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杀过鸡,常思源就跑到街里,逢人就说,他大哥从城里领回来一个嫂嫂,长得再好不过了,别说村里的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
常运乾家的大娃子,在外边喝足了洋墨水,就领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这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传遍了全村。老头子手握烟袋杆,嗞嗞嗞地抽着,羡慕得直咂巴嘴。“书中自有黄金屋。常运乾家教好,养的儿子有出息。”老太太把锅碗刷干净,在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油渍,羡慕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常运乾积德行善,养的儿子有本事。”那些年轻的媳妇们,把两片嘴唇弯成了新月。“人家老祖坟有那棵蒿子,要不然,文曲星也不会落到他家里。”
许多人一丢下饭碗,就三五成群陆陆续续地赶来,相看常思根领回来的新娘子。
最先走进常运乾家里的,是本家的二婶郑氏。
常家的父辈常振业,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常运乾,二儿子叫常运坤。常运坤娶了郑家的女儿为妻,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常思银,比常思源大两个月。儿子常思旺,正处在童年时期。
常思本弟兄俩来到二叔家里,二婶和她的一双儿女正在吃午饭。侄子常思根,领回来一个城里姑娘,郑氏打心眼儿里高兴,告诉弟兄俩说:“恁俩先回去。我吃罢饭就去。”
常思本再三说是母亲让他去的,她还是坚持要把饭吃完。常思本没有办法,就和弟弟一道返回了。
郑氏吃完饭,把锅碗洗刷干净,先喂猪,再喂鸡,然后换上一身洁净的衣服,照着镜子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就和常思银一道,来到常运乾家里。
一进大门,常思银就急不可耐地往屋里跑,刚到门口,猛地站住了,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应秋珍。
应秋珍看到,从门口进来的这个姑娘,年龄也不过十多岁光景,穿一身粗布缝制的花格衬衫,头上扎着的两根发辫,刚好耷拉到前胸。
“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喜鹊就喳喳直叫唤,真的喜事来了。”
随着一阵清朗朗的声音,一个高个子的妇女出现在应秋珍面前。她穿一身粗布缝制的月白色斜襟布衫,一条深蓝色裤子,站在门口,像一棵直立的高粱。
孙氏连忙迎上去,笑嘻嘻地说:“孩子一回来,我就让思本去叫你,你平时的利索劲儿哪儿去了,到这时候才来。”
“思本到西院的时候,我正在吃饭呢。孩子回来了,也不是外人,有人陪没人陪都没事儿。”。
孙氏连忙介绍说:“这是你西院的二婶。”
应秋珍连忙起身,向郑氏深深鞠了一躬,说:“二婶,我刚来咱家,啥规矩都不懂。有哪方面没做到的,你老人家多多指教。”
“看看,看看,真不愧是城里长大的,一举一动都比乡下人文气。孩子啊,咱村离城里足足四十里地。村里人一年四季忙庄稼,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山。无事不进城,哪见过大天大地。恁婆婆有哪点儿照顾不到的,你说,我数落她。”郑氏说着,就大大咧咧地坐在隔山前的木椅上,朗声大笑起来。
常思银站在郑氏背后,趴在母亲肩膀上,直着眼睛看应秋珍身上的长裙。
应秋珍被看得不好意思,一层霞光罩住了两腮,想把常思银接到自己身边,却没有那分勇气。
郑氏把常思银从背后拉到怀里,在女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小妮子家,就是没出息。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应秋珍更加窘了,羞涩地看了郑氏一眼,说:“二婶,看你说的。小妹妹一看见我,就有一股亲热劲儿。”
“看看,还是城里的姑娘,话打嘴里蹦出来,就不一个味儿。”郑氏说罢,又哈哈地笑了几声。
