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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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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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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一章


常思根一走上讲台,渊博的知识,就得到了教员的敬佩;灵活的教法,就博得了学生的喝彩。开学还没过多长时间,就迎来了举国欢庆的大喜事。日本侵略者在英勇顽强的中国人民面前,宣布无条件投降。十多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伟大胜利。

淮源县的人们,像全国人民一样,扬眉吐气。他们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奔走相告,把大快人心的喜讯传遍了城乡。人们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英姿焕发,载歌载舞,纵情欢呼。欢庆的歌声在大街小巷里传扬,让大街两旁悬挂的大红灯笼都听醉了;嘹亮的口号声在大街小巷里震荡,把空中弥漫的阴云全驱散了。

太阳一大早就爬上东边的山坡,向涌上街头欢欣鼓舞的人们微笑。缓缓的秋风穿过山野吹进城里,吹散了笼罩城头的阴云,让灿烂的阳光普照大街小巷,也吹走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把清爽和惬意沁入人们胸间。傍城而泻的淮河水,也一路欢舞高歌,跳不完激情欢快的舞蹈,唱不尽满怀喜悦的歌曲。党国政府门前,各个店铺门首,国旗迎风飘动,展现出美丽的姿态,在向人们昭示,伟大的中华民族,迎来了不受外强侵略的新生活。

学校里组织学生走向街头,欢庆民族解放的伟大胜利。每个学生手里,都举着一面小旗,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前行。他们高举小旗,慷慨激昂地呼喊口号,高唱凯歌。大街两旁,引来无数居民观看。

常思根走在学生队列旁,激荡的心情,像大海里掀起的波涛。出门游行之前,他特意换上一身从未上过身的新衣裤,显得特别帅气。他热血沸腾,在歌唱停歇的间隙里,扯开嗓门,领着学生高呼口号。

“热烈庆祝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战无不胜的中国人民万岁!”

“坚强不屈的中华民族万岁!”

口号声从常思根胸腔中发出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回肠荡气,震撼着每一个学生的心,也震撼着他自己。从他胸中涌出来的激情,像奔腾不息的江水,难以遏止。常思根的心情格外舒畅。好像从严寒的冰冻中挣脱出来,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好像从炎热的高粱地里走出来,吹了一阵凉爽爽的清风;又好像从困顿的疲劳中躺下来,做了一个甜滋滋的美梦。常思根的身心,全部融化到激昂亢奋的氛围里了。

学生跟着常思根呼口号。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在大街里响起,简直是夏日午后暴风雨前的隆隆巨雷滚过头顶,是秋水涨后汹涌澎湃的浪潮漫过堤岸,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震撼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常思根十分自豪。他发自肺腑深处的声音,在学生中间形成了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洪流,具有势不可挡的气势和威严。他把心中的激情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中,简直成了一个一呼百应的伟人。

应秋珍也随着队伍走上街头。出发前,她刻意打扮一番。一件带有印花的粉色旗袍穿在身上,崭新崭新的,鲜艳得惹人眼球。一个用红绒丝缠绕着的发拢,把刚刚洗过的乌发向后拢去,把透着青春气息的额头亮出来。抑制不住的喜悦与兴奋,全部显现在俊美的面靥间。她激情难抑,在口号声停歇的间隙里,扯起歌喉,随着学生欢唱。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歌声从应秋珍的胸间飞出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回肠荡气。她从满大街欢庆队伍的情绪中和民众观看的眼神里,看到了独立自主和平幸福的希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融进狂欢的洪流之中,成了波涛中的一朵浪花,成了一股滚滚向前的力量,随着波涛的翻滚向前奔涌。

淮源县中学的游行队伍,大街小巷游了个遍。常思根和应秋珍回到学校,太阳已经错午了。他们激情难抑,长时间沉浸在欢庆的激奋中。

抗战胜利了,为了让应秋珍尽快从失去未婚夫的阴影中走出来,应尚礼夫妇决定,在双十节的那一天,为应秋珍和常思根举行婚礼。

常思根要在县城里结婚的消息传到大山里,在双槐村引起了莫大的震动。左邻右舍的三叔二大爷,五婶四大娘,对常思根的这一行为不能理解。无论是大槐树下,古井旁边,还是街头巷尾,山坡田间,逢人见面,无不议论纷纷。

