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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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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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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二十二章

这是三天古庙会的最后一场夜戏。村里各家各户招待客人,忙了三天,送走了客人,就来到十字街口的戏台前,懂戏文的,静心看戏,不懂戏文的,凑凑热闹。

一出《铡美案》,吸引了大山里的村民。听着正旦悲悲凄凄的演唱,贺氏伤感不已,抱着熟睡在怀中的肖莲英,不住地拭眼泪,把袖着的两块手帕全湿透了。

肖进喜到戏台前看顶篷戏去了。余成娥坐在贺氏身边,不在乎戏台上唱的什么,是想从沉闷的家庭氛围中走出来,在辉煌的汽灯光下,透透气,静静心,解解闷。饰演秦香莲的,并不是遐迩闻名的压塌淮源,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开场还没多长时间,余成娥就感觉到,那个饰演秦香莲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声唱一句白,都有些做作。她无心看演员的出出入入,不住嘴地嗑瓜子。

肖明凡不懂戏文,戏台上出将入相,那些文臣武将的上场下场,俏姑俊妇的悲悲啼啼,他一概不知道是什么作派。红红紫紫的蟒袍玉带,花花绿绿的裙钗佩环,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看着倒也新奇鲜亮。他看着看着,心头不由得升腾起一种生不逢时的感觉。如果自己也生在那个时代,说不定也会弄顶翅膀帽戴戴,弄身罗圈衣穿穿。

头场戏难开,末场戏难熬。长达一个多时辰的《铡美案》结束了,戏台前的人兴犹未尽,喊着让主演加戏。

被人们称作压塌淮源的演员早有准备。在台前观众的吆喝声中,喝了一段又一段。她唱《楼台会》中的“记得草桥两结拜”,当她唱完最后一句唱词的时候,台下暴发出一阵喝彩;她唱《马寡妇开店》中的“哄得娇儿睡着了觉”,当她甩完最后一句声腔的时候,台前传来了热烈的掌声;她唱《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当她还没有把这段戏文唱完,台下就扬起一片叫好声。压塌淮源知道,不唱上五六个段子,台下观众是不会放过她的。在锣鼓丝弦的伴奏中,她一连唱了十个早就唱得滚瓜烂熟的唱段,才谢幕收场。

余成娥看到戏台上的汽灯被领班的取下来,就从贺氏怀里接过熟睡的女儿,跟着公公婆婆,往家里走。

大门楼下铁链拴着的那只黑狗,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马上支起耳朵,想向来人扑上去。一看是主人一家,连忙改变态度,迎在主人的前边,不住地摇尾乞怜。

院子里静悄悄的。走进穿堂,余成娥接过女儿,直接到后院去了。贺氏点上油灯。肖明凡坐在八仙桌旁的罗圈椅上,点了一袋烟抽着。贺氏倒了一碗茶,放在丈夫面前,就去卧室里整理床铺。

肖明凡刚刚抿了两口茶,余成娥就大呼小叫从后院跑了进来。

“爹,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余成娥吓得脸色苍白,踉踉跄跄跑到肖明凡面前,可喉咙大嗓哭喊着。

肖明凡吓了一跳,正端着茶碗的手猛然颤抖起来,碗中的茶水抖洒在手腕上。

贺氏慌慌张张从卧室里跑出来,看到余成娥半跪半坐在客厅里,慌里慌张地说:“咋了?咋了!看把你吓的!”

余成娥一把拉住贺氏的衣襟,直着嗓子哭喊:“妈,良玉他媳妇,是个狐狸精。怪不得恁儿子一到井台上,就借故走了。原来是狐狸精把他勾引回来,还把他的脸抓得像公鸡刨了一样!”

贺氏大吃一惊,霎那间懵了,紧紧抓住余成娥的手,急切地说:“你说啥?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余成娥瑟瑟缩缩地站起来,如丧考妣般哭着说:“恁去看看吧,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把恁孩儿的脸抓得都是血道子。叫他咋到街面上见人哪!”

贺氏看余成娥哭得伤心,情急之下,一股怒气冲昏了头脑,凶狠狠地说:“刚刚一场戏的工夫,就出了这样的窝心事。走,找那贱人去,看看她长了几个胆,敢欺负我的儿子!”

贺氏气呼呼地说着,拉起余成娥就往外走。

肖明凡坐不住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喝住贺氏和余成娥:“恁都嚎个啥!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事情还没闹清楚,就这么嚎天嚎地的。外边人听见了,还当是咱家失火遭抢死了人呢!都先压压火,把良玉家的叫过来,问清楚了再说。就知道闹,当真不知道进喜那德性!”

肖明凡这一番训斥,余成娥不哭了,贺氏也不闹了,都愣愣地站在客厅里,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肖明凡厉声说:“去啊,把良玉家的叫过来。站在那里干啥,丢了魂还是失了魄!”

