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到劫掠的双槐村,临近中午的时候,处于短暂的寂静和沉闷之中。
肖进荣在肖进喜的威逼中,在郗镇长的帮助下,追上溃退的队伍,把肖家的牲口和大车要回来了。
常运坤听说肖进荣要回了肖家的车马,就急匆匆地来到常运乾家里,把这个算不得喜讯的事情告诉给刚刚到家正在守灵的常思根。
常思根抹了一把泪水,看着父亲没有血色的脸,咬咬牙说:“既然进荣哥能把肖家的车马追回来,我也能把咱家的车马追回来。俺爹看到车马追回来了,他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孙氏说:“思根啊,恁爹尸骨没凉,还在灵箔上躺着。咱那车马,全当遭贼偷了,遭匪抢了。恁爹因为车马,丢了一条命。你不能再去追赶队伍了。吃亏倒霉,咱认了。”
“妈,听俺二叔说,那支队伍还没有走出多远,我一定能追上,把车马要回来。俺爹入土时也能闭眼,到了那边,也不再挂念了。再说了,我在城里杀了中央军的几个人,这样在家呆着,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躲得了他们的搜捕吗?我现在就去,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追回来。就是追不回来,最迟到明天早上,我就回来。恁在家等着我,等我回来了,再让俺爹上路。俺爹一进老坟,我就领着秋珍,到外边躲避。我相信,咱这淮源县,总不能这样长期乱下去。咱中国这么大地盘,总会有我们立足藏身的地方。”
常思根立意要追回被掠走的车马,一家人无论怎样劝阻,也没有阻止他追赶队伍要回车马的决心,他仍然不顾一切去追赶那支溃逃的队伍了。
常家一家人围在常运乾身边,一边垂泪守孝,一边等候常思根回来。
天黑了,夜幕像一块铺天盖地的黑纱,罩在村外的大山上,罩在村内的房屋上,也笼罩在常家一家人的心里。
常思根没有回来。警察那天晚上来搜捕儿子和儿媳妇的情景,仍然萦绕在孙氏心头,挥之不去。她着实害怕那些穿黑制服的警察突然闯进来,再把刚刚到家的儿媳妇抓起来。她胡乱地吃了些饭菜,就让应秋珍到二婶家里躲避。
为了小心起见,二婶郑氏,特地为应秋珍在存放柴草的小西屋里,铺设了一张竹床。还特地安慰应秋珍:“大侄媳妇,别害怕,放心睡吧。外边一有动静,我就领你上山。”
夜深了,应秋珍躺在二婶为她临时铺设的那张竹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望着窗外的几颗星星,以高度的警惕性,听着窗外的动静。沉寂的深夜,远远的,是谁家的狗狂叫起来。紧接着,全村幸存下来的几只狗也疯狂地叫起来,叫得非常惨烈。
应秋珍突然翻身坐起来,望望窗外,院中的那棵老枣树,在黑暗里晃动着光秃秃的枝条。应秋珍的大脑神经中,常思根回来了。他很疲惫地赶着大车,吆喝着牲口,走到村口了。车轮辗轧路面的声音,惊动了一只看家狗。那只狗就叫起来。全村所有的狗被惊动,都汪汪地狂叫起来。应秋珍似乎听到常思根吆喝牲口的“嘚嘚”声,也似乎听到车轮辗轧在石板路上的“轧轧”声,又似乎听到牲口蹄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嗒嗒”声,还有牲口打响鼻的“噗噗”声。那些声音似乎就在大门口,就在大门口青石台阶下边。
应秋珍急忙披上衣服,蹬上鞋子,打开屋门,向大门口走去。
夜,很深很深,天,很黑很黑。应秋珍希望常思根正站在大门口,等待她去拥抱;又希望常思根突然出现在面前,给她一个莫大的惊喜。可是,大街上静悄悄的,大门口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本来就不宽绰的街道,显得空洞而沉寂。只有街两边的房屋,在黑暗中默默承受着暗夜压在肩上的重负。穿街而来的冷风吹到身上,应秋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常思根没有回来。街道两旁的房屋、树木,朦朦胧胧中呈现出模模糊糊的影子。头顶上悬缀的几颗寒星,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向大地,向人世间大睁着渴求救援的眼睛。
“孩子,你咋起来了?”
