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源县的教师培训班,是在应尚礼夫妇安葬后的第五天开始的。教育科张科长全权负责这项工作,对各区推举上来的教师进行为期一周的培训。培训教师的地点,就在北街的强华小学堂。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应秋珍就要去县城参加新任教师的培训了。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一大早,整个天宇呈现出一片碧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火红的太阳,像在碧蓝的大海里刚刚沐浴过一样,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东方,将温暖的光芒洒向充满勃勃生机的阳春大地。
来双槐村做地下工作的黄钦龙,双槐区党委书记兼区长的常民全,领着许多乡邻,兴高采烈地为应秋珍送行。
应秋珍背上婆婆为她准备的行李卷,跨过村南淮河上的小木桥,告别黄先生、常民全和众乡邻,迎着灿烂的朝阳,身披温暖的阳光向前走。走出好长一段路程之后,应秋珍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黄钦龙、常民全和村里的人们,还站在桥头,不停地向她挥手。一个个被阳光映红的脸上,透射出山里人对她给双槐村带来知识的希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像一阵汹涌澎湃的浪潮,涌进应秋珍的心扉。多么真诚的黄先生、党委书记和乡邻啊,一个个渴望的目光里,满含着对和平安定生活的热爱和珍惜,满含着对文化知识的的渴求和追慕,满含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想象和憧憬。直到走进淮源县西城门的时候,应秋珍还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一定不辜负黄先生、常书记和村里人的信任和希望。”
来到位于县城北街的强华小学堂,出乎应秋珍意料的是,接待她的竟然是原淮源中学那个秃了顶的蔡温蔡督导。一阵别后重逢的亲切,溶进相互间的问候与寒暄中,把接待的场面渲染得具有很强的浪漫色彩。
往报到登记的表格里填写姓名履历的时候,应秋珍还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一定不辜负黄先生、常书记和村里人的信任和希望。”
“县城解放后,教育科的张科长,就邀请我担任教育干事。现在,你也来参加培训了。从现在开始,咱都是淮源县里的人民教师。打个比方说,咱就是并肩生长的两棵庄稼,沐浴的是同一个太阳放射出的光芒,吸取的是同一块田地供给的营养。在同一行业里工作,咱们互帮互学,为刚刚到来的新社会,为刚刚成立的人民政府,也为咱前途无量的教育事业,贡献咱的知识才干,让淮源县的教育事业更上一层楼。”蔡温一边说,一边看应秋珍填写自己的名字。
真是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应秋珍把欣喜的目光落在蔡温脸上,感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话一说出口,就像诗一样,令人陶醉。
应秋珍工工整整地在表格里填写好自己的姓名,秃顶的蔡温就送到她手里一套识字课本,让她带到住室,先熟悉熟悉。
应秋珍双手接过那套识字课本,一个身材不高却非常精神的女孩子,就掂起应秋珍随身携带的简简单单的行李,在前边领着路,来到作为接受培训的教师临时居住的教室里。
作为临时居住的教室很简陋。所有的课桌都集中到西边的山墙下,腾出来的地方,平放的几根碗口粗的木头中间,隔开了一个供人来往的走道。走道的里边,并排铺着几令芦席。从芦席相连的接口处,露出来一些洁洁净净的稻草。
“人民政府刚刚成立,条件艰苦。你喜欢睡在哪里,就把行李放在哪里。作为一个新社会的人民教师,一定能艰苦奋斗,不计得失,为天下的劳苦大众换取幸福的新生活。”唱歌一样的声音,从女孩子的口中流出来,如同乳泉峰上汩汩荡荡往下流淌的山泉。
应秋珍在临时居住的教室里巡视一周,就把行李从女孩子手中接过来,放在靠近西山墙摆放着的课桌前边。
“应秋珍同志,你是咱培训班里第一个来报到的老师。趁这个时候,你可以到外面走走,也可以先熟悉熟悉教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直接找我。我叫羡文静,是来给培训班帮忙的。你叫我小羡就行了。”
应秋珍的目光郑重地落在羡文静脸上。羡文静略显稚嫩的脸庞,像一朵刚刚绽放的映山红一样充满朝气。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有一种诱人心魂的魅力。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之间,说话的声音如岩缝里渗出的泉水滴落在石板上一样轻微而清脆。
“你去忙吧。趁着大家还没有来,我想看会儿书,熟悉熟悉教材。”
羡文静像春来的燕子一样飞出去了。作为临时居住的教室里很静。灿烂的阳光从明亮的窗口照进来,投射到墙壁上贴着的标语上面,把整个教室照得亮堂堂暖融融的。东边的山墙上,巨幅画像上的毛泽东主席正用愉悦的目光看着她。在毛泽东主席的目光里,应秋珍看到了伟大领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对她的信任和鼓励。方方正正的黑板上,用红色的粉笔写着一行大字:“热烈欢迎前来培训的光荣的人民教师!”后边的墙壁上,有一幅红纸黄字的横幅标语:“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而努力奋斗!”