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在山里人的眼中,娶和嫁是有区别的。

男大当娶,取决于一个“娶”字。千年的封建意识,决定了男子在社会与家庭中的义务和责任。一个家庭,不管贫穷也好,富裕也好,卑贱也好,高贵也好,男子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操持家庭事务的主人。他不仅要全力维持家庭的生活,还要种下延续香火的种子,使家庭更幸福更美满地生活下去,使家族更繁盛更兴旺地延续下去。男子长大成人,须从外姓人家娶回一个妻子,让家中的丁口兴旺。不能为自己的家庭顶门立事,为自己的家族光宗耀祖,反而到女方家中过日子,撑门面,这是一个传统家族里最不能容忍的事。

女大当嫁,取决于一个“嫁”字。千年的封建礼教,决定了女子在社会和家庭中的身份和地位。嫁男嫁男,穿衣吃饭。女子生来就是男子的附庸,为男方的家族生儿育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从此去掉父母的一块心病;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从此被夫家左右役使。女子无才便是德,最直接的教育就是纲常伦理和针织女工。女儿经,道德经,是做女儿的必修课程。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做妻子的必守贞节。谈婚论嫁,闺中女子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主挑选丈夫的权力。只要父母答应了,对方是瞎是瘸,都得忍辱含羞上人家的床;前方是坑是井,都得大睁两眼往里边跳。稍一出格,就会背上伤风败俗的罪名。女儿只能往外边嫁夫,不能往家里娶男。谁家要是娶个倒插门的女婿,便是这个家族莫大的耻辱,不是下眼看待,就是处处找茬儿,甚者群起而攻之。

常思根在外边读了十多年的书,成了双槐村里一个有学问的人。在村里人看来,说不上状元及第,也能顶一个翰林,帽子上要插花翎的。可是,他偏偏要做应家的倒插门女婿。那些留着长白胡须的老人,往往在常运乾背后指指点点,用拐杖捣着脚下的地面,说些风言风语。“读了几天书,见了几次大世面,整个双槐村就装不下了,想插翅膀飞到别人家里抱窝呢!”那些长满皱纹的老婆婆,往往在孙氏背后指脂戳戳,张开缺牙漏风的嘴,讲些蜚短流长。“识了几个字,吃了几次大盘荆芥,就不想喝大山里的苞谷面稀饭了。”

“大哥,孩子要结婚,本来是件大喜事,我不想多说。这几天村子里沸沸扬扬,像炸了锅一样。我是他二叔,看着村里人指指戳戳,听着他们说三道四,总感到脸上挂不住。思根总归是个孩子,让城里的姑娘迷住了也情有可原。可你是他爹啊,经的事儿比孩子多,咋就不劝劝他呢?那姑娘来咱家认门,我不是没见过。长得好不假,可也不能放着媳妇不娶,非要到人家锅里捞稀稠啊。咱这个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山窝窝再小,难道就没有儿媳妇烧锅做饭的地方?山窝窝再穷,难道就养活不了一个儿媳妇?好端端一个儿子,不憨不傻,又能识文断字,真的娶不来媳妇了,非要去城里吃人家的软饭!”常运坤一看到常运乾,就像一挺机关枪,对准哥哥扫射。

“思根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儿。城里乡下都呆过。好端端一个大老爷们,非要吊死在应家那棵树上。天下漂亮的姑娘,箩筐装也装不尽,大车拉也拉不完,裤腰带上一捋一大串,难道都不入他的眼?就他应家一个姑娘好?咱思根是个有出息的人,墨水喝了几大缸,能娶不来个媳妇?箩筐里挑瓜,越挑眼越花。思根那孩子,肯定是挑花眼了。应家姑娘把他的魂勾走了。”郑氏站在孙氏面前,纳着鞋底,高一声低一声的,既是埋怨,又是劝说。

无论村里人怎么说,常运乾有自己的看法。他也不想让常思根入赘到别人家里过日子,孩子读了多年的书,不憨不傻的,大路边上的道理懂得总比山里人多,也不会自己往火坑里跳。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把他拴到裤腰带上。就是把儿媳妇娶进家,完婚之后,还得双双回城里做事。亲家公一辈子只养了这一个姑娘,儿子就是不和岳父母一起生活,等到应家夫妇不能自理的时候,还得常思根和应秋珍两口子赡养。孩子大了,婚姻事做父母的也不能包办。无论儿子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常运乾还是体谅的。