应秋珍回转身,二婶正站在身后的黑暗里。
应秋珍心头感到非常压抑,对着面前的二婶郑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说话的声音很低:“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孩子,半夜了,睡吧。”
应秋珍没有再说话,返身走回小西屋,和衣躺下了。她失神地瞅着黑森森的屋顶,有一种不详的预兆向她袭来。头顶的房梁似乎也倾斜了,向她身上压下来。
二婶跟进来,坐在应秋珍身边。
“二婶,不知道咋了,我总是睡不着,总想着咱这一家,这几年的遭遇,咋会这么惨。咱家的人,无论老少,无论大小,都是良善的,安分守己过日子。为啥黄鼠狼光咬病鸡子,把咱一家摆弄到这步田地。咱一家任何人都没有作过恶,做过坏事啊。”应秋珍折起身,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又看看坐在身边的二婶,心情非常沉重,说话的声音很低。
“孩子,别想得太多了。人的命,天注定。咱常家一门,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有上天保佑咱,总会逢凶化吉的。说不定天一亮,思根就回来了。天不早了,睡吧。”二婶这样安慰应秋珍,声音也不高。
二婶睡觉去了。无边的黑暗,把应秋珍紧紧地裹在二婶家的小西屋里。
应秋珍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一夜,天亮后回到家里,仍然没见到常思根的影子。
常家一家人,围在常运乾的尸首旁,在悲痛与渴盼中等了一天,仍然不见常思根回来。孙氏娘家的兄弟子侄来吊唁,村前村后的邻居来慰问,说了好些宽心话,也没有把常家一家人从苦难的境遇中解救出来。
“再等一天吧,说不定明天一早,思根就把车马追回来了。只要他一回来,就把他爹的尸骨送进老坟里。”孙氏抹着眼泪,这样对她的兄弟和子侄们说,也这样对前来劝慰的乡邻们说。
可是,直到冻得发抖的星星在云缝里露出眼睛的时候,仍然看不到常思根的踪影。
这一夜,应秋珍仍然在二婶郑氏为她铺设在小西屋的那张竹床上安歇。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枣树梢头,心情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沉重,更加痛苦。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应秋珍看到,在光秃秃的枣树梢头,有一只硕大的蝴蝶绕着树枝飞舞。那蝴蝶和应秋珍平时见到过的蝴蝶不一样。像她少年时期手里摇动着的细纱团扇那么大,通身透亮的玉体,像浮在空中的一块白云,又像飘在树顶的一团银丝,又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团飞雪。
应秋珍感到奇怪。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大这样白的蝴蝶。气温还没有回升多少,大深山里还卷裹着不愿退去的春寒,这只硕大的银白色蝴蝶,怎么就飞到院子里来了。银白色的肌肤,银白色的翅膀,银白色的触须,浑身上下,都洁白如玉,一尘不染。
应秋珍看着看着,院子中间的那棵枣树的梢头不见了,面前出现的,是一片泛着波纹的河水。那只如玉般洁白的蝴蝶,就在水面上飞舞。洁白的身影倒印在水波里,活像一个精灵,一个能摄取应秋珍心魂的精灵。
应秋珍被这一精灵引导着,来到河边。面前的水波,慢慢地扩散开来,慢慢地荡漾开来,变成了浩瀚无边的大海。细小的波纹,也成了翻滚着的浪涛。那只蝴蝶仍然在水面上飞舞,那优美的舞姿,吸引着应秋珍的目光,也招引着应秋珍的心魂。
应秋珍伸展开双臂,要把那只蝴蝶揽到怀里。可是,那只蝴蝶就在将要飞到她面前的时候,一阵冷风又把它吹到水面上了。春天刚到,冬天的寒气还未消尽。那只蝴蝶好像很冷,不住地抖动着翅膀。有几次好像要落进水里的样子。这时的应秋珍,真想把这只洁白的蝴蝶捧在手心里,放在胸口处,给它一点儿温暖,给它一点抚慰。当应秋珍再次伸出双臂的时候,那只蝴蝶却不见了。应秋珍的心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
这时候,应秋珍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秋珍,我是思根,我回来了,就在你面前。我爱你,我想你,我离不开你。我一生里刚正不阿,洁身自好,疾恶如仇,像镶嵌在大山石缝中的白玉一样。过去,去剧院里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俩看到舞台上双双飞舞的蝴蝶。现在,我插上翅膀,变成蝴蝶飞回来了。我飞到了双槐村,飞到了你面前。今后,我要永远在你面前飞舞,让你永远看着我飞舞。”
应秋珍极力寻找,波涛汹涌的水面上,再也找不到那只蝴蝶了。应秋珍把目光转到海水中。这时,她看到了,有一双眼睛,在翻滚着波浪的水中显现出来。那双眼睛,分明是她十分熟悉的常思根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一点儿笑意。
“思根,思根,你别走,你回来,我离不开你,我不让你走!”
