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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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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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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三十七章


正当人们欢天喜地庆祝双槐村获得解放的时候,庞吴德的妻子徐氏,对过去卖掉的田地房屋仍然耿耿于怀。

庞吴德死的那年,庞书方还不到一岁。那时候,她一个妇道人家,从穿金戴银钟鸣鼎食的富豪人家,转瞬间跌入捉襟见肘衣食无着的困窘境地,好像天塌地陷一般无法应对。丈夫没有了,田地没有了,房屋没有了,长年累月被呵斥着东跑西颠忙里忙外的长工也四散了。平日像蝇子见血一样围着她拍马溜须阿谀奉承的所谓贴心人,一个也不来探望。她恨败家的丈夫。如果不是庞吴德毫无节制地吃喝嫖赌抽,她偌大一个家业也不会败得那样快,那样惨。在徐氏的意识里,前一天还在天宫中腾云驾雾自由自在地遨游,转瞬之间就从南天门跌落下来,跌落到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她又想念丈夫。要是庞吴德还活着,一个堂堂五尺高的大男人,就是再不治家理事,也能为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撑撑腰,壮壮胆,指指方向吧。卖掉土地房屋后,她什么都没有了,成了一个无人过问的孤家寡人。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房没房。在双槐村人们眼里,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成了一个砍不尖,镟不圆,无法再用的废品,一个用不上,扔不掉,无人看顾的废物,一个立不直,卧不顺,无人提起的废料。

说一千,道一万,徐氏毕竟是庞吴德的妻子。卖掉的田地房宅,无时无刻不在她心里装着。一想起来,就感到心疼。有时上山下田,走到她曾经到过的地边,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迈不动了。她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长满不属于自己田地的庄稼,把要去做的事情竟然忘掉了。有时候,直到有人和她打招呼,她才从凝神的痴情中惊醒。要做饭了,她去十字街口的井台汲水,常常绕到村子后边,也不愿从小西街穿过。但往往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那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看上一眼。山不转水转,磨不走驴走。总想着有朝一日,这座青砖蓝瓦的深宅大院,还会回到姓庞的家里。

徐氏出生在一个具有浓厚封建意识的大户人家。她当闺中小姐的时候,父亲就让她背《女儿经》。“遵三从,行四德”的古训,在她的灵魂深处,深深扎下了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些时常挂在母亲嘴头上的话,她听得多了,背得熟了,耳膜上简直磨出一层趼子。她认为,作为一个妇女,时时都要遵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万万不能违背仁义礼智信的纲常伦理。古代那些烈女孝妇,成了她终生学习的榜样,效仿的楷模。丈夫在世时,时时听丈夫摆布。丈夫死了,也要为丈夫守节。好些事尽管想不通,感觉别扭,也不能在男人面前说个“不”字,唯恐别人嗤笑她生性顽劣,搅家不贤。

后来,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死了,那个令她失望的丈夫不在了,但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身上的儿子。庞书方尽管还不懂事,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浑身上下都凝聚着庞家的骨血。只有把儿子养大,庞家的血脉才能在世界上得以延续。说不定庞书方长大了,上天保佑,时来运转,能重新扛起振兴庞家的大旗,把过去从父辈手里失去的一切赎回来。

晴天漏阳光,雨天漏雨水,夏天飞蚊虫,冬日飞雪花。徐氏守着三间简陋成这样的茅房,没有产生过再嫁的念头。她把庞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庞书方身上,无论再艰难,再困苦,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在渐渐成长着的庞书方面前,徐氏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苦和累。

在艰难中苦度时日的徐氏,曾经背着庞书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开过荒,也曾经拉着庞书方顶风冒雪走街串巷讨过饭,也曾经带着庞书方卑躬屈膝忍辱含羞到县城的财主家当过女佣。她无论穷到什么程度,无论去到什么地方,无论做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把庞书方委托给别人照看,或者丢在家里不管。丈夫没有了,庞书方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东山再起恢复先前富裕生活的全部希望。她心里只有庞书方,庞书方就是她的一切。

