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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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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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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三十四章


被长期的淫雨摧残得伤痛不堪的应秋珍,听了黄钦龙的话之后,心中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不住地翻涌。整整一个夜间,都没有睡着。

春天来了,乌云散了,太阳出来了。解放军来了,为双槐村驱退严寒,带来了明媚的阳光与和煦的春风。受苦受难的村里人,心头暖融融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二年前来双槐村教书的黄先生,不再隐瞒身份,穿上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应秋珍认为,黄先生就是潜藏在大山里的一条龙,春雷炸响的时候,他才穿过云雾,显露出真实的身份。

报晓的雄鸡唱过头遍,应秋珍就起床了。她没有惊动弟弟妹妹,轻轻来到孙氏床前,尽量压低声音说:“妈,我去城里了。”

孙氏折起身,看看显得有些疲倦的儿媳妇,悄声说:“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应秋珍轻声说:“不碍事,天越走越亮。你别担心。”

“我去把思源叫来,路上给你做个拌。昨晚上给你准备的干粮,在锅里盖着。带在路上吃。”孙氏说着,就要起身穿衣服。

应秋珍连忙止住,说:“妈,别叫他了,他的腿走路不方便。我拿点儿吃的就行。你睡吧。如果没有其它事,明天中午就能赶回来。”

应秋珍掀开锅盖,拿了几张饼,用手帕包住,轻轻打开大门,悄悄地走出去。

双槐村的黎明,人不闹,狗不咬,只有从家家户户院子里,传出来的声声鸡鸣,充满着生命活力,听起来格外嘹亮。应秋珍来到十字街口的大槐树前,非常虔诚地向大槐树行了一个鞠躬礼,悄悄为常思根祈祷:“大槐树啊大槐树,都说恁是双槐村的树神。常思根是村里出生的,恁看着他长大。求恁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都让他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也求恁显显灵,让他早点儿回来。如果他回来了,我天天来烧香磕头。”

大槐树沉默着,从刚长出不久的嫩绿的树叶上,滴下来的露珠落在应秋珍脖子上。应秋珍感觉到,春天的露珠已变得温润可亲,清爽可爱。此时此刻的应秋珍,真把耸立在十字街口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看成神灵了,认为大槐树只要一显灵,一定会催促常思根早日回到家乡双槐村。

应秋珍对着大槐树认真看了一阵,转过身,顺着大街往南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大槐树。曙光初现时的大槐树,静静地垂着头,好像在思考怎样去完成应秋珍托付给它的任务。应秋珍心里好像有了预感,大槐树已经被她的精诚所感动,开始显灵了。

和风铺畅的早晨。应秋珍走过架在淮河上面的小木桥,走上通往县城的道路。远远的,东方大山间的一线乳白色的光亮,慢慢泛开来,漾成一片橘红色的海洋。那是东方迎接新一天到来的曙光。火红的朝阳将踩着这层波浪从东方的大山里跳出来,给人间送来无限的光明与温暖。

应秋珍迎着曙光向前走。温和的春风拂在脸上,沁入肺腑,她好像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令人赞叹的早晨。压抑在心中的阴云被这片曙光驱散了,把过去的苦难变成新生活的希望。应秋珍朝东方那片灿烂的曙光走去。不知不觉间,橘红色的曙光就扩散成如血似丹的朝霞。

很快的,火红的太阳就在如血似丹的朝霞中露出笑脸。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非常知趣,悄无声息地隐退了。霞光慢慢消退,将蔚蓝色的天空让给暖融融的朝阳。几片云彩脱去血色的衣裙,像铺展在天际的片片洁白的棉絮,悠悠然在阳光下尽情变换柔美的容颜。大地上的积雪逃得无影无踪。山顶上泛绿的树林中,喜鹊登枝,敞开歌喉,和应秋珍轻捷而沉稳的步伐同一节奏。山坡上怒放的迎春花,披着鲜鲜亮亮的霓裳,尽情接受春风的拂摸,接受阳光的沐浴,在春风的吹拂中,在阳光的照耀下,不停地向应秋珍点头致意。从沉睡中苏醒的山间小溪,迈着欢快雀跃的舞步,唱着清脆激越的歌曲,合着应秋珍双脚迈动的节拍扬波打漩。

应秋珍心急如火,行路匆匆,弯弯曲曲的四十里山路,好像缩短了距离。不到半晌工夫,她就走进淮源县的城西门。

整个淮源县城,尽管残留有战火硝烟的痕迹,却和先前大不一样。大街两旁家家户户的门首,都飘扬着一面鲜艳的小红旗。这一面面红红的旗帜,随着顺街而来的惠风飘扬,召唤从旧社会的凄风酷雨中走进灿烂阳光下的城里人和乡下人,迎接和历史上任何时期都不一样的春天的到来,迎接和过去任何一天都不一样的太阳的升起。每面旗帜上的红色,比黎明时东山头泛起的朝霞还鲜艳,比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太阳还鲜亮,比战场上革命烈士洒下的热血还鲜灵。

