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婷不明不白地死去,又无声无息地草草埋殡,在双槐村引起了空前的震惊。
起初,人们只是说那夜里的雷打得惊心,风刮得奇怪。紧接着就谈论起肖家出现的怪事。村里的传言,像涌动的潜流一样在人们中间传播,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
李良玉体谅父亲的报恩之心,没有上告,却流干了眼里的泪水,燃起了的胸中的怒火。他根本就不相信,刘玉婷是得急病死的,也更不相信,刘玉婷是失手犯错,想不开自尽的。他不想再喂肖家的牲口,也不想再住肖家的房子,更不想再种肖家的田地。他准备领着一家老小,离开双槐村,返回他完全没有印象的河北老家去。
这一令双槐人意想不到的悲剧,是在埋葬了刘玉婷的第二天早晨,黄钦龙在村东南角的常聚山家吃饭时听说的。黄钦龙听到这一难以置信的消息,着实吃惊不小。他刚来双槐村还没有几天,竟然会有令他大为震惊的事情出现。
这一天,黄钦龙一边指导学生习字,一边思考村里发生的怪事。有许多揭不开的谜底,萦绕在黄钦龙心头。他感到有必要到肖家走一趟,亲自和当事人谈谈。
放学了,黄钦龙把小学生一一送到村头,到常聚山家里吃过晚饭,就走进肖家那个青砖蓝瓦的高门楼。在肖家宽敞的客厅里,他见到了忧心焦虑的肖明凡。
家里出了始料不及的大事,对一个终生争胜要强的肖明凡来说,不啻于当头挨了一捧。这一捧,打得他晕头转向,束手无策。为了安抚死者家属,他想献出自己那副柏木棺材。性情倔强的李良玉,对已经抬出摆放在院里的棺材,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他想让刘玉婷穿上余成娥的干净衣服。李良玉根本就不领情,把已经穿在死者身上的衣服硬脱掉了。就连肖进荣挖好的墓穴,李良玉也没有瞥上一眼,憋着一股子怒气,在望夫崖前的乱石岗上挖了一个墓穴,亲手把刘玉婷埋葬了。
刘玉婷埋葬后,肖明凡心里像塞了半截坯,胸口堵得闷沉沉的。味觉也失灵了,再好的饭菜,一到嘴里,就像一团泥,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舌面上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肖明凡坐在黄钦龙对面的罗圈椅上,唉声叹气好一阵,愁眉不展地说:“黄先生,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昨天晚上,我领着家里的人看戏去了。玉婷那孩子究竟弄撒多少米,也不知道进喜是咋说她的,就值得她走这条路。如果我在家,她就是把米缸里的米都弄撒了,我也不会责怪她。也怪进喜脾气暴,说话不知轻重,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寻了无常。”
黄钦龙凝神看着肖明凡,想极力在肖明凡的面部表情上找出些什么。等肖明凡唉声叹气说过之后,就接上来说:“肖保长,不管进喜是怎么说她的,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痛心,再悲伤,唉声叹气也无济于事。我刚来咱村没几天,就知道李盼富一家都是老实人。你对他们有恩,他们一家人这么多年知恩报恩,力没少出,汗没少洒,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还是想办法安抚安抚他吧。儿媳妇没了,可不能让他想不开,再节外生枝,发生意料不到的事啊。”
肖明凡抬起失神的眼睛,看看黄钦龙,咂咂嘴说:“有啥补救办法呢。无论咋着,玉婷那孩子也活不过来了。我给他们道歉,良玉根本就不理。”
黄钦龙说:“肖保长,你是咱这一保的保长,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村里老少爷们的表率。这件事,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大睁两眼看着你呢。这件事处理好了,不但给玉婷灵魂上以安慰,也给咱村里人感情上以安慰。你当了这么多年保长,用不着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吧。”
肖明凡认真在黄钦龙的脸上看了一阵,说:“黄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是我三番五次请求郗镇长,让县里来个教书先生,教教村里的孩子。县里就派你来了。书本上的道理,你比我懂的多。依你看,这件事咋处理才好呢?在这件事上,我真作大难了。”
黄钦龙看着肖明凡说:“肖保长,县里派我来教书,说到底也不是双槐村的人。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连村里多少口人都不知道,能给你出个啥主意。”
“黄先生啊,话可不能这样说。无论怎样,你是个读书人,我呢,是个睁眼瞎,再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是事到头,不自由,束手无策没办法。你要不给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能眼睁睁看着我走投无路栽跟头吗?黄先生,看在进喜当过黄老先生学生的份儿上,你不能袖手旁观,看着我在村里丢丑失脸面哪。”