春去了,秋来了。天暖了,天寒了。穷困潦倒的徐氏,按照季节的变换给庞书方更换衣服。任凭自己的一件衣服穿十年,补丁摞补丁,直穿得实在没法再补了还舍不得扔掉,也总是想方设法给庞书方做一身新衣服,让他穿得暖和些,舒适些,体面些。雨停了,雪霁了。花开了,叶落了。一贫如洗的徐氏,根据收入的多寡给庞书方改善生活。任凭自己喝三天凉水,偷偷地吃野菜,咽糠麩,也总是千方百计给庞书方做一碗热面条,让庞书方吃得可口些,香甜些。一年四季,日长日短,天热天冷,都不让庞书方在吃穿上受委屈。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为了重振家业,赎回失掉的土地房屋,她含辛茹苦,拼命地干活。天不亮就背着庞书方上山。打猪草,汗水溻透了衣服,从贴肉的地方洇到外边,她也不觉得苦。砍干柴,刀刃砍卷了又磨,磨利了又卷,她也不觉得累。日落了,还不情愿离开田地。锄野草,累得直不起腰身才罢休。薅稗秧,分不清稻苗和杂草的颜色时才停止。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坐吃山空,奢侈败家。一顿省一口,一月省一斗,一年能省一头老黄牛。她省吃俭用,拼命地积谷攒钱。一滴汗水落下地,也要摔出几纹铜钱,每口饭食省下来,也要积成一块银元。她希望有朝一日,用自己的血汗挣来的,用自己的节俭省出的,去换回失去的田宅。可是,今日捐,明日税,多得牛毛一般,压得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日常的吃穿用度,她都难以对付,官府里的丁役摊派,更让她难以应付。

每一天出来的太阳,都是崭新的一轮。时光一天天地过去,徐氏想恢复先前生活的愿望终于没有实现,家境越来越贫穷,生活越来越艰难。家徒四壁,不是愁粮,就是愁柴,简直连一日三餐,也到了吃过上顿愁下顿的地步。

云卷云舒,风起风住,慢慢地,庞书方长大了。十二岁那年,庞书方就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却瘦得令徐氏担忧。高高的额头下边,又粗又浓的黑眉向两边飞舞,好像两把乌黑的利剑斜插过来,形成一个倒立的八字。尖尖的鼻头两边,两腮的皮肤凹下去,衬得颧骨特别突出。皮肤不像将要长成大人的孩子那样光滑,倒像还未成熟就被严霜打皱的秋茄子。一张半薄不厚的嘴唇,无论早晚,都呈现出像煮熟的猪肝一样的颜色。平时那两只笑眯眯的眼睛,一看起人来,总是瞇成一道缝,好似要把人的影像夹进眼缝里一样。再好听的一句话,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把刀子,冷冰冰地戳向别人的心口。说不定哪一句话,会戳得别人的心里直流血。

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庞书方要过十二岁生日了。在远离县城的大深山里,给孩子过生日,别说是穷苦人家了,就是那些中等人家,也要简而又简,不敢大吃大喝,更不敢胡吃猛喝。那些大户人家,也要节衣缩食,不敢傻吃憨喝,更不敢滥吃滥喝。地处穷乡僻壤的双槐村,像徐氏这样由富足生活跌入贫困境地的人家,早已瓮无存粮,囤无粒米,锅不沾面,灶不冒烟。幸喜的是,漫山遍野都有可供衣食无着的村里人充饥度日的野菜。河岸两旁的荠荠菜,狗秧秧,野蕨苔,细米蒿,只要剜到篮子里,就是绝好的蔬菜。山脚路旁的香椿树,刚刚长出的浓绿中透着暗红的嫩叶,送进嘴里,口腔中就会充满醇香。山坡河边的洋槐树,盛开在枝头的银色蝴蝶般的槐花,不用咀嚼,一闻起来,鼻腔中就有一种诱人的清香。

