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场血腥的屠杀,一次次残酷的掠夺,一个个生命的消亡,一具具枯骨的出现。上苍看着兵荒马乱的世道,感到万分沉痛悲伤,不停地向大地挥洒泪水。
天,好像永远不会放晴。从早晨到晚上,从白天到黑夜,都不停地落泪。道路旁的杨树和柳树,山弯里的榛树和橡树,山腰中的椿树和楝树,山顶上的松树和柏树,还有无数株洋槐和苦槐,都像挥动胳膊一样摇动枝条,为苍天擦拭眼泪。极度悲伤的老天爷,泪水越来越多,越来越猛,越来越密,越来越稠。把大地上的山峦、河流和平地,都裹进它的泪水之中。
从淮源县城逃出来,常思根领着应秋珍,在雨雾迷蒙的重峦叠嶂中转悠三天了。他俩好像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的小船,任凭风浪卷裹,向狂涛深处推去。常思根看着前边迷迷茫茫的雨雾,不知道走到哪里,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见到晴天,才能够见到太阳。他这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船,不是被风浪卷入漩涡,沉进无底的深渊,就是被风浪推上礁岩,撞个粉身碎骨。他望着雨雾笼罩中的迷蒙的前方,感觉到突兀在远远近近的山梁,就是大海波涛中一座座露出水面的礁石和岛屿。顺山依势高低错落铺展着的田地,就是飓风在海面上掀起的狂涛。他这只命运小船,就在遍布礁岛翻涌着浪涛的海面上颠簸。常思根并不灰心,也不泄气,更不失望。应秋珍在他身边,给了他莫大的温暖和抚慰。不为别人,只为一个应秋珍,他必须掌握好生命之舟的舵盘,为她开辟一条求生的道路。前头的风浪无论有多大,也挡不住他去寻找一片晴朗天空的决心。
常思根一心一意要找游击队,这是一条唯一能走得通的生路。但是,他对游击队的情况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
过去的岁月里,抵御外侮的战火,在中华大地上熊熊燃烧。他像好多有志青年一样,一提起土匪强盗,就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在传统的家教熏陶下,在常思根的心目中,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凭借险峻的有利地形,打家劫舍,残害百姓,荼毒生灵。作为一个心底善良的老百姓,只要听到“土匪”这个名字,马上就和烧杀抢掠联系在一起了。
在外地读书的时候,常思根读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宣传文章。有痛斥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的檄文,有歌颂党国的军队奋勇杀敌功勋卓著的报道,还有一些共产党散发的抗日救国的传单。那时的常思根,在纷纷扰扰的世界里,对中央军抱有非常大的希望,对八路军、新四军也怀着朦胧的敬慕之情。在他的灵魂深处,这些军队,都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浴血奋战,都能够把一个雄踞于世界东方的文明古国,建设成一个没有外来侵略,独立自主繁荣昌盛的国家。
十多年的抗战结束了,常思根正沉浸在欢庆胜利的欣喜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接踵而来。血淋淋的现实,清清楚楚地摆在常思根面前,他对社会现实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中央军中那些蜕化变质的队伍的所作所为,使他痛心,使他迷惘,使他厌恶,更使他恼怒。
先是二弟的被抓。中央军中的反动派,要向共产党的军队开战,要抓很多男丁补充兵源,增强兵力,壮大队伍。在常思本被抓的同时,三弟常思源的腿竟被反动的军官张营长打伤,落了个终生的残疾。
接着是岳父岳母的惨死。岳父应尚礼,一个多么善良的儒学先生,为了党国的利益,放弃了学校的利益。让准备上前线的部队,驻扎在学校里。结果引狼入室,造成一场骇人听闻的惨案。学校在兵燹中成了废墟,庭院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岳父岳母被兵痞夺去了生命。常思根亲眼目睹了反动军队的暴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队伍,就是报纸上天天吹嘘的关心国事,关爱民生的队伍!这些军人的所作所为,和在书本上读到的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从哪一个角度说,都对不上号。常思根无法理解的是,这支部队在教室开会的时候,主席台上悬挂的,还是孙中山的巨幅画像。画像上的孙中山先生,还是那样严肃,那样仁慈,那样祥和,那样稳重。