应秋珍看看前边黑板上的欢迎词,又看看后边墙壁上的巨幅标语,心中的血液好像一股春潮在涌动。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解放军来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倒了,共产党成立了人民政府,常常被称为先生的教员,被尊称为光荣的人民教师了。人民教师这一称呼,在应秋珍心里,是多么新鲜,多么响亮,多么受人尊敬啊。
面对毛泽东主席的画像,面对黑板上的欢迎词,面对墙壁上的巨幅标语,应秋珍默默地想,从今往后,她这样一个在战乱不断的艰难岁月中幸存下来的弱女子,也成了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这是多么荣耀,多么自豪的事情啊。应秋珍把发给她的教材拿在手里,贴在胸口,下定决心,一定努力学习,加强自己的文化修养,把党和政府交给她的孩子培养成才,决不辜负毛主席对她的期望,不辜负韩书记对她的期望。
应秋珍坐在随身携带的简简单单的行李上,把发到手里的教材打开。映进视线中的,是毛泽东主席那慈祥的面容。她认真地看着看着,毛主席的眼睛好像动起来了。这位伟大的领袖,在欣赏新时代的第一批人民教师,越发显得亲切而可敬。毛主席的嘴唇也好像动起来了。这位伟大的领袖,亲切而热情地向她问好,并向她发出号召。应秋珍似乎听到毛泽东主席亲切而铿锵有力的声音:“应秋珍同志,你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党和人民群众把教育下一代成才的任务交给你了。任重而道远,前途是无限光明的,道路是曲折坎坷的。你要听党的话,热爱新中国的教育事业,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荣誉。相信你一定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社会的教育事业中去,为新社会的教育事业作出非凡的贡献。”
“请毛主席放心,我一定用所有的能力,把孩子们教好。”不知不觉间,应秋珍把潜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说出来了。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专门给毛主席表达决心的。
第二天上午,培训班就正式开始了。开幕式就在前排左边的一个教室里举行。
中共淮源县委书记兼淮源县人民政府县长的韩新法,在教育科长张新锐等人的陪同下,专门来看望接受培训的教师。前来接受培训的五十多位教师,集中到一所明亮宽敞的教室里,静听韩书记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致辞,听张科长充满激情娓娓动听的讲话。应秋珍感觉到,韩书记的致辞和张科长的讲话,是战斗开始前准备开赴战场的动员令,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温暖与激动。
这天晚上,县委县政府特意给参加培训的教师放了一场电影。在发电机突突突的欢唱中,应秋珍重新看到了离开南京城以后从没有见到过的电灯。
电影放映的是新近拍摄的《民主东北》。鸦雀无声的教室里,银幕上出现人民军队奔赴战场的活动影像,接受培训的教师发出一声惊叹后,马上沉静下来,把目光聚集在银幕上。随着画面的推进,音响的传播,每个人的心海里翻涌起汹涌澎湃的浪潮。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听!风在呼啸军号响,听!革命歌声多嘹亮!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最后的胜利,向全国的解放!”