给儿子过生日,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在贫困中苦苦煎熬的徐氏,领着庞书方走遍了淮河的南北两岸,走遍了双槐村的山山岭岭,挖野菜,采香椿,捋槐花,寻蘑菇。她要给儿子过一个开心快乐的生日。她把挖来的各类野菜择好,洗净,切碎,将存放了半个月的几个鸡蛋煎熟,掺和着切碎的野菜做馅,给庞书方包了整整五十个饺子。

这天中午,天空中点缀着像洋槐花一样细碎的白云。阳光透过碎云,将暖融融的光芒投射到应门的地面上,温馨而柔和。院内院外,春风徐来,轻轻地摇动着长满新叶的榆树枝条,鸡不鸣,狗不叫,静谧而祥和。饺子煮熟了,徐氏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庞书方面前。时常处于饥饿状态的庞书方,吃得满面红光,鼻尖上冒出晶莹透亮的汗珠。徐氏用温和而柔情的眼睛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掩饰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脸上,两只眼睛放出的光也亮了许多。

东山再起、重振家业的希望,像黎明前东山口露出的曙光一样,在徐氏心头升起。儿子快长大了,他一定会长大的。儿子长大了,一定不会像他父亲那样不争气,一定会像他的祖父、曾祖父那样,殷勤地治家理业。她希望庞书方这一辈儿,手脚不闲勤劳作,勒紧腰带省钱粮,将失去的土地房宅赎回来,使庞家在整个双槐村,仍然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富户。

“吃吧,孩子,放开肚量吃,吃得饱饱的。吃罢饭,我就领你去山上看景致。”

“妈,就咱村周围这几座山,几条沟。哪座山上有几块石头,哪条沟里有几根泥鳅,我数都数得过来。有啥看头儿。妈,你领我去的,一定很远,一定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吧?”

庞书方看着母亲,眼睛里放出的晶晶亮亮的光芒,令徐氏有些吃惊。

“不,就在咱村子外边,你过去没有看到过的景致。”

一听说母亲要领他去看过去没有看到过的景致,庞书方吃得更快了。他不知道,双槐村周遭的那几座山脉,那几条沟渠,能有哪一处景致他没有看过。

庞书方吃着吃着,突然间停住了,把碗里剩下的饺子推到徐氏面前,说:“妈,你只顾看我吃呢。我吃饱了,你一个还没吃呢。你吃吧,吃过饭咱就去看景致。”

徐氏欣喜地看着庞书方,感觉到儿子已经长大,懂事了。这么多年操心受累,吃苦遭罪,汗水没有白流,心血没有白费。庞家早年间的变故,应该让儿子知道了,母亲心中潜藏已久的希冀,也应该让儿子明白了。再过几年,庞书方就长大成人了,她就可以毫无遮拦也毫无保留地告诉儿子,原本属于庞家的田产宅院是怎样失去的,让儿子采取必要的手段或措施,把失去的田产宅院赎回来。

太阳刚刚斜过院子中间那棵老榆树的梢头,徐氏就领着庞书方上山了。

母亲在前,蹒蹒跚跚地走;儿子在后,欢欢喜喜地跟。母子俩顺着村后通往凤凰岭的小路,来到位于凤凰岭东端的望夫崖上。

庞书方站在那块高高耸立的石崖旁,向左看看,左边是一座挨一座层层叠叠的大山;向右瞧瞧,右边是一波接一波连续不断的流水;往前望望,前边是悠悠然然飘动的云团;往后瞅瞅,后边是茫茫苍苍的无边林海。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收入眼中的景致,和先前所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妈,这山顶上,我不知道已经来过几百回了。你把我领到这儿,究竟想让我看啥景致?”庞书方回头看着徐氏,大惑不解地问母亲。

“孩子,你知道吗?”徐氏慢慢地回转身,神情庄重地对庞书方说,“过去,你是用眼睛看景致的。你看到的,无非是山上的石头,河里的流水,路边的花草,村里的树木。今天,我要教会你用心看。只有用心看了,你才会看到那些石头、流水、花草和树木中隐含着的东西。”

“隐含着的东西,那是啥东西?”