应秋珍呼喊着,张开双臂,去拥抱那双眼睛,要拉那双眼睛脱离苦海。可是,那双眼睛偏偏随着海水沉没了。应秋珍迈开双腿,去追赶那双眼睛。不料,一个滔天巨浪,向应秋珍的面前扑过来。应秋珍一声惊叫,从噩梦中惊醒。她折身坐起来,扑扑通通,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周围的一切,仍然卷裹在一片黑暗中。
“怎么了,孩子?是不是做噩梦了?”二婶郑氏闻声跑了进来,心神不安地问应秋珍。
黑暗中,应秋珍看着二婶,强压着内心的痛苦,声音低低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思根回来了,变成一只蝴蝶飞回来了。”
“梦是心头想。别胡思乱想了,孩子。梦里事情,可不能当真哪。他既然给你托梦了,可能很快就回来了。你等着吧。说不定明天一早,他就到家了。睡吧,别想了。”
二婶坐在床头,安慰了应秋珍一番,就去睡了。
这一夜,应秋珍再也没有睡着。她不住地向院子里张望。黑沉沉的夜幕,不仅笼罩在冷寂寂的院子里,笼罩在光秃秃的枣树上,更笼罩在应秋珍心里。她无论怎样为自己排解,从心头产生出来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天还没有亮,应秋珍就回到家里。她满心希望着,一走进家门,常思根就在院子里喊她。可是,应秋珍仔仔细细地满院子找了一遍,仍不见常思根的影子。
丈夫常运乾的惨死,儿子常思根的离去,已经是第三天了,不能再等了。以泪洗面的孙氏,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叫来娘家的哥嫂,在前来吊唁的亲戚邻居的帮助下,安排常运乾的丧事。
正当常家一家人哭哭啼啼,把常运乾冰凉的尸骨装进灵柩的时候,不可思议的奇怪现象,出现在恶运连连的家庭里。
一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围绕着整个屋子,飞了一圈又一圈。正当人们惊讶的时候,那只蝴蝶却不见了。
常运乾的灵柩抬出常家大院的时候,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又出现了。它在送葬人们的头顶盘旋了几圈,就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人们把常运乾的灵柩抬到位于骆驼岭上的老祖坟的时候,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又出现了。它在老祖坟的上空,盘旋了好长时间。等到人们把常运乾的棺材放进墓穴里的时候,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就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埋葬了被溃兵轧死的常运乾,送走了前来吊唁的亲戚邻舍,常家一家人围坐在家里,心情沉痛中,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只蝴蝶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又悄无声息地飞到哪里去了。
应秋珍呆呆地坐在一把竹椅上,怔怔地看着发黑的竹篾隔山,心里边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堵塞着,憋得嘴唇乌紫,也没敢把夜间梦到蝴蝶的事说出来。她脸色惨白,好像得了大病一样,痛苦而沮丧。她看看以泪洗面的婆婆孙氏,看看陷入悲苦沉痛中的弟弟妹妹,十分痛苦的心仍在十分苦难的日子里煎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阳落山了,整个双槐村又被黑沉沉的夜幕卷裹着。沉闷的空气,在双槐村的上空笼罩着。沉闷的心情,在常家的每一个人的心头笼罩着。天空中的几颗星星,也静静地看着处于痛苦中的常家一家人,慢慢地落着晶莹的泪水。就连院中央的那棵桂花树,也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好像沉醉在为常运乾的致哀中没有回醒过来。
常思根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出现在双槐村的任何地方。应秋珍急切盼望常思根的归来,情不自禁地,她不停地向破败的大门口张望。她多么希望,在她的某一次张望中,常思根就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不知道张望了多少次,总也看不到常思根的身影出现。
二叔常运坤一家,晚饭吃过好长时间了,也没有回自己家里去,他们陪着在苦难中熬煎着的哥哥一家,希望用最温暖人心的话语,宽一宽处于痛苦中的一家人。