看着大街两旁鲜艳的红色旗帜,应秋珍忽然产生出一种奇妙的遐想。那些身穿草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那些曾经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英勇杀敌的解放军战士,那些曾经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解放军战士,是用生命和热血给中国大地上的穷苦百姓挣来了一个太平的新社会,新天下,新生活。普天下老百姓迎来的新社会、新天下、新生活,就像空中刚刚升起的朝阳那样鲜红,就像解放军头顶上的五星帽徽那样鲜红,就像战士们领口处的领章那样鲜红,就像满城里飘扬的旗帜那样鲜红。应秋珍痴痴地想,将来生活在阳光普照的温暖的世界里,就不会再有寒冷,不会再有饥饿,不会再有黑暗,不会再有恐怖,不会再有战争。面前的新生活,已经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火红的世界里,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火红的岁月里了。

许多穿着草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正在用笤帚醮着铁桶里的石灰水,在陈旧的满是弹痕的墙壁上刷写标语。不太工整的字体,却透露出渴盼翻身求解放的人们的心声。“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永远紧跟毛主席闹革命,迎接新中国的到来!”一个个解放军战士的脸膛,在阳光的辉映下,显得红红的,像头顶上的五星帽幑和领口上的领章一样鲜艳,焕发出战士特有的勃勃青春。

城里的居民三五成群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散步,显得非常悠闲,也非常幸福。有的?着竹篮,去集市上做买做卖。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相聚在被手榴弹炸出豁口的墙壁前,看着解放军战士刷写标语,亲切地和战士谈论着什么,还不住地展开双臂活动腰身,似乎在拥抱那轮和煦的太阳。

应秋珍顺着西大街的石板路面往东走。阳光从空中洒下来,照在身上,把她的前胸照得暖融融的。一对初来的紫燕,从头顶飞过,“啾啾啾啾”,唱得应秋珍心里美滋滋的。她看着这对紫燕,心中生出羡慕之情。这对飞燕,展开双翅,飞向曾经生儿育女的巢穴,继续做繁殖雏儿养育后代的美梦。应秋珍多想此时此刻就把常思根找回来,像这对紫燕一样,飞到双槐村的巢穴里,为将要到来的新中国,生养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让他们在继往开来的新纪元,共同创建全新的社会生活。

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战士,担着满满的两大桶水,和应秋珍迎面走过来。应秋珍急忙靠到街旁,给担水桶的军人让路。待到担水桶的军人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应秋珍才注意到,那个担水桶的军人后边,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迈着轻快的脚步,跟着军人的步伐走。

半空中的太阳,把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县城。县城里的一切,沐浴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里。应秋珍身披空中洒下来的温暖的阳光,踏着大街上洒满金色阳光的石板路,穿过县城中心的十字大街,来到位于东大街路北的淮源中学校门口。

学校大门口,在兵燹中坍塌下去的大门楼,两边高高的墙壁,仍带着大火焚烧过的痕迹,顽强地挺立着,像一对坚强不屈的冤魂,向初升的太阳诉说苦难的遭遇。曾经是教室的两排瓦房,到处散布着碎砖烂瓦。听不到莘莘学子朗朗的读书声,应秋珍听到的,似乎是那些碎砖烂瓦在九泉之下发出的义愤填膺的控诉,以及凄凄惨惨的呻吟。曾经是学生宿舍的两排瓦房,已被烧得千疮百孔,看不到莘莘学子进进出出矫健的身影,应秋珍看到的,竟是那些摇摇欲坠还未掉落的窗棂。

毕竟是春天来了,温暖的阳光,洒向一节节断壁残垣,用爱抚的大手,抚摸着斑迹重重的躯体,用温暖的心胸,抚慰着伤痕累累的心灵。

应秋珍来不及多想,也没工夫多想,越过仍然顽强挺立着墙壁的大门口,来到父母亲曾经居住过的楼院前。

那座楼院,小楼已经坍塌,西厢的屋顶没有了,塌陷下来的瓦砾和没有烧透的檁条,早已面目全非。只有带着硝烟痕迹的墙壁,还倔强地挺立着,不愿在兵匪面前屈膝折腰。梁柱燃烧时冒出的黑烟,在墙壁上留下一层焦黑的痕迹。经过连续几天的阴雨冲刷,早已失神的墙壁上被冲得黑一溜,黄一溜,如同乞丐好几天没有洗过的脸。父母睡的顶子床烧得只剩下两条床腿和半截床帮,摆在书房里的各类书籍,在大火中成了一团团灰烬。几片没有烧透的书页被风吹落在院子里,好像是上坟时没有燃尽的冥钞。