“你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徐氏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耸立在崖壁上的大石头前,回过头说:“孩子,看到了吧。这块大石头,就是村里人时常传说的龙女。她站在这里千万年了,一直盼望丈夫回来。”

“妈,龙女等丈夫回来的故事,打我记事那时候起,不知道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背都能背下来了。”庞书方来到徐氏跟前,站住了。

“你只知道这个龙女,站在这里等她的丈夫回来。却不知道,你妈和这个龙女一样,每每来到这里,就盼着你爹回来。”徐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花。她大睁着双眼,尽量往远处看。她害怕稍微眨一下眼皮,那两汪浑浊的老泪就会滚落下来。

“妈,你把我领到这儿,咋给我说这些话呢?”庞书方抬头看着徐氏,他真不明白母亲对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这个龙女天天站在这里,盼望她的丈夫回来。尽管几千几万年了,她总还有个盼头。说不定哪一天,她的丈夫就回来了。可恁妈呢,连个盼头都没有啊。”

“我爹呢?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没有见过他。”

“你爹死了。他活着的时候不学好。你出生后还不到一年,阎王爷就派小鬼把他的魂勾走了。昨天夜里,他托梦给我,说他在阴间遭了很多罪,几乎天天上法绳,皮鞭抽得他皮肉都开了花,身上的血都快流光了,肋骨都断了三根。阎王爷还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给二郎神的哮天犬。”

徐氏停了停,又继续往下说:“唉,你爹遭到这样的报应,也是活该啊。你今年十二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等你长大了,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别像你爹那样,让村里人讨厌,也让妈失望。”

庞书方真想问问,他父亲怎么没有学好,是什么原因让他早早去世了。可是他张了张嘴,也没敢问出口,伸伸脖子,把话咽了回去。

“孩子,你再往村里看看。十字街口往西,小西街路北那座大宅院,威武不威武?雄壮不雄壮?”徐氏转过身,指着那座有着青砖蓝瓦大门楼的两进深的大宅院说。

庞书方随着母亲手指的地方看了一阵,说:“威武是威武,雄壮是雄壮,那是肖保长的家。不知道咋了,我一走到他家大门楼前,心里就发怵,总感到那宅院里阴森森的。”

“你不知道,那座大宅院,本来就是咱家的。你爹还没死,就成肖家的了。”

“是咱家的?”庞书方看着徐氏,惊得大睁着双眼,半信半疑地说。

“怎么?你不相信?给你说吧。在你不满一岁的时候,咱家这座大宅院,还有一百多亩水旱田地,都让姓肖的老保长买去了。咱家的日子一落千丈,白天愁吃的,晚上愁盖的。你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黄连水里熬日子,磕磕绊绊,没有享过一天福,偏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妈,你领我来,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现在你可能听不懂,将来一定要弄懂。不但要弄懂,还必须牢牢记住。这座深宅大院,山上山下的一百多亩水旱田地,原本就是咱家的。有朝一日,得把它赎回来。咱庞家的基业,不能老让肖家占着。这些年,你妈吃苦受累,拼命干活儿,还省吃俭用,为的就是攒钱,赎回咱家的田地房屋。以后,咱还要拼命干活儿,更加省吃俭用。等钱攒够了,就把卖出去的田地房宅一并赎回来。只有到了那时候,咱庞家的日子才好过。”

这时的庞书方,才从母亲的话语中,听出一些母亲要他明白的东西。他看看徐氏,见母亲出神地盯着那座大宅院,就把脸扭过来,对着那座大宅院看了很长时间。暗暗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到当家立事的年龄,一定把父亲弄丢的一切要回来。