雄壮而激越的歌声激起的浪花,通过应秋珍的耳鼓传进心中,将她渴望为党和祖国的教育事业而努力工作的密码激活了。这首雄壮而激越的电影插曲,激励着应秋珍,给了她信心、勇气和力量。她准备把教孩子们唱《渔光曲》的计划先放一放,回到村里,一走上讲台,面对一个个稚气未蜕的面孔,面对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目光,先用这雄壮而激越的歌曲去激励孩子们。培养他们为新时代的新民主主义建设而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奋斗勇气,培养他们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而赴汤蹈火英勇献身的战斗精神。
在教师培训班里,应秋珍不但从全新的课本中学到了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还听蔡温讲了许多管理学生的经验和方法。更让应秋珍激动不已的是,那个曾经给她掂着行李送她到临时居住的教室里的羡文静,竟也是跟随人民解放军南征北战过,和那个教育科的张科长一样,是留守在淮源县城做教育工作的干事。这个年纪轻轻的羡干事,除了教会她和所有参加培训的教师《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之外,还教会他们《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革命歌曲。
羡文静每每站在讲台上,教大家唱歌的时候,应秋珍往往激动不已,也感动不已。这个年纪轻轻的羡文静,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常常穿着一身虽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绿军装,显得朴素而文静。那激动人心的歌声,好像不是从她口腔中唱出来的曲调,而是从山口处倾泻出来的清泉。每一声,每一韵,都像春风一样,轻拂着应秋珍的身;像春雨一样,滋润着应秋珍的心。
在教师培训的第四天,中共淮源县委教育科还特地进行了一场诉苦大会。会址就设在已经被反动军阀焚毁的淮源中学校园里。这所学校,夏忠民在艰苦的条件下创办十几年之后,由应尚礼接手,规模一年一年地扩大,校建一年一年地发展,学生一年一年地增多,教学质量一年一年地提高。可惜的是,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就被前往大别山区围攻共产党军队的反动军阀焚毁了。
由蔡温直接负责,在学校大操场里搭建起一个简陋的小舞台。舞台后壁的蓝色布幕上,悬挂着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巨幅画像。前边的横幅上,是祭温用金黄的广告宣传色书写的“淮源县教育科诉苦大会”几个大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和“紧跟共产党永远干革命”两行大字,分别写在悬挂舞台两侧的竖幅上。
一大早,大操场里就聚集了很多人。正在县城接受培训的教师,整整齐齐地坐在舞台前的正中位置,一个个精神抖擞,英姿焕发。教师的后边,以及左右两旁,站满从四街里赶来的刚刚获得解放的老百姓。他们要看看新社会人民教师的风采,盼望教师培训班结束后,让这些吸收了党和政府新的知识营养的教师,培养教育他们的下一代。
会议开始的时候,那个身材漂亮的留守教育干事羡文静主持会议。她穿着那件宽大的草绿色军装,昂首挺胸笑眯眯地出现在舞台上时,台下的老百姓发出一阵惊呼。羡文静的脸微微一红,然后定定神,微笑着面向台下的教师和群众,宣布淮源县教育科诉苦大会正式开始。爽朗而清晰的声音从她薄薄的嘴唇间蹦出来,字正腔圆。一连串音符跳进所有人的心中,像唱歌一样美妙动听,简直是艳阳下伴着春风而来的一声声燕语莺啼,在所有人的耳畔飘荡。
“尊敬的教育科各位领导,前来参加培训的教师们,以及全县的革命同志们,中共淮源县教育科诉苦大会现在开始。首先向同志们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和与会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是一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的家乡在东北的松花江畔,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的指挥员,母亲是一个战地医生。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母亲冒着枪林弹雨救护重伤员时,被日本法西斯的炸弹炸死了。战争失利后,父亲被日本鬼子抓住,活生生地被他们豢养的恶狗咬死了。父亲手下的一个警卫,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我才有幸保住性命。后来,我不知道受到多少个陌生军人的保护,经过多少艰难困苦的日子,走过多少坎坷曲折的路程,九死一生,才辗转来到革命圣地延安。”
羡文静说着说着,不由地眼圈也红了。她略微停了停,提高声音继续说:
“是共产党救了我,指引我走上革命道路,成了一名女八路。我在革命队伍里接受党的教育,从一个幼稚懵懂的女孩子,成长为一个有觉悟有理想的革命战士。许多年来,我跟着共产党,跟着人民的军队南征北战,苦不怕,难不怕,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让所有的穷苦人都翻身得解放,过上幸福的新生活,为实现远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终生。现在,淮源县解放了,党需要我留守在这里,当一名教育干事。我就一心听党的话,心甘情愿留在淮源县,在中国共产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确领导下,和大家一起,做好咱淮源县的教育工作。下面,就请中共淮源县委韩书记给大家讲话。”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作为中国共产党淮源县委书记兼淮源县人民政府县长的韩新法,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上舞台,发表了一篇简短而具有鼓动性号召力的讲话。
“下面,有淮源中学应校长的女儿,苦大仇深的应秋珍同志,控诉在万恶的旧社会所遭受的苦难。”
羡文静像唱歌一样的声音传到应秋珍的耳朵里,应秋珍不由得一阵紧张,下意识地把目光集中到羡文静身上。这时的羡文静,正面带微笑,用期待的目光鼓励她。应秋珍鼓了鼓勇气,从教师坐席中走出来。一步一步朝舞台上走。
舞台下边很静。应秋珍感觉到,她的心跳加速了,将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似乎听到了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刚刚还在吹拂的风,刚刚还在游动的云,也停下脚步,要静静地听一听她对过去苦难生活的控诉。
应秋珍来到舞台正中央,向舞台下边看了看。舞台下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静静地,期待她的苦诉。“说吧,说吧,把你先前所受过的苦难,都说出来。让共产党明白,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姑娘。”这声音,好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送到她的耳边,又好像从极近的地方传来,瞬间就钻进她的耳内。这声音,不是从舞台下边人们的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从他们期待与鼓励的目光中展现出来的。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上来一股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应秋珍对着台下无数双期待与鼓励的目光,从日本侵略者侵占她东北的故乡哈尔滨说起,一直说到丈夫常思根远去难回的现在。早就压抑在胸中的话语从口腔中滔滔不绝地冲出来,好像一股冲破堤岸的洪流,毫无阻挡地往外倾泄。直诉得悲愤难抑,声泪俱下。应秋珍说着说着,听到舞台下边静听的人们发出了嘤嘤的啜泣声。
应秋珍诉完苦之后,好像卸下长久压在肩头上的一副沉重的心理负担,感到轻松了许多许多。当她转身准备向舞台下边走的时候,羡文静走过来,伸出稚嫩却有力的手,和应秋珍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用那双简直会说话的眼睛夸赞应秋珍。“说得好,诉得痛。从苦难中获得了解放,在绝望中获得了新生。相信你一定会牢记过去的苦难,为党和民族的教育事业,做出非凡的贡献。”
应秋珍紧紧地握着羡文静的手,深情地看着羡文静的脸,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眼泪不知不觉间盈满了眼眶。
之后,又有几个教师先后走上舞台,和应秋珍一样,声泪俱下地向旧社会发出了悲愤交加的控诉。教育科张科长作大会总结的时候,舞台下边的每一双眼睛里,都饱含着晶莹的泪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瞬之间,为时一周的教师培训班就圆满结束了。培训结束的典礼上,张科长郑重其事地强调,在教会孩子们革命道理和科学知识的同时,《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这三首革命歌曲,必须教会孩子们。用这三首革命歌曲,培养新社会的青少年,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护,对伟大领袖毛泽东的爱戴;激发新社会的青少年,对建设伟大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热情。
应秋珍在韩书记及张科长期望与鼓励的眼光中,离开了位于县城北街的强华小学堂。她要找一找外公家的族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外孙女应秋珍,没有被黑暗的旧社会夺去生命,而是坚强不屈地活下来,成了新社会的一名人民教师。不久的将来,还会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优秀的教育工作者。她要到县城大街上看看,看看解放后的淮源县城的新面貌,看看在她逃离县城时曾给她衣服穿的那位大婶,更要去看看安葬在烈士陵园里的父母的坟茔。回到双槐村,她要把县城解放后的新面貌讲给孩子们,要把翻身得到解放的贫苦大众的精神面貌讲给孩子们,要把父母亲的事迹讲给孩子们,让双槐村的孩子们永远牢记过去的苦难,永远跟着共产党,干一辈子革命,将共产党从国民党反动派手里夺过来的政权巩固得牢不可破,把共产党创建的全新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