“嫂子,俺哥虽说走了,可还有一大群孩子在啊。思根追队伍去了,说不定明天就能把车马追回来。思本当兵去了,等仗打完了,他也就回来了。等他们都回来了,咱一家人就团聚了。思根要是还能去城里干事,就去城里。要是不去了,就在家里干活儿。双槐村世世代代多少人,没有到外面做营生,不也照样生儿育女过日子吗?咱常家这一辈儿,也算是人丁兴旺,老弟兄两个,小弟兄就有四个。将来,他们齐行行弟兄四个往村里一站,村子里任何一家,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孩子们每人都长有两只手,只要没有天灾人祸,一家人聚在一起,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常运坤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看着围坐在孙氏身边的儿女,从缓慢的话语里,显现出自足而坚定的语气。
“嫂子,别难过了。大哥走了,你就是孩子的主心骨啊。给孩子们撑腰做主,就全靠你了。人都在世界生活,哪里会永远一帆风顺无灾无病啊,总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咱常家的灾难,尽管来得突然,但也是暂时的。遇到这样的事,孩子们围在你身边,都指望你打起精神,鼓起勇气,领着他们往好日子路上奔呢。千万千万,你都不能泄气,更不能倒下去。思根去追要车马了,只要他一追上那支队伍,要回咱的车马,他就会回来。天下没有打不完的仗,仗一打完,思本不就回来了吗?虽说他们哥儿俩暂时都不在家,可两个儿媳妇都在你身边啊。看看春枝,来到咱常家二年多了,又贤慧又能干。你想想,她啥时候惹你生过气?秋珍时常在城里,虽说回来的次数少,可她的心里时常牵挂着你呢。哪一次回来,不给家里人买东西?吃的穿的都买。村里人看着咱这一家,谁不眼气?思根走了两天了,还没有回来。要不,明天一早,就叫他二叔去找他,看看是没追上那支队伍,还是没把车马要回来?”郑氏坐在孙氏对面的那个蒲团上,看着孙氏,从出口的话语里,满是鼓励嫂子的话。
“唉,思根这孩子也真是,追上追不上,早点回来呗,也省得家里人操心。这样吧,我抽两天空,出去找找他。明天一早我就去。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早一天找到他,就早一天和他一道回来。”
听常运坤这样一说,孙氏的眼前一亮,马上把目光转移到常运坤身上。她擦了一把泪水,说:“你就是不说,我也要央你去找他的。你要去,就早一点儿去。早一天找到他,就早一天领着他回来。我多饹点儿干粮,你带着。让思源和你一同去。一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不用了,嫂子。我回去给他准备些儿干粮,不让他在路上挨饿就是了。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就能把孩子找回来。你和孩子在家等着他吧。”
在常运坤领着郑氏和儿女离开的时候,应秋珍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对二婶说:“二婶,我回到家都三天了,也没见有什么人来抓我。风险可能已经过去了。今后,我就不再去躲避了。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俺爹走了,我怕俺妈难过,好好地在家陪陪俺妈,宽宽她的心。真要有个风吹草动,我立马就到外边躲起来。”
郑氏见应秋珍说得很坚决,劝了好几句,也没有任何效果,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睁着眼睛睡觉,听着外面的动静。情况万一不妙了,当二婶的,就会提前跑过来,领着她进山。
尽管郑氏再三说不让孙氏为常运坤饹干粮,在送走常运坤一家之后,应秋珍还是帮助孙氏,为二叔准备了厚厚的一沓葱花油饼。
夜,已经很深了。常家的一家人,围坐在孙氏身旁,如浸泡在苦水里一般,在失去一家之主的暗夜里苦苦熬煎。
“媳妇啊,好人终有好报。思根那孩子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上天会保佑他。明天,恁二叔一去,一定会把他找回来。”孙氏这样安慰应秋珍。
“大嫂,大哥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他心里丢不下你,说不定明天一开门,他就在门口站着呢。也省得咱二叔出去找他了。”常思美这样安慰应秋珍。
“大嫂,咱俩都是一个命。哥儿俩一个当兵去了,一个追兵去了。他们不会有意外的。咱天天烧高香,磕响头,山上的神灵看到咱诚心诚意的,也会保佑他俩平安无事。”崔春枝这样安慰应秋珍。
