们,你们这样伤天害理欺负人,就不怕军法处置吗!”面对士兵的所作所为,应尚礼真感到出人意料。他气得脸色乌紫,说话也结巴起来。

“走,跟我进屋。别答理这些王八蛋。他们都不是爹娘生养的。”夏青荣走过来,拉住应秋珍要往屋里走。

“军法,什么军法屁法!共军占领大半个中国,把弟兄们打得屁滚尿流,命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军法!”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兵痞围上去,挡住夏青荣的去路。

夏青荣怒不可遏,怒目呵斥:“都是中国人,你们干什么!”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盯着夏青荣,一步一步逼近来,恶狠狠地说:“不干什么。老子在战场上打仗,脑袋天天挂在裤腰带上,命都不要了。上峰有令,前线吃紧,明天就要开拔。弟兄们这一去,如果死在战场上,有的连女人什么味还不知道呢。”

“你们,你们哪像国军的样子?简直是土匪!”应尚礼气极了,情不自禁地骂起来。

“好哇,你敢骂,打这个老不死的!”

一声令下,兵痞们一拥而上,把应尚礼团团围住,一阵凶猛的拳打脚踢,应尚礼被打得鼻子嘴里直往外淌血,瘫倒在院子里。

“老应!”夏青荣抛开应秋珍,一声惨叫,扑上去护住应尚礼,身上重重地挨了兵痞们几拳几脚。

应秋珍呼唤着扑过来,趴在父亲身上,拼命地哭喊:“爸,爸!”

几个兵痞一齐上前,抓起夏青荣和应秋珍,就往屋里拉。夏青荣挣扎着,咒骂着。应秋珍挣扎着,奋力和士兵厮打着。

应尚礼瘦弱的身子骨,经不起这样的毒打,腰际一阵巨痛,腰脊椎像断了一样,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把抽出来的腰带握在手里,指着应尚礼说:“这下你不骂了吧!今天,老子就让你长长见识。你们这些喝墨水的,整天喊着爱国爱国,为国家做贡献。弟兄们为了救国,长年累月拎着脑袋打仗,在枪弹中打冲锋,在炮火里熬日子,命都不要了。让你献出姑娘,犒劳犒劳弟兄们,你就心疼了,舍不得了。你他妈的还算个爱国者吗!你喊呀,骂呀!老子这皮带,还没尝过你的肉味呢!”

“算我眼瞎,把恁这些狼羔子引进来。就你们这德性,全不像国军的样子。像你们这样,能打胜仗吗!你们早早晚晚,要遭报应的!”应尚礼咬着牙,痛心疾首地说。

“好啊,你臭鸭子死了嘴还硬!今天,老子就要你的姑娘和婆娘犒劳弟兄们。来呀,把她俩架到屋里。我吃嫩鸡崽儿,你们吃老母鸡。”

有当官的撑腰,兵痞们有恃无恐,抢上前架住应秋珍和夏青荣,一边往屋里拖,一边撕扯她们的衣服。夏青荣和应秋珍哭喊着,咒骂着,挣扎着,紧紧护住各自的身子。

应尚礼挣扎着爬起来,拦住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哀求说:“老总,行行好,饶了她们吧。我也是国民党员,为党国出过力。对待我们,不能这样啊!”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心烦了。他恼羞成怒,掏出手枪,照准应尚礼的头顶,连开两枪。鲜血立刻从应尚礼的头上冒出来。应尚礼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双手就无力地松开了。

“老应!”夏青荣高喊一声,疯了一般挣脱士兵的纠缠,朝应尚礼扑过去,紧紧抱住丈夫温热而软绵绵的尸体,捂住丈夫头上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哭喊。鲜血从她手指缝里流出来,染红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挨千刀的东西,狗肏的杂种,老天爷咋不打炸雷,劈了你们!”夏青荣痛得肝肠寸裂,恨得咬牙切齿。

“妈,妈!”应秋珍哭喊着,挣扎着。

夏青荣忍无可忍,放下丈夫的尸体,跃起身救护应秋珍。

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更加恼怒,照准夏青荣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夏青荣的肺部斜穿过去,鲜血涌出来,和丈夫的血融合在一起,从染红的衣服上,淌到院内的泥水中。