黄钦龙从肖明凡的话里,听出了这位年长者心里的痛苦与期望。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认认真真地说:“肖保长,我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不管怎样,我是你请来的,家里出了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实打实地掏心窝子给你说吧。你家大业大,手掌里漏一漏,嘴唇上省一省,就能让盼富一家吃饱喝足。我也知道,你菩萨心肠,是个仗义疏财的人。花钱消灾买平安,这道理你不会不懂。无论怎么说,横竖都欠人家一条命,多给人家些补偿,也理所应当。不说救济穷人吧,要紧的还是你在村里的威望。你是咱村人们心中的一棵大树。无论啥时候,这棵大树都不能倒。”
肖明凡听了黄钦龙的话,想了又想,最后点点头说:“黄先生,你不愧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没用几句话,就驱散了我心中的迷雾,还给我指明了一条路子。麻烦你替我跑一趟,代我给盼富一家赔个情,道个歉,说我姓肖的愧对他们了。只要他们不计前嫌,继续在我家干活儿,我姓肖的可以对天发誓,一定想方设法弥补对他一家的亏欠。”
黄钦龙看看时候不早了,站起来说:“肖保长,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不能再说啥了。放心吧,我这就去,一定把你的心愿告诉他们。盼富是个老实人,可良玉是个倔脾气。他们能不能原谅你,就看他们了。不管事情结局怎样,你都要保重身体。如果因为这事儿病倒了,村里的大小公务谁来处理?你可是双槐村的领头雁哪。”
黄钦龙从肖明凡家里走出来,天空中聚拢来的大片大片的乌云,遮没了几颗星星微弱的光亮。黑暗中的双槐村,蒙上一层春夜的凄清与静寂。人们好像淡忘了白天议论过的事情,悄无声息地进入昏沉沉的梦境里。
李盼富敞开着的院子里,萧条冷落,沉寂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李良玉在望夫崖前的乱石岗上,埋葬了刘玉婷之后,就要到大荒山里搭个窝棚住下。李良玉的冲动,被李盼富制止了。凭着他一家近二十年来在肖家出的力,流的汗,受的累,遭的罪,也能租下这几间房子。这房子暂时先住几天,等准备好了,就拖家带小,跋山涉水,重回老家去。
夜来的凉风,不知道是从村外的山梁上吹来的,还是从李盼富那简陋的茅屋里飘出来的。黄钦龙感到身上一阵寒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一丝昏黄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射出来,在清寂的院子里画了一道微弱的亮线。星星躺在乌云背后,也不来光顾这一贫困潦倒的家庭。黑暗,把活生生的一个李家吞噬了。
黄钦龙站在院子中央,朝透出一丝亮光的屋子喊了一声:“盼富大叔在家吗?”
屋里面静悄悄的,沉闷了一会儿,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田氏抱着昏昏沉睡的李秀兰,站在门口问:“谁呀?这么晚了。”
“是我,教书的黄先生。”黄钦龙不知道这时候来访,来的是否是时候。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要进屋里坐坐。不能给这家人什么帮助,也要给他们一些安慰。
田氏突然间泪如雨下,急忙来到黄钦龙跟前说:“黄先生,是你哪。黄鼠狼专咬病鸡子,俺一家真的塌天了。这么晚了,你还来看俺。屋里坐吧。遇到这种事,良玉他爹心里苦啊。你要好好劝劝他,别让他把气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俺这一家还指望谁呀。”
田氏怀中的李秀兰被惊醒,扯开已经哭哑的喉咙,又哭起来。
“婶子,别伤心,我已经知道恁家出事了,来看看大叔。”
黄钦龙跟着田氏来到屋里,看着蹲在草苫子上闷不做声的李盼富,说:“大叔,今天早上我才听说你家出事了,白天没空,趁晚上来看看你。”
李盼富佝偻着身子,像得了伤寒病一样,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精气神都显得萎靡不振。他张开老泪纵横的眼睛看看黄钦龙,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指了指对面的破椅子,说:“黄先生,坐吧。”
田氏走过来,用袖子绰绰椅子上的灰尘,说:“黄先生,看看俺这个家,补了东墙倒西墙,无论咋补,也补不住一个穷啊。穷就穷着过呗,老天爷偏偏不睁眼,把这样的灾祸降到俺头上。你说说,还叫俺这一家咋过啊。”
黄钦龙看看李盼富,又看看站在面前手足无措的田氏,坐了下来。
李良玉从那大红“囍”字还贴着的里间屋走出来,神情冷淡地说:“黄先生,你来了。俺单门独户一家人,给肖家当了十几年长工,落了个家破人亡。你就是不来,过两天我也去找你。我想请教请教你,究竟是俺的命不好,还是老天爷降罪,让俺家的日子无论咋过,都雪上加霜一样苦。”