惊慌失措的贺氏这才回过神,嘟嘟囔囔地说:“天都这时候了,她可能回家睡了。”

“你先到厨房看看,如果她回家睡了,就把她叫起来。”肖明凡命令似地说。

贺氏推了余成娥一下,气呼呼地向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敞开着,里边静悄悄的。灯盏里仅存的一点儿菜油已经熬干,灯光早已熄灭。留给屋里的,是一片黑暗。

贺氏来到厨房门口,恶狠狠地说:“良玉家的,你这小妖精出来!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刘玉婷,你个臭婊子,别装聋作哑不吭声。就是回家了,也到恁家把你拉出来!就是逃跑了,我也把你抓回来!”余成娥怒冲冲地闯进厨房,突然“妈呀”一声惊叫,撒开两腿,疯了一般往回跑,把门口站着的贺氏撞倒在地上。

贺氏从地上爬起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吓得魂不附体,顿时傻了,哑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巴大张着却喊不出话。

余成娥走进厨房,撞到横梁上悬挂着的刘玉婷的尸体。

刘玉婷被肖进喜打伤之后,遭到了肖进喜疯狂而惨无人道的强暴。

刘玉婷苏醒过来,感到头晕目眩。屈辱和痛苦,像两把利剑在心中搅动,把她的心房搅碎了,搅得鲜血四溅。屋顶在旋转,房梁在旋转,门窗在旋转。头顶上的一切都向她压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哭不出声。刚刚淘得洁净如玉的米粒,被地下的污垢染成了灰褐色,像丢弃在路旁的婴儿。案板上那把菜刀,也成了滴着血液的马刀,正向她心头砍过来。她经常使用的那根擀面杖,也成了沾着血迹的枪刺,正向她胸腔刺过来。衣裤被扯烂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向外渗着血。裸露在外的乳房,鼓鼓胀胀疼得钻心。她感觉到,这个世界容不得她,她已经没法儿在这个世界上存身了。她的精神崩溃了,她的灵魂已经飘飘然飞离躯体。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故乡的恶霸欺侮她,被她顺势踢中命根子。她拼着一死,抄起木棍击打恶霸的头颅。她逃出来了。谁知道刚刚逃离虎穴,却又跌进狼窝。肖进喜这只色狼,从见到她的那天起,就盯上她这块瘦肉了。她压根就不想在肖家帮佣,可公婆总脱不开对肖明凡的报恩之心,把她一个嫩生生的女孩子,送到色狼嘴边。今天,这只色狼终于张开血盆大口,把她连骨头带肉生吞了。

刘玉婷坐起来,拼命击打自己的脑袋,拼命抓挠自己的胸口,撕裂肺腑地哭了一阵。她哭出的声音,没有亲人能听得到;她流出的泪水,没有亲人能看得到;她胸中的伤痛,也没有亲人能感觉得到。只有后院里的那棵石榴树,才能听到她的哭声,才能看到她的眼泪,才能感觉到她的伤痛。

世界上的一切,对她这样一个在苦水里泡大的贫苦农家弱女子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都没有任何留恋的地方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对糊涂了一辈子的公爹李盼富和婆母田氏,她既可怜同情,又埋怨气愤。令她牵肠挂肚的,就是那质朴忠厚得掉渣儿的丈夫,和那未满周岁的嗷嗷待哺的女儿。如今的她,将怎样面对这两个最亲最近最难割舍而又最可怜的人啊。刘玉婷的那颗心,已被风刀霜剑宰割得七零八碎。她的那颗在痛苦中抽搐着的破碎的心,再也缝合不起来了。

私下里听人说,穷苦人的军队打到黄河边,家乡的人们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刘玉婷听着人们私下里的传说,总也不大相信。她总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穷苦人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恨不得拿刀劈了肖进喜那只色狼,再去奈何桥追赶父母的亡灵。

刘玉婷咬咬牙,把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紧紧地攥在手里,冲出厨房,一脚踹开后院正房虚掩着的屋门。屋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她闯进肖进喜的卧室,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找到。气恨之中,她挥起菜刀,将屋里的家具噼噼啪啪乱砍一阵,返身到院子里寻找。后院里没有找到肖进喜,她就到前院里寻找,仍然没有找到。她憋着一腔怒火回到厨房,恨不得用刀劈了自己。

就是死,也要死在仇人家里,也要留一个囫囵尸首,好和二老双亲团聚。刘玉婷绝望了,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她解下捆柴草的麻绳,搭在梁头上。“良玉,好好看护秀兰,别忘了为我报仇!”刘玉婷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声之后,毫不留恋地把头伸进绳套里。