孙氏打趣地说:“秋珍哪,你二婶就是爱说爱笑。说话打圆场,是她的拿手好戏。我人老一辈子了,也没学会这本事。弟妹啊,后晌,你也别下地了。我去收拾收拾碗筷,咱娘儿几个,坐着说话。”
“好,你只管去忙,孩子有我陪着,冷落不了。”
孙氏去洗刷碗筷了,郑氏和应秋珍聊起了家常。她先问应秋珍的父母健康,又问了一些城里的事情。应秋珍都轻言慢语地回答了。
郑氏说着话,眼光不住在应秋珍脸上瞄来瞄去,好像要把她的容貌印进眼睛里似的。一看到郑氏的目光,应秋珍连忙把怯生生的目光从郑氏身上躲开。
“咱这村里,就数思根他妈有福。跟前这三个娃娃,一个比一个懂事,一个比一个争气。特别是思根,脑子灵得很,眼往书上一瞅,上面的字,全都记到心里了。要不然,咋会一下子蹦到大城市里读书呢。山里人都说,能上大学的人可不得了,按过去的话说,就是一个状元。”
孙氏在厨房洗刷罢碗筷,刚走到堂屋门口,听到郑氏不住嘴地夸耀常思根,就接上话茬儿说:“啥聪明不聪明的,他能到大城市念书,也有你一半儿功劳啊。你刚嫁过来那阵儿,他整天在你跟前二婶长二婶短的,差点儿把我这个亲娘忘了。将来,这孩子无论忘了谁,也忘不了他二婶。”
“看嫂子说的。我一个当婶子的,有啥功劳啊。还是你教子有方。看看咱村里,哪一家比你运气好,比你有福!”
“我可比不上你,福都在脸上长着呢。”孙氏笑了笑,扭脸对应秋珍说:“孩子啊,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恁二婶可是个有福人。她嫁到咱常家,儿女双全,多好的命啊。”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从大门口传来,应秋珍一看,几个姑娘已走进院子。她们每人的胳膊上都挎着一盘正在编织的麦秸辫子。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几个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姑娘跟着她,风一般旋了进来。
“思根哥刚才去我家,说把嫂子领回来了。姐妹们都想来看看。”
姑娘说着,辫子也不掐了,目光在应秋珍脸上瞄来瞄去,像欣赏一朵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一样。
其她的姑娘跟在后边,把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应秋珍身上,想向前拥又不敢迈步,想大声羡赞又不敢高声。
应秋珍注意到,领头的那位姑娘,有一副非常苗条的体态。白净的面皮上嵌着一双明明亮亮的大眼睛。眉毛像飞到睫毛上方的一对蚕娥的触须,微微一动,那双眼睛就能发出一串清清脆脆的声音。一张一翕似乎透亮的鼻翼两边,点缀着几点细小的雀斑,就像落进洁白面粉上的几粒黑芝麻,显得格外清秀迷人。
应秋珍被看得心头扑扑直跳,想站起来打招呼,却不知道怎样开口,下意识地避开姑娘们的目光,转过脸直瞅满院子的阳光。
“清玲啊,当心眼珠子,要是掉出来,就安不上了。”郑氏打趣地说。
姑娘们放开嗓门笑了。一个低个子姑娘还轻轻捶了何清玲一拳头。
姑娘们转过脸,朝郑氏齐齐喊了一声:“郑大娘好!”
郑氏喜欢得直拍巴掌,连声说:“姑娘们好,姑娘们好!”
孙氏连忙站起来,说:“清玲啊,大晌午跑来,怪热的。快坐下,大娘倒些茶,你们润润嗓子,咱好说话。”
“不用了,大娘。听说嫂子是城里人,顺便来看看。俺姐妹们长这么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城里来的嫂嫂,还是头一回呢。”何清玲止住孙氏已经掂起的茶壶。
“那好,我去把东屋里的长凳搬过来,咱坐着说话。”
常思源抢先跑到厨房里,搬来了两条长凳。姑娘们接过来,分别放在应秋珍两边,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嫂子长嫂子短”地喊着,何清玲的手还搭在了应秋珍的肩上。
应秋珍把何清玲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手里握着,说:“我比恁几个也大不了几岁,别瞎胡喊,叫姐姐就行了。”
“哪咋能行啊!思根是俺哥,你跟着俺哥回来了,能不叫嫂嫂吗?喊姐姐太不礼貌了。”何清玲抽出手,不依不饶地分辩说。
“是啊,哥哥的媳妇,俺不叫嫂嫂,该叫啥呢?”