惨死在兵匪枪弹下的父母,临时坵在楼屋地面下。应秋珍重返校园,要重新安葬正直善良的父亲母亲。看着眼前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应秋珍那双本来明明亮亮的眼睛,被悲伤的泪水蒙住。她不忍心再看曾经和常思根共同生活过的小院。她知道,和常思根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小院,早已被兵匪焚毁得不堪入目了。

应秋珍打算亲手将父母的尸体起出来,再买两口棺材,盛敛后埋进一处清静的地方。父亲应尚礼,生前最爱过清静的生活。事先没有做任何准备,就匆匆忙忙赶来了。棺材到哪里买,她不知道。寿衣到哪里买,她也不知道,县城四周,哪一处是安葬父母的理想净土,她仍然不知道。过去,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常思根会给她撑腰做主,替她出主意,想办法。可是现在,看着让她曾经快乐地成长过,也让她曾经痛苦地伤心过的楼院,应秋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孤独。

站在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楼院前,望着惨不忍睹的断壁残垣,应秋珍真的犯愁了,泪水像一股股涌泉一样,无遮无拦地纷纷往下落。

应秋珍后悔,来时没有听婆婆的话,让三弟常思源陪同。如果三弟跟着她来了,也会给她拿个主意,想个办法,帮个忙。想做的事理不出一个眉目,应秋珍有一种无依无靠时的孤立无援和束手无策。去找外公家的族人吧,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境遇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帮上忙。

“秋珍嫂子,你来得早啊。俺还想着你等一会儿才能走到呢。”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一连串亲切的声音传过来,给应秋珍带来一阵惊喜。在束手无策的节骨眼儿上,真的是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显灵,派天神降临了吗?应秋珍心中一阵激动,急急忙忙擦干眼泪,睁大眼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她看到两个人,正大步流星往她跟前赶。

走在左边的那个,是住在村北的寡妇徐氏的独生儿子庞书方,右边的那个,是失踪多年重又回到村里的常民全。他俩都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服,只是没有帽徽和领章,显得英姿飒爽,精神十足。

“恁俩,这是……”应秋珍感到惊喜,向前迎了两步,本想说些表达惊讶而感激的话,嘴张了几张,也没有说出来。

庞书方满脸堆笑,来到应秋珍面前说:“嫂子,没想到吧,俺俩昨天就来了。黄部长派俺俩来,帮你给伯父伯母料理后事。”

常民全跟着说:“秋珍嫂子,昨天下午,我们接到黄部长的命令,就连夜赶过来了。谁知道,黄部长已向韩书记汇报过。韩书记在俺来县城之前,就把安葬伯父伯母的事安排好了。正等着你来呢。”

应秋珍看着对面站着的庞书方和常民全,迷惑不解地说:“韩书记?把安葬我爸妈的事安排好了?”

“是啊。你看,他们是县委县政府派的民工,帮你来了。”常民全说着,转身向大门口指了指。

应秋珍顺着常民全所指的方向看去。几个扛锹掂锨的人,早已走进校园,正在向坍塌的楼院前走着。还有几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人,抬着两具漆得油墨发亮的棺木。

常民全说:“秋珍嫂子,来的时候,黄部长再三交代,一定要把伯父伯母的事办好。他说,伯父是淮源县教育界的名人,为淮源的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在烈士陵园里,韩书记已经给伯父伯母找好了茔地,让伯父伯母和那些为解放淮源而牺牲的烈士,享有同样的荣誉。刚才,韩书记还特地嘱咐,你来了,就先去县委找他,有一些事要和你商量。”

“韩书记有事要和我商量?可我不认识他啊。”应秋珍听常民全这么一说,心头不免升起一团疑云,睁大眼睛看着常民全,不解地说。

“你不认识他,一到县委,自然就认识了。昨天,韩书记一提起伯父伯母,他还有点儿惭愧。责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学校,不仅仅是他工作上的失误,更是他一个县委书记的失职。韩书记这个时候让你去见他,肯定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你去吧,这里有俺俩呢。等伯父伯母入敛后,你再回来。下午,韩书记要亲自参加伯父伯母的追悼会。”

常民全说着,那几个被派来的陌生人已经走到跟前,等候常民全和庞书方下命令。

常民全对领头的高大个子说:“你们来了,一切行动,都听我指挥。行动之前,我先给恁介绍介绍。这位姑娘,就是应校长的女儿,来给父母送葬的。”