肖进喜上学不是块料,打女人的主意,却是行家里手,简直无师自通。自从在黄岩岗偷偷猛拉女孩子的裤子被黄老先生除名后,回到双槐村,有事没事就往妇女群里钻。和叫嫂子的没廉没耻地动手动脚,和叫弟妹的没皮没脸地打情骂俏。有一天看夜戏,肖进喜偷偷摸一个姑娘的脊背。那姑娘回头看看他,没敢声张,随即挤出人群,准备离开。肖进喜尾随着挤出人群跟过去,趁姑娘不备,捂住姑娘的嘴,威胁她说,只要喊叫,就打死她。肖进喜把吓得浑身瘫软的姑娘挟持到一个山凹里。一场罪恶发生之后,肖进喜没有再到戏台前边去,怀着惶恐不安的心绕道回家了。肖进喜害怕姑娘认出他,找他闹事,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日子竟然风平浪静。肖进喜在侥幸中得寸进尺,变得越来越胆大,调戏起妇女来,更加有恃无恐。

刘玉婷成了肖家的女佣,肖进喜嘴上不说,心里边暗自高兴。他认为像这样贫家穷户出来的佣人,想占她个便宜,还不易如反掌!色性不灭的肖进喜,为了瞅机会占有刘玉婷,费尽心机,寻找借口,编造理由,哄骗父亲,支走李盼富。无奈李盼富夫妇常在肖家出出入入日夜劳作,这一障碍无法排除,肖进喜仍然近不了刘玉婷的身,苦恼得不得了。三月三古庙会的最后一场夜戏,别有用心的肖进喜,把父母妻女送到戏台前,就像捕捉黄雀的馋猫一样,借故返回家中,瞅机会要尝尝早就垂涎欲滴的这块羊肉。

令肖进喜烦恼不堪的是,平时不言不语看似温顺的刘玉婷,竟是朵扎手的玫瑰。肖进喜欲火难耐,竟把刘玉婷打昏了。

肖进喜在昏迷不醒的刘玉婷身上疯狂一阵之后,穿好衣服,把厨房的门关上,回到卧室躺下,才感觉到脸上火烧火燎地疼。他伸手一摸,手掌上粘满了紫血。

肖进喜折起身,拿镜子一照,立马后悔了。妻子要是回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该怎样自圆其说呢?带着一脸血印子,还好意思出门,站在人前昂首挺胸吗?

在肖进喜看来,凡是他奸污过的女人,事后都不敢声张。刘玉婷这个漂泊而来的姑娘,这样的丑事还敢声张吗?在懊悔转侥幸的当口,他听到厨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感到大事不妙,一口吹熄了油灯。紧接着,他隔窗看到刘玉婷掂着一把菜刀寻来时,就像鼹鼠一样缩进床底下,听着发了疯似的刘玉婷噼噼啪啪砍家具的声音,害怕刘玉婷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的脑袋也随着家具的断裂而破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直等到外边没了动静,才战战兢兢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躺在床上打哆嗦。

余成娥回来了,刚刚点亮油灯,猛然看到肖进喜脸上一道道的血印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肖进喜,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他是一只改不了吃屎的牙狗,是一头见母猪就发臊的公猪,是一匹见草驴就发情的叫驴。

肖进喜害怕余成娥去问刘玉婷,更害怕刘玉婷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余成娥,就来个恶人先告状,说刘玉婷把淘的米洒到灰堆里了,他好意说了两句,刘玉婷不知好歹,上来就把他的脸抓破了。刘玉婷让他丢了这么大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佣人撵走。

余成娥正在气头上,听了肖进喜的话,不加思索,就信以为真,哭着喊着去客厅里找公婆告状。

余成娥摸进厨房,撞到刘玉婷尸体的时候,吓得失魂落魄,顾不得去扶被撞倒的贺氏,就惊叫着跑回卧室,指着肖进喜的鼻子质问:“究竟咋回事,给老娘说清楚!”

肖进喜自知悖理,白眼珠子翻起来,看着余成娥,搜天搜地找不出一句敷衍的话。

余成娥什么都明白了,气恨交加,一个箭步跳到床上,双腿跨在肖进喜身上,伸开双臂,左右开弓,在肖进喜脸上来回搧起来。

肖进喜深知余成娥的脾气,好像行窃时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一样,无论余成娥怎样质问他,怎样搧他的耳光,也难以反犟,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贺氏领着肖明凡来到后院。肖明凡气得脸色蜡黄,对着肖进喜卧室的门口,恶狠狠地说:“别闹了好不好!好端端一个家,事到如今,被恁闹得不可收拾了!”

熟睡中的肖莲英被惊醒了,哭着往床下爬。

余成娥从床上跳下来,抱紧哭着的肖莲英,走出卧室,坐在应门的一个蒲团上,扯起嗓子嚎起来:“老天爷啊,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万,偏偏让我嫁给这个猪狗不如的天杀鬼!”