黄钦龙向上欠欠身子,说:“良玉老弟,听村里人说,弟媳妇出事了,我很震惊,就赶来看看。命好命不好的话,咱弟兄俩以后坐在一起,再好好地谈论。”
听了黄钦龙不痛不痒的话,李良玉的一腔怨气,又从心底升腾起来,愤愤地说:“黄先生,老天不公啊!穷人家日子太难过了。好端端一个娘儿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撇下个不懂事的娃娃。我根本就不相信,秀兰她妈是把米弄撒寻无常了,更不相信她是得急病死的。这里头一定有蹊跷,可我就是弄不明白。”
李盼富泪眼瞪得圆圆的,气狠狠地对李良玉说:“埋怨啥啊,都怪咱命不好,生辰八字照着呢。生就的穷命,走到那里,都甩不掉一个穷。该认命了,怨天怨地都没用。”
李良玉瞪了父亲一眼,不满地说:“爹,你总是说肖家对咱有恩。为了那一点点儿恩,咱一家给他当牛做马,干了十几年的苦活儿累活儿。俺妈恁俩,腰累弯了,眼熬坏了,咱也算知恩报恩了。我算看透了,东家给你的那一点点儿恩,是为了拴住你的心,让咱世世代代给他当牛做马。他把你的血汗榨干了,还想把你这一身骨头熬成油啊。”
李盼富含泪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冲着李良玉吼起来:“良玉,你个兔惠子,不许你这样说东家。要不是东家好心好意收留咱,你个兔惠子,不知早冻死饿死在哪儿了!”
李良玉按捺不住心头的悲愤,提高声音说:“爹,你真糊涂!被肖保长的一点点儿恩惠蒙住心了!……”
李盼富见平时十分温顺的儿子,突然当着外人的面发脾气,气得嘴唇直哆嗦,脸也转了色。田氏看到李盼富真的动气了,害怕这样一个老实人,要是发起脾气来,谁也劝不下。她连忙打断儿子的话,说:“良玉,你这没大没小的,不许这样和你爹说话!”
李良玉打了个愣怔,看了田氏一眼,把将要冲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里了。
黄钦龙说:“良玉,我知道你心里有冤气没处发泄,憋到心里难受。这样吧,你先去里间屋静静心,消消气。我给大叔说几句话,然后再找你交心。”
田氏趁机接上说:“良玉,黄先生劝你,你就压压气,消消火吧。不管啥事儿,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你先去里屋吧,让黄先生和你爹说说话。”
李良玉满肚子的愤慨没有发泄出来,他不满地看看李盼富,转身回里间屋去了。
田氏往黄先生面前走了两步,很不好意思地说:“黄先生,你看看,家里出了这种事,良玉心里窝着一团火啊。他横竖是个毛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见怪。”
眼前的场景,黄钦龙感到尴尬,仍然心平气和地说:“大婶,我知道,大叔是个老实人,不会在人前花言巧语说漂亮话。良玉老弟呢,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儿,有啥说啥。我来咱村里教书,就是咱村里的一口人。恁没有把我当外人,就不要说见怪不见怪的话了。”
听了黄钦龙的话,李盼富感到很不好受,像个闷葫芦似的看着黄钦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他没有文化,老实巴交地过了半辈子,连大气也没敢出过一口。他不知道一个外乡来教书的黄先生,这时候到这个贫寒的茅屋里,究竟来做什么。要说安慰吧,一个外乡人,和他无亲无故,怎么就平白无故来安慰他。要说看望吧,倒还有些可能,一个知情达理的教书先生,平易近人,来看望看望也无不可。
同床共枕几十年,田氏知道李盼富老实得三脚跺不出一个屁来。她也清楚,李良玉脾气倔强,说话不知轻重。明明好心好意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就不舒服。她向黄钦龙解释说:“黄先生,真对不住,良玉那孩子太倔,说话不中听。等他的气消了,我再数落他。”
黄钦龙仍然心平气和地说:“大婶,你千万别这么说。大叔心里有气,我知道;良玉心里有冤,我也知道。咱关住门说话。我这时候来,也是受人之托。刚才,我去肖保长家里了。肖保长心里也很难过,像病了一样。他说没脸来见恁,让我来替他道个歉,说声对不起。”
李盼富睁大惊疑的眼睛,看着黄钦龙,说:“道啥歉哪,人都入土了,道道歉还能活过来!说句良心话,我那儿媳妇太好了,打从进了门,没有惹我生过气。现在可好,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就不明不白地没了。就是再窝囊的人,心里也有一股子气啊!良玉对我发脾气,我不怪他。我就是弄不明白,儿媳妇究竟咋了,平白无故就自尽了。”
黄钦龙说:“大叔,儿媳妇在肖家死了,肖保长能不给恁道歉吗?现在,村子里沸沸扬扬,说啥的都有。说实话,我也很想弄清楚刘玉婷的死因。我一个外路人,村里的事也不便随随便便插手。大叔,事已至此,悲伤恼怒都没有用。还是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为啥恁一家在河北的老家走投无路,来到这儿,受苦遭罪十几年,仍然没有出头之日?这穷根究竟在哪儿?为啥会这样?”