“孩子读了那么多书,考虑问题总有他自己的看法。读书人看准的道儿不会错。我脑袋里装的也不是糨糊,哪能糊里糊涂一辈子!他回来给我讲的话,不说头头是道了,听起来也入情入理。我这脑袋就是榆木圪垯五花头,也开窍了。”常运乾拿这样的话给村里人解释。

村里人听了这番话,想想也在理,当着常运乾的面,都不再说什么,还反过来称赞他有眼光,有见识,怪不得家里能读出个状元。于是,村里好多人都来送礼,向他夫妻二人贺喜。

在城里当警察的肖进荣,也以老乡的名义,给常思根送来一份厚礼,并且毛遂自荐,要亲自主持他们的婚礼。常思根见肖进荣如此热情,就爽快地答应了。要他提前两天到学校来,商量婚事操办的议程。

留下常思源和常思美看家,常运乾和孙氏,领着常思本,还有本家亲近的爷儿们娘儿们,在双十节的前一天,就来到淮源中学,给常思根和应秋珍操办婚事。

为纪念武昌起义,国民政府把每年的十月十日定为国庆日。为了庆祝国庆,学校特地放假三天。常思根事先安排好几间教室,作为本族爷儿们娘儿们的临时宿舍。

本家本族的爷儿们娘儿们,大多是第一次走出大山,来到县城的。在山里人眼里,县城是个有衙门的大地方。繁华的街市,林立的店铺,琳琅满目的杂货,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双槐村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他们想在婚宴的准备中找一些活儿做,可应尚礼夫妇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想插手也插不上,有的坐着抽烟,有的站着闲聊,还有的到大街里闲逛,寻访各处的热闹。

学生宿舍北边,紧靠学校的院墙,新落成一座装修一新的独家小院。这是应尚礼为女儿女婿筑起的一座爱巢。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宽大的窗户透着灿烂的阳光,满屋子被照得亮堂堂的。东间里摆放的一张崭新的椿木顶子大床上,吊着一个大红色的帐幔。一张崭新的红漆三斗桌,端端正正地立在窗前。桌前放着一把漆得油光发亮的水曲柳靠背椅。靠桌子的西边,摆着一个大书柜,里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新近购买的书籍。常思根和应秋珍都爱看的四大古典名著,摆在显眼的位置,一伸手就能取到。一部《史记》,一部《资治通鉴》,还有一部四书五经。应秋珍准备在完婚之后,让常思根给她讲其中的要义。其它一些书籍,好像严阵以待的队伍,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队,等待常思根和应秋珍的检阅。应秋珍要像常思根那样,从书中获得精神上的营养,当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

靠东边的山墙下,是夏青荣特地央北街口的胡木匠做的梳妆台。台面上立着一个椭圆形的梳妆镜,台面下是一个放妆奁盒的抽屉。那块大大的梳妆镜,把整个床幔摄了进去。阳光透过窗口照到镜面上,反射出来的光线把床幔照得通明透亮。靠后墙摆放的,是应秋珍装衣服被褥的一架衣柜。

初三年级的几个男女学生,在放假离校之时,就帮助常思根,把洞房布置得富丽堂皇。窗玻璃上贴的窗花,是巧手姑娘们用红纸剪的喜鹊报春图。看着看着,耳朵内就有喳喳的鸣叫声。墙壁上贴着一张鸳鸯戏水图。鸳鸯翅膀下的水纹,简直是一对恋人喃喃自语的颤音。屋顶上吊着彩带,构成一个七彩纷呈的穹窿,如霞映流水,虹跨长空。应秋珍还住在父母居住的小楼上,却早把婚后的衣物搬来了。婚礼上的鞭炮一响,她就成这个新的家庭里的女主人了。

几个厨艺高超的厨师自愿留下来,专门为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婚事劳作。晚饭做好了,常思根让村里来的人用了饭,安顿他们各自到临时住宿的教室里安歇,就向应尚礼夫妇居住的小楼走去。

儿女结婚成家,两家人办的一宗事。这几天,应尚礼夫妇忙得马不停蹄。女儿房屋的修缮,洞房的布置,婚礼的安排,夫妻俩操了不少心。好几天的操劳,应尚礼有些倦意,正坐在沙发上打盹,常思根就进来了。