贺氏来到余成娥面前,接过肖莲英,说:“别哭了,别哭了!我知道进喜不长进。让你做他的媳妇,我也知道委屈你了。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咱就不去看戏了。好媳妇,别哭了,千屈万屈憋到肚子里,千万别叫外人知道了。”

贺氏不劝还好,贺氏这一说一劝,余成娥哭得更厉害了。

肖明凡看着余成娥哭闹,心里像压着一座大山,说不出究竟什么滋味。他的脸色由蜡黄变成苍白,又由苍白变成酱紫。他不知道哪一辈儿的先人作了孽,到他这一代,积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后悔一时心血来潮,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家人去看夜戏。

“别哭了好不好!看看咱这个家,闹得还像个样子吗!事情已经发生了,哭哭就光彩了!让进喜起来,先给人家赔礼道歉,再去投案自首。”

一听让肖进喜去赔礼道歉,投案自首,余成娥顿时不哭了,也不闹了。那样一来,肖进喜不但在村里丢人现眼,说不定还要蹲大狱,把命偿还给人家。丈夫是妻子头上的一片天。肖进喜纵然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是,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屁股臭了丢不得。要是没有肖进喜,她这一辈子的日子该怎么打发?刘玉婷已经死了,余成娥可不能再搭进去一个活生生的丈夫啊。说破了天,道破了地,也不能让肖进喜去蹲大狱。

“爹啊,妈啊,别光说进喜不好。母狗不浪,牙狗不上。出了这事,能全怪进喜吗!说不定是那臊娘们,忍不住寂寞,关不住后门,故意败坏咱家名誉呢。要是让他去自首,我就跪死在恁面前。”

余成娥说着,从蒲团上站起来,弯下双膝,跪在肖明凡夫妇面前。

肖明凡皱起眉头,深深叹一口气说:“我看着进喜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他那副德性。一到戏台前就走了,这不是存心是啥!出了这么大的事,村子里无论谁说起来,也怪不到良玉媳妇身上。”

贺氏一手抱着肖莲英,一手去拉余成娥。余成娥仍然跪着,无论贺氏怎么拉,也不往起站,泪珠像下雨一样哭着说:“光恁知道他的德性啊。我和他整天在一起,难道就不了解他。他是不好,要是没有他,我该咋办哪!我早就看出来了,那贱人虽然整天不言不语的,可心里做着活儿呢。看她那一对母狗眼,别说进喜了,就是再直正的,也抵不住她引诱。要是让进喜去自首,我就把莲英丢给恁,也不活了。”

肖明凡被余成娥哭得束手无策,愣愣地看着贺氏,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些办法。

贺氏看着肖明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万不能把真相透出去。万一上边把进喜办了,咱一家就绝后了。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才挣来这么一个家业。如果进喜真没了,咱这下半辈子,指靠谁啊!”

肖明凡大脑里一片空白。面对这意想不到的祸事,他措手不及,无法应对,仰天一声长叹,说:“无论如何,也得给盼富个交待。咱这一大半的家业,都是他一家人出力流汗挣来的。人老一辈子了,我不能亏了人家。亏了人家,老天要惩罚的!”

田氏离开肖家回到家里,李良玉把哄睡了的李秀兰交给母亲,也到大槐树下看戏去了。煞戏之后,李良玉回到家里,却没见着刘玉婷。李良玉坐不住,把田氏叫醒,说:“妈,天都后半夜了,秀她妈咋还没有回来。我去看看究竟有啥事儿。”

田氏睁眼看看儿子,心里忽然沉重起来,看看身边躺着的李秀兰,急忙说:“你赶紧去,如果没事儿,让她早点儿回来。秀兰饿了,等着她回来喂奶呢。”

李良玉摸黑走进肖家大院,余成娥毫不客气地逼过来,说刘玉婷勾引肖进喜,早把肖进喜勾引坏了。趁家里人看夜戏的机会,俩人又勾勾搭搭做坏事。没脸活了,临死还想图赖肖家,把肖进喜挖了个顺脸流血。

李良玉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怒冲冲来到厨房,睁眼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厨房里,又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平时耿直倔强、贤慧善良的刘玉婷,已经从梁头上卸下来,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破席上,魂魄已经飞走,只留下一具血肉之躯。

只有一愣神的瞬间,李良玉的怒气全飞散了,涌上心头的是一腔无法抑止的悲愤。他知道妻子是一个烈性女子,也知道肖进喜是个不肖之辈。一个不祥的信号闪电般掠过李良玉的心头,千刀万剐的肖进喜,把刘玉婷逼死了。

李良玉踉跄几步,扑到刘玉婷身上,发疯似地呼喊妻子。

“秀她娘,秀她娘!你究竟咋了!咋就不明不白地走了!就是有天大的冤枉,地大的委屈,也得等我回来说清楚啊!这么不吭不哈地走了,咋就不想想,咱秀兰还等着你喂奶呢!把俺爷儿俩撇在这儿,你忍心吗!”