李盼富抬头看着黄钦龙说:“为啥?啥也不为,是俺的命不好。老天爷指给穷人的,就是一条吃苦遭罪的路。走得快了撵上穷,走得慢了穷撵上,有啥法子呢?我一根扁担两只筐,从老家的大山里挑出来,前边挑着希望,后边挑着穷。爹妈给我起名叫盼富,可盼来盼去,盼到富裕了?不还得种人家的田地,吃人家的剩饭,趁人家的屋檐吗?”
黄钦龙看着痛苦不堪的李盼富,说:“大叔,我今天特意来恁家坐坐,不纯粹是来劝你,安慰你的。你知道,俺家在黄岩岗,虽说没有恁离老家远,可也不是这村儿里人。咱都在人家房檐下过日子,也算是同病相怜吧。我想给你说几句话,从古至今,穷没根,富没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头的路都是黑的,谁也保不准哪一天时来运转,翻身过上好日子,或者稍有不慎,就跌到穷坑里,跌得头青脸肿。你穷了半辈子,是干活儿不殷勤?还是治家没费心?翻腾来翻腾去,咋总过不上好日子?”
李盼富迷惘地看着黄钦龙,摇摇头说:“黄先生,我总想用我这双手,拼死拼活挣来一份儿家业。可拼来拼去,力没少下,汗没少流,仍然跳不出穷坑。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总不能让孩子也跟着我遭罪吧。你是个读书人,道理总比我懂得多。你说说,要不是生辰八字照着,究竟是啥因由?”
田氏接上去说:“黄先生,听你的话音,穷,不是俺的错,究竟是谁的错?你是个识字人,读书明理,给俺指一条路子吧,俺一家能从穷坑里跳出来,啥时候都不忘你的大恩。”
黄钦龙看看田氏,又看看李盼富,皱皱眉头说:“大叔大婶,我真不是算卦的,在落难人面前空口说白话。我只能告诉恁,眼前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化。大清朝灭亡了,孙先生建立了民国。他倡导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实行民生、民权、民主三大政策。眼下,日本鬼子投降了。如果不打内战,要不了多久,穷苦人就有好日子过了。”
李盼富眨巴眨巴昏花的眼睛,说:“黄先生,你讲的大道理,我听不大明白。我只知道,开天辟地以来,享福的都是官老爷,遭罪的都老百姓。福和祸都是前世修来的。命中注定的苦日子,谁能逃得脱?自己没本事,指望谁都不行。信那当官的,还不如敬敬菩萨呢。”
黄钦龙认真地看着李盼富,说:“大叔,我不反对敬神信鬼。你想想,普天下的穷人,哪一个不敬神信鬼,时常烧香磕头,许愿祷告,神灵保佑他们了吗?事在人为,你不要泄气,鼓起勇气,耐心等下去。老天不亏善良人。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勇气活下去,会争来好日子的。”
黄钦龙的话,李盼富像云里雾里听禅语一样,听得迷迷糊糊的。从他失神的眼睛里,透出来一丝淡淡的光。他看着黄钦龙,往烟袋锅里装烟丝,装了好一阵也没有装好。
黄钦龙看看李盼富,又看看田氏,感到话说得太多了,惹得老两口心里不高兴,就站起来说:“大叔大婶,事情出来了,肖保长心里也不好受,总想着对不起恁,特地让我来劝劝恁。再伤心难过,也无济于事。还是静静心,照顾好身体要紧。我明天就给肖保长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恁。天不早了,我进去看看良玉。”
黄钦龙来到里间屋,李良玉正斜着身子,半躺半靠在被子上。妻子死了,留下一间空荡荡的洞房。李良玉心绪不宁,闷声不响地看着桌子上遗留下的那面镜子,那把梳子,眼前不住地浮现出妻子在窗前梳妆的情景。家境不好,妻子却十分满足。这里是她的归宿,落脚谋生的地方,贫寒而温暖的家。现在,人去屋空,只留下痛苦、清冷和寂寞。离去的妻子,再也唤不回来了,逝去的灵魂,再也招不回来了,撇下一个嗷嗷待哺的李秀兰。女儿是他的亲骨肉,是他李家的血脉,李良玉爱她,喜欢她。无论生活再艰苦,日子再难熬,也要把女儿养大。李良玉没有睡意,静静地听着黄钦龙和父母亲的谈话,心里面像淮河里翻起浪花一样直翻腾。有时候他真想到外间屋插上几句话,又恐怕惹得父母不高兴,只静静地躺着听着,连翻一个身的响声都没有发出来。
黄钦龙一进来,李良玉连忙折起身,拍拍身边的褥子让黄钦龙坐。黄钦龙也不客气,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在李良玉身边坐下来。