“你仔细想想,还有哪些事需要办,就抓紧时间办。这是恁俩的终身大事,可不能马虎。”应尚礼从沙发上站起来,给常思根让座。

“事情都安置妥当了。老家有一个叫肖进荣的,就是出面为我解围的那个警察。他热情大方,乐于助人,又主动要求主持俺俩的婚礼,我就让他当了司仪。招待客人的事,由我二弟统一安排,让老家来的年轻人去做。腾出来三个教室,把课桌一并,足能顶上一个大方桌了。宾客按我们预计的,老家的亲戚朋友,和这边姥爷家的亲朋,还有学校的同事,分开来坐,互不干扰。”

夏青荣从楼上走下来,说:“思根啊,明天是恁俩的好日子。我看秋珍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吃了一点儿饭就上楼了,也不盘头薅脸,独自躲进屋里,叫她开门,她也不开。临近喜期,不知道还有啥心事。”

常思根听岳母一说,心想应秋珍肯定有隐藏在胸中难以明说的事情。

“我上楼看看就知道了。”常思根说着,就要上楼。

夏青荣拉住他,小声嘱咐说:“明天是恁俩的喜日子,有话和她慢慢说,千万别在这时候闹别扭。”

“妈,你放心,我知道该咋做。”常思根上楼去了,母亲给他做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硬硬的鞋底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

常思根来到应秋珍的卧室门前,敲了几下门,轻轻喊了一声:“秋珍,开开门。”

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应秋珍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应秋珍出现在门口,说:“天黑了,老家来了那么多人,你不去关照,又到这儿来了。”

“明天是咱俩的好日子,我再来看看你。”常思根的眼光停留在应秋珍脸上,想从表情上找出一些儿蛛丝马迹。

“整天厮守在一起,不知道一天都见几百回面了,还这么没出息。进来吧。”

应秋珍闪开身子,让常思根进了屋,随手把门关住,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背靠着门板说:“明天我就过去了,就差一个晚上,你就等不及了。叫别人知道了,又该嘲弄我了。”

常思根说:“不是等不及了。我想,你可能有啥事儿要嘱咐我,就过来了。”

应秋珍的脸更红了,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儿上,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地方说:“你坐会儿吧。明天,结婚的礼炮一响,我就是你的人了。”

常思根刚走到床边,就看到程柏梁的照片躺在应秋珍的床上。心下一沉,脚步蓦然止住了。

这不快的表情在常思根脸上只闪了一瞬,应秋珍敏锐的眼光,还是看出来了。她顺手把程柏梁的照片拿起来抱在怀里,说:“咱俩就要结婚了。不知道咋了,我总是忘不了他。咱俩相识这么长时间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会体谅我的。”

应秋珍说着说着,几颗泪珠顺着眼角蹦了出来。

“秋珍,别难过。人是有感情的,我知道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我体谅你,别这样了。明天就是咱的大喜日子,你这样心事重重的,外边人看到了,还不知道咋想呢。”

常思根说着,掏出手帕,替应秋珍擦拭脸上的泪水。

应秋珍接过手帕,自己擦起来。“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没法忘掉他。是我送他去参军打仗的。日本鬼子还没有消灭,就送了他这条命。不然的话,咱俩咋能……”

常思根握住应秋珍拿手帕的那只手,说:“不管怎么说,程柏梁也是为国捐躯的,是一个民族英雄。向他学习,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应秋珍抬起泪眼,看着常思根,说:“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常思根郑重而严肃地点点头,说:“真的,他不但是你学习的榜样,也是我学习的榜样,也是全中国有良心的人学习的榜样。抗日战争,能取得最后胜利,有他一份功劳啊。”

常思根把程柏梁的照片从应秋珍的怀里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连连鞠躬作揖。“柏梁兄弟,明天,我就和秋珍结婚了。她是一个知恩知义善良多情的姑娘,你在天有灵,为她祝福吧。请你放心,我这一辈子,一定代你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应秋珍被这出人意料的举动感动了,情不自禁地搂住常思根的脖子,泪水一颗颗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思根,明天是咱的大喜日子。我怕你不能体谅我。看来,我这担心多余了。你要是真的体谅我,不忌讳的话,我想等咱结过婚,就把柏梁的相片拿到照相馆里放大放大,挂在咱的卧室里。能天天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情愿做你的妻子。在我的感情里,柏梁是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人哪。”

应秋珍对已不在世的未婚夫的情感,和应秋珍相识以来,常思根深有体会。听了应秋珍的话,他将目光落在程柏梁的照片上,思绪万千,不能平静。

沉默了一会儿,常思根才缓缓地说:“秋珍啊,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我也不是没心没肺没感情,我敬慕抗日英雄。十多天前,就去照相馆把柏梁的相片放大了,还用镜框装起来。本想在结婚的那天晚上,给你个惊喜。看你这样伤感,不得不提前告诉你了。”