通过前比后比,左比右比,突然间,常思根将这支残害民众的部队,无形之中和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对上了茬口。县城大小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天天抨击的游击队,绕山转岭,神出鬼没地抗击日寇的侵略,从未听说他们有骚扰民众的举动。国民政府在报刊上宣传的,和现实的情形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常思根对本质蜕变的军队产生了恐惧和厌恶,对共产党的游击队产生了向往和敬慕。
从县城逃出来之后,常思根寄托于中央军的希望破灭了。拯救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样的军队靠不住。要保住自己这条命,必须找到游击队。
雨水从天上落下来,时小时大,时疏时密。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夹袄淋湿淋透了。白天艰难行走,已经觉得难忍难受,最难熬的就是夜晚。被雨水淋透的衣服,铁一般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常思根和应秋珍,好像跌进冰窟窿里一样,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不知道村里的情况,不敢贸然进村借宿,在黑得像墨汁一样浓重的暗夜中,悄悄露宿村头,在农家的柴草垛旁边过夜。他们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紧紧拥抱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送给对方一些温暖。可是,被雨水淋透的衣服,形成一道冰凉冰凉的障壁,怎么也传不到对方的肌肤上。
乌云紧紧封锁着太空。太阳像锁进囚车里一样,挣脱不出来。四野烟雾朦胧,冷雨凄凄,没有谁能给常思根指明方向。他领着应秋珍,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该转哪架山,该涉哪条河,该走哪条路,都无法确定。他们想找游击队,但转来转去,不知道游击队的驻地究竟在哪里。想向遇到的少许几个雨中人探个消息,迎面走来的人都拿惊疑的目光打量他们,不是诚惶诚恐地摇摇头,就是惊恐不安地摆摆手,一言不发就急速走开了。
忍饥挨饿,一连走了三四天,淫雨还在不停地下。每转过一道山弯,他们总要停下来向前边望望,总希望往前边一望,就能望到游击队的活动。
傍晚的时候,雨慢慢地停下来,风也停止肆虐。阴天夜来早。不知不觉间,夜幕已把大地裹进黑暗中了。
大山脚下,出现依山顺势的几所茅屋。房前是一条山沟,山沟里的流水呜呜咽咽,向两旁的山崖倾诉心中的悲苦,听起来很凄惨。高高耸立在房子背后的山梁,像一个个黑黑的魔影,向这几所房子压下来,想把这几户人家,随时随地吞到肚子里。
常思根沿着山根的一条蚰蜒小路,摸到村头。黑暗笼罩下的村子,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出来活动。细细听听,除了山涧里流水的呜咽声,连鸡子在窝里忧愁的嘀嘀声都听不到。
又冷又饿,常思根还有些坚强,应秋珍困得实在顶不住了,把常思根拉到身后,盯着村头的一所房子,希望有个人出来给他们一些吃的,给他们壮壮胆,指指路。
一只狗从房檐下窜出来,站在屋门口汪汪地叫。应秋珍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常思根急忙把她拉到身后,用宽厚的脊背挡住她。
黑暗中,看不清楚是一只什么狗。那只狗见来人站着不动,有些胆怯,只站在屋门口汪汪狂叫,不敢向他们跟前扑。霎时间,相邻几家的狗也都跑出来,在常思根和应秋珍不远的地方站住,汪汪地叫个不停。
“狗!咬啥咬!”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常思根和应秋珍这才稳住神,不再害怕。
“大娘,俺俩是过路的。天黑摸不着路了,能不能在恁屋檐下避避雨,天一亮俺就走。”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应秋珍没有让常思根开口,对着屋门口高声说。
听到外边有响动,正在纺线的老妇人连忙停住手,静静听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把屋门打开一道缝。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线光亮,扫除了屋门外的黑暗。老妇人感到,屋门外站着的两个人,不像是坏人,可能是走夜路迷失方向的落难人。无论那只狗怎样对着他们叫,他们也不前走,也不后退,更没有逃走的迹象。
老妇人这才放心地把房门打开,走到屋门外。
“狗,卧一边去!”