从黑暗的旧中国走出来的应秋珍,告别韩书记、张科长和教育科的干事的时候,还在心中暗暗地向他们保证,共产党把她从火坑里解救出来,让她当上一名教书育人为职业的人民教师,她由衷地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在今后的工作岗位上,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把双槐村的孩子培养成建设新社会的有用之才。
往南走过几家店铺,应秋珍拐进过去非常熟悉的蔡家巷。她的外公夏忠民,是淮源县蔡大绅士招进家里的上门女婿。她要找到蔡家的后人,叙一叙彼此间的亲情。
应秋珍匆匆忙忙来到蔡家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蔡家原先那座高大巍峨的大门楼,已经坍塌。院内原本矗立的房屋,也遭到前所未有的火焚。几个陌生人正在修补被毁坏的堂屋房顶。
“姑娘,是来找这院儿里的主人吧?”一位老者看到应秋珍,连忙从坍塌的大门口走出来,浑浊的目光落在应秋珍身上。
应秋珍看着老者,点点头说:“我是蔡公的外孙女。”
“姑娘,你来得不巧。俺都是来城里做买卖的生意人。刚来的时候,城里人都说,解放军打进县城之前,这家人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新衙门里的老总就让俺几个暂时住到这儿,等生活安定下来,再说以后的事。”
老者说罢,又看了应秋珍一眼,转身走进院子里,忙自己的事去了。
应秋珍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顺着来时的路,走出蔡家巷。
通往县城十字街口的北大街,房屋烧得没剩下几所。很多市民都在修缮坍塌的房屋,整理烧坏的家具衣物。几所正在修整的店铺,门前已经挂上崭新的招牌,开张做起生意来。
穿过十字街口,应秋珍拐进东边的那个胡同。她要到曾经送给她衣服的中年妇女家里看看,安慰安慰那位孤苦伶仃的中年妇女,再去烈士陵园,看望父母亲的坟茔,祭祭九泉之下父母的灵魂。
仍然是那个破败不堪的小院,仍然是那个坍塌的门楼,仍然是那间敞开着小门的厨房,却找不到中年妇女的影子。看看胡同的这头,看看胡同的那头,再看看这个家不成家、院不成院的房舍,应秋珍心里涌出一阵酸楚。
“姑娘,你找谁?”
应秋珍正想到院子里看个究竟,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应秋珍吓了一跳,待她反转身时,身后站着一个背着长枪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
“我想看看这屋里的主人。不知道……”
“这屋里的主人,我也说不上来。只听说有一个姑娘被匪兵奸杀了。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就失踪了。县城解放后。街道办事处派人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她。”
听了基干民兵的话,应秋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屋里的主人,我也不知道姓啥叫啥。匪兵洗城后,我逃难经过这里,屋里的大婶子帮助过我。我来看看她,想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可是……
“街道办事处的人说了,过两天,要是仍然找不到这屋里的主人,人民政府就收回屋子,收拾收拾让无家可归的人居住。”
应秋珍不忍再听下去,甩了一把眼泪,就往前走。
往南走出胡同,应秋珍突然站住了。胡同的尽头,那几间破草房里,曾经有几个阴魂一样的半老徐娘,在苦难与耻辱相伴中,过着艰难而屈辱的生不如死的生活。现在,那几个半老徐娘,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那几间破旧的草房,已经换了新的主人。他们正爬高上低,修补墙壁,修缮房顶。应秋珍为过去那些走投无路而不得不卖身求生的妇女而难过,又为暂时住在这里获得新生活的人们感到欣慰。
应秋珍不由自主地朝路东边的城壕看了一眼,心里边不由得紧张起来,好像有一盘石磨压着一样沉重。那一年的那一天晚上,就是在这长满蒿草的城壕里,她像做了一场恶梦,险些遭到假洋鬼子杜衙内的凌辱。也是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晚上,大学毕业来县城谋职业的常思根,把她从危险的境地解救出来,亲自把她送回父母居住的楼院里。现在想起来,应秋珍的心头,好像有一块旧伤疤隐隐作疼。
应秋珍不愿再想这些事,一走到这里,过去曾经有过的屈辱,仍然毫不留情地袭击她的心。那时的应秋珍,原本要和程柏梁结为夫妻的。她倾心相恋朝思暮想的程柏梁,在抗日战场上为国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是机缘的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她和常思根相遇了。本来是一句救急的话,使她和常思根走到一起,结成了实在意义上的夫妻。本想和常思根相敬如宾同甘共苦过一辈子,可反动派的军队,把他们刚刚筑起的爱巢毁坏了,把他们刚刚得来的幸福和美夺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来了,淮源县城解放了,过去受苦受难的穷苦人,相继走进新时代,过上了新生活。可是,常思根在哪里呢?什么时候,常思根才能回来,和她一起,同心协力,重新建造一个新社会条件下的美满家庭呢!