莫大的惊喜,像一道电光抛向应秋珍的心头。她突然从常思根肩膀上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真诚的面容,把常思根抱得更紧了,眼泪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样,落到两个人的胸前。“我知道你爱我,无论啥事都依着我。”这句话,应秋珍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

常思根被应秋珍的情感深深地感动了,双手紧紧地揽着应秋珍的腰身,非常真诚地说:“明天,客人们打发走了,我要亲手把柏梁兄弟的相片挂在卧室里。我想,他是个英雄,也是个宽宏大量的男子汉。看到你幸福了,他会高兴的。”

应秋珍被深深地感动了,抱着常思根流泪,抱了很久很久,流了很多很多。

太阳特地来贺喜一样,一大早就微笑着爬上城东边的山梁,把淮源中学的校园,照得暖融融的。几只喜鹊,在染成金黄色的大杨树上,对着将要成为爱巢的独家小院,用独特的方式,“喳喳喳”地唱响了欢快流畅清脆悦耳的赞美曲,向将要举行婚礼的新人贺喜,祝福。

一班民乐队,在应尚礼那幢小楼前摆好阵势。吹横笛的,灵活的手指在笛孔上起起落落,将通过笛管的气流,编排成极有韵律的节奏。捧竹笙的,灵巧的手指在笙孔前来来往往,将吹出的气流转化为很有韵味的旋律。悠扬的乐曲,像丝丝白云悠悠地飘过空中,像涓涓细流潺潺地淌入水渠。一个壮年男子,拿着一大一小两个木梆,沉稳地为笙箫定着拍节,像为柔美婀娜的舞蹈者找准落脚的鼓点。令人赞口不绝的,还数那个吹唢呐的青年。他只有二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材,手捧一支明光锃亮的黄铜唢呐,两腮一鼓一缩的,吹得精神抖擞,神气十足。指头在铜管上跳荡,蹦出的一声声音符,连缀成了欢快的曲子。在笙箫的伴奏下,“喜鹊闹春”,“百鸟朝凤”,一曲曲地吹下去。太阳屏住呼吸,白云止住脚步,鸟雀也收住翅膀,连微风也在枝头停下来,静静地欣赏这美妙动听的音乐。

经过精心打扮,应秋珍显得更加漂亮。她静静地坐在床前椅子上,羞红着脸蛋,等待常思根接她下楼。这是她渴盼的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

金钗银钿,连缀着玉翠一样色彩的凤翼。微微一动,满头的金银珠宝,就像倒映在水纹中的星星那样荡漾,碰撞出铜铃敲击般细微的声响。两排粉红色的流苏,从两耳旁垂直而下,把本就俊俏的面容映衬得更加俊美。身穿的那件大红色的嫁衣,前胸后背绣着凤凰。稍一晃动,光耀璀璨的凤翼,就能腾空而起,振翅飞翔。一带丝棉霞帔,从后背拖到胸前,从肩膀上边垂下,挽在纤细的手臂上。凤冠霞帔,往往是状元及第后,皇上赐给状元妻的饰物。结婚典礼上,应秋珍披在身上,把最美的身姿展现在人们面前,自足而又自豪。

屋里屋外,挽着大红的绣球,挂着大红的帐幔,贴着大红的对联,大红的喜字。一切都是红的,红得灿烂,红得耀眼,红得醉心。这是双方父母的心愿与希望,又是她和常思根追求的幸福。

外边的乐声传过来,悠悠扬扬,在她的闺房回荡,在她的耳边飘荡,在她的心中激荡。欢快美妙的音乐,是顺喉而下的陈年老窖,醇郁浓香,醉了她的脸颊,醉了她的心肠,醉得她如九天仙女驾坐云端,身披彩霞,飘飘欲达瑶池御苑。

闺房的门开着,应秋珍不再让门槛绊住常思根的腿脚,不想让门板挡住自己的视线。她要让常思根畅通无阻地进来,一抬头就看到终生相依的情郎。她要终生终世,伴随在常思根身旁。