经过常民全的介绍,那几个陌生人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应秋珍身上,好像要在她身上找到些什么。领头的那个大个子向应秋珍点了点头。

“书方,你先领秋珍嫂子去见韩书记,这里的事情我安排。等韩书记和她把事情谈妥了,再领她回来。”

“好,我现在就领她去。”庞书方答应着,回头对应秋珍说,“嫂子,咱先去县委吧,这里的事有民全哥呢。咱去见见韩书记就回来。”

应秋珍仍然迷惑不解,堂堂的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要见她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干什么。应秋珍心中尽管有无法破解的谜题,还是看看常民全,又看看周围站着的陌生人,跟着庞书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刚走出学校大门口,应秋珍就站住了。“书方兄弟,你先停一下,我问问你。我刚来到这儿,民全就把我支出来,究竟为了啥?真的是韩书记有事找我商量?还是怕我见到爸妈的尸骨伤心?”

庞书方也停住步,向后看了一眼说:“嫂子,你不要多心。刚才,韩书记就是这么交代的。他真的有要事和你商量。商量啥事,他也没说。一见到韩书记,啥事都清楚了。咱走吧。共产党来了,咱淮源县解放了。韩书记说,刚刚成立的县政府,和过去的国民政府县党部不一样,是共产党专门为穷苦老百姓撑腰做主办事的地方。你甭害怕。韩书记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到了他那儿,有啥话都可以直接和他说。”

应秋珍把目光停在庞书方脸上,也没有找到所要的答案。尽管心中有许多疑惑,也还是跟在庞书方身后,默默无语地走着。

应秋珍不知道共产党的县委在哪里,她只知道,过去的国民政府县党部,就在西大街的路北边。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出,更何况像她这样平凡得再不能平凡的姑娘呢。那时候,应秋珍每每走到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大门口,只是往门口瞟一眼,从来也没有进过那座森严的大门。现在的共产党县委,还能在过去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大院里吗?

应秋珍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穿过十字大街,来到挂着两块白底红字的大牌子面前。

应秋珍惊呆了。这座大门,正是她曾经路过多少次却没敢进去过的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大门,只是那种森严的气象没有了,门楣上边放射惨白光芒的太阳消失了,换上去的,是一个耀眼夺目的红五星。红五星上面的门楼上,随风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如血似霞的红色左上角,是斧头和镰刀交汇在一起的图案。过去悬挂在门口写着黑漆大字的国民政府县党部的牌子不见了,换上去的两个牌子上,都有鲜红鲜红的几个大字。一块上写着“中国共产党淮源县委员会”,另一块上写着“淮源县人民政府”。

真的不一样了。过去非常熟悉的淮源县城,没几天的工夫,就改变了面貌。过去的白色和蓝色,变成了光鲜鲜的红色。应秋珍感觉到,这鲜艳的红色,和她在路上看到的朝霞一样火红,和她在路上看到的朝阳一样充满生机。应秋珍走在路上,是那片火红的朝霞,是那轮充满生机的朝阳,不但把她全身照得暖融融的,还给她照亮了前行的路。现在,县委县政府门楣上的五星,五星上面的红旗,还有木牌上的红字,把她整颗心照得亮堂堂的,给了她在光明大道上获取幸福生活的无限希望。

过去,应秋珍每每走到这座大门前,不由自主就生出一种畏惧感,尽管没人迎头盘问,心中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现在,来到这座大门前,在她心头升起的,是一种亲近感,一种对新生活的希冀和向往。

“走吧。别让韩书记等咱们。”

应秋珍正看着想着,思绪被庞书方的声音喊回来。她向庞书方点点头,默无声息地跟在后边,走进中国共产党淮源县委暨县政府的大院。

县委会的办公室,就在一排坐北朝南的瓦房正中间,一块长方形的木牌端端正正钉在门口左边的墙壁上,“党委办公室”五个大字,红得耀眼而夺目,显得庄重而肃穆。

“韩书记,应秋珍同志来了。”

庞书方的声音刚落,韩书记就乐呵呵地答应着迎了出来。

应秋珍一看,不觉愣住了。黄钦龙和常民全所说的韩书记,竟然就是过去的韩裁缝。在三弟受伤住院的时候,还让他给三弟和公爹各做了一套衣服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成了共产党淮源县的书记了!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变化,实在太快太突然了。

“应秋珍同志,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正要和你商量。快,屋里坐,屋里坐。”

韩书记清亮而爽朗的声音传过来。这声音非常熟悉,和她去为三弟定做衣服时的声音一样亲切外,还增添了一层应秋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