老妇人的一声呵斥,那只狗就不再狂叫了,跑到她的身边打转转。其它的狗也都息了声,卧在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常思根和应秋珍。
“可怜的孩子,恁是打哪儿来的?天黑了,咋还在大山里转悠。这里山高水深,野虫子可多了。别说是夜里,就是大天白日,走路都得小心点儿。”
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向常思根和应秋珍跟前走过来。那只狗也跟着跑了过来。
“大娘,打扰你了。我和丈夫要回家。天在下雨,我们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总也摸不着回家的路。”
应秋珍不敢贸然向前边走,仍然站着一动不动地说。她害怕再惹起那只狗的恼怒。她知道,狗仗人势,如果那只狗发怒了,在它的主人面前,不但有更加疯狂的叫声,还会向她和常思根扑过来。
老妇人趁着透出来的微弱的灯光,认真地看看常思根,又看看应秋珍,惊疑不定地说:“恁是哪村儿的?咋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闹得大山窝里也不安生。”
“大娘,你不要害怕,俺是夫妻俩,确实在大山里迷路了,摸不出去。衣服淋湿了,希望找个地方避避雨。”
忧愁满腹的常思根,站在应秋珍身边说着,身子仍然没有挪动一下。
老妇人似乎明白了,带着些许埋怨说:“不用说了。这时候还没有到家,爹妈能在家里坐得住吗?他们不急死才怪呢。进来吧。深山野沟里,人虽穷,也还能给恁弄点儿吃的。”
老妇人转过身,准备让常思根和应秋珍到屋里去。
常思根和应秋珍刚刚迈开脚步,那条狗就“汪汪”地狂叫着扑了过来。
“狗!”老妇人狠狠踢了那只狗一脚。
那只狗叽叽叫着,转身跑了几步,又调转身子,远远跟在常思根和应秋珍后边,大有随时扑过来的可能。
常思根和应秋珍走到屋门口站住了,不知道这时候是进去好,还是离开好。
“有两个人迷路了,想在这儿避避雨。”老妇人走进屋里,朝隔山上吊着的门帘说。
里屋传出来几声咳嗽,接着就有一个粗重的声音说:“人到难处了,能帮,咱就帮一帮。进来吧。”
老妇人转过身,非常同情地说:“别在门口站着了,到屋里来吧。看看,衣服都湿透了,生个火,给恁俩烤烤。”
常思根和应秋珍一走进屋里,眼前顿时明亮了,身上顿时也感到温暖了。
屋里的陈设很简陋。一个青铜香炉里,点着的一枝松明子,在纺车和老妇人坐的稻草苫子之间呆着。跳动的火苗,把纺车的影子映在用秫杆编织的隔山上。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方桌,紧紧地靠着后墙。紧挨后墙的那条断腿,垒起几块石头支着。两把破椅子,在隔山前面放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家具了。
松明子燃烧的火苗,驱散了常思根和应秋珍心头的阴暗和寒冷。在淫雨里摸了几天,一进到屋里,眼前就见到光明,身上就涌现出暖流,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老妇人用惊疑的目光把常思根和应秋珍打量一阵,就掀开门帘,到里屋捧出一个存有暗火的火盆,放在应门的稻草苫前边,又到外边抱进来一些木柴,放在火盆里。
门帘掀开了,一个佝偻着腰的老汉从里屋走出来。老汉是一个患了重病的人,披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黑棉袄,一出门帘就揣着手,看了常思根和应秋珍一眼,蹲下去用嘴往火盆里吹气。
老妇人从方桌下拿出一把破扇子,递给老汉。“搧搧吧,火快灭了。”
“大娘,谢谢你,你真好。”应秋珍非常感激地说。
“别说好不好的话了。无论是谁,只要有一点儿良心,遇到像恁这样的逃难人,都会这样做的。看把恁淋的。坐近点儿,烤烤衣服。老穿着湿衣服,会得病的。”