没过几年,肖明凡家的女佣人刘玉婷,正值蓓蕾初开的年纪突然悬梁自尽了。刘玉婷上吊以后还不到一个月,李盼富大睁着一生都没有盼到富裕生活的眼睛与世长辞了,肖明凡也在对儿子肖进喜绝望的心境中闭上眼睛撒手西去了。

这一贫一富两个人的去世,在远离县城的大深山里,震惊了双槐村所有的人。

庞书方的母亲徐氏,这个苦苦守寡受尽熬煎的庞吴德的遗孀,一听说肖明凡死了,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着。一种预兆,伴着满天繁星泛出的光亮,印进她的心里。肖保长的家庭一蹶不振,开始走下坡路了。还不是一般的下坡路,而是由兴旺鼎盛,一步步走向没落衰亡的道路。徐氏心头,猛然间产生出一种难以掩饰的令她侥幸乃至于疯狂的希望。

肖家失去了顶梁柱,撇下姓贺的那个婆娘,做什么事都没有主心骨,是一团揑扁是扁,揑圆是圆的软胶泥。没了男人,她姓贺的一个妇道人家,就像背不起村头任何一座山那样,背不起那份沉重的家业。肖明凡的儿子肖进喜,更是一个做不成房梁的歪脖子树,不成材也不成器,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唯独不会治家理事。续娶的妻子余成娥,是个软不吃硬不怕的泼辣货。夫妻俩三天两头吵嘴打架。无论鸡子尿湿一把柴禾,还是母狗吣出一口饭食,她都闹得沸反盈天,乌烟瘴气。干树枝对着铁扫帚,谁也不服谁的茬儿。

家和才能万事兴。肖明凡用大量的钱财,买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深宅大院,却买不来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肖进喜走的分明是庞吴德的老路。那条路,是庞家曾经走过的一条败家辱祖自行毁灭的路。徐氏高兴得有点儿幸灾乐祸,盼望肖进喜这个败家子早点儿出事,出大事,出竭尽全力费尽心机也无法挽救的特大祸事,更盼望肖进喜这个二流子早点儿犯罪,犯重罪,犯十恶不赦割头抹脖吃枪子的重罪。到了那时候,她庞家即使没有能力把卖出去的房屋田产全部赎回来,看着肖家一家的败落,徐氏的心里,也会像和风吹拂一样舒服。

埋葬肖明凡的那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庞书方,火烧到眉毛上的事也不去做,从肖家的院外走到院内,再由院内走到院外,看了整整一天热闹。

庞吴德的妻子徐氏,始终不愿走进肖家的大门。她在过街篷里,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劝世图看了又看,然后退到街南边的墙根处,看着那座青砖蓝瓦仍不失威风的大门楼,不知不觉就有一种悲凉撞击她的心胸。时世多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物仍在,人却非,什么时候才能重新住进这个院子里?徐氏心里,仍然坚信她致死泯灭不了的信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出总有日落处,天阴总有天晴时。这座具有高台阶的青砖蓝瓦大门楼,早晚要回归庞姓。她恨不得让儿子庞书方现在就赎回这座豪宅大院。

庞书方一趟又一趟在肖家院里院外走动,前院后院溜达,没心思看唢呐手时鼓时陷的两腮,听哭灵女装腔作势的悲啼。他反反复复认真看的,是肖家前前后后两进院子里的建筑物。亲戚只巴亲戚有,邻居只盼邻居穷。那时候的庞书方,和他母亲一样,一心期盼的是,肖家的急剧没落,一蹶不振,家破人亡,永远都翻不了身;庞家的快速复兴,迅猛发展,人财两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出殡的时候,肖进喜身披孝衣,手拄哀杖,头顶劳盆,由舅舅家的两个表弟搀着,有声无泪地干嚎着出现在大街上。

徐氏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在心里狠狠地说:“肖进喜,恁家的顶梁柱倒了,看你还咋支撑肖家这个门面。恁肖家的末日就要到了。总有一天,这深宅大院还得姓庞。”