“天杀的强盗,天理昭昭,你们要遭报应的!”夏青荣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喊出声来。

“爸,妈!”应秋珍悲痛欲绝的哭喊,能感动得天上的阴云哭泣,也唤不起铁石心肠的士兵的怜悯。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收起枪,挟持着又哭又喊又撕又抓的应秋珍,直往屋里拖。

正在兴头上的兵痞突然愣住了,感到事情严重,闹得过头了,到口的肥肉难以下咽,却嗅到了一股血腥。

就在兵痞们愣神的时候,常思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闯了进来。眼前的惨象,让他忍无可忍。他两眼血红,猛地一个飞腿,踢倒一个愣神的兵痞。另外一个兵痞刚刚回过神,常思根一个箭步扑上去,猛虎掏心般把他打趴在地上,抬起一只脚,朝着他的胸脯狠命地跺下去,再跺下去,一连跺了好几脚。那个兵痞的五脏六腑,经不住猛烈的打击,碎裂一般疼痛。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里窜了出来。他翻翻白眼珠子,再也无力爬起来。那个被踢倒的兵痞,从地上爬起来,惊叫着向大门外边跑。常思根腾空而起,像从天宇间猛扑下来的雄鹰,飞起一脚,把那个仓皇逃命的兵痞踢出一丈多远。其他的兵痞见来了一个不要命的壮汉,一时间慌了神,纷纷四散逃跑。“反了,反了!快拿枪!”

常思根顾不得追赶逃脱的兵痞,直径冲进屋里,朝那个忘乎所以的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猛然一脚踹过去。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想方设法制服拼命挣扎厮打的应秋珍,冷不防背后来了致命的一脚,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砖墁地上。他返身一看,一个壮汉像一座铁塔般矗立在面前,似乎一压下来,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活命了。情急之中,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还没忘记腰间挎着的手枪。在他伸手掏枪的时候,已经晚了。常思根抢前一步,飞起一脚把他踢倒,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拳脚并用,照准他的脑袋和胸腹,一阵猛打。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脑袋里“嗡嗡”叫了一阵,眼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常思根怒气未消,顺手将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腰里的手枪拽出来,朝着他的胸膛,把所有的子弹打了个净光。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乐极生悲,天鹅肉没有吃到,就阴魂悠悠,再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不甘受辱的应秋珍,和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拼命厮打,拼死也不受侮辱。万分危急的时候,常思根回来了。企图欺侮她的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被打死了。一看到常思根,应秋珍满腹的委屈与伤痛,突然暴发出来,悲悲切切地喊了一声“思根”,一下子扑在常思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常思根猛地捂住应秋珍的嘴,命令似地说:“别哭,跟我走。”

常思根拉起应秋珍,飞快向校园后边的小角门跑去。他们身后,传来了兵痞们追赶的嚎叫声。通过校园后边的小角门,来到东后街,常思根左右里匆匆忙忙看了一眼,拉住应秋珍的胳膊,不敢向城中间跑,顺着学校后边的围墙,不顾一切地向城东跑。常思根知道,离学校东边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荒芜的城壕。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了,像一团墨汁涂在天幕上,黑得一塌糊涂,什么都看不清楚。冻得发抖的几颗星星,也不忍心看世间的人们遭遇的惨剧,悄悄地躲进浓密的云层背后,不敢露面窥视。

原来,常思根看到雨停了,心里很高兴。他到书铺里买书,心情也特别愉快。如果明天天晴了,驻扎在学校里的军队可能就要开拔。军队一离开,学校就可以开学了。到时候,春风吹来了,寒冷驱退了,学生们重返校园,在温暖的春光里读书写字,学校里又是一番和乐融融的景象。