应秋珍还没有反应过来,韩书记就非常热情地伸出右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这一场景的出现,应秋珍感到有些突然,有些窘迫,也有些尴尬。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堂堂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要和一个刚刚在苦难中挣脱出来的姑娘握手。霎那间,满腹的热血似乎全部涌到脸上,她的脸火辣辣地发烫。尽管如此,应秋珍还是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韩书记的手握在一起。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和一只柔弱纤细的手相握的霎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信息传到应秋珍的感觉里,共产党的干部和国民党的官员不一样。通过手与手的触碰相握,将过去男女间的差别,地位间的差距,全消除了,都拉平了。这样的干部,就是共产党的干部,这样的平等,就是老百姓需要的平等。应秋珍打心眼儿里对韩书记产生出感激与敬佩,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潮湿了,涌出来的泪水,是情不自禁的,温热的。

庞书方碰了碰应秋珍的衣袖。应秋珍看看韩书记,跟着庞书方,走进中国共产党淮源县委的办公室。韩书记随后也走了进来。

县委办公室,是宽敞明亮的三间屋子。进得门里,首先映入应秋珍眼帘的,是靠北边墙壁上的四幅陌生的巨幅画像。在巨幅画像的东边山墙正中,又有两幅画像。分别写着“马克思”“恩格斯”的两幅,显得非常稳重;分别写着“列宁”“斯大林”的两幅,显得非常肃穆;分别写着“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同志”的两幅,显得十分慈祥。在靠近墙角处,还有一个关闭着的小角门,门上的红色油漆,好像是刚刚涂上去的。办公室里,十多把高靠背的红漆椅子,紧紧地围绕在一个深绿色的长方形台案四周,像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将军,在严肃地接受总司令的调遣。

应秋珍看着看着,竟然忘了在椅子上坐下。

“韩书记,你要和应秋珍同志谈话,就直接和她谈吧。我去帮助常区长,尽快把应校长的后事办好。”

“好。你去吧。告诉常民全,下午开追悼会的时候,我准时到场。”

“应秋珍同志,韩书记是个信得过的好干部,有啥话,只管和他说。等伯父伯母的事办好了,我再来叫你。”

应秋珍望着庞书方,点了点头。

韩书记送走庞书方,返身走回来,向应秋珍微微点点头说:“应秋珍同志,咱先认识认识这几位伟大的人物。北墙上的四位,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我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能取得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胜利,全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指导。东山墙上这两位,是领导共产党解放劳苦大众的伟大领袖。这个是中国共产党的主席毛泽东,那个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总司令朱德。我们国家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率领全国的无产阶级,沿着马列主义的革命路线,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才取得了伟大胜利。”

从韩书记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应秋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新名词。应秋珍听着听着,禁不住对画像里的这几个伟人肃然起敬。应秋珍打心眼儿里感觉到,这几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每个人身上,肯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鼓舞着全中国的劳苦大众。全中国的劳苦大众,也正是有这种神奇力量的鼓舞,才把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改变了面貌。应秋珍看看北墙上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又看看东山墙上的毛泽东和朱德,默默地向韩书记点了点头。

应秋珍在韩书记的示意下,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韩书记坐在她的对面。应秋珍这才发现,在她和韩书记面前的案子上,各放有一杯茶水。茶水上面,还轻轻地飘浮着一缕淡淡的乳白。

“应秋珍同志,先喝点儿茶吧。一大早就往城里赶,也累了。”

应秋珍伸手摸摸茶杯,一股温热立即传到手心里。她端起茶杯,一股茶香透过口腔,一直沁入肺腑。

韩书记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说:“应秋珍同志,我知道,刚才你去学校了。都怪我没有把工作做好,致使学校遭到如此大的破坏,也没能保住你父母的生命。这一切,我作为淮源县的党委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天请你来,就是想给你道个歉,还想和你商量件事。”

多么平易近人的韩书记。应秋珍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北街口开裁缝店的韩裁缝,早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淮源县委书记了。应秋珍对韩书记,对这样一位平时不露真相的党的县委书记,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慕。

应秋珍看着韩书记,神色严肃地说:“韩、韩书记,我爸妈的死,都是兵痞作的恶,无论咋说也怪不到您头上,您也没有必要道歉。今天我来,就是要给爸妈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谁知道我来之前,您已经把很多我没有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韩书记,您真是一个处处想着老百姓的好官。我必须好好谢谢您。我没啥可以报答您的,只有听您的话。今后,您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您说有事要和我商量,究竟啥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尽力去做。”

韩书记笑了笑,说:“应秋珍同志,我是中国共产党河南省委派到淮源县工作的党委书记。淮源中学校长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你不要说感谢的话。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留在城里,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把淮源中学重新建起来,还要比以前建得更好。”