“俺不知道城里人咋叫,反正在村里,哥哥的媳妇,就得叫嫂嫂。”
“嫂子既然来了,就得入乡随俗,可不能改俺大山里的规矩。”
姑娘们七嘴八舌,说得应秋珍红云扑面,白兔撞胸。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有的用手握住应秋珍的手腕,有的用手挽住应秋珍的胳膊,有的把手搭在应秋珍的肩膀上,有的把手放在应秋珍的膝盖上,亲姊热妹一般。应秋珍有些不大自在。
姑娘们热切地询问,城里的楼房比大庙还高吗?城里的大街比集市还热闹吗?城里的人都穿丝绸衣服吗?都吃大米洋面吗?姑娘们问得千奇百怪,应秋珍简直没法回答。
常思根回到家里,把早已刷干净的瓦罐放到厨房里,对常运乾说:“爹,狗胜叔说喂牲口的草快没有了,我去帮他铡会儿草吧。”
常运乾说:“行,天太热,不要让你狗胜叔下地了,就在家铡草吧。”
常思根答应一声,就到南院去了。
郑氏站起来,习惯性地拍拍衣服,对孙氏说:“嫂子,姑娘们来和孩子说话,我就不陪她了。”
“家里没事,你就坐呗。孩子们也没撵你,那么急着回去干啥?”
“他二叔给人家锻磨去了,家里的事儿都丢给我一个人。岭坡上那几棵棉花,大雨过后,一个劲儿疯长。花杈又该打了。”郑氏走到门口,转身对应秋珍说,“孩子,大老远来了,别急着走,多玩两天。咱山里比不上城里热闹,可也有城里看不到的景致。让思根领着你,好好转转看看。”
“思根铡草去了。等他回来,俺就回城里去。”应秋珍说着,站起来相送,郑氏摆摆手止住了。
常思银跟着郑氏,刚走到院子里,就仰起脸对郑氏说:“妈,等几天,也给我做件花裙子,像俺嫂子穿的那样。好吧?”
郑氏说:“等几天天就凉快了。等明年天温和了,妈也给你做一条,和她穿的一模一样。”
郑氏母女俩离去了,应秋珍痴痴地想,下次再来,就给小妹妹买一条裙子。
郑氏刚刚来到大门外,就和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走了个碰面。“明凡哥,你这是去哪儿啊?”