“黄先生,你劝俺爹俺妈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已经是大人了,啥事儿都懂,用不着苦口婆心地劝我。你还是好好地劝劝俺爹俺妈吧,别让他俩气坏了身子。为了这个家,老两口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兰她妈心狠,竟然不顾这个家,不想俺闺女,撒开手就走了。老两口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落个不孝不要紧,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啊。”
黄钦龙看着李良玉,说:“刚才我跟大叔大婶说了一会儿话,看起来,大叔的精神很不好,你要留点神,好好照看他,别出什么意外。良玉啊,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平时也没有在一起聊过天。在家论辈份,出外称兄弟,你就叫我哥哥吧。你知道,我到咱村也不过个把月时间,两眼一抹黑,村里啥情况都不了解。帮不了你的忙,只是来跟你聊聊,宽宽你的心。”
李良玉看了黄钦龙一眼,说:“黄先生,你是个读书人,我是个睁眼瞎,你能来俺家坐坐,就给俺家添了光彩。我不求别人帮助,只要他看得起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良玉老弟,有你这句话就好。我的话,有说得不恰当的地方,你听了不会见怪吧?”
“黄先生,你这么说,就外气了。你来村里的时间短,对我还不够了解,我是个直性子,肚子里没有那些曲曲弯弯的肠子,有话你就直说。说到哪儿哪了,没有啥见怪不见怪的。”
“那好,我跟你说话,就不拐弯抹角拣着说了。今天晚上,我去了肖保长家。肖保长心里挺难过。说他愧对恁了。希望你继续在他家干活儿。他会想方设法补偿恁的。”
李良玉听着黄钦龙的话,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却有些反感。他在黄钦龙脸上瞄了一眼,说:“黄先生,俺老少两代人,苦活儿累活儿都给他干,到头来落个这样的下场。打死我,也不在他家干了。富人有富人的福气,穷人有穷人的骨气。打今儿往后,我和肖家一刀两断,不在他胡子下面求涎水。我考虑好了,回河北老家去,收拾收拾就动身。”
黄钦龙把身子往李良玉身边靠了靠,说:“老弟,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初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大叔大婶也不会离开老家到这儿来吧。你就是回到老家,当初压迫大叔大婶的恶霸能饶过你?”
“黄先生,你别说了。我就是不离开双槐村,任凭在荒山里搭个庵,也把房子还给他。任凭拉棍儿要饭,也不沾他那二亩地。”
“人生在世,办法总比困难多。光赌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劝你还是留下来。那地,听说是大叔一镐一锹开出来的,本来就是恁家的,凭啥丢了不种啊?这么多年,打下的粮食都进了肖家的粮囤,这合理吗?恁一家给肖家干了十几年的活儿,算算工钱,也买得下一处宅院了。就这三间破草房,肖保长又没说收回去,你咋就不住了?你放心,明天我去见肖保长,当面就把话给他撂明了,看看他咋说。我想,进喜不通人情,肖保长还是通情达理的。”
李良玉垂下眼睑,思索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黄先生,说实在的,我也不想离开这儿。我毕竟是在双槐村长大的。在我心里,老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可是,不走吧,就这样苦命地熬着,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你是个读书人,外面的事懂的多。很多人私下里议论,八路军已经打到黄河边了。过去欺压老百姓的地主老财,逃跑的逃跑了,没能逃跑的,都被镇压了。老家的穷苦人翻身过上好日子了。黄先生,我想问问,这传说是真的吗?”