“这……”面对县委书记的眼光,应秋珍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想父母惨死时的情景,想想学校被焚毁时的惨象,想想跟着丈夫逃难的境况,应秋珍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韩书记看着应秋珍难过的样子,安慰她说:“应秋珍同志,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难过。你还年轻,要振作起来,为将要到来的新中国出点力,办点事。有什么困难,就直接了当对我说。”

应秋珍看着韩书记,擦擦眼泪说:“韩书记,您能把我叫来谈这些事,就足以说明共产党对老百姓的关心和信任。就这一点,我都要感谢您一辈子。这所淮源中学,是俺姥爷用一辈子的心血建起来的。传到俺爸妈手里,俺爸是用他的命,在兵荒马乱中支撑到现在。韩书记,您也看到了,学校毁成那种样子,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重新建起来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建好的。就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无依无靠,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要是我丈夫思根在家的话,我还能帮助他重建学校。可是,他追溃兵要车马去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里,应秋珍的眼泪就往外溢。

韩书记看着应秋珍,眉头微微一皱,说:“是啊,万事开头难。国民党反动派,给我们留下了一片废墟。我们党刚刚夺取政权,百废待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们伟大的共产党,就是要在这一片废墟上,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中国。再难做的工作,也立志做下去,也有能力把这项工作做好,做得让人民群众满意。应秋珍同志,上有党给你撑腰做主,下有全县的老百姓,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你支持,我相信你能把这副重担担起来。”

应秋珍抬头看看韩书记。她发现,韩书记也正在看她。在韩书记的眼光里,满含着无限希望的成份。应秋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不敢再看韩书记。她低下头,心神不安地说:“韩书记,您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太大了。昨天,我已经答应黄先生,接替他的工作,把双槐村的小学堂办好。我知道,在城里工作,条件比乡下好。但是,我要在双槐村住下去。我丈夫思根是从双槐村走的,我要在双槐村等他,等着他回来。要是他回来了,我们就按照黄先生的话去做,把双槐村的小学堂办得漂漂亮亮的。将来的日子好了,双槐村的穷孩子,就能快快乐乐地在学屋里读书了。”

应秋珍说得很动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面对共产党淮源县委员会的书记,竟然有胆量说出那么多话。话音刚落,她就把目光重新落到韩书记的脸上。

韩书记又微微地皱皱眉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你答应黄部长的事,常区长一来就告诉我了。作为一个县委的领导,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有心来城里工作,我会让教育科的张科长,全力以赴帮助你。如果你立志从事双槐村的教育工作,我也诚心诚意支持你。无论你在哪里工作,我相信,你都是一个优秀的教育工作者。”

韩书记说到这里,回头朝东山墙上的小角门喊:“乔秘书,你出来一下。”

“唉。”随着声音的传出,小角门打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从套间里走出来,说,“韩书记,什么事?”

“你去喊喊教育科的张科长,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

“好。”年青的乔秘书答应一声,在应秋珍身上瞅了一眼,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去了。

没几句话的工夫,乔秘书就把教育科张科长领来了。应秋珍一看到张科长,下意识地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教育科的张科长,只有二十多岁。细长条个子,穿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往办公室里一站,显示出年青人独有的帅气。宽宽的额头间映射出精干,浓浓的眉毛中透露着威武,大大的眼睛里放射出聪颖的光芒,高高的鼻梁上显现出正直的性情。他看到办公室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禁不住往应秋珍身上瞅了一眼。

张科长的这一眼,应秋珍就感觉出来,张科长向她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含有几分深沉,含有几分冷峻,又含有几分锐利。看得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了。

“我介绍一下。应秋珍同志,这是县委教育科的张新锐科长。刚从炮校毕业,就参加了淮海战役。淮源县城攻下之后,作为部队里一个优秀的宣传员,留守淮源县,主抓全县的教育工作。张科长,这位应秋珍同志,是淮源中学应校长的女儿,出生于书香世家,虽说没上过正牌大学,可满腹的文才,一般女孩子是比不上的。”韩书记看看应秋珍,又看看张新锐,分别把他俩介绍给对方。

“韩书记,我一进来,就猜到这位是应秋珍同志。”张新锐说着,走到应秋珍面前,非常热情地伸出右手。“应秋珍同志,一大早起来,韩书记就给我说,你今天要来。欢迎你啊。”

应秋珍不太拘束了,也伸出右手,和张新锐的手握在一起。“你好!我今天来,是料理爸妈后事的,没想到韩书记把我叫到这儿来了。”

“来了好。我们共产党夺取了政权,开展各项工作,正缺人才哪。”

韩书记说:“张科长,早晨你告诉我,想让她继续在淮源中学工作,不巧的是,她昨天就答应双槐区的黄部长,要留在双槐村工作,把黄钦龙同志创办的双槐小学校继续办下去。你打算留她在县城呢,还是让她回双槐区?好好和她商量商量。”

张新锐听到韩书记说出这样的话,不相信地看着韩书记,说:“韩书记,你是说她不愿意留在县城工作?”