“听说思根回来了,到他家看看。”肖明凡说着,告别郑氏,朝常运乾家走去。
常运乾听到肖明凡在大门口说话,连忙迎了出去,笑嘻嘻喜地说:“明凡哥来了,家里坐,家里坐。”
肖明凡说:“思根那孩子回来了,我来看看他。几年没见面,听说出息多了。”
“有出息没出息,还不是咱村的娃儿。他能有今天,你这当大伯的,也没少帮助他。”
“我帮过他啥啊!孩子有出息,大家脸上都有光。”
肖明凡是民国年间保甲制度下的一个保长。在风云多变的艰难岁月里,他处世圆滑,保长当得非常艰辛,却获得了村里人的拥护和爱戴。他里外迎逢,不得罪日本人,也不得罪中央军,更不得罪山里的八路军游击队。日本人来了,他事先通知各家各户坚壁清野,进山躲避。日本军进村了,他敲着一面破锣,走街串巷扯嗓子吆喝:“皇军收粮来了,各家各户都把粮食送到保公所去!皇军大大地有赏!”中央军开过来了,他仍然敲着那面破锣,大着嗓子满街里喊:“中央军回来了,他们为老百姓打仗,劳苦功高,有钱的捐钱,有粮的出粮,慰劳抗日的军队!”八路军游击队来了,他把那面破锣扔在一边,忙里忙外,张罗着给游击队员做吃的,弄穿的,还把受伤的游击队员隐藏在自己家里,不让日本人发现。双槐村的男女老少,都说肖明凡是一个大好人。
肖明凡刚刚走进常运乾家的大门口,孙氏就迎出来了。“啊哟,明凡哥,你咋来了?快到屋里坐,凉快凉快。”回头向西厢屋里喊:“思本,思源,恁明凡大伯来了,快给他倒些凉茶端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一坐就走。”肖明凡一边谦让,一边往屋里走。
西屋里没了人影,常思本和常思源早赶着羊出去了。
孙氏甩动衣袖,把八仙桌东边的那张太师椅绰了绰,让肖明凡坐下,倒了一碗茶放在桌子上。
“大侄子回来了,我顺便来看看。不麻烦,不麻烦。都坐,都坐。”
孙氏陪着笑说:“你坐,你坐。思根那孩子,到南院铡草去了。难得回来一趟,替家里干点儿活儿,他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孙氏说着,回过头去看何清玲。何清玲坐过的凳子上,已经没有人了。
大山里的规矩,男人坐着说话的时候,妇女是要回避的。何清玲见肖明凡来了,就和姑姑们一同簇拥着应秋珍去到东间屋里,坐在常家夫妇床上,手把手地教应秋珍掐辫子。
从小生长在城里的应秋珍,从来也没有见过姑娘们用麦秸梃掐辫子。姑娘们熟练的手艺,她感到很新奇。看着她们灵巧的手指把麦秸梃像玩花一样折来折去,听着她们娓娓动听的说话声,还不住通过织布机边的走道,观望外边的动静,听着外边人们的说话声。
应秋珍看到,走进屋里的肖明凡,是一个显得非常苍老的人。头发全白了,像铺了一头短短的银线。棕榈色的脸堂,布满了许多皱纹。眼睛很大,潜藏着年轻时的英俊。说话的时候,眼皮不住地眨动。从厚厚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嗡声嗡气,不失年轻时期的刚健。
“运乾哪,你烧了八辈子高香,养了这么好几个儿子。”肖明凡说着,就在八仙桌西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叹了口气,接着说,“唉!看看俺那个进喜,真让我操心哪。从小到大,好吃懒做,正经事儿不干,光想些歪门斜道。老少爷儿们看我的面子,不给他难堪。可他就是不学好。左也不听说,右也不听劝。一看到他那不着调的样子,我心里就来气。”
常运乾让肖明凡往八仙桌东边的太师椅上坐,肖明凡却没有坐。常运乾就把烟丝装进烟袋锅里,双手递给肖明凡,劝慰说:“孩子吗,总归是孩子。进喜还小,免不了顽皮一些。谁家的孩子不惹人生气呢。放心吧,树大自然直。到了一定的年岁,他会收心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光着急也没用,咱得有个等性。”
常运乾说着,就在东边隔山前的一把竹椅上坐下来。
“唉!遇到这样的孩子,有啥办法呢?我三十二岁立子,宝贝似地疼他。我越疼他,他越没长进。原来想,给他娶房媳妇就收住心了。媳妇娶过来了,三天两头斗嘴怄气。多么好一个媳妇啊,不到二年就没了。恁想想,给他娶的那房媳妇,虽说小户人家出身,可温柔贤惠,知情达理,相貌不说百里挑一了,方圆十几里也难找出一两个来。他还有啥不满足的?我那个家,就这样过下去了。我真没脸在村里见咱老弟兄,老姊妹了。”
