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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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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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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四十章

肖进喜被公审后押到落凤坡刘玉婷坟前腰斩的那一天,余成娥在痛恨丈夫之余,忽然后悔得要命。

余成娥出生在一个日子比较宽裕的家庭里,娘家在远离双槐村十多里地的余家湾。油嘴滑舌的媒人给她提亲说媒的时候,她的父亲余修善,正当着余家湾的保长。媒人一说余成娥过门后是肖家的继室,余修善就有一脸的不高兴。可是,余成娥的母亲宋氏,抵不住媒人那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硬是答应了这桩婚事。

余修善到镇公所办事,和肖明凡见过几次面。肖明凡这个人,在余修善的心里,印象还不错。再者,肖明凡的慈悲心肠,乐善好施,在十里八村也是出了名的。女儿如果嫁到肖家,就是肖家的儿子再不争气,有肖明凡在,女儿也不会受多大委屈。再加上妻子枕头风的吹拂,余修善也感到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于是皱皱眉头,也就答应了。

余成娥是余家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上边有两个哥哥。按照母亲的话说,头生亲,末生娇。生了两个男孩后生下她一个女孩,家里把余成娥当作宝贝一样看待,时常捧在手心里。穿薄了怕冻着,穿厚了怕蒸着,喂稀的怕饿着,喂稠的怕噎着。娇生惯养长大的余成娥,养成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拗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事,常常说出的话比刀子还锋利。

不是冤家不聚头。余成娥嫁到肖家的第一夜,肖进喜故技重演。余成娥不吃那一套,一巴掌推过去,把肖进喜推到床下边,摔了个四脚朝天。肖进喜恼羞成怒,返身重来,余成娥不依不饶,一拳头砸过去,把肖进喜砸了个眼冒金星。要肖进喜在她面前,说话低声下气,做事轻手轻脚,就连做爱,也得规规矩矩。

肖进喜是个生性不改的顽劣无赖,在得到余成娥这块天鹅肉的时候,怎奈这块天鹅肉上撒满了辣椒粉,不吃眼馋,要吃嘴辣。他恼怒又加愤恨,纵起身子扑到余成娥身上。在那对喜庆的红蜡烛的辉映下,在刚刚挂起的罗宵帐中,滚在一处,扭在一起,打成了一团。

“狼到哪里都吃肉,猫到哪里都吃腥,狗到哪里都吃屎。你姓肖的泼皮无赖,小心人家把你砍成三节!”等到一阵打闹结束后,余成娥拿这样的话诅咒肖进喜。诅咒完之后,余成娥心头才有一种解恨的快感。

从此之后,肖进喜和余成娥虽是夫妻,同一屋檐下栖身,同一鸳帐中做爱。可是一见面,一处事,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针尖对麦芒。时时处处,谁都想降服谁,谁都降服不了谁。不和睦也不谐调的日子,就在吵吵闹闹打打斗斗中一天天过去。肖明凡管不了,贺氏说不下,在肖家当长工的李盼富,做女佣的田氏,相劝的话说了一骡车,也劝说不进肖进喜和余成娥的心里。小两口一动气的时候,余成娥往往拿这样的话诅咒肖进喜:“狼到哪里都吃肉,猫到哪里都吃腥,狗到哪里都吃屎,你姓肖的泼皮无赖,小心人家把你砍成三节!”

恨归恨,爱归爱,恼归恼,怜归怜。吵归吵,闹归闹,打归打,劝归劝。在余成娥的心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肖进喜生性再顽劣,也是她身上的一层天。屁股虽臭丢不了,也是长在身上的一块肉,每一根筋,都连着胯上的骨头。恼上心头,余成娥该吵该闹的时候,往往不顾一切大吵大闹,舌如利箭,话似飞镖,闹得沸反盈天。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一阵吵闹之后,该爱他的时候还得爱,该疼他的时候还得疼,该劝他的时候还得劝,该怜他的时候还得怜。

那天夜里,肖进喜被翻墙而入的民兵、游击队员和解放军战士抓走了,余成娥在变故出现的时候,并不感到特别意外,特别突然。她怔过,想过,哭过之后,感到这是一种报应,一种必然。唯一使她理解不了的,领头来抓肖进喜的,竟是庞家寡妇的独生儿子庞书方。

肖进喜被抓走了,余成娥独身一人处在空洞洞的大瓦屋里,感到格外清冷,格外寂寞,格外阴森,格外害怕。她对肖进喜,说不上有多么爱,也说不上有多么恨。既然做了肖家的媳妇,平时和肖进喜在一个庭院里生活,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大床上睡觉,就得过那种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她恨丈夫的霸道,恨丈夫的奢侈,恨丈夫的轻浮,恨丈夫的无赖,恨丈夫的阴狠。在少有的同床共枕的温存中,余成娥总要劝劝肖进喜,让他悬崖勒马,做一个村里人敬重的富贵之人。无论如何,余成娥也要和这样一个丈夫在一起度过一生的时光。尽管平时瞪眼吵嘴,拳来脚去,一旦离开丈夫,她还真的感到孤独,悚惶,恐惧,岑寂。她不想让丈夫走上被镇压、被枪决的道路,至少现在不能走上这条路。

余成娥也承认丈夫不是好东西。在余成娥眼里,男人就是根顶梁柱。这根顶梁柱再不直,尽管九曲十八弯,再不好,就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也能给她撑撑这个家庭的门面。要是没有肖进喜,这么大一个肖家,连这样一根弯弯的腐朽的不成材的顶梁柱也没有了。这个家也就塌了天,她依仗男人持家立业的靠头也没有了。