“我可没说她不愿意留在县城工作。张科长,我把她交给你了。不管怎样安排,从今往后,她就是咱淮源县里教育界的一名教师了。我还很忙,你和她好好谈谈。记住,吃过中午饭,咱一同去学校,给应校长开追悼会。”

韩书记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宽敞明亮的党委办公室里,只剩下张新锐和应秋珍两个人。

乔秘书从套间里走出来,给张新锐倒了一杯茶,给应秋珍更换了一杯新的,说了一声“你们谈”,又回套间里忙去了。

张锐新端起那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应秋珍,不紧不慢地说:“应秋珍同志,我这个教育科长,是淮源县城解放后从部队留下来的。我从韩书记那里得知伯父伯母的情况。我同情他们,咱要把仇恨记到日本帝国主义头上,记到国民党反动派头上。韩书记在淮源县做了很长一段地下工作,他尊重有学问的人,更重视县里的教育事业。他让我过来,就是要和你商量。希望你留在城里,继承伯父的事业。刚才韩书记说你准备在双槐村小学堂工作,不来县城了。这是真的吗?”

应秋珍看着张新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面前坐着的这个人,就是新任的县教育科长。从这时候起,他就是自己的上司了。在陌生的上司面前,应秋珍拿不定主意,把目光停在张新锐脸上,点了点头。

张科长把茶杯放回台案上,微笑着说:“说说你的想法。韩书记这么信任你,你就敞开来谈,不要有任何顾虑。留在县城也好,回到双槐区也好,都是为党的教育事业工作,我都支持你。”

应秋珍看着张科长征询的目光,没有马上回答。

她多么想重整家业,把父辈苦心经营许多年的学校重建起来。那是经过外公和父亲两代人的努力创下的基业。一场意想不到的兵燹,学校被烧得面目全非,要想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建起来,要花费多么大的功夫,耗费多么大的财力啊。

如果常思根还在身边,有他的鼎力相助,应秋珍还有可能鼓起勇气,恢复外公所创下基业,发展父亲所从事的事业。作为她精神支柱的常思根,偏偏在双槐村解放前夕离开了,走得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夫妻间的同心协力,相帮相助,要把这沉甸甸的重任放到她一个人肩上,的的确确,应秋珍感到力不从心。就在昨天,应秋珍就答应黄先生。等安葬了父母,就回去教村里的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唾沫吐到地上钉成钉,万万不能再舔起来。

看着教育科长微笑着的容颜,应秋珍思索一阵,心情也平静下来。她壮壮胆子,郑重其事地说:“张科长,你可能知道,淮源县这所中学,是我姥爷、我父亲两代人用心血建起来的。毁在匪兵手里。我一想起来就心痛,就难过,更气愤。我也想留在城里,继承我父亲的事业。常思根是我丈夫,为了追要被溃兵抢走的车马,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双槐村是生他养他的家,也是我将要长期生活的地方。双槐村是他的根,也是我开花结果的地方啊。他是从双槐村走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回来了。我要在双槐村等他,等着他回来。他曾经说过,天下太平了,我们就要孩子,是男孩起名叫建国,是女孩起名叫建华。况且,就在昨天,我就答应黄先生,回村里教书。我认真想过了。我还是回双槐村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张科长,我掏心掏肺说这些话,可不是驳你的面子,我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应秋珍感到奇怪,感到不可思议,在未曾见过面的教育科长面前,竟然有勇气,不知不觉说出这么多话。

听了应秋珍的话,张新锐略微皱了皱眉头,说:“应秋珍同志,听了你这番话,我很受感动。国民党反动派将要被彻底打败,我们的新中国马上就要成立。淮源县刚刚解放,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我们的党,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是建设伟大的新民主主义国家。你要在双槐村等丈夫回来,也好。你丈夫回来了,我还是希望你们俩回到县城,在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把淮源县建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

应秋珍不再胆怯,不再有任何顾虑,把目光重新落在张科长脸上,说:“张科长,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张科长马上摇摇头,说:“应秋珍同志,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无论在哪儿工作,都是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嘛。从原则上说,个人的利益要服从组织的分配。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作为留守县城的一个教育科长,尊重你的选择。可有一句话必须记住,无论在哪儿工作,都要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好。无论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张科长,你放心,我无论在哪儿工作,无论做啥工作,都尽我所能,不辜负韩书记和你的期望。”