黄钦龙说:“我也不大清楚。人们私下里传言,不可能没有根据。你想想,八路军既然打到黄河边了,过不了多久,说不准就能打到咱这儿。过去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这儿不是也驻扎过八路军吗?如果八路军来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李良玉眼前一亮,急迫地说:“八路军打过来就好了。如果他们来迟了,我还能等得着吗?不如趁早回去。如果真像传说的那样,俺这一家,兴许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黄钦龙压低声音说:“良玉啊,没云难下雨,无风不起浪。村里有传言,随便传就是了。我要奉劝你几句,要真想过上好日子,得读点儿书,学点儿知识。有了文化,就知道穷根在哪儿了。穷人要想翻身,没有文化不行。咱可不能再做睁眼瞎子一抹黑了。”
李良玉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黄先生,我天生一个苦命人,苦胆汁儿里熬日子,也很想读点儿书,识几个字。可我是人家扛长活儿的,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命啊。要是继续在肖家干活儿,肖保长能让我去?”
黄钦龙听了李良玉的话,似乎有一线阳光照进心里,惊喜地看了李良玉一眼,说:“老弟,今天和你说了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实诚人。我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只要你愿意去夜校读书,肖保长那儿,你甭担心,我去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哩,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咱们相互之间,了解的就多了。天不早了,你该睡了。你要记住,不管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地和房子都不能丢。”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俺爹再窝囊,也会生气。肖家那几头牲口,我只想一刀劈了它。”
黄钦龙立即截住李良玉的话头,说:“良玉,你就是再气再恨,也不能那样做。那几头牲口,都是张嘴不会说话的畜牲,它们没有得罪你。你还要好生喂养,不能委屈它们。”
“黄先生,俺爹老糊涂了。我真不想再喂这几头牲口。你明天去见姓肖的,让他找人喂吧。这房子我暂时住两天,准备准备,就回老家去。”
“那样也好。我还是劝你去夜校学点儿文化,将来一定有用处。有什么话,将来到夜校里咱再谈。好吧?”
李良玉说:“黄先生,你不愧是个读书人,说的话,句句在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谢谢你能来看俺。今天的话,你千万别传出去。如果让肖保长、郗镇长听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黄钦龙说:“你相信我好了,是朋友,咱就心心相印。破头喝脑子,也不能出卖你。”
黄钦龙从李盼富家里出来,已经后半夜了。天,半阴不晴的。几颗星星从裂开的云缝里露出脸,静静地注视着沉寂的大地。
第二天,黄钦龙向肖明凡提起地和房子的事,肖明凡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那两块地和那几间房子,良玉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话说明了。可他们一直不肯接受。今天,你就替俺立个契约,白纸黑字写明了。将来我不在了,进喜也不能往回要。”
当天晚上,黄钦龙就从学校拿来纸笔,一式两份,写下了契约。肖明凡要亲自到李盼富家里,看着他摁手印。等李盼富摁过手印,契约就生效了。
事不凑巧,肖明凡送走黄钦龙,回到屋里就病倒了。他躺在一张铺着锦绣被褥的楝木顶子大床上,发烧头疼,全身的肌肉瘫痪了一样,浑身的骨头酥了一般。他看着坚固的砖墙瓦屋,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把一生的心血,都用在买田置产上了。除了父辈留下的几十亩水旱田地外,这二百多亩水田,一百多亩岗地,还有这座前后两进院子的豪宅,都是他一天一天地流汗,一口一口地节省换来的。
贫则思变,困则思革,富则思淫,贵则思贪。肖明凡知道人生的苦楚,在世上打拼的艰难,双手置买家业的艰辛。他终生谨慎,除了贺氏,没有沾过第二个女人。除了贺氏或佣人做的饭菜,极少在外面花钱买吃的。