正当庞家母子心头得意的时候,那个姓郗的镇长却当场宣布,肖进喜子承父职,继任双槐村这一保的保长。

郗镇长宣布的这一决定,像碧蓝的晴空突然间飘来一大片黑云,把庞家母子心头萌生疯长的希望遮住了,像突然而来的暴雨天里当头的一声响雷,把庞家母子满腹的希冀震碎了。

庞家母子心中赎回卖出去的田地房宅的希望,像岩石缝里顽强生长着的树苗,压顶的黑云再浓,只能遮住它,不能摧毁它;空中的响雷再猛,只能震碎它,不能拔除它。它仍然在欲望的土壤中疯长,越长越高,越长越粗,越长越大。

庞书方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快到墓地的时候才收住脚。往回走的时候,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又到肖家那座深宅大院门口看了看。他也在心中狠狠地说:“肖明凡啊肖明凡,你用钱财买去了庞家的田宅,却泯灭不了庞家赎回田地房宅的决心。你个老东西死了,我要从你儿子肖进喜的手里把它赎回来。这座宅院,原本就是庞家的,不是你肖家的。肖进喜,等着瞧吧。你走的这条路,是跟在恁爹后边,通往坟墓的一条死路。”

“妈,你放心,要不了多长时间,他肖进喜就得乖乖地把田地房宅还给咱。”

肖明凡的尸骨埋进卧龙坡祖坟的那天晚上,庞书方临睡的时候,给母亲徐氏说了这句话。

徐氏听了之后,大睁着惊奇的眼睛,看了庞书方好长时间。“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暗无天日的黑夜虽说非常漫长,等到雄壮的大公鸡啼明的时候,说退去就退去了。黎明的曙光,说出现就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那道灿烂的霞光,随即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大地。双槐村的穷苦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盼雨露,盼阳光一般地盼哪盼哪,盼干了眼泪,盼碎了心肌,盼得心里边升起复仇的怒火。严酷的冬天在冰雪封冻中过去了。当天空中炸响第一声春雷的时候,双槐村传来了令人惊喜的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攻打县城了,淮源县的穷苦老百姓要翻身得解放,重见天日了。

双槐村的人们,明里暗里奔走相告。这消息就像铺畅而来的春风,似乎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传进家家户户。长年累月吃苦受累而衣食无着的村里人,都暗自高兴,也有些疑虑。肖进喜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里却惶恐不安。恶梦醒来,仍然为自己壮胆:“就是老子的天下丢了,共产党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随着春雷的一声炸响,来双槐村办学的黄钦龙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他是共产党来双槐村发展党组织建立地方政权的地下工作,立即成立了双槐区人民武装部,并担任部长,向盘踞在双槐镇的郗敏学和在双槐村胡作非为的肖进喜发动攻势。

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进驻双槐村的那天晚上,他把庞书方、常富德、何清玲几个秘密组织的基干民兵召集到乳泉峰的教室里,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令庞书方压抑在心头很久而渴望着早日实现的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攻打淮源县城,远离县城的双槐村就要解放了。眼下最紧要的工作,就是迎接新任中共双槐区委书记兼双槐区人民政府区长的常民全回村上任,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到来,把郗敏学和肖进喜抓起来,决不能让这些残害人民的官僚恶霸逃跑。

这次召见,实际上是开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布置迎接人民解放军进驻双槐村的工作,研究抓捕反动镇长郗敏学和恶霸地主肖进喜的行动方案。会议上,黄钦龙换了一套草绿色军装,非常郑重地制定了严密的抓捕计划,商定了详细的抓捕措施。