应秋珍看到,肖明凡接过烟袋,猛抽了两口,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凡哥,不要总想那些事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头房媳妇不在了,现在那房媳妇,不挺好吗?多想些高兴事儿,心里就不烦了。想想咱们村,谁提起你,不说你是老百姓的主心骨。”
“主心骨不主心骨吧,林子大了,啥鸟都有,风不吹,树还动呢,哪一天不出十件八件事情?不说处理得十分圆满吧,也没得罪几个人。就是家里的事,真叫我头疼。”肖明凡说得有些伤感。
“明凡哥,家丑不可外扬,别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听进喜他娘说,你把卧龙坡下边的那块水田也给盼富了。你真是个菩萨心肠,收留他们,又出钱给良玉完婚,孙女都有了,还一直接济他们。你这样的善举,应当报到县上,写到县志里,让人们永远记住你为咱村办的事儿。”
“当了这些年保长,总得给老少爷儿们办点儿事儿吧。说实在的,盼富两口子刚来的时候,一根扁担两只筐,一头挑着小良玉,一头挑着破褥子烂被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走投无路了,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饿死吗?良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拿他和进喜比。”
“良玉确实是个好孩子,谁提起来谁夸,就是太穷了。要不是遇到你,不知道早饿死冻死在哪儿了。”孙氏接上去说,“你活菩萨现世,大慈大悲,积德行善。人没看到天看到了,人没记住神记住了。好心必有好报,将来,你比谁都过得好。”
“过好过不好吧,人得有一颗善心。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平平安安就是福。”肖明凡的气消了一些,语气显得平和了,“就拿恁老两口来说吧。一辈子勤勤恳恳,从不做坑蒙拐骗的事儿。也是老祖上积的德,让恁养了几个好儿子。思根那孩子,打小就是一个要强的娃。大学也念了,媳妇也领回来了。我家进喜,吃他的屎都找不到拉哪儿了。”
“别尽夸他了。这些年兵荒马乱的,没有一天安生日子。以后的日子是风是雨,谁也看不透。在外边端人家的饭碗,也不容易。俺这做父母的,没有一天不替他操心。”
听到常运乾忧心忡忡的声音,应秋珍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似乎压了一盘沉重的石磨。
“孩子能在外边闯荡,恁还操啥心呢。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思根那孩子眼力不差,寻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又腼腆,又大方。听说姑娘的父亲是县里中学的校长。思根在他岳父那里教书,要说没有好前途,那是睁着两眼说瞎话,连河里凫的鸭子都不相信。”
听着肖明凡的话,不知怎么的,应秋珍心里有一种香香甜甜的滋味。像八月里的西南风,吹过来的一股股桂花的芳香。
“明凡大叔,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太阳都偏西了,也不下地去看看。”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年轻人在屋门口出现了。应门坐着的常运乾夫妇和肖明凡吃了一惊,热热闹闹的谈话声也中断了。
那人一进屋,就大腔大嗓地嚷嚷。满屋子回荡着的声浪,通过织布机上的综子,像一条冰凉的蛇芯子,触到应秋珍的肌肤。应秋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来人从织布机旁边走进来,他长着一个扁扁的脑袋,脑袋上凸显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在应秋珍看来,那个扁扁的脑袋,像一个没有长熟就风干的葫芦,那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和狼的眼睛有些相似,泛出令人生畏的光芒。
应秋珍乍看到这样一个脑袋,似乎看到了城壕里那个假洋鬼子的脑袋,心头猛然一紧,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和恐惧。
何清玲厌恶地瞅了扁扁的脑袋一眼,厉声呵斥说:“姑娘家在这里说话,你探头探脑来干啥!出去出去,女人群里不兴男人!”