老妇人说着,把隔山前的两把破椅子掂过来,放在火盆旁边,让常思根和应秋珍烤火。随手把屋里的门上了闩。
老汉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火盆里的木柴燃着。红红的火苗在木柴上燃烧,把简陋的小屋照得更加明亮,烤得更加温暖了。
常思根和应秋珍实实在在感觉到,他们走进这个贫穷而善良的山里人家里,就像走进双槐村的家里一样,面前的老妇人和佝偻着腰的老汉,好像就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样慈祥、和善、热情。在雨肚子里走了几天,实在又饥又冷,他们没有再谦让,就围着火盆烤火。
不一会儿,常思根和应秋珍的身上,冒起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一股暖流,透过夹袄进入胸间。他们感觉到,融入他们身体里的温暖,既有火盆里炭火的温度,又有陋室里老人家的热情。
老汉佝偻着腰,在老妇人掂过来的一个蒲团上坐下来,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向火旁烤着。
坐在稻草苫子上烤火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有些零乱。衣服很破,也很单薄。满是皱纹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尤其苍白。手背上的皮肤下边,暴出一条条青筋。
老汉比老妇人更加瘦弱。带着病色的脸上,好像只贴着一张薄薄的皮肤。两腮处深深凹陷下去,衬得两边的颧骨特别高,像干涸的池塘边上耸立着一座陡峭的山峰。长长的胡须,稀稀疏疏,乱纷纷地贴在下巴上。他暮年衰弱,老态龙钟,烤着火,不住地咳嗽。
从县城里逃出来,从富裕的家庭里走出来,常思根和应秋珍,实实在在感受到生活在大山里的老百姓,生活是多么的艰苦,日子是多么的难熬。
“不知道恁吃饭了没有。深山野沟里的人家,守着石头过日子,本来就穷,也没啥好吃的让恁吃。”老妇人说到这里,扭转头看看老汉,说,“今天早上做的菜团子,还有几个。拿出来熥熥,好歹也能挡点儿饥。”
老汉看看老妇人,说:“你去拿吧。别让孩子饿着。天无绝人之路,天亮了,咱再想办法。”
老妇人站起来,走到里屋,将盛放着四个菜团子的竹筐端出来。竹筐里放着的四个菜团子,用干红薯叶和着野菜做成,黑乎乎的。
“大娘,不用了,我们不饿。”常思根说着,把眼光集中在老妇人手上。
“一看到恁,就知道恁没有吃东西。家里虽然穷,还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半糠半菜,还能煞些日子。恁吃点儿吧,吃下去就不饿了。天明了,走路才有劲儿。”
老妇人还没有说话,老汉就劝常思根和应秋珍吃菜团子。
“大伯,你让俺把馍吃了,恁俩明天吃啥啊!”应秋珍看着老汉,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恁只管吃吧,俺还有。”老汉劝慰常思根和应秋珍,好像劝慰自己的儿女。
“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咱还有啥啊。不瞒恁俩说,这是俺明天一天的伙食。这年头,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纳税。山里的老百姓,全靠这个度日子。恁俩只管吃,每人两个,不能不吃。赶天明了,俺再上山找吃的。”
老妇人瞪了老汉一眼,也不再说什么,把菜团子放在火盆边熥着。
火盆里的木柴噼噼剥剥地燃烧。火苗红红的,在木柴上边欢快地跳跃,把低矮简陋的茅屋,蒸腾得暖烘烘的,把常思根和应秋珍的身子,也烤得暖烘烘的。他俩从春寒的雨肚里走进这个农家,好像从冰窟窿里走进温室,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菜团子熥热了,无论老汉和老妇人怎么劝让,常思根和应秋珍,每人只吃了一个。另外两个,他们说什么都不能吃,那是老两口的保命粮。