双槐村的雄鸡开始啼明的时候,黄钦龙领着参加会议的人员,悄悄来到落凤坡的北麓,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和从大深山里打回双槐村的游击队迎回村里,在十字街口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下,作了严密的行动部署。随即成立了中共双槐区委员会和双槐区人民政府,宣布常民全担任区委书记兼任区长的职务。成立中共双槐乡支部委员会和双槐乡人民政府,宣布庞书方担任双槐乡党支部书记兼乡长的职务。派常民全率人抓捕双槐镇镇长郗敏学,派庞书方率人抓捕恶霸地主肖进喜。

受母亲徐氏的影响,早就想把肖进喜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庞书方,一马当先,领着两个游击队员,两个民兵,两个解放军战士,避开肖家的前门,绕到大院后边,从高高的院墙上翻进去。从城里回来当了肖家管家的肖进荣,喂饱牲口之后,趁空回家搂住老婆姜春雨做美梦去了。院子里很静,连石榴树中窝着的麻雀也没有受到惊吓。他们悄悄摸到肖进喜居住的后院正房门口。用木头做成的门栓,并不是坚固得牢不可破。庞书方用随身携带的腰刀,没几下就把门栓拨开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把余成娥惊醒了。她刚问了一声“谁”,还没等她折起身,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就照射到那张挂着帷帐的顶子床上。

余成娥被雪亮的手电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光亮,刚想喊“救命”,就被伸到面前的刺刀逼得没了声息。

“不准动。谁动要谁的命!”

一个男子不高却带着强硬威严语气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余成娥的耳朵里,震得她心惊肉跳。这时候的余成娥,心里边非常清楚,肖家不可抗拒也无法逃脱的厄运到了,挣扎反抗都是徒劳。她闭着眼睛,乖乖地躺着,像木头人一样,等待灾难的降临。

余成娥喊“谁”的时候,肖进喜已经被余成娥惊恐的声音惊醒,平时老子天下第一的他,才感到大事不妙,纵身就往下跳。可是已经晚了,庞书方早已伸出大手,把他按倒在床上。

“姓肖的,你作恶多端,双槐乡劳苦大众惩办你的时候到了。我接受双槐区人民武装部部长黄钦龙的指令,正式通知你,你被逮捕了。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人民政府的审判,如果拒捕,马上要你的狗命!”

肖进喜早已熟悉的庞书方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低沉,但带有几分强硬,更带有几分严厉。

床头桌上的煤油灯被前来逮捕肖进喜的民兵常富德点亮。原本漆黑一团的卧室,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

肖进喜睁开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身穿草绿色军装的陌生面孔之外,就是他平时从不往眼里夹的年轻人。他看看余成娥,平日常和他吵嘴怄气的妻子,像木头人一样硬挺挺地躺在身边,痴呆的目光看着房顶,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

肖进喜想逃走,已经晚了。横行霸道惯了的肖进喜,从没把深夜里闯进卧室里抓他的穷汉看在眼里。他总认为,无论共产党来不来,他也是双槐村的人物头,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连躲避一下的念头都没有。现在,共产党真的来了,双槐村的气候,果真变了,双槐村的天地,果真翻了个个儿。他后悔事先没有听郗镇长的劝告,这时候再想逃走,没有希望,更没有机会了。

肖进喜想反抗,已经不能够了,被平时视他为仇人的庞书方死死摁在床上,想动动身子,都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说挣扎反抗了。更何况,跟随而来的战士和民兵,已经将锋利的刀尖逼到胸口上了。此时此刻的肖进喜,像被猎人逼进死胡同的半死不活的老狼,逃生没有去路,反咬没有勇气,求生也没有能力了。

肖进喜的被捕非常顺利。当他和余成娥被命令穿好衣服之后,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将肖进喜的双臂反剪,捆了个结结实实。余成娥虽然没有被捆起来,身子也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样,瘫坐在床头上,丝毫没有反抗的心思。心里想强辩些什么,嘴里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肖进喜被捕了,庞书方带领的民兵和战士并没有把他带走,而是把他囚禁在前院东屋的那两间饲养室里。大门口拴着的那只凶猛的大黑狗,也不再为肖家守门护院,体内带着一颗复仇的子弹,追寻过去的主人肖明凡了。人民解放军的连队,已经在双槐村的各个地方布下了岗哨。