那个扁扁的脑袋并不恼怒,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嗨!这就奇怪了。思根大哥领回来的新媳妇,只许你们看,就不许我来看看。清玲啊,你黄嘴叉子还没蜕,未免太霸道了吧。”
扁扁的脑袋说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直往应秋珍的脸上瞟,瞟得应秋珍心里直发怵。
孙氏在外边发话了:“书方啊,思根在南院帮狗胜铡草呢。你要有事儿,去南院找他吧。”
“思根哥在家不在家没关系,我不找他。都说城里姑娘长得俊。我过来看看,城里的姑娘比我们山里的姑娘俊多少。”庞书方仍然没有退出去的打算,睁大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往应秋珍身上瞅。
坐在太师椅上的肖明凡看不下去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庞书方,不满地说:“书方,人家女孩子在里边说话,你凑啥热闹!还不快出来,叫姑娘们看着心烦!”
“好,好,听大伯的。我出来,我出来。”庞书方这才退了出来。他来到客厅里,站在屋门口,看着肖明凡说,“明凡大伯,现在这世道,就是日本人不来捣乱,八路军整天在大山里打游击,也没胆量来村里吧。要是中央军回来了,咱村这风向,还不知道往哪儿偏呢!”
“书方!你……你真是不成材。我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肖明凡气得嘴唇发紫,话也说不囫囵了。
“我成材不成材和你不相干。俺爹死得早,俺妈还没说过我呢!”庞书方仍然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来看看新媳妇咋了?不兴?你一个老头子,五十多岁还来看呢,俺年轻人看看咋了?犯王法了,还是犯李法了?”
“你……你……你真是……”肖明凡气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站起来,不知怎么的,头一晕,又坐回到椅子上。
“书方,到南院找思根去吧。”常运乾紫着脸,向庞书方下了逐客令。
庞书方不屑地把身子一扭,走出屋门,回头盯了肖明凡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老没正经!”
肖明凡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常运乾朝离去的庞书方瞪了一眼,扭过脸来劝慰:“明凡哥,咱都半截儿入土的人了,别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这个庞书方,整日东游西逛的,说话就是不着调。咱有口气还暖暖心呢,犯不着生他的气。”
“别看他人模人样的,可他的心没长到正地方。他妈还不管呢,咱们这些外姓人,八竿子也够不着管教他。他说的话,连个屁都不如。要是犯了罪,政府自然会治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咱还是消消气,和这样的毛孩子生气,犯不着。”孙氏急忙附和着,随手递过去一把蒲扇。
何清玲从里间屋走出来,说:“明凡伯伯,这样的人,犯不着跟他生气。咱村的年轻人,没几个能和他玩到一起的。”
肖明凡接过蒲扇,搧了几下,站起来说:“猫老不避鼠啊。人老了,谁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个保长,也快当到头了。我走了。孩子们回来了,别让他们急着走,多在家住几天,好好和他们说说话。”
肖明凡也不让常运乾夫妇送他,放下扇子离开了。
何清玲看看外边的阳光,说:“大伯大妈,天不早了,俺也该走了。今天七月七,晚上还要看牛郎织女相会呢。”
何清玲这么一说,孙氏脸上露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表情,怏怏地说:“今天是七月七,我咋就忘了呢?真是。”
何清玲说罢,向里间屋招招手,叫出和她一起来的姑娘,说着笑着,一同走了。
又有一些老人,陆陆续续来到常运乾家里,或坐或站,和常运乾谈庄稼的长势,和孙氏谈喂养的鸡鸭。东邻西坊的婶子大娘,手里扯着孙女,怀里抱着孙子,老汉脖子上套着长长的铜烟袋,老婆婆手里拿着刚纳一半的布鞋底。他们走进院里,来到屋里,好像欣赏山沟里飞来的金凤凰,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喜。老汉抽着旱烟袋,老婆婆纳着鞋底,说着最令人开心的话,笑得眉毛在眼上边飞舞。姑娘们围在应秋珍身边,浅黄色的长裙,直把她们的眼神勾去。