无论李良玉怎么呼喊她,怎么摇晃她,刘玉婷再也不能站起来回答了。直到这时候,刘玉婷的双眼都没有闭上,眼珠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这座罪恶的院落。她多么希望看到美好的未来,可目光里呈现的,全是滴着血的罪恶之谷。刘玉婷的双唇也没有闭上,她多么希望面对最亲爱的家人,倾诉她所遭受的全部灾难与悲苦,诅咒那个充满罪恶的世道,倾吐她对人世间的留恋,呼唤她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可舌头已经失去知觉,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说不尽的懊恼与悔恨,涌上李良玉的心头。他怪自己,恨自己,把一个好端端的妻子送进虎穴狼窝,送到阴森森的鬼门关。死了,还被泼了一身脏水。

李良玉如泉般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无论抛洒多少泪水,刘玉婷躯体中那朵被摧残致死的心花,再也浇不活了。李良玉撕心裂肺的呼号,回荡在刘玉婷耳边。无论多么大的声音,刘玉婷那缕飘逝远去的幽魂,再也唤不回来了。

李良玉的心在颤抖,心血和思维好像凝固了。整个肖家大院,静得令人发指。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李良玉却看不到一点点星光;空中没有一丝冷风,李良玉却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冷。

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之后,李良玉的五脏六腑燃起了仇恨的怒火。愤怒,已无法让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找到肖明凡,质问他刘玉婷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把妻子埋掉。他要给含冤九泉的妻子讨一个公道。

李良玉的眼睛充血了。在他的眼里,灶台前案板上显现的,红红紫紫全是血;铁锅水缸中漾着的,晶晶莹莹全是泪。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牙齿咬得嘣嘣响。他分明看到,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就躺在洒满鲜血的案板上,刀面上斑斑点点沾满了鲜血。李良玉一把抓住菜刀,紧紧地攥在手里,为妻子报仇成了他唯一的渴求。

李良玉手握菜刀,刚刚转过身,拿刀的手就被按住了。那是父亲李盼富的手。

原来,肖明凡听了余成娥的话之后,涌上心头的那股恼怒,像漏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下去了。

余成娥早知道肖进喜不是好东西。丈夫再不好,毕竟和她在同一个锅里捞稀稠,同一张床上做夫妻。要是把肖进喜送进监狱,就得给刘玉婷抵命。没有肖进喜,她这后半生就得苦苦守寡。她不愿意让丈夫就这样死去,当着公公婆婆的面,说了些昧心的话。

肖明凡深深知道余成娥的心思。既使有太多的悲怒,也不能再使性子。他知道儿子一旦被送上法庭,就是个死罪。没有儿子,余成娥能身孤影单地守活寡吗?余成娥万一改嫁他人,肖明凡处心积虑苦苦挣得的家业,完了不说,连肖家这一支血脉也绝后了。

肖明凡有苦难言,有痛难诉,有冤无处伸张,有怒无处发泄,默无声息地从后院退出来,站在看不见一丝亮光死一般沉寂的前院,决定把这个谁也不愿意遭遇的噩耗告诉李盼富。

肖明凡紫着脸,走出大门。在漆黑一团的暗夜里,肖明凡顺着西边的那条小路,来到李盼富家里。

李盼富喂好牲口躺下,在睡梦中被肖明凡喊醒,看着黑洞洞的窗外,说:“东家,有啥要紧事,搁得住深更半夜来叫我。”

田氏把李秀兰搂在怀里,有一种不详的预兆袭上心头,急忙说:“东家,良玉到恁家去了,还没回来。到底出啥事儿了?”

肖明凡心情沉痛地说:“大兄弟,好弟妹,有件事不能不告诉恁。恁给我干了半辈子苦活累活,我不能昧了良心亏待恁。听了我的话,恁一定要挺得住。”

李盼富夫妇大吃一惊,也顾不上点灯,在昏黑的暗夜里摸衣服。李秀兰被惊醒了,吓得哇哇哭起来。

肖明凡站在窗外,声音很低,也很沉痛:“良玉家里的,挺好的一个媳妇,没想到脾气那样倔,性子那样烈。淘好的米洒地上了,本来就不算个啥事儿,进喜说她两句,没成想她心胸那么窄,想不开就上吊了。”

田氏震惊了,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切切地问:“上吊了?老天爷,碍事不碍事啊?”