“大嫂,你放心,大哥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他舍不了这个家,更舍不了你。我和咱二叔只要一找到他,不管车马要回来没有,立马就和他一同回来。车马咱可以不要,大哥他一定得回来。”常思源也这样安慰应秋珍。
无论家里人怎么安慰应秋珍,应秋珍的心头,仍然像压着一座山,沉沉的,闷闷的,想哭都哭不出声音。
这一夜,应秋珍和崔春枝躺在一张床上,大睁着两只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仍然看不到常思根的容貌,听不到常思根的声音。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从县城逃出来,总怕官府把常思根抓去坐牢,或者拉到刑场上枪毙。令应秋珍难以理解的是,回到双槐村几天了,日子虽苦,还算平安,也没有出现官府来抓人的迹象。她心中的那份警惕,时时刻刻都没有放松,也不敢放松。说不定什么时候,警察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给她的双腕套上手铐,给她的双臂绑上绳索。
在应秋珍的脑海里,常思根是不是被官府抓去了,正蹲在县城的大牢里,说不定正在受酷刑。皮鞭像毒蛇那样在常思根身上飞舞。每一道鞭痕中,都有鲜红溢出。那不是皮肉上盛开的桃花,而是沾在衣服上的血肉。老虎凳真像一只凶恶的老虎,正在吞噬常思根的皮肉和灵魂。常思根的那双腿,已经被残暴的老虎凳咬断了。他瘫痪在地,再也站不起来。烧得红彤彤的烙铁,放在常思根宽厚的胸脯上,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烟雾。常思根的皮肉烤烂了,烧焦了,从溃烂的皮肉里,直向外冒血浆。木栅栏做的囚车,关押着常思根。前前后后耀武扬威的大兵,正押着囚车向刑场走。
应秋珍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毒蛇一样的皮鞭好像打在自己身上。被老虎凳咬断的,似乎是自己的双腿。被烙铁烧焦的,也似乎是自己的胸肌。关在囚车里押往刑场的,也似乎就是自己。她把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上,仍然抵御不住袭来的寒冷,比风雨中在大山里迷路时还寒冷。
“不可能,不可能。”应秋珍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常思根是一个性情耿直、心底善良的人,上帝保佑,他不会无缘无故就走到这样的境地,落个这样的下场。他只是追要家里的车马,可能还没有追上溃兵,没有要回车马。如果追上了,要回了,他一定回来。
是官府把抓人的事遗忘了,还是抽不出空来追查,还是顾不上追究这件事。总之,应秋珍感到很不正常,家乡暂时的平安,是危险的。好像双脚站在锋利的刀刃上,一动不动还好些,只要她稍微一动,双脚就会被割裂或者刺透。
常思根回来后,也像她应秋珍一样,官府不再来抓他。他们两个人,就在双槐村老老实实刨地种庄稼,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终生厮守在大山里。有大山的庇护,有大槐树的保佑,有左邻右舍的帮护,应秋珍什么都不再想了。
沉默,黑暗中的沉默;寂寞,黑暗中的寂寞。忧愁,黑暗中的忧愁。悲苦,黑暗中的悲苦。在一片漆黑的深夜里,应秋珍只有自己安慰自己。
第二天天还没亮,常运坤就来和孙氏告别。他看看一瘸一拐来到面前的侄子常思源,把昨天晚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嫂子,思源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走路不方便。还不如我自己去,走道也快些。”
孙氏也回头看看常思源,愁眉苦脸地说:“三个孩子,追去的追去了,抓走的抓走了,打伤的打伤了。思根这一走,找回来找不回来,我这心里……”
孙氏说不下去,伤心地抹了一把眼泪。
常思源说:“妈,别难过。我跟着二叔,一定把大哥找回来。”
孙氏摸摸常思源的头,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哀伤地劝阻说:“恁二叔想得周到,说得在理。就让他一个人去吧。山里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他一个人走远路,走得也快,回来得也快。再说了,恁弟兄仨,现出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你也去了,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你在家里等着吧,也好和恁嫂嫂姐姐做个伴儿。”