黑乎乎的菜团子,长时间在风雨里挨饿受冻的常思根和应秋珍吃起来,胜过海参河虾,鸡心牛肝。每人吃了一个菜团子,心不慌了,浑身都来了精神。
“看恁俩的打扮,不像是山里人。是不是爹妈不同意恁俩结婚,就偷偷跑出来了?这可不应该。爹妈把恁养这么大,还没有得住力呢,恁就这样了。他们将来指望谁呢!听人劝,吃饱饭。听俺老年人一句劝吧,天明了恁就回去,可不能再让爹妈操心了,更不能再惹爹妈生气了。他们不同意恁俩结婚,恁俩就好好跟他们商量。千万不能一赌气就往外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恁爹恁妈就是哭憨哭傻,恁也不知道。”老妇人这样劝常思根和应秋珍。
应秋珍看看老妇人,又看看老汉,满含羞涩地说:“大妈,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俺俩是从城里出来的,结婚都一年多了。不瞒你说,前几天,有一支队伍驻扎在城里,把俺爹俺妈都杀了,把俺家的房子也烧了。俺俩从城里逃出来,冒着大雨在山里转了三四天。大雨天里,我们迷了路,转来转去就转到这儿来了。要不是遇到恁俩这样的好心人,今天晚上,俺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一夜呢。”
老妇人听了应秋珍的话,看着应秋珍,睁大惊疑的眼睛说:“这么说,恁俩不是因为婚事和爹娘闹别扭的?”
常思根和应秋珍几乎是同一时间点了点头。
老汉听了应秋珍的话,咳嗽一阵,然后说:“唉,看看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个安生的日子。俺老两口,也是有儿女的。那一年小鬼子来山里扫荡,凶神恶煞似的,抢粮的抢粮,烧房的烧房,抓人的抓人。可怜俺那一双儿女,都死在小鬼子的刺刀下了。剩下俺老两口,说不定哪一天就让阎王爷领走了。”
应秋珍非常吃惊地说:“想不到,大山里的人这么苦。我们在城里,只感到日子过得不舒心,谁知道恁俩比我们还苦。”
老汉又咳嗽一阵,接上去说:“再苦,还能苦到哪儿去!五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上,今天晚上脱了鞋,也不知明天早晨还穿不穿呢。就这样苦里难里活受罪,还不如俩眼一闭,去见阎王爷好呢。”
老妇人说:“恁俩这样逃出来,整天在大山里躲来躲去,也不个事儿。得想个法子。老这样转来转去,生了病谁管?没吃没喝的,谁可怜?山里的野虫子那么多,碰到老虎豹子,谁救恁!万一遇到流窜的土匪,恁还有活命吗!”
老两口的话,表现出对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关心和疼爱。大山里的人啊,像关爱亲生儿女一样,关爱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常思根和应秋珍。
“大伯大妈,恁俩都是实在人,我也就不瞒恁了。早就听说大山里有游击队活动,俺俩实在没办法了,是逃出来找游击队的。恁知道游击队的消息吗?”常思根不再有任何顾忌,向质朴善良的山里人打听。
应秋珍看看常思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游击队?”老妇人非常惊讶,看不出,黑夜间闯上门来的两个青年人,是要投奔游击队的,就说,“唉啊,俺时常也听说有游击队,他们待穷人可亲了。可是,我们这里山险水恶,就这几户人家,天天守着大山过日子,长年累月,也翻不过几座山,涉不过几道河,也不知道游击队在哪里。”
“俺在大山里转悠好几天了,总该离游击队的驻地不远了吧。”
老汉接上来说:“谁知道啊!恁出来之前,也没有打听打听,就只管在大山里转悠?”