肖明凡的眼泪流出来,头压得很低,带着哭腔说:“人已经不行了,恁去看看吧。大兄弟,好弟妹,我对不住恁。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好劝劝良玉。恁放心,善后的事情都由我操办。”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一噩耗,对于一个刚刚有了孙女的李家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顷刻间塌了天,陷了地。李盼富惊讶之余,无可奈何,只有一声声仰天长叹。田氏惊得一时找不到衣服,紧紧抱着李秀兰,一串串老泪洒到孙女身上。

肖明凡仍然神情沮丧地站在窗外,说:“大兄弟,弟妹,我对不起恁,恁一定要挺住啊!”

田氏的神志,慢慢恢复过来,悲痛地说:“有啥过不去的事儿,值得走这条路!”

李盼富痛苦地摇摇头说:“啥都甭说了,快去看看吧。究竟咋回事,让她走了这条路。”

李盼富夫妇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抱着饥饿中不住啼哭的李秀兰,急匆匆走进肖家大院,越过穿堂,来到厨房,还没有看到刘玉婷,就看到李良玉愤怒地从案板上抓起菜刀,要去找肖进喜拼命。

李盼富猛然觉察到,事情不像东家说的那样,是洒了一把米的缘故。不管怎样,事情还没弄清楚,他要制止李良玉,不能再莽莽撞撞惹出更多的乱子。

李盼富急忙赶过去,抓住李良玉掂刀的手,夺下菜刀,训斥说:“你疯了,持刀杀人,是咱穷人做的事吗!”

看到父亲,李良玉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悲愤,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像逼急的一头豹子,不顾一切吼起来:“爹!姓肖的害了秀她娘,我要杀了他!”

李盼富按着李良玉的手,好像按着一个不相识的人,痛心地说:“你胡说啥!谁也没有害她,是她自己做错事,想不开,走了这条路。能怪别人吗?”

李良玉泪眼汪汪,直盯盯地看着父亲,摇着头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

李盼富凶狠狠地说:“良玉,是恁肖大伯救了咱的命!快二十年了,他没亏待过咱,咋能害咱呢!媳妇儿心眼儿窄,走了不该走的路,这是她的命。你痛是痛,哭是哭,可不许胡闹!媳妇儿走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撇下个不懂事的秀兰,还叫她咋活啊。”

听到秀兰的名字,李良玉如刀割一样揪心。父亲说的也是,妻子已经走了,自己去找肖进喜拼命,如果拼不过,不是被肖进喜杀了,就是被害致残。如果拼得过,肖进喜死了,自己也得坐大牢判死刑。他最心爱的女儿还不满一岁,还不知道天下什么叫荣耀,什么叫罪恶呢。

田氏抱着李秀兰,伏到刘玉婷的身上,大哭起来。

“傻孩子,你咋这么傻啊!啥鬼迷住你了,让你走上不归路。有啥苦,有啥冤,咋不给娘说一声,就不明不白地走了。你千不念,万不念,咋就不想想秀兰!她是你的亲闺女,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孩子长大了,向我要妈妈,我咋给她说啊!”

田氏的哭声,吓得李秀兰扯起喉咙哇哇叫地哭。李良玉从母亲怀里接过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看着她哭,眼泪止不住往她小脸上落,竟想不起哄哄她。

贺氏过来劝了一阵,把李盼富拉到院中的石榴树旁。

肖明凡低着头说:“大兄弟,事情闹到这一步,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玉婷这孩子,在俺家干了一年多活儿,吃苦受累都忍了。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给可怜的孩子操办后事。不要再抬她回家了,全当是俺家的人,就让她从这里上路吧。所有的费用都由我出,所有的事项,都由我安排,不让你破费一分钱,也不让你操一点儿心。看在咱弟兄俩的情分上,事后要息事宁人,不能节外生枝。如果你不答应,可以去县衙告状。不管告赢告输,这后事我就不管了。”

李盼富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怔怔地默许了。李盼富想,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是把事儿闹到天上,儿媳妇也醒不过来。他本来就是一个叫化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是东家解救了他一家的苦难,盖了房,给了地,又帮他娶了儿媳妇,这样的恩情还没有报答,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家底那么空,连一口棺材也买不起。去县衙喊冤吧,大大小小的衙门,都不是给穷人开设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他一个挑着讨饭担子来落户的外乡人,不如央东家在双槐村找一块茔地,让刘玉婷这个没爹没娘没家没门苦命人的阴魂有个安身之处。

肖明凡盯着李盼富的脸看了好一阵,果断地说:“玉婷那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不能亏待她。人既然没了,就把给我准备的那口棺木让她用吧。落凤坡下边的那块田地,是你一锹一镐刨出来的,就在那块地里,给孩子造一个坟墓吧。”

李盼富望着天空中几颗呆呆洒泪的星星,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就让泪水蒙住了。

肖明凡的那副寿棺,是十年前央村里的木匠常联营做好的。纯柏木板材,底板四寸,两帮五寸,盖顶六寸,漆得油黑发亮,是双槐村中最好的一副寿棺。把这口棺材让给一个女佣使用,贺氏心里不愿意。肖明凡主意已定,贺氏只在嘴头上嘟哝几句,就不再吭声了。