常思源尽管不乐意,还是在母亲、二叔和嫂嫂姐姐的劝说下,没有勉强跟二叔一同去。
孙氏和常思源一直把常运坤送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路上小心,遇着荒村野店,不要盲目投宿,经过密林险路,不可逗留歇息。应秋珍本来也要去送,孙氏怕召来风险,没有让应秋珍出门相送。常运坤安慰应秋珍,不要着急,好好在家等着,人找到了,就和他一同回来。
常家一家人,在极度痛苦,极度焦虑的情景中又等了一天,常思根还是没有回来,常运坤也没有回来。应秋珍不知道在那个被溃兵砸坏的大门口张望了多少次。每一次的张望,都是满怀希望地走到大门口,满心失望地走回屋里来。
太阳落山了,乳泉峰顶涌现出的一大片云霞,像鲜血和眼泪混合成的暗红,似乎稍一触动悲伤的情绪,它就会把暗红再分解成鲜血和眼泪,向双槐村的各个角落抛洒。
应秋珍又一次出现在常家被溃兵砸坏的大门口,手扶残破的门板,凝神往十字街口眺望。她多么希望,二叔领着常思根,带着追回来的牲口和大车,从血染一般的晚霞中走回来,一直走到家门口,走到她面前。
晚霞静静地在天空中漂浮着,大山静静地在霞光中横卧着,就连街头屋角处显现出来的大槐树的枝条,也不给她报告二叔找回常思根的喜讯。应秋珍怀着焦渴而失落的心,双眼盯着黑黢黢的房顶,在大门口站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唉声叹气地回到屋里,劝婆婆吃饭。
这一天晚上,在黑暗中的沉默、寂寞、忧愁和痛苦中,应秋珍静静地和崔春枝躺在一张床上,好长时间仍然没有睡意。她想起在埋葬公爹的时候,黄先生私下里和她们说的一席话。
“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国民党,推翻了清朝政府的黑暗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政府。他们联俄联共,扶助工农,要为中华大地上的劳苦大众创建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胜利了,中央军中有些队伍,却堕落了。不能维护党国的利益,维护民众的利益,反而制造内乱,鱼肉百姓。来村里抢掠财物的溃兵,还能取得老百姓的信任吗!这样的军队,还能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吗!”
黄先生的话,在应秋珍耳内回响,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又好像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她努力回想,却回想不起来。
天还没亮,应秋珍再也躺不下去了。她拥着棉被坐在床上,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盼着大门口响起常思根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响起追回来的大车辗在路面上的轧轧声和牲口的嘶嘶声。
太阳升起来了,透过黑云的缝隙,把光芒射向大地。从山弯里溜起来的寒风,把太阳洒向人间的一点点儿温暖也吹得冷冰冰的,不知道是阳光的威力太小太弱,驱不散大地的春寒,还是大地的春寒,把太阳释放的热能吞没了。朝霞中,应秋珍看不到常思根的身影,听不到常思根的脚步声。
又一个难熬的日子过去了。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太阳挡在山的那一边。山根处吹过来的一阵阵凉气,替代了阳光赠予大地的一点点温热。满天漂浮着浑浑噩噩的一层尘雾,想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几颗星星遮没。晚霞中,仍然看不到常思根的身影,听不到常思根的脚步声。
大山的倒影,似乎压在应秋珍的心里,有一种担负不起的沉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明显地涌现在心头。常思根像一个驾驶漏船去大海里远航的人,不知道那只漏船是被狂涛打翻了,还是触了暗礁,船舱里灌满水,沉没了。左等右等,日盼夜盼,连个音讯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个黑森森的夜晚,应秋珍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滴溜溜要落泪的星星,战战兢兢,总是睡不着。往事像挥不去的影子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显现。