城里的姑娘能看上山沟里的常思根,也是常运乾一家非同小可的大喜事。常运乾夫妇,热情地接待来探望的街坊乡邻。孙氏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应秋珍。应秋珍也用甜甜的声音称呼大伯大妈,大叔大婶,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进进出出的村里人,除了欢快的心情,就是羡慕的眼神。村里人个个都夸常思根有出息,为常家一门争了气,为村里人争了光。他们夸奖来夸奖去,议论来议论去,归根结底一句话:还是读书好。肚子里喝的墨水多了,肠子上都能印出字。他们直把常思根夸成王子,招来一位漂亮的公主,令房檐上的瓦滴水都生光。
应秋珍知道,街坊乡邻纷纷前来,和她未来的公公婆婆拉家常,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娘媳妇来了,她就从东间屋走出来,和她们热情地说些应酬话。男人们出现了,亲亲热热地打过招呼,就躲进东间屋,静心地听着外边的谈话。
村里人来了去了,去了来了,流水集一样,总不断流。直到院子里的阳光退去了,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常运乾夫妇没有下地,陪着来来往往的乡邻说了半天话。
应秋珍的出现,使山里人开了眼界。从应秋珍身上,他们似乎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
欢声,笑语,从小小的庭院飞出去,在村子上空飞荡,化作一阵阵凉爽的风,在繁枝茂叶的树梢间盘旋。喜鹊听到热闹的欢声笑语,高兴得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把最优美的歌声回报给人们。连空中的白云也笑红了脸,变成了橘红色的晚霞。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来到双槐村,本打算在天黑前赶回城里。谁知道山路难走,来到村头已经晌午了。吃过午饭,村里人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应秋珍左等右等,总不见常思根回来,也没法向家人告别。看看天色已晚,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阳咋落得这么快啊!”
孙氏说:“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急。天晚了,不走了。不管穷富,这里总是你的家。过两天,起个大早回去,天也凉快。”
应秋珍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孙氏,说:“俺还没结婚呢,咋能头一趟来就往下。人多嘴杂。咱自家人不说,恐怕村里人笑话。”
孙氏连忙说:“不是我不让你走,而是天不让你走。天快黑了,路又这么远,咋走啊!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已经够累了。在自己家里住,就是晚回去两天,恁爹妈也不会说你啥。”
生身母亲在战乱的流亡生涯中悲惨地死去了,夏青荣像亲娘一样疼爱应秋珍,应秋珍也像孝敬生身母亲那样孝敬夏青荣。母女俩的感情是真挚的,和谐的,融洽的。
“既然选择了常思根,他就是你的心上人。以后的路,不论是坑是井,都得和他并肩携手往里跳。以后的日子,不论是富是穷,都得和他同甘共苦过下去。路太远了。要是晚了,就不要慌着回来,在那里玩两天,散散心。”临出门前,夏青荣这样交代应秋珍。没想到真应了母亲说的话了。
应秋珍了解母亲。这个书香家庭出身的女人,在诗书礼仪的熏陶中经历了风风雨雨。从一而终的婚姻旧俗,已被残酷的现实摧残得不成体统。程柏梁是应家还没招进门的女婿。人死如灯灭,灵啊魂的全都烟消云散。程柏梁的死,给女儿心灵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创痛。决不能让女儿的感情一味地放在程柏梁身上,把女儿好端端的青春耽误了。
没有常思根的见义勇为,应秋珍的性命说不定早就丢了。应家既然选择了常思根,应秋珍的未来,就要由常思根去安排。丈夫是妻子身上的天,妻子是丈夫身下的地。妻子要靠身上的那片蓝天庇护自己,丈夫要靠身下的那块土地播种希望。从定婚的那一天起,月下老人就用一根红线把他们拴在一起了。一生一世,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共同建造起家的天地。
应秋珍知道,母亲的心灵深处,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嫁个葫芦抱着走。就是嫁个瘸子,也要搀着走;就是嫁个瞎子,也要扯着走。何况常思根高大魁梧,既不瘸,又不瞎,性情耿直,心底善良,又有学问,又重感情。应秋珍把这一生托付给他,心里非常踏实。