前边,那个当年阴森森黑洞洞的城门口,在应秋珍心中刻下深深的痛苦的印记。那一年的那一天下午,应秋珍就是从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城门口走出去,到城外的山坡上祭奠程柏梁的英魂。那一年的那一天黄昏时分,应秋珍也是从这样一个黑洞洞的城门口走进来,被尾随而来的杜衙内胁持到长满蒿草的城壕里。现在回想起来,应秋珍心里确实有些懊恼,有些凄然,有些后怕。现在解放了,城壕里除了新出土的嫩绿的草芽儿,把整个城壕装点出一片生命的绿色之外,已经没有过去那种阴森可怕的感觉了。
出得城南门,仍然是顺着山坡蜿蜒南伸的那条公路。应秋珍情不自禁地向路西边的小山包看了看。小山包上,青松仍然碧绿,翠竹依旧挺拔。山坡上,一岁一枯荣的野草,迎着春日的骄阳,重新发出了嫩芽。好像一个绿色的大家族,肩并肩享受春风的吹拂,手拉手享受阳光的沐浴,争相向大自然展现最优美的舞姿。整个山坡上,显现出来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蓬勃气象,焕发出来的,是一片舒心适意的清新气息。
和常思根的邂逅,月下老人又把她深埋心底的情丝抽出来,系到常思根身上。老天不遂人心愿,常思根偏偏在淮源县城解放前夕,离开双槐村,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热土,追要被抢走的车马去了。
应秋珍像过去祭奠程柏梁时一样,重新登上小山包,仍然站在山南坡的那棵粗大的松树下,没有向山下抛撒什么,而是面对山南边曲曲弯弯蜿蜒伸展的道路,在心里默默地喊着:“思根,你怎么也和柏梁一样,抛下我一走就没有音信了。你回来吧,快点儿回来吧。咱双槐村解放了,咱淮源县解放了,咱再也不受军阀匪兵的欺压了。现在,我和你那时一样,当了一名教师。我等着你回来,和我一道,不,是帮助我,把双槐村的孩子培养成新社会的有用之才,完成党和政府托付给我的重任。思根,你在哪儿,你听到我发自内心的声音了吗!”
大松树在山坡上挺立着,好像听懂了应秋珍的心声,浓绿色的树枝在春风的吹拂中不住地点头,是对应秋珍期盼中的常思根一定能回归的肯定。春风摇动树枝,连绵不断地向远方吹去。应秋珍暗暗地想,这温暖的春风,一定会吹送到极其遥远的地方,把她的心声传送给常思根。身在远方的常思根,听到春风送去的心声,一定会心急火燎地赶回来,鼓励她,帮助她,和她携手并肩,同舟共济,用最大的努力,把双槐村的小学堂办好,把双槐村的孩子们教好,为共产党的教育事业作出最大的贡献。
应秋珍极目远眺,望不到常思根回归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她坚信,有朝一日,常思根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和她共度献身教育事业的青春时光。淮源县是他的故乡,双槐村是生他养他的热土。他的身上,他的血肉中,带着双槐村的魂,双槐村是他的根哪!
应秋珍拢了拢被春风撩起的头发,缓缓走下山坡,顺着山下的小路,不多远就来到烈士陵园大门前。
新建的烈士陵园,处在缓缓的坡地上,原来是一片松树林。人民解放军攻打县城,在激烈的战斗中,有许多英勇杀敌的战士,被万恶的子弹穿透躯体,失去了最可宝贵的生命。中共淮源县委县政府缅怀他们,淮源县的人民怀念他们,将这片生长着茂密松树的坡地,修建为淮源县的烈士陵园。
迁葬父母亲的那天下午,应秋珍看到,刚刚建起的烈士陵园,就垒着许许多多坟头。每一座坟墓中,都有一具解放军烈士的遗体,都有一个为祖国大地上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而壮烈牺牲的英灵。令应秋珍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父母亲,原本不是共产党员,不是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解放军战士,不是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革命烈士,也被县委县政府当作革命烈士安葬在这里,和革命烈士享有同等的待遇。
经过一周的培训,应秋珍和她的同伴一样,接受的教育,是以前任何时候也不曾有过的全新的教育。她的政治觉悟提高了,心胸更加宽广了,眼睛更加明亮了,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了,懂得了许许多多以前不曾听说过的道理,弄懂了以前任何时候也没有弄懂的事情。听了韩书记的报告,听了张科长的讲话,听了蔡干事的培训,又听了羡文静像唱歌一样动听的鼓励,应秋珍的精神振作起来,立志更加高远,奋斗目标更加明确。应秋珍的心里,从此装入了许许多多的新知识,诸如马克思列宁主义、新民主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等等等等。