常思根皱着眉头说:“游击队的人去过县城,穿的都是便衣。他们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我们找谁问哪。如果真的找不到游击队,就回老家去。俺老家也在大山里。”
“恁俩是山里人?听口音,离这儿也不会多远。”老妇人说。
“俺老家是双槐村的,在县城西边,离县城四十里路。爹妈都是农民,像恁俩一样,在山沟里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常思根说。
“唉啊,恁俩转了这几天,咋转到这儿来了?”老妇人非常吃惊,说,“双槐村离这儿只有十几里路。双槐村是个大村子,远远近近都有名。街里那两棵大槐树,就像弟兄俩拥抱着一样。”
“这么说,俺俩冒雨走了这几天,转来转去,快转到老家了?”常思根很诧疑,也很侥幸。在阴雨天里转来转去走了三四天,见不着太阳,迷失了方向,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楚,没有去到要去的地方。常思根实实在在感觉到,人是多么需要天上的太阳啊!
老汉说:“这几天,恁俩肯定迷路了。要不,咋会摸到这儿呢。俺这村子,只有四户人家,叫郭崖村。从这里往北走,一到淮河边,就看到双槐村了。从山顶上穿过去,也只有十来里路程。依我说啊,大山里既然有家,还不如先回家看看,慢慢打听着,等打听清楚了,再去找游击队也不迟。”
应秋珍也纳闷,明明是朝着往西南方向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向,摸到离家只有十儿里路的地方。正像老汉说的,既然快到双槐村了,还不如先回家看看。如果躲藏不住,等问明方向路径,再走也不迟。害怕官府抓捕,就回家打一头,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弄些干粮带在身上也很必要。
应秋珍想到这里,对常思根说:“知道家的方向了,咱就回家看看吧。如果没有意外,就在家慢慢打听着。如果真找不到游击队,咱就在家当农民。如果在家存不住身,咱也只好偷偷摸回去,准备些干粮盘缠,再悄悄离开也好啊。”
常思根蹙起眉头,沉思一阵说:“既然到家了,就回家看看再说吧。如果阎王爷放不过咱,就是逃到天边也活不成。如果阎王爷不找咱,咱就不用躲,也不用藏了。”
这几天在大山里冒雨行走的艰辛,常思根也产生出回家看看风向的想法。处在偏远大山里的双槐村,就是他们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回到温暖的家里,他们可以避避风,躲躲雨,歇歇心,定定神。
一盆火烤完之后,常思根和应秋珍身上的衣服烤得快干了,好像春风迎面吹来,身心都感到暖融融的。常思根和应秋珍决计先回双槐村,看看情况再作决定。
夜深了,老妇人让常思根和应秋珍到里屋睡觉,常思根和应秋珍说什么也不肯,就围坐在散发着余热的火盆旁,一直坐到天明。
天无绝人之路,可能是上天有眼,常思根和应秋珍山穷水尽行将绝望的时候,面前出现了柳暗花明的转机。
天亮了。曙光穿过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屋里的纺车、桌椅和火盆,显现在黎明的光亮里。
天晴了。天空中的乌云,分裂成几大块,很不情愿从天幕上消散似的,仍然强占着早已溃败却不愿意撤退的阵地。从裂开的云缝中,露出了几片蔚蓝。慢慢地,拂晓的霞光通过云彩边缘洒向大地,给层层叠叠的大山,染上红彤彤的颜色。
老妇人很早就起来了,往火盆里续了些木柴。用破扇子搧了一阵,续上的木柴就燃烧起来,驱退了黎明时的寒气,换来了一屋子的温暖。
还像昨晚那样,老妇人把剩下的两个菜团子在火盆上熥热,让常思根和应秋珍充饥。
老人家里只有四个菜团子。昨天晚上,常思根和应秋珍就吃了两个。如果再把这两个吃了,两位老人弄不来吃的,就要饿一天肚子。老妇人左让右让,常思根和应秋珍仍然不肯接那两个菜团子,满含热泪,说了一些十分感谢的话,就要告辞。
“叫恁吃,恁就只管吃,甭担心俺老两口。恁俩放心,大山里什么都有,俺饿不着。”