棺材很重,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挪得动的。肖进喜窝在屋里不出来,李良玉被李盼富劝住之后,气洶洶地抱着李秀兰走了。李盼富年老体弱,正用泪水洗面。到外边觅人来抬,这样的祸事,瞒都瞒不住,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四处找人呢。

可巧,肖明凡在县里当警察的远房侄子肖进荣,请假回来过古庙会,还没有回城里去。肖明凡让余成娥把他叫来,说刘玉婷得急病死了,怕她的阴魂不散,波及更多的人,让他连夜到落凤坡的山湾里掘地挖墓。天亮之前,安葬刘玉婷。

远房叔叔肖明凡来请他办事,肖进荣受宠若惊,像得了圣旨一样,慌得马不停蹄,旋风般来到肖明凡家里,帮助肖明凡把那副沉重的柏木棺材挪到前院,就去村西落凤坡山湾里开掘墓穴。

肖明凡领着肖进荣,刚刚走到落凤坡下,天空中突然响起炸雷,刮起狂风,涌上来许多块黑云。轰隆隆的雷声,从涌上来的黑云层里传出来,在邈远而清寂的夜空中滚动,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啦啦的狂风,从遥远的大山湾窜出来,卷起地面上焦枯的陈年腐叶,直向黑暗中的山顶扑去。大块大块的黑云涌上来,把深蓝色的夜空分割得七零八碎。眼看就要下暴雨了,可是,天空只是雷声隆隆响,狂风呼呼吹,却没有落下一星半点的雨滴。

突然遭到雷电狂风的袭击,肖明凡刮得睁不开眼睛,急忙领着肖进荣躲进大岩石下面避风。他被这阵风刮得身上发冷,心中打颤,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咋这种样子,刚才还满天星星,风平浪静,怎么突然就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真的闹不明白,老天爷究竟怎么了?他的心一下子阴沉下来,有一种不详的预兆袭入心头,心脏惊恐不安地突突乱跳。

说来也怪,这阵风刮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就突然停止了。肖明凡松了一口气,才拿着铁锹,去山脚下的田边找了一块地方,让肖进荣开挖墓穴,自己战战兢兢回到家,打点给刘玉婷着装入殓的事情。

肖明凡看着搁置在前院正中的那副寿棺,真真有点儿舍不得。他对着棺材看了又看,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叹气,走进后院,隔着窗户喊余成娥,要她把不曾穿过的干净衣服拿出来几件,好给刘玉婷装裹。

要把自己的衣服作为刘玉婷的寿衣,余成娥老大不高兴。自己的衣服让一个死人穿去,会招来很多霉气。肖明凡好说歹说,她不是不肯答应,就是一口回绝。肖明凡左等右等,气上心头,余成娥也无动于衷,嘟嘟囔囔说些气话。肖明凡实在忍不住气愤,冲着窗口大发脾气:“你听好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进喜惹的祸。人家告到法院,进喜丢了命,当老婆的也得跟着坐监。这点儿亏都不肯吃,等到人头落地的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肖进喜听见肖明凡在外边发脾气,连忙用手指捣捣余成娥的腰。余成娥厌恶地看了肖进喜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身,从被砍坏的柜子里,取出几件平时就相不中的衣服,把屋门打开一道缝,从门缝里把衣服递给肖明凡。

肖明凡气得直摇头,也没有一点儿办法,无可奈何离开后院,气恨恨地唤来神不守舍的贺氏,给刘玉婷换衣服。

厨房里,刘玉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令破席上。两只眼睛大睁着,无神地盯着眼前的亲人,不会再向他们眨一眨,也不会再向他们笑一笑了。没了气息的刘玉婷张着嘴,对着被炊烟熏黑的房顶,不会再诉一句苦,也不会再喊一声冤了。

李盼富一夜都没有回家,蹲在前院敞篷里的磨盘边,悲悲切切直落泪。他恨自己,让好端端的一个儿媳妇走上不归路。如其这样,还不如当初就不让这可怜的姑娘和儿子结婚呢。姑娘如果能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家庭,也不至于落个这样的惨剧。千埋怨,万怪罪,刘玉婷还是离开这个家,成了一个无处收留的孤魂野鬼。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儿媳妇满含微笑的容颜,听不到儿媳妇喊他“爹”的甜美的声音了。一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只有用默默饮泣中的眼泪,痛悼可怜的儿媳妇。