常思根进来了,步履稳健轻盈,唯恐惊吓静心等待的新娘。他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顶上有一撮红缨,像黑色的帽顶上燃烧着一把火炬。夫妻结合后的日子,将要从这把火炬开始,红火得门庭兴旺,如日中天。额头上那块玉佩,像他那颗心一样,晶莹透亮,绝无杂尘。那件印着“萬”字的紫色马褂,和露出下摆的长衫,将他妆扮成一位学究的模样。披在前胸的那朵大红花,好像胸中燃烧着的一团火焰,要把他和应秋珍的爱情熔化成一炉纯金,浇铸成不离不弃的黄金雕像。那蹲闪耀着金光的雕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永远拆不开的娇妻俏郎。

应秋珍看到常思根,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怒放的心花,像四月的牡丹在脸上纵情绽放。常思根站在应秋珍面前,向新娘深深鞠了一躬。应秋珍把一只粉都都的手递给情郎。常思根轻轻地拿起新娘的那只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伸出一只坚实的胳膊,把应秋珍轻轻地搀起来。随着外边鞭炮的炸响,应秋珍与她的闺房作别,禁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把少女时代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心房。大红的绣鞋轻轻移动,全身的鸾佩叮当脆鸣,传进应秋珍的耳朵内,汇成了悦耳娱心的音响。两个纯情的少女,来到应秋珍身后,托起孔雀开屏一样的裙幅。

常思根挽着应秋珍,迈出了迎娶新娘的第一步。长长的红绒地毯,从应秋珍的卧室铺展开来,顺着楼梯,铺展到挂着红色细纱的门口外边,铺展到洒满金色阳光的甬路上,一直铺展到婚礼的神圣殿堂。常思根搀着应秋珍,两个伴娘相随,沿着红毯铺就的道路,在欢快的器乐声中,在人们的簇拥下,轻轻快快,走进礼堂。

学校的礼堂里张灯结彩,布置得金碧辉煌。一对大红的蜡烛,欢欢快快地摆动着火苗,把舞台辉映得耀眼明光。一条长长的红色横幅,横跨礼堂前顶,像一条赤色的巨龙,横跨在雨后晴朗的天空。“常思根应秋珍新婚志喜”。横幅上那串金色的大字,就是金光闪闪的龙鳞,直夺人的眼睛。蜡烛后边的墙壁上,挂着孙中山先生的巨幅画像。这位庄重而严肃的革命先驱,不苟言笑,使结婚典礼的气氛,烘托得肃穆而庄严。大红的蜡烛前边,应尚礼和常运乾肩并肩正襟危坐。夏青荣和孙氏,紧挨着各自的丈夫,显得端庄大方。应尚礼大衫马褂,俨然都市里一个高贵的绅士。常运乾崭新的夹袄夹裤,显现出山里人的质朴敦厚。在舞台前的排排长凳上,坐着双方的亲属和客人,还有一些教职员工。这是一场传统文明和现代潮流相融合的婚礼,又是一次城市和乡村人们的聚会。人们一个个穿着崭新的衣服,望着熠熠生辉的舞台,谈笑风生,喜气洋洋。

常思根和应秋珍,臂挽着臂,手握着手,肩并着肩,双双走上金碧辉煌的舞台。整个礼堂内,顿时风平浪静,鸦雀无声,全场的亲朋好友,以及前来看热闹的街市老小,齐刷刷地,目光全集中到新人身上。

肖进荣特地请了两天假,当了主持婚礼的司仪。他身材消瘦,肩膀微微前倾,却精神抖擞,一种难遏的兴奋之情,刻在脸上,闪着光亮。新郎新娘的入场,把他激动的心情推向高潮。他飘飘欲仙,用高亢洪亮的嗓音,为面前的新人唱礼。

这场城乡结合土洋合璧的婚礼,在淮源这座不太大的县城里,举办得新颖别致。在肖进荣的唱礼中,新郎新娘拜天地,拜得天上的太阳合不拢嘴,地上的石头也乐开了花。新郎新娘拜高堂,拜得新郎的双亲心中喝了蜂蜜一样甜美,新娘的父母腹中熨斗熨过一样舒服。新郎新娘拜舞台前的亲朋好友,拜得亲朋好友的激情春潮一样高涨荡漾。夫妻对拜,拜出了缠缠绵绵的恋情,卿卿我我的爱意,同舟共济的携手,举案齐眉的同心。常思根和应秋珍,面对天地,父母,朋友,乡民,他们拜得一丝不苟,庄重认真。夫妻这一神圣的名义,就在这番礼拜的过程中,冠在他们头上,印进他们心里。