应秋珍想到少年的时候,母亲找人给她算卦的情形。
那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春日上午。在那间明亮而寒冷的客厅里,年轻的母亲金翠英坐在一张红松木做成的椅子上,听那个落了牙齿的巫婆为她占卜。巫婆蠕动着稀松皱巴的嘴唇,阴一腔阳一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母亲的脸色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最后转向苍白。送走巫婆之后,母亲向晚归的父亲说“这孩子命硬”。母亲说得非常严肃,父亲却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要是专听算卦的胡咧咧,就别过日子了。”
从小跟着父亲应尚礼,学了些“之乎者也”的应秋珍,不大相信老巫的话。没过多久,日本鬼子就来了,战争就突然暴发了,应家那个温馨的小家庭,一瞬间就被战火焚毁了。应秋珍跟着父母,逃到国都南京。没过多久,日本侵略者的魔爪,就伸向南京。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应秋珍成了一个有父无母的孩子。她跟着父亲,几经辗转,来到淮河源头落了脚。
应秋珍想到初恋的情人程柏梁。
程柏梁是父亲的得意门生,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魁梧而傲岸的身材,在应秋珍面前一站,像一株挺拔的青松高高地挺立在山顶上,又像一座伟岸的大山,巍巍耸立在大地上,又像一堵宽厚的城墙,能给应秋珍遮挡寒风。和程柏梁定亲之后,应秋珍就把他视为同舟共济同甘共苦的挚友,视为相敬如宾恩爱长久的丈夫。
程柏梁有一腔热爱祖国的激情。多少次演讲,把应秋珍的心搧得波浪起伏,甚至波涛汹涌。应秋珍怀着激荡起的那股爱国热情,把程柏梁送到抗日战争的最前沿。准备在抗战胜利的时候,和程柏梁喜结鸾俦,比翼双飞。抗战胜利的喜讯还没有盼到,就传来程柏梁以身殉国的噩耗。
应秋珍想到无意中出现的常思根。
常思根在应秋珍心情万分痛苦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程柏梁死了,应秋珍为了排解心中的忧愤,却不料遇到企图奸污她的假冒鬼子杜衙内。正当她怀着对日本鬼子的满腔愤恨,和杜衙内搏斗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是常思根救了她。出于报答常思根的救命之恩,她真心爱上常思根,还出于大龄青年女子对爱情的渴望,和常思根结了婚。应秋珍感到,她和常思根的婚姻,有点儿突然,有点儿莫名其妙,还有点儿传奇色彩。
和常思根在一片爱的天地里生活,应秋珍尝到了爱情与婚姻的幸福与美满。她庆幸遇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丈夫。
应秋珍想像着,等到天下太平了,就给常思根生下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是男孩取名叫建国,是女孩取名叫建华。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在和平的日子里生活,专心致志地建设伟大的祖国。令应秋珍没有想到的是,抗日战争的烽火刚刚熄灭,内战的硝烟又在祖国大地上弥漫起来。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父亲,还有爱她亲她护她的继母,双双惨死在兵痞的杀戮中。她那个在战争岁月中风雨飘摇的家庭,在兵荒马乱中毁灭了。一怒之下,常思根枪杀了企图奸污她的兵痞,冒着淫雨逃离了县城。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在大山里迷迷糊糊转了好几天,还没有回到双槐村,公爹就在溃兵抢东西的时候轧死了。为着这个在大深山里摇摇欲坠的家庭,常思根去追要被溃兵抢走的车马了。那两个夜晚,应秋珍提心吊胆地借宿在二婶家的柴房里。万一警察放不过他们,入夜不久,就会有警察来搜查,搜到她并把她抓走。直到两天之后,应秋珍在远近亲戚左右邻舍的帮助下,和家人一道,悲悲呛呛地埋葬了公爹,也不见有警察来抓她,才稍稍放心一些,不再去二婶家躲避了。
又是一个难熬的沉沉黑夜,应秋珍躺在床上,仍然难以入睡。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听到被常思根追回来的牲口的嘶鸣声,想听到被常思根追回来的大车轧地的“轧轧”声,想听到二叔粗声大嗓的咳嗽声,想听到常思根兴高采烈的说话声。