老妇人用命令的口吻,让常思根和应秋珍把两个菜团子吃了下去。
老汉没有起床,在里屋不住地咳嗽。
常思根和应秋珍隔着门帘,向床上躺着的老汉告别。
大山里静悄悄的,没有风,在空中漂浮的几大片乌黑的云彩,已经被橘红的霞光裹住,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从这架山梁飘到那架山梁。这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山村,背靠着高高的山梁,面对着深深的山沟,把山顶上的云霞,山沟里的荆蒿,都看在眼里,揽在胸中。
“离双槐村不远了,恁还是先回家看看吧。双槐村虽然离这儿不远,俺老两口也没有去过。只听人们说,从这儿往北走,见山上有路,恁就翻过去。走到淮河边上,就看到双槐村了。人走千里万里,外边的水再甜,也没有家乡的水好喝。村里的爷儿们娘儿们,就是一棵大树上的枝枝杈杈,都是一个根上生长出来的。一路上小心。大山里时常有虎狼出没。那些不通人性的东西,凶残着哪。”
老妇人把常思根和应秋珍一直送到村外的小路上,给他们指明要走的方向。常思根和应秋珍千恩万谢,才踏上顺山沟蜿蜒北去的小路。老妇人站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像目送亲生儿女一样,直到常思根和应秋珍转过山弯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天上的云霞慢慢消退,露出大片大片蔚蓝色的晴空。温暖的春风,吹走了大山里的沉闷,吹来了初春天气的温暖。毕竟是春天了。太阳一露出笑脸,就将光和热洒向大地。常思根和应秋珍身上不再寒冷,觉得暖融融的。
山林中的鸟儿出现了,站在将要发芽的树枝上,用欢快的叫声迎接初春的晴空。喜鹊和麻雀,乌鸦和苍鹰,都同时唱出自己的心声。
阳光普照的日子,顺着老妇人指点的路径,常思根领着应秋珍,迤逦向北而行。太阳爬上背后大山顶巅的时候,他们面前就现出一条淌着汩汩春水的河流。
常思根的心胸豁然开朗。出现在河对岸的景象,非常熟悉。在山脚下绕山而行的那条河流,就是淮河,顺着河流走向的那条坎坷不平的公路,就是日本军队占领县城后修成的。一头扎进淮河里吸水的那座山峰,就是骆驼岭。骆驼岭下边的村庄,就是生他养他的双槐村。
在没有阳光的阴雨天气里,常思根领着应秋珍,在大山里奔波了三四天,不但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反而迷失方向,分不出东西南北。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他们才辨清方向,顺着山里人指明的道路,回到了家乡。从村南头的那架木桥上走过去,就看见耸立在十字街口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了。
处于村子南边的淮河,河床并不宽敞,河水也并不汹涌,只是从上游流下来的雪水、雨水和泉水,形成一股浅浅的水流,从河床底部的鹅卵石上漫过来,汩汩荡荡地向东流淌,像受了冤屈的人悲啼的眼泪。
天,已经错午了。一个菜团子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常思根感到很饿,应秋珍感到更饿。到家了,辘辘饥肠,催促他俩快步走进街里,走到和亲人相聚的温暖的家里,喝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粥,吃一口香喷喷的葱花面饼,将饥饿难耐的肚子填饱。
走过简易的木桥,满怀激动情感的常思根和应秋珍,却小心翼翼地踏上通往村中的石板路。常思根感到很纳闷。这个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村子,好像没有人烟一样,静得出奇。没有鸡在大街上啄食,没有鸭在水面上抖翅,连一只狗的影子也看不见,只有几只麻雀在破旧的茅檐下打架。大人不在街上来往,就连平时喜欢打闹的小孩子,也没有在街头巷尾露面。惊人的寂静,令常思根在短暂的惊疑之后,内心产生出惶惑与不安。