肖明凡三十二岁得子,肖进喜一个单根独苗,上无哥哥姐姐,下无弟弟妹妹,是肖家唯一的传宗接代人。尽管肖明凡不宠儿子,贺氏也娇惯孩子。肖进喜闹着要天上的星星,贺氏就想方设法搬梯子给他摘;肖进喜闹着要地下的宝藏,贺氏就想方设法挖地洞给他寻。肖进喜在贺氏的娇惯中长大,不知道创业的艰难,守业的艰辛,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过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走上了惹是生非的道路,染上了吃喝嫖赌的习气。肖明凡看儿子不成器,三番五次地训斥他。贺氏总认为树大自然直,等肖进喜长大了,懂事了,坏毛病自然而然就改掉了。可是,随着日子的一天天逝去,从小惯就的坏毛病,在肖进喜身上深深地扎了根。肖明凡非常担心,自己哪一天忽然辞世了,肖进喜会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毁光败尽。
肖明凡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向窗外看。他多么希望天上掉下一颗救星,拯救这个危机四伏的深宅大院。就是伸出胳膊拉他一把,把他从十分焦虑的困境中拉出来,他就烧高香,磕响头了。可是,事到临头,没有人同情他,怜悯他。他感到天和地都是灰暗的,凄冷的,阳光一天到晚都不来光顾他的卧室。
那天晚上,贺氏在肖明凡身边守护了好长一会儿,才吹熄油灯自睡了。肖明凡万分恐惧,辗转反侧睡不着,耳朵里似乎钻进了千万只蟋蟀,不住声地唧唧吵闹。胸中好像一团野火在燃烧,从鼻孔里呼出来的热气,焌得上下嘴唇起了水泡。前院里那棵梧桐树,伸出龙爪一样长长的枝枒,要把他的灵魂摄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玉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肖明凡不明白她究竟是从门口走进来的,还是从窗口跳进来的。刘玉婷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眼中射出的两道光芒,像两柄晶光闪亮的利剑直逼他的胸膛。肖明凡顿时胸口疼痛,像被戳出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汩汩汩地直向外冒血浆。
“老贼,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假善人,天不知地知,人不知神知。阎王爷派我来取你的五脏六腑去看看,究竟是菩萨心肠,还是狼心狗肺。”刘玉婷说着,伸出伤痕累累的胳膊,张开血迹斑斑的五指,捅破他胸前的肌肉,直插进他的胸口,抓住他嘣嘣直跳的心脏,要把他的心拉出来。
一阵揪心的疼痛,肖明凡难以忍受。这伸过来的,哪里是刘玉婷的手,而是判官的勾魂索,一下子钩住他的心脏,猛力向外撕扯。肖明凡感到,他的胸肌破裂了,心脏被掏去了。他的胸腔里,只剩下一个缺心少肺的空壳。
一阵巨痛,肖明凡猛然惊醒过来,吓得满头大汗,喉咙里的痰直往上涌。暗夜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团粘稠的东西。
贺氏被惊醒了,急忙爬起来,取出火石火镰,打火点亮油灯,往床前一照,惶恐不安地叫了一声:“血!”
肖明凡吐血了。从他口中吐出的血并不新鲜,而是带着腥臭气味的紫血块子。一连好几天,贺氏亲自出马,把远远近近闻名的或不闻名的郎中请来探视。前前后后,好几个郎中走马灯似地来到肖明凡的床前坐下,无一不是用手摸摸他的额头,用指头在他手腕上轻轻地切一阵脉,又看看他的舌胎,然后摇摇头,研墨开方,嘱咐贺氏到哪个药铺抓药,抓来后怎样煎服,就背起药箱走人。过两天再去请,就再也见不到这个郎中的面了。
郎中的医术再高,抓来的药物再好,治了病救不了命。肖明凡的病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只要一熄灯,一闭眼,刘玉婷就出现在梦魇里,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不是挖他的心,就是摘他的肺。肖明凡惊恐万状,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脱,叫也叫不出。
肖明凡心里清楚,阎王爷已经在生死簿上勾掉他的名字了。在人世的弥留之际,他有必要亲自去李家一趟,让李盼富在契约上摁个手印,给李盼富诉一诉心中的苦。
肖明凡再三催促贺氏搀扶他去见李盼富,一连催了三天。终于在病倒后的第十三天下午,肖明凡让贺氏搀扶着,来到李盼富借以存身的简陋的茅屋里。
刘玉婷不明不白地死去,李盼富心头凝结了一块心病。没过三天,李盼富就病倒了。他躺在一张铺着破烂被褥的木板床上,心里头堵得慌,整夜整夜睡不着。眼前恍恍惚惚,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要闭上眼睛,儿媳妇就出现在面前,埋怨他是个老糊涂,不问青红皂白,不辨是非曲直,就把她送过奈何桥。李盼富面对儿媳妇的哭诉,打心眼儿里感到窝囊。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明明知道儿媳妇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还是没有勇气直起腰板说一句硬气话。他感到活在人世上太苦了,太累了。头顶上的湛湛青天,没有一片是他的;脚底下的阔阔厚土,没有一寸是他的。