可是,窗外除了满天的星星在眨眼之外,就是顺山坡溜起来的夜风的呼呼声,再就是鸟雀受到侵扰而发出的惊叫声,和着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逃跑的惊飞声。
天将黎明的时候,睡得昏昏沉沉的应秋珍,又梦见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了。那蝴蝶绕着她的身子飞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引领她向一片白云里飞去了。
应秋珍的身子像没了重量一样,随着白云飘飞。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是浩渺无边的太空。应秋珍想往下边看看。当她往下边一看,她看到的情景,突然间让她感到心惊胆颤,毛骨悚然。她看到了,在飘浮着的白云下面,茫茫苍苍的崇山峻岭中,横躺竖卧着许许多多白骨。
应秋珍醒来之后,曙光已经映进屋里来了。令应秋珍更加惊奇的是,睡梦中的那只蝴蝶,竟然在淡红色的曙光中,仍然绕着房梁飞舞。她怔怔地看着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心情非常沉痛。是初次来到双槐村的时候,常思根给她讲的故事,重新折回到她的梦境里了,还是上天的故意安排,给了她十分不祥的预兆?应秋珍怎么品味,也品味不出酸甜苦辣的味道来。
应秋珍不得不相信,这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正在向她传达着有关常思根的什么事情。常思根这一走,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应秋珍根本难以预料。她好奇地看着绕梁飞舞的蝴蝶,只往好处里想,不敢往坏处里想。
那只蝴蝶在屋里飞了几圈,就通过屋门口,飞到院子里去了。
应秋珍追出来,如火似血的霞光洒满了一院子。霞光照在那只蝴蝶身上,把它的身体照得通明透亮。那只硕大的洁白如玉的蝴蝶,绕着院子飞了一圈,振动着翅膀,一直向着东方的朝霞飞去了。应秋珍想追上去看一看,那只蝴蝶究竟是不是向着她梦境中的天宇中飞去了。可是,当她朝着蝴蝶飞去的方向追赶时,那只蝴蝶已经飞到到院墙外边,飞到骆驼岭上去了,飞到山顶上的白云中间去了。
这时候,二婶郑氏兴高采烈地跑来了,按捺不住激动而兴奋的心情,给应秋珍带来前所未有的喜讯。解放军进村了,双槐村解放了,肖进喜逮起来了。警察再也不会来抓人了。
满腹狐疑的应秋珍,半信半疑地洗过脸,心有疑虑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来到街上。满天灿烂的霞光,把双槐村染成了一片橘红。那些穿着绿军装的战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村的。他们没有打扰沉睡中的村里人,很早就把枪架在街道一旁,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朝霞把一个个战士的脸,映照得红红的,显现出年轻人充满朝气的青春活力。有几个战士看到应秋珍,停住手中的活儿,恭恭敬敬地举手行礼,亲亲热热地打招呼。应秋珍兴奋不已,这些兵,才是老百姓切切实实需要的军人。
那一天,解放军攻打淮源县城的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有的说,解放军击败了围攻大别山的反动军队,一路上乘胜进军,追歼节节败退的反动军队。那些溃退下来的队伍,顾不得山高路险,慌不择路,抱头鼠窜。解放军在追歼过程中,逢州攻州,遇县克县,前来攻打淮源县城的,是解放军的主力部队。困守淮源县城的大小官员,顾不得家眷的哭闹,慌如丧家之犬,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县城。
有的说,攻打淮源县城的不是解放军的大部队,而是一支先头部队。战士们个个都是精明能干的神枪手,有攻城掠地的本领。他们先派出侦察员,化装进城,把反动军队的布防摸得一清二楚。在城里居民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在游击队的协助下,在县城中地下共产党的配合下,一举攻进县城,消灭了盘踞在县城里的反动军队,捣毁了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巢穴。
最令应秋珍惊奇的是,来村里教书的黄先生,竟摇身一变,就穿上绿军装,成了一名解放军的教导员。人们时常提到的失踪多年的常民全,突然出现在村子里,成了双槐区的区委书记兼区长。还有那个听说回了河北老家的李良玉,也回来当了双槐乡农民协会的主席。这变化是多么大,又是多么突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