可是,事情总不像常思根想像的那样。驻扎在学校里的士兵,不但没有趁住雨的时候到操场里操练,反倒三五成群地上街游逛去了。淮源县城的大街上,到处晃动着米黄色的军服。这些在下雨天被困的兵痞们,像闯出铁笼子的野狼一样,满大街乱窜。他们肆意妄为,毫无忌惮,闯到店铺里随便取东拿西,走进市民家随意杀鸡宰鹅。满县城被搅扰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责骂声,哭喊声,厮打声,求饶声,混成了一片刺耳剜心的声浪,和着天上的乌云,在淮源县城的大街小巷翻滚。

抗战胜利二年多了。常思根和满县城的人一样,希望天下太平,不再有纷飞的战火,不再有凄厉的枪声,不再有流淌的鲜血,不再有痛苦的呻吟。有军队的保护,可以平安无事,安居乐业,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盼来的,仍然是腥风血雨的纷乱世界,仍然是无尽的痛苦与失望。有一部分中央军和地方军的部队,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和平、安宁与幸福,却挑起了频繁的内战,集中火力攻打共产党的队伍。灾难深重的国民,对这样的军队丧失了信心与希望,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了。

看到大街上的情景,常思根心头突然产生了极其不祥的预兆。他担心家里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祸事,刚挑好的几本书也没有买,就急急忙忙往学校里赶。

校园里几乎空了,士兵们上街为所欲为去了。从小楼里传出来的应秋珍惊恐的哭叫声,像一把把利剑,直刺常思根的心窝。

家里果然出事了,应秋珍惊恐而惨烈的哭叫声证明了一切。

满腔愤怒与仇恨的烈火,在常思根的心头燃烧起来。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冲进岳父岳母居住的楼院里,忘记了恐惧与担忧,也毫不考虑将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就施展出跟着少林寺出身的师父学来的招式,把寻衅滋事的兵痞们打得死的死,伤的伤,屁滚尿流。究竟打杀了几个兵痞,常思根已经记不得了。他也没顾得上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岳父岳母,救出应秋珍,通过校园后边的小角门逃出来,顺着学校北边的围墙,逃到城东边的城壕里。

这里和城南的城壕一样,当初修城墙挖土,而后是居民修房盖屋年年起土而形成的几个大坑,连成了一片。夏天长满了野草青蒿,藏匿着野猫黄鼬,冬天覆盖着积雪,裸露着黄鼠狼啃剩下的鸡骨头。

常思根拉着应秋珍,躲进城壕里。应秋珍偎依在常思根身边,把撕破的棉衣紧紧地裹在身上,仍然瑟瑟发抖,抵御不住暗夜里袭来的寒冷。

整个淮源县城,在黑暗的笼罩下,在阴云的遮掩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起惨绝人寰的悲剧。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一点温暖。凄惨的哭声、喊声、咒骂声、厮打声、狞笑声,混合成杂乱无章的声浪,充斥在全城的各个角落。月亮不忍心听,星星不忍心看,悄悄躲进乌云背后暗自落泪。连飞鸟也远远地逃进山墺,藏在干枯的树枝间,连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垒在城墙上的石头,也吓得浑身冰凉。

城壕里沉寂一片,大街上骚动不安。杂沓的脚步声,粗犷的吆喝声,悲哀的痛哭声,混在一起,像翻起的一股黑色泥石流,满县城里翻涌着。黑暗中的淮源县城,一所所破旧的房屋倒塌了,卷进了黑色的泥石流里。

突然,学校院子里,燃烧起一片惨烈的火焰。那冲向空中的火舌,游动着巨蟒一样的身子,长长的蛇信子伸出口外,疯狂地在空中舞动,舔舐着黑暗的夜空,又像一群精神病患者,控制不住极度亢奋而错乱的神经,毫无节制地在空中狂欢乱舞。房屋烧塌了,传来轰轰隆隆的坍塌声;房梁烧爆了,传来噼噼剥剥的爆裂声。熊熊的火焰漫延开来,整个淮源县城的高楼矮屋,被无情的大火焚烧着,吞噬着。

巨蟒一样的火舌,不仅焚烧了学校的房屋,舔舐着黑暗的夜空,也烧毁了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幸福和希望,舔舐着常思根和应秋珍将要向外喷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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