李良玉流着眼泪,从衣柜中取出刘玉婷和他结婚时穿的那身大红衣裤,抱着不住啼哭的女儿,来看刘玉婷最后一眼。他发现刘玉婷身上穿的竟然不是她原本穿的衣服,顿时心头火起,把女儿送到田氏手里,怒声怒气地说:“妈,兰她娘活着的时候,就不占别人的便宜,如今死了,也不穿别人的衣服上路。如果她穿着这身衣服到那边,小鬼判官也不会饶恕她。咱家虽穷,还有身衣服让兰她娘穿,咱不穿别人的!”说着,伸手就脱刘玉婷身上的衣服。田氏看到李良玉这般光景,泪水像涌泉一样往下流,没有伸手去阻止。她知道儿子的心里,是一片苦海在翻波浪。贺氏赶过来,怎么拦也拦不住,怎么说也说不下,眼睁睁地看着李良玉把刚穿在刘玉婷身上的衣服脱掉。

田氏来到贺氏跟前,悲伤地说:“东家,你体谅体谅良玉,别再坚持了,让他给媳妇穿上他抱来的衣服吧。那样,孩子走着心里也舒坦,良玉的心里也好受些。”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贺氏想再说什么,也是不可能了,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悄悄退到一边去了。肖明凡站在院子里,仰天长叹一声,说:“造孽啊,造孽啊,我这是哪辈子造下的孽,把个好端端的家,弄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时候的李良玉,连看肖明凡一眼也不看,也不听他仰天说些什么,悲愤的浪涛从他心中涌起,形成一股冲天怒气。他对着长天怒吼一声,低下头,泪水暴雨般地倾泻到妻子身上。他不让任何人帮忙,把结婚时刘玉婷穿的那身衣服,一丝不苟地给妻子穿上。李良玉看着静静躺在芦席上的妻子,颤抖着一只粗糙的手,闭合她大睁着的双眼和大张着的嘴唇,扑通一下跪在妻子身边,放开嗓门大哭了一场。

田氏抱着还未晓事的孙女李秀兰,站在刘玉婷的尸体前,让孙女看着她的母亲,眼泪止不住洒落在刘玉婷的身上。不知道是上天的感应,还是感觉到生她养她的母亲离她而去,李秀兰对着母亲的尸首,哇哇地哭,哭得喉咙都沙哑了。

是该上路的时候了,肖明凡和肖进荣来抬刘玉婷的尸骨入殓。李良玉转过身,一人一掌,把肖明凡和肖进荣推得后退几步。他弯下腰,把刘玉婷慢慢抱起来,痛心疾首地说:“兰她娘,你嫁错人了!跟着我没有享一天福,却受了一年多的罪!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你活着,从不占人家的便宜,你死了,咱也不占人家的便宜。咱穷,咱不用任何人的棺材,让我抱着你上路吧。”

贺氏连忙上来劝阻,怎么也劝阻不了一个发怒狮子一般的人。李良玉抱着刘玉婷,连看一眼搁在前院里的棺材都没有,就走出肖家的高大门楼,一步一步向西边的山脚走去。

到了落凤坡西边的山脚下挖好的墓穴旁,李良玉并没有停下脚步,仍然抱着刘玉婷的尸首,拐上山坡,顺着落凤坡,一直向山顶走去。

肖进荣上前拦住说:“良玉老弟,给弟妹挖的墓穴在这儿,你糊涂了吧,咋一个劲儿往山上走啊?”

李良玉血红的眼睛盯着肖进荣,嘴唇绷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一句话也不说,躲过肖进荣的身子,仍然不停地往山上走。

田氏从后面赶上来说:“你别劝他了,我知道他的心。就让他抱着媳妇,想到啥地方就到啥地方吧。”

肖进荣不知所以,他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劝也无法,阻也不能,只能静静地跟在李良玉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山顶上走。

李良玉抱着妻子的尸首,一直走到山顶才停住。在距望夫崖不远的乱石岗上,李良玉放下妻子,亲自用手扒土石。

肖进荣恍然大悟,急忙把那把铁锹递过来。李良玉一把推开铁锹,继续用手挖墓穴。一个浅浅的墓穴显现出来的时候,李良玉的双手淌满了鲜血。就这样,李良玉用淌满鲜血的双手,抱起刘玉婷的尸首,安安稳稳地平放在墓穴里,抓起墓穴周围的石块,一块一块摆在刘玉婷周围,撮起墓穴旁边的碎土,一捧一捧地撒到刘玉婷的尸体上。

肖进荣被李良玉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他放下铁锹,帮李良玉往刘玉婷身边摆石块,往刘玉婷身上撒碎土。在李秀兰的哭声中,在田氏的落泪里,在肖进荣的帮助下,李良玉一块一块地摆石,一捧一捧地撒土。鲜血染在石块上,渗入土壤中,在刘玉婷的尸体上,垒起了一个高高的坟墓。

坟墓垒好了,东方山顶的云层里,透出一片霞光,殷红殷红的,把还未退去的薄薄的云层浸染成一片血海。

(王泉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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