走了四十里山路,应秋珍确实累了。想想来时,母亲那样交代她,应秋珍的那份儿担心就丢开了。大山深处美好的风景,她真想多停留几天,好好欣赏欣赏。
吃罢晚饭,村子里安静下来。鸟儿归巢了,静静地躺在自己编织的暖巢里,做着来日美好的梦。常思本把砍来的木柴码上垛,常思源把五只羊赶进羊圈。上弦月已经升到头顶,皎洁的月光给整个院落涂上了一层银白色。
孙氏递给应秋珍一把蒲扇,让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乘凉。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在她的衬衫上印出了一个个暗花。清露如玉,落在她头上,送给她心头一丝丝凉爽。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吹走了心头的燥热。应秋珍感觉到,山里的风知情知义,专在夏夜来临的时候,用轻柔的手掌安抚她的心。
孙氏没有出来。在屋里,她用火镰火石打着火,点燃一盏豆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取出几炷香,插在青铜香炉里,又点燃一沓黄裱,在八仙桌前烧起来。在缭绕的香烟中,在燃烧的黄裱前,诚心诚意地祷告:“观世音菩萨,保佑孩子们一生好运,我和他爹来世变牛变马,变猪变狗,都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声音不大,应秋珍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感到有些好笑,大山里的老年人,在神鬼面前,还这样虔诚。又感到有些庆幸,山村里的老年人,都在为自己的儿女祈福。
孙氏做完祷告,拿着一把蒲扇,来到院子里,和应秋珍一同坐在石凳上乘凉。
“孩子,走了半天路,下午又没歇一会儿,累了吧?”
“妈,我不累。今天没回去,不知道俺妈会咋想呢。”
“唉,恁妈也老糊涂了,要知道今天是七月七,就不该让恁回来。”
“咋了,妈?今天咋不能回来?”
“老辈子的人都说,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今天是逢七啊,不该出门。”
孙氏本来要说“逢七出门不吉利”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俺俩还没结婚,住在这里不合适,明天就回去了。”
“明天啊,是初八,还是不能回去。只有等到后天了。初九是个好日子,九九归一,长长久久。后天一大早我就做饭,恁俩趁凉快回去。”
听着孙氏的话,应秋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这样的家庭里只半天时间,她就感到,这个家庭的氛围,像落在地面上的月光那样柔,像洒落在庭院中的清露那样爽,像迎面吹过来的夜风那样舒适。将来结了婚,就是不在城里生活,回到村里来,也会像掉进蜜罐里一样甜美。
“妈,那个叫清玲的姑娘真好。给我讲了好多村里的事儿,也问了我好多城里的事儿。”
“她是何家的姑娘,在老龙窝北边住着。她爹狗胜,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勤快人,常年帮咱家干活儿。”
“这么说,她爹是咱家的雇工了?”
“不是咱家的长工。活儿多了,恁爹顾不过来,就央他来家干几天,工钱按天算。他干活儿实在,有时我和恁爹没考虑到的事儿,他都替咱考虑到了。”
应秋珍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看看孙氏的脸,说:“村里的人这么好。可是,那个叫书方的人一来,明凡伯伯为啥就生气呢?”
孙氏没有看应秋珍,望着夜空,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他两家啊,因为那几间房子几亩地,结下了冤仇。你明凡伯伯,是咱这一保的保长,待人和善。在咱村儿,他家的地最多,佃户也最多。他爱财,却又不惜财。那年庞家出了事,急着卖地卖房子,咱家没有买,他肖家就买了。打那时候起,两家就像仇人一样。你明凡伯伯对家里的长工很好。他收留了逃荒来的盼富一家,帮他们盖了房子。前年又主持操办了李家儿子良玉的婚事,把卧龙坡下边的一块地也送给李家耕种了。今天你也听见了,那个李盼富,一根扁担两只筐,逃荒要饭到咱村。要不是遇到肖保长,冻死饿死也难说啊。”
在明净的月光下,在舒爽的夜风中,孙氏给应秋珍讲了曾经发生在双槐村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