当火热的太阳爬上骆驼岭的时候,那座耸立着青砖蓝瓦的大门楼左边,已经挂上“中国共产党双槐区委员会”、“淮源县双槐区人民政府”和“双槐区人民武装部”三块牌子。

庞书方志得意满地回到家里,把村里一夜间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告诉给母亲,想让母亲在惊讶之余高兴高兴。他的母亲徐氏,听到他学说肖进喜被抓捕的消息之后,并没有像庞书方事先想像的那样兴高采烈,而是更加沉着冷静。

儿子一夜未回,徐氏躺在床上,担惊受怕,大半夜都没有合眼。天大亮了,庞书方还没有回来。她有点儿坐不住了,到院门口看看,仍不见儿子的身影。她叹息一声,就去井台汲水,准备做早饭。

徐氏来到街上,就看到许许多多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人,有的在整理背包,有的在打扫街面,还有的在往墙上贴红红绿绿的标语。

这些军人,见了她都和蔼可亲地打招呼。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小战士,热情地上前帮她汲水。并告诉她,人民解放军来了,国民党的反动镇长逃跑了,村里的恶霸地主抓起来了。

这一切变化,正是她盼望已久的。当庞书方向她讲述肖进喜被抓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和兴奋,反而显得更加沉着和冷静了。

“我早就说过,天地翻覆,生死轮回,是有定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穷没根,富没苗。穷不能总穷,富不能总富。一个人的命运,在他出生的时候,玉皇大帝就已经给他划定好了。一到街上,就有人告诉我,你领人把一支军队迎进村里,肖家的那个王八蛋儿子被抓起来了,你也成村里的当家人了。”

“妈,俺迎进村的那支军队,就是你天天盼望的解放军。和先前国民党的反动军队不一样,他们就是以前的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专门为咱穷人打土豪分田地的部队。他们来了,肖进喜的命就到头了,咱村里受苦受难的人,就有好日子过了。”

“要过好日子,就得把肖家从我手里买走的田地房宅赎回来。那些田地房宅,都是咱家祖祖辈辈拼死拼活挣来的,省吃俭用积攒的。不管是山坡上的旱地,还是山洼里的水田,都肥得流油,种啥都有好收成。那所大宅院,占的是村里最好的风水,每块砖,每块瓦,都有灵气。只要住进去,灾来了也会消,病来了也能除。”

“妈,别这样说了。黄先生早就说过,那些都是迷信。如果按你说的那样,肖进喜就不会被逮捕,肖家的家运也不会败了。”

庞书方把兴奋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委婉地反驳母亲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不管咋说,他肖家占着咱家的老宅,种着咱家的土地,这么长时间,也够他们的了。你当了村上的官,也是咱家祖上的阴德。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你一定得把肖家种咱家的地,住咱家的房子要回来。”

徐氏说这话的时候,似怒非怒的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似嗔非嗔的语气中,也隐藏不住心中早已扎下根的愿望。

“妈,放心吧。我已经长大成人,不是小孩子了。人民解放军给咱穷苦人夺得了天下,共产党给咱指明了生活的路子。作为庞家的后人,我必须要回来的,不全是被肖家占去的田地房宅,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你说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我只知道房子要回来,咱还能住,土地要回来,咱还能种。地是庄稼人的命,房是庄稼人的窝。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有哪些东西,比这更重要。你说的话,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听不懂。”

“你现在不懂,将来一定会懂的。妈,你等着吧,我现在是咱双槐乡的党支部书记和乡长。将来,我还要当咱双槐区的干部,甚至更大的官,具有更高的地位,享有更大的权力。从今往后,你啥心都别操,就等着享福吧。”

庞书方说这话的时候,院子上边的晴空中,突然飘来一块厚厚的云彩,刚才满是阳光的院子里,投下来一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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