长长的一根红绸,一头连着常思根,一头牵着应秋珍。两颗跳荡的心,火热的心,用这根红红的绸带,紧紧地连在一起。常思根在前,应秋珍在后,踏着铺向爱巢的猩红地毯,离开热热闹闹的礼堂,在相亲相爱的大道上,一步一步走向温温馨馨的洞房。常思根牵着红绸,红绸牵着新娘,伴娘托着裙幅,后边跟着欢欢喜喜闹闹嚷嚷的人们。

洞房里,一派非凡的热闹景象。应秋珍刚被伴娘搀扶着坐在床沿上,闹洞房的人就蜂拥而进,喧嚷着,打闹着,把新郎新娘紧紧围在中央。捂麻雀,掏鸟卵,摸海螺,拨莎草,上高山,咬陀螺,花哨点子层出不穷。应秋珍满脸羞臊,又挣又趔,又躲又藏。闹房的人又推又拥,又笑又嚷。整个洞房里,形成人潮涌动的湖泊,声浪喧嚣的海洋。

婚宴在三个教室里进行。两个课桌一并,成了方方正正的餐桌。夏青荣娘家来贺喜的亲戚朋友,在靠东隔壁的教室里,由常家家族具有海量的人相陪。四街里前来庆贺的官员,由应尚礼结交的好友相陪。双槐村的乡邻,和常家门里的亲戚,在一个教室里,由常运坤全权接待。坐在最西边教室里的,是学校的教职员工。他们是常思根的同事,也不需外人相陪,自斟自饮,互劝互让,痛痛快快地饮酒,高高兴兴地进餐。

应秋珍脱下婚服,换上一套崭新的大红便装,跟着常思根,开宴时敬酒行礼,吃饭时送餐磕头,小心翼翼地应付新婚庆典的礼数。直到客人走散,她才和常思根一起来到洞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从双槐村来的人,距离县城太远,第二天才能回去。常运乾夫妻二人,被应尚礼夫妇邀到家里居住。两亲家相聚,少不得把酒寒暄,直唠了半夜家常。其他人都住在教室里。掌厨的师傅也没急着回家,让所有人在学校吃了晚饭。一切都安置停当之后,他们才细心收拾过锅灶碗筷,心满意足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闹房的人们闹腾了大半夜,陆陆续续地兴尽而归。秋天的深夜,并不寂静。蟋蟀们兴犹未尽,为新人的结合而高唱颂歌。清爽的秋风,把蟋蟀的歌声送进洞房。一对红蜡烛,在床前桌子上静静地立着,跳荡的火苗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悬在天幕上的星星,大睁着明亮的眼睛,瞧着新郎新娘的爱巢,似乎要从窗棂中挤进来,继续闹新人的洞房。

“睡吧,天不早了。明天,还要送爹妈回乡下呢。”应秋珍坐在床沿上,看着常思根,强忍住内心的激动,说得非常平静。她已经把床铺好,准备和常思根共度温情脉脉的良宵。

常思根用一根小小的竹棍,拨了拨烛捻儿结成的灯花,反身来到应秋珍身边,用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他想对新婚妻子说很多很多话,等到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应秋珍感觉到,有一股暖暖的电流融遍全身,趁势靠在常思根的怀里。她有满肚子的话要对新婚的丈夫倾吐,等到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却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

停了一会儿,常思根站起来,去柜子里把放大后的程柏梁的照片拿出来,在他和应秋珍的结婚照旁边的墙壁上,端端正正上地挂了上去。挂好之后,常思根对照片里微笑着的程柏梁的面容,郑重其事地说:“柏梁兄弟,我和秋珍结婚了。现在,她就在洞房里,就在你面前。好好看看她,为她祝福吧。我一定代你好好地照顾她,照顾她一生一世。”

从常思根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音节,掷地有声,情意绵长。

应秋珍突然站起身,情不自禁地来到程柏梁的照片前,含着泪花,深情地说:“柏梁,原谅我吧。说好抗战胜利了,咱就结婚。现在,抗战终于胜利了,和我结婚的,却不是你。”

常思根看着应秋珍,动情地说:“秋珍,柏梁现在就在咱面前,你有啥话,就敞开心扉,对他说吧。”

应秋珍含泪对着程柏梁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慢慢伸出双臂,拦腰抱住常思根,下巴抵着他的肩头,动情地喊了一声:“思根。”

常思根把应秋珍紧紧揽在怀里,说:“秋珍,我对你,没有啥好说的,只有向柏梁老兄发誓,终生里只爱你一个人。让他在天堂里放心。”