李良玉上山给父亲采药去了,田氏抱着不住啼饥的李秀兰,守护在李盼富身边。
李盼富看到肖明凡,也没有让座,双眼痴呆地看着来者,几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眶里滚出来,滴落在枕头上。
田氏站起身,顺过来一把椅子,让肖明凡坐在李盼富床前,就去门口的一个稻草苫子上坐着。贺氏跟出来,坐在田氏的对面。
李盼富的床前,主仆二人对视很长时间,只有声声哀叹,没有半句言语。屋门口处,主仆二人谁也不看谁,没有叹息,也没有言语。
最终,肖明凡先开口了。他把一只浮肿的手放在李盼富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消的手上,说:“大兄弟,你给我姓肖的干了一辈子活儿,没想到落个这样的下场。我对不起你。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对不起你。”
李盼富静静地躺着,周身的神经早已麻木,双眼无神地看着肖明凡,没有抽回手,只是呆呆地说:“事情闹到这一步,啥都甭说了。那事儿不怪你,你对我有恩,我这一辈子知恩报恩,忘不了你。我不怪罪你,也不怨恨你。”
肖明凡说:“咱俩打了十几年交道,就别说怪罪不怪罪、怨恨不怨恨的话了。我来是要告诉你,孩子成亲那天我说过,你开垦的那两块地,还有这宅院房子,无论啥时候都是你的。当时只是口头上说说,现在,我把契约拿来了。我已经在上面按过手印,你在上面也按个手印,放好就行了。”
肖明凡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契约,摊开放在床边,回手又取出印泥,放在李盼富手边。李盼富向契约上瞅了一眼,老泪纵横地摇摇头。无论肖明凡怎么说,他始终没有在上面按手印。
肖明凡说:“我知道你恨我。就是不按手印,这地,这房,永远都是你的,谁也不能把它夺走。”
李盼富说:“我不恨你,我恨这个世道,恨我的命。普天下的路千条万条,为啥就没有留给穷人一条活路。”
坐在门口的田氏带着怨气说:“等良玉他爹病好了,俺就领着孩子回老家去。”
肖明凡心里明白,这样的交谈实在尴尬。再继续谈下去,也恢复不了先前那种融洽的场面。他无法再在李盼富面前坐下去,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贺氏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个茅屋。
肖明凡离开后,李盼富凭借最大的力气,还是有气无力地喊:“我喂不了牲口了,把牲口牵回去,找人喂吧。”
肖明凡听到李盼富的喊声,回头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李盼富在弥留之际,把契约抓在手里,搦成一团。胸中的冤屈像淮河中的波浪一样涌动着,翻滚着。他咬着牙,无论破碎的心扉怎样被撞击着,都没有吐出一点一滴的冤屈。
李盼富的魂魄,带着盼富的渴求,带着终生的血泪,跟着肖明凡走了,那张被搦成纸团的契约,滚落到床前的地面上。
肖明凡从李盼富家里出来,眼前天昏地暗。他简直不知道是怎样走回那座青砖蓝瓦高门楼的。刚一到家,就看到肖进喜和余成娥在院子里厮打。余成娥披散着头发,发疯般地大骂肖家的八代祖宗。在肖进喜被刘玉婷抓破的脸上,余成娥又把它抓成了血河。
肖明凡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黑就栽倒了。他全身抽搐,任凭贺氏怎么搀扶,也搀不动,扶不起,情急之中,只有喊肖进喜帮忙。
肖进喜很不情愿地走过来,肖明凡双眼瞪得圆圆的,哆嗦着嘴唇狠狠地说:“你,你,你这不屑子孙,挨千刀的!”
肖明凡说罢,身子往后一挺,一丝尚存的气息,也化作一缕轻烟,追赶李盼富的亡灵去了。
在双槐村当了多年保长的肖明凡,殡葬仪式办得热热闹闹。两丈来长的过街篷搭在门前街道上。两班民乐一左一右,将唢呐呜哩哇啦吹得山响。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来了一拨又一拨,流水似地不断头。帮忙管事的族中老少,跑前跑后地忙碌,高声大嗓地吆喝,无不显得手忙脚乱。
双槐镇的郗镇长,受肖进喜的委托,在埋殡肖明凡的葬礼上,当众宣布,肖进喜子顶父职,继任双槐这一保的保长。
在肖明凡家里当了十多年的长工的李盼富,丧事办得冷冷清清。没有亲朋吊唁,没有乐手吹奏。在妻子和儿子的哀嚎中,一副高粱秆织就的箔,卷了他苦难一生的躯体,埋到了落凤坡儿媳妇坟墓的东北角。
在埋殡李盼富的葬礼上,黄钦龙当众重申了肖明凡生前的嘱托,落凤坡西边的半亩旱地,卧龙坡下边的一亩半水田,和李家现在居住的宅院,是李家的田产,无论任何人都不准侵占。
从此,李良玉不再给肖家当长工,精心侍弄那几亩水旱田地。肖家的那几头牲口,也让被革职的肖进荣牵回肖家大院喂养。
父亲不在了,李良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女儿秀兰尚在襁褓之中,他无暇去夜校读书,黄钦龙体谅他的苦衷,也没有再劝他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