公公婆婆的偏袒溺爱,使丈夫染上了一身坏习气,坏毛病,跌入到深不可测的犯罪深渊。平时,余成娥耗尽了心血,也没有说服肖进喜,也没让肖进喜幡然悔悟,改过自新,收住他那颗挣脱笼头疯跑的野驴一般的心。不管肖进喜被押到什么地方关起来,余成娥都希望人民政府拯救他,把他的人性在执迷不悟的道路上唤醒,让他脱胎换骨,弃恶从善,重新做人,让他在今后的人生中,分清是非,辨清对错,走向勤俭持家,为人向善的道路。肖进喜改好了,变成村子里人人敬重的一个人,她也就省去许多烦恼。到那时候,她会和全新的丈夫过上盼望已久的恩恩爱爱的甜蜜生活。

余成娥没有想到,肖进喜并没有被押到其它地方关起来,而是关在自家的饲养室里,和槽后的几头牲口拴在一起。

太阳升起的时候,庞书方就来催促余成娥搬家。和庞书方同来的,还有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军人。那军人气宇轩昂,沉着冷静。往往还没开口,话就被庞书方抢去了。

庞书方气汹汹地离开之后,那个军人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把余成娥居住的三间堂屋扫视一遍,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余成娥脸上。

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余成娥,在陌生军人威严的神情面前,好像矮了一大截。

余成娥心中恐慌,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丈夫被抓,自己是不是也受到牵连,难逃蹲监坐牢这一劫。余成娥傻傻地看着那个威严的军人,“你是”两个字的问话,在她心里盘旋很久,始终也没有说出来。

陌生而威严的军人开口了,说话的声音非常洪亮,每一个音符传进余成娥的耳朵里,严厉中却不失几分温情。

“余成娥,你可能没有见过我,大娘对我不陌生。我就是村里人常常提起的那个失踪的常民全。肖进喜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你一声嫂子。”

“你是常民全?多少年没见过你了,你变了,变得和先前不一样了。”余成娥还没有说话,贺氏睁大带泪的眼睛,非常惊讶地说。

“是啊,大娘。八年前,日本鬼子进山扫荡,俺爹为了掩护村里人安全转移,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逃出去当了八路军。现在,八路军已经改名解放军了。我们共产党人的主要任务,是打倒一切反动的统治阶级,解放全中国的老百姓,让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翻身得到解放,过上平安的好日子。”

“民全,你说小英子她爹比你大一岁,我喊你一声兄弟。你说说,解放军要把俺一家怎么样,把小英子她爹怎么样。我知道小英子她爹不好,做了对不住老少爷儿们的事。可俺公公婆婆,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啊。”余成娥不再自惭形秽,把目光聚集在常民全脸上,壮着胆子说。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恁公爹明凡大伯,是一个心底善良的人,村里人都敬重他。可是,他的儿子,也就是你丈夫肖进喜,袭任保长的职务,继承肖家的财产,不但没有传承父辈的优秀品德,却为所欲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共产党来了,解放了双槐村。把肖进喜抓起来,也是为了教育他,挽救他。昨天夜里,解放军战士和民兵,并没有把他押到别的地方,就在恁家饲养室里关着。有关他的问题,我们要展开调查。”常民全的话,一字一顿,说得很严肃。

“民全大侄子,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袒护儿子,看在俺还不懂事的孙女面上,可不能再把儿媳妇抓起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刀子嘴豆腐心,没有犯过罪啊。”贺氏抹了一把泪,用可怜兮兮的乞求语气说。

“我们共产党人做事有原则,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惩罚有罪的,褒奖立功的,不牵连其他任何人。恁放心好了。肖进喜有罪没有罪,还要经过一番调查取证。人被抓起来了,可肚子不能饿着。请你做好早饭后,把饭给他送过去。不管是他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你都要劝劝他。希望他事实求是,接受审查,老老实实,向政府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立功受奖。”

余成娥怔怔地看着常民全,静静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不住地点头。

常民全离开后,余成娥稳稳情绪定定神,让婆婆贺氏把肖莲英抱到里间床上玩,就去厨房做饭。不管婆婆吃不吃下饭,余成娥都把做好的饭端到婆婆面前,劝婆婆吃下去。然后盛上一瓦罐,掂到饲养室,不管肖进喜愿吃不愿吃,吃得下吃不下,她都苦口婆心地劝说肖进喜。这时候的余成娥,也不像先前那样争强好胜强词夺理了,而是实心实意地劝肖进喜在人民政府面前,诚心诚意地承认错误,把过去所做的错事坏事恶事都交待出来,争取得到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争取得到村里爷儿们的谅解与宽容。以后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为人修桥铺路做善事,将来还能得到村里爷儿们的尊敬和爱戴。双槐村的父老乡亲,都是通情达理的好街坊,好邻居。

肖进喜没有心思吃饭,余成娥还是劝了他一番。余成娥返回后院,好言好语地劝婆婆想开一点儿,只要肖进喜听共产党的话,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向人民政府认罪,改过自新,共产党就不会杀他。

余成娥是一个行动果断,说一不二的人,既然人民政府没收了肖家的深宅大院,她没有哭哭啼啼地向庞书方乞求什么,也没有低三下四地向常民全要求什么,把肖进喜没有吃的那罐饭掂回后院,就横下一条心,搬离这座阴森森的宅院,脱离这座罪恶的营垒。她把随身洗换的衣服和女儿肖莲英的小衣裳找出来,用一个花布兜包了。又到婆婆屋里,把婆婆的洗换衣服找出来,用一个蓝布包包了。让婆婆背着蓝布包,自己背着花布包,一只手扯着肖莲英,向大门口走去。当她走到饲养室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向饲养室看了一眼。当她扶着婆婆走出那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后,也没有回头再看上一眼。

家搬到场院东北角的那两