常思根和应秋珍,在程柏梁微笑着的照片前,紧紧地静静地拥抱着,拥抱了好长时间。

红烛无言,用跳荡的火苗给他们光明;衿被不语,用洁净的棉絮给他们温暖。被表上印着的鸳鸯,勾颈联翅,催促他们同衿而眠,共同享受新婚的欢娱。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梳妆台上,意在提醒他们,夜深了,人静了,已到体验新婚甜蜜的时候了。

红绡帐里,鸳鸯被中,一对情人成了夫妻。那对燃烧着的红蜡烛,做了他们天作之合的见证人。

应秋珍在常思根宽广厚实的胸脯前躺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温和、温润和温情。

应秋珍感觉到,常思根宽广而厚实的胸脯,是一座挺拔雄伟的山峰。这座山峰,能容纳天底下所有的树木、藤蔓、青草和藻菌,能容纳天底下所有的岩石、泥土、沙砾和玉翠,还能容纳天底下所有的泉水、瀑布、溪流和雨雪,又能容纳天底下所有的牛马、鹿兔、飞鸟和蝴蝶,更能容纳她胸间那颗跳荡的火热的心,让她居安追美,处变不惊。

应秋珍还感觉到,常思根宽广而厚实的胸脯,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这条马路,从他火热的胸膛里铺设开来,一直铺到天的尽头。可以让手推车吱吱哇哇地在上面欢唱,也可以让牛车在上面轱轱辘辘地前行,可以让货车在上面鸣笛奔驰,也可以让客车从上面安全通行,更可以让她在上面纵情奔跑,一直奔跑到她所希冀的驿站。

应秋珍还感觉到,常思根宽广而厚实的胸脯,是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这片天空,能任白云悠悠飘荡,能任苍鹰展翅翱翔,能任朝霞倾情燃烧,能任群星自由闪烁,更能让她在上面神游,直到生命融入大自然的怀抱。

应秋珍还感觉到,常思根宽广而厚实的胸脯,是浩瀚无边的海洋。这海洋,可以容下龙,容下虾,可以容下鱼,容下鼋,更可以容下作为一个妻子的血肉之躯,让她一直游弋到所向往的港湾。

应秋珍沉醉了,沉醉在情如磐石般的大山里,情如车道般的马路上,情如宝石般的蓝天里,情如温泉般的大海里。她紧紧地拥抱常思根,任常思根温热的嘴唇,在她的唇边、额头、面颊上留下深情的印痕。

常思根像一头任性的狮子,爬上高高的大山,感觉到顶着他胸膛的两座山峰里,正涌动着温热的泉水。那泉水不久就会冲破地表的岩层,涌流到山坡上,滋润着万顷沃土,养育出参天大树。

常思根在芳草丛生的山坡下,找到那片待垦的处女地。他深深地感觉到,在那片湿地的深层,有一股热流。那是腴壤在颤动,地温在上升,山泉在涌流。他要把这片肥沃的处女地开垦好,播下希望的种子,收获丰硕的果实。

常思根深深地感觉到,在他的胸膛下边,有一片柔润的海面。微风吹来,水波轻漾。他像一个驾驶帆船的弄潮者,在浩瀚无边的海面上冲浪。在他的胸膛下边,有一片柔美的草原。他像一匹狂奔的骏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驰骋。他似乎登上金碧辉煌的舞台,纵情在上面舞蹈,尽显自己的才艺。他似乎驾着轻柔而洁净的白云,飞升到如仙如幻的境界里。

常思根和应秋珍,都感到有一种异样的美妙神奇。那是一股暖流,流进了每一条柔韧的血管里,传进了每一根敏感的神经里。

“天下太平了,咱就要孩子。”应秋珍抚摸着常思根的脊背,说得很动情。

“咱俩想到一块儿了。天下不打仗了,我们才要孩子。”常思根抚摸着应秋珍发烫的两靥,说得也很动情。

“要是生个男孩儿,就起名叫建国。长大了,好好建设咱的国家。”应秋珍满含希望地笑着。

“要是生个女孩儿,就起名叫建华。长大了,好好地建设咱的大中华。”常思根饶有兴味地笑着。

墙壁上挂着的镜框里,程柏梁看着鸳鸯帐中的常思根和应秋珍,仍旧微笑着,那是放心的微笑,真诚的微笑。在他脸上,笑出了一片红云,笑出了一抹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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