常思根和应秋珍远远地看到,十字街口的两棵老槐树,仍然不离不弃地拥抱着。该到长出嫩芽的时候了,树梢头仍然是干枯的枝杈,好像整个冬天的冰雪与阳光,孕育出的是一个空胎。井架仍然孤零零地立在井口,没有人来汲水。缠绕着十几道绳索的辘轳,像一个被无故冤屈的老人,挣不脱肢体上的绳索,躬着身,弯着腰,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郑氏惶恐不安地从小东街走出来,看到常思根和应秋珍,大老远就说:“思根,恁可回来了。快回去看看吧,你爹他……”
郑氏的脸上,像涂了一层蜡,没有一点儿血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腔。
“俺爹咋了?二婶。”听二婶这么一说,常思根好像迎头挨了一闷棍,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郑氏跟前,急急忙忙问二婶。
“恁爹走了。快回去吧。恁妈正等着恁呢。”
郑氏惶恐不安地说罢,就惶恐不安地领着常思根和应秋珍往回走。
常思根抓住应秋珍的手,跟着二婶郑氏,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孙氏的哭声,凄凄惨惨,哀哀怨怨,肝肠寸断。
“他爹,你撇下俺娘儿几个不管了,让俺娘儿几个今后咋办哪!俺知道你冤,死都不闭眼睛。天杀的强盗,走到大山里,天上打炸雷劈了他们!”
常思根和应秋珍,急急忙忙走到门板被砸坏的大门口,显得苍老的何狗胜就迎出来了。
“大少爷,少奶奶,恁咋这时候才回来。要是早回来一步,恁爹他……”何狗胜说不下去,眼泪刷刷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常思根松开应秋珍的手,急匆匆来到屋里。他看到,父亲常运乾,已经穿上母亲早已预备下的深蓝色寿衣,直挺挺地躺在应门的一令芦席上。大张着的嘴唇被孙氏闭合后,再也不能向刚刚到家的儿子和儿媳妇诉一诉满腹的冤仇了。大睁着的眼睛被孙氏闭合后,再也不能对刚刚到家的儿子和儿媳妇笑一笑了。母亲跪在父亲身边,不住给失去知觉的父亲擦拭苍白的脸。混浊的老泪,如天上的阴雨般落到父亲身上。三弟常思源,妹妹常思美,二弟媳崔春枝,围坐在父亲身边,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爹!”常思根一声哭嚎,扑通一下跪在常运乾身边,眼泪像暴雨般抛洒到父亲身上。那声哭嚎,吓得瑟缩着呆立在房檐下的麻雀慌忙张开翅膀,惊叫着飞走了。
“爹!你这是咋了?我是思根,我回来了。有啥苦,有啥冤,有啥恨,你告诉我,我替你诉苦,替你伸冤,替你报仇!”
无论常思根怎样哭喊,灵魂已离开躯体的常运乾,再也无法开口诉说自己满腔的痛苦,满腹的冤仇,满腔的愤恨了。
“爹!”应秋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都碎了,大哭一声,双膝一软,跌坐在常思根旁边,双手摁着面前的土地,哭了个痛彻心扉。
无论应秋珍怎么痛哭,灵魂早已离开躯体的常运乾,再也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如亲生女儿一样的儿媳妇,再也不能给儿媳妇说上一句话了。
痛哭中的孙氏,抬起泪眼看看刚跨进门槛就扑倒在地嚎啕大哭的儿子和儿媳妇,心中的悲痛像大海中翻涌的浪潮,心扉被撞击得好疼好疼。她悲痛的心中,有许许多多话要给儿子和儿媳妇诉说。当常思根和应秋珍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却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伴着她的,只有滴落在丈夫身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