刚刚接受过共产党淮源县委教育科培训的应秋珍,要走进烈士陵园,在祭奠父母亲的同时,祭奠祭奠为淮源县的解放事业而英勇献身的烈士。她要站在父母坟前,告诉父亲母亲,解放后的她,也像父亲一样,成了一名教师,是新社会的一名教师,是共产党培训出来的培养革命后代的人民教师。
烈士陵园的大门口,还没有来得及修建大门,而是一条敞开着的大路,从大路边一直延伸到松林深处。路的两边,新垒起许多坟头。每个新坟的前边,都竖着一块简易的木牌作为临时的墓碑,写着烈士的姓名和事迹。
应秋珍顺着墓地中间的那条小路往前走,心情越来越沉痛,脚步越来越沉重,迈步越来越迟缓。走着走着,她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含着眼泪,向小路两旁埋得层层叠叠的坟墓,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一个其貌不扬显得苍老的军人,拄着单柺走过来,说:“姑娘,我认识你。你就是那天为父母安葬的应家姑娘。你这次来,是找父母的坟墓吧。”
应秋珍看看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苍老的军人,点点头说:“老伯伯。我是个不孝的孩子,打我父母葬在这里,还没来祭奠过。”
“孩子,不要这样说,咱这里刚刚解放,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来给父母上上坟,就是做女儿的一片孝心。化悲痛为力量,为刚刚迎来的新社会多做些贡献,就是对革命烈士最好的纪念。走吧,我领你去找父母的坟墓。”
显得苍老的军人说着,拄起单柺,一瘸一拐地在应秋珍前边引路,向应尚礼夫妇的坟墓前走去。
“不瞒你说,我是一个老兵,家在遥远的湖南娄底,爹娘都被反动派杀害了。我十三岁就跟着红军闹革命。把一颗心交给共产党,南征北战几十年,一共打过多少仗,我掰着指头也数不过来。别看我面老,实际上还不到四十岁。攻打淮源县城的时候,这条腿不争气,受伤了,行军打仗不方便,就让我留在县城里,暂时管理烈士陵园。”
显得苍老的军人走路非常艰难,整个身子好像全压在右腋窝里夹着的那根柺杖上。他走着说着,好像是说给应秋珍听的,又好像是说出来给自己听的。
绕过几个坟头,苍老的军人停下来,指着面前的那座坟墓,说:“孩子,这就是你爹妈的坟墓。你心里有苦,就向他们诉一诉,你心里有话,就向他们说一说,你要是有泪,就当着爸妈的坟头,放声哭一阵吧。”
要是在一周前,应秋珍一定会止不住满腔的悲愤,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可是现在,站在父母的坟前,应秋珍的心情不再悲痛,眼睛里也不再涌现泪水。她紧紧地绷着嘴唇,双膝跪下去,对着父母亲的坟墓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来,拍打拍打沾在膝盖上的尘土,向父母亲深深地鞠了几个躬。
“爸,妈,恁是被国民党的反动军队枪杀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恁被枪杀的情形。淮源县解放了,是共产党把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现在,我和爸生前一样,当上了新社会的一名教师。爸,你是旧教育制度下的教员,成了旧教育制度的牺牲品。我是共产党培训出来的人民教师,将来教给孩子的,是全新的革命理论和科学知识。我一定听共产党的话,沿着共产党指引的方向走,继续完成你终其一生都没有完成的事业,把双槐村的孩子教育成拥护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和民族的好孩子,培养成建设新社会的有用之才。”
没有眼泪的挥洒,没有痛苦的悲诉,应秋珍自己也感到奇怪,不知不觉中,面对父母的坟墓,竟然发誓一样说了这么多豪言壮语般的话。这些话,是经过共产党的县委培训一周后,从一个提高了政治觉悟的年轻女子肺腑间发出来的。一字字,一句句,滚珠抛玉一般从应秋珍的胸腔里挥洒出来,每一个音符落到坟前的草地上,似乎都要把坟前的地面砸出一个坑。
应秋珍出自肺腹发自内心的话,躺在墓穴中的应尚礼和夏青荣听到了。他们托飘来的白云告诉应秋珍,他们为女儿获得新生而高兴;他们托吹来的春风告诉应秋珍,一定要牢记过去的苦难,为来之不易的新社会新生活,洒一腔热血,将双槐村的孩子都培养成新时代新生活的建设者。
拄着单柺的显得苍老的军人,把目光停留在应秋珍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太阳升高了,阳光照在应秋珍身上。她的浑身上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春风加速了,吹到应秋珍身上,她的前胸后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