“那好吧。咱就这样谈妥了。重建淮源中学的事,我重新考虑。过两天,县里要举办教师培训班,到时候你也参加培训。通知已经下发到各个区里了。不管是在县城,还是在双槐区,我相信,你都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好老师。”张新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应秋珍身上。这目光,充满了对应秋珍的信任、鼓励和期待。

午饭,应秋珍是在县委大食堂里吃的。陪伴她的,是教育科的张科长和县妇联会的辛主任。一进饭厅,许许多多眼光往应秋珍身上聚集。应秋珍被看得脸上发烧,心跳加速。

吃过午饭,刚刚二十出头的辛主任要领应秋珍去休息。应秋珍急着为父母迁葬,就对辛主任说:“大姐姐,我是来安葬爸妈的。在县委蹲了大半天,不知道爸妈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就不给恁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们应做的工作。你不要慌,大伯大妈的事,韩书记早就安排好了。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够累的,我领你去招待所歇一会儿。待会儿乔秘书派人来叫你。”辛主任的话说出来,就像岩缝里淌出来的泉水,在应秋珍的耳朵里清清脆脆地响。

“不用了,辛主任,我还是早点儿去吧。俺爸俺妈为了这所学校,心都操碎了。到头来,唉,……”应秋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不用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万恶的旧社会,造成多少人间悲剧,谁也说不清。现在解放了,咱淮源县迎来了新社会,这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辛主任看看应秋珍,又接着往下说,“你要是不休息的话,就去办公室吧。乔秘书可能都准备好了。”

应秋珍刚刚走进县委办公室,乔秘书就拿着一个小包裹,从套间里迎出来,说:“应秋珍同志,韩书记本来想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可是你心里急。咱现在就去学校,给伯父伯母开追悼会。”

乔秘书让跟进来的辛主任接过小包裹,领着应秋珍往外走。

应秋珍跟着乔秘书和辛主任,刚刚走进学校大门口,庞书方就迎上来说:“秋珍嫂子,伯父伯母已经入敛了。你去看看,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到位。韩书记也来了,在这儿等你。”

应秋珍心里一热,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匆匆向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楼院前赶。韩书记迎上来说:“应秋珍同志,你去给父母行个礼,告个别。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咱就给应校长夫妇开追悼会。”

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楼院前,停放着两副漆得发亮的棺材,棺椁与棺盖之间留着一道缝。激动而又悲伤的应秋珍,没有听清楚韩书记说了些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过去。透过棺盖留下的缝隙,应秋珍看到,棺椁里躺着的父亲母亲,都用洁净的白布包裹着。应秋珍多想揭开那层白布,再看看父亲那威严的脸膛,看看母亲那慈祥的面容。应秋珍悲情难抑,伸出手去揭那层白布。但是,她刚刚伸出去的手,却被常民全拉回来了。

“秋珍嫂子,应校长夫妇已经安寝,别惊动他们了,希望他俩一路走好。韩书记说了,你一来,就开追悼会。”

应秋珍抬头看看常民全,流着眼泪说:“我知道,恁都怕我看到俺爸俺妈面目全非的容貌。这么长时间了,俺爸俺妈的尸首恐怕……”说到这里,应秋珍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敢再说下去。

追悼会就在被焚毁的楼院前进行。楼院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一个个肃穆而庄重地站着,静听作为中国共产党淮源县委书记兼县长的韩新法为应尚礼夫妇致悼词。

应秋珍听到的,是韩书记对她父母亲在日本军国主义铁蹄下遭受的苦难,更多的则是颂扬父亲来到淮源后为教育事业所作的贡献。从韩书记沉痛的悼词中,应秋珍好似又回到和父亲一同逃难的少年时代,回到和母亲陪同父亲艰难创业的青年时期。她为父亲的光辉业绩感到骄傲,为母亲的悲惨遭遇深感悲痛。

应尚礼作为淮源县教育界的名人,也是淮源县教育事业的功臣,他的灵柩就安放在淮源县革命烈士陵园里。

在通往烈士陵园的路上,几乎全县城的老百姓都来了,默默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用一颗颗坦诚的心,送曾经为淮源县教育工作作出非凡贡献的应尚礼夫妇最后一程。

常民全在前边引路,庞书方陪着应秋珍,紧紧跟在后边。温暖的阳光照在应秋珍身上,她实实在在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了。连铺在大街路面上的青石板,也在阳光的普照下闪射着耀眼的光芒。应秋珍的脚步踏上去,每一块石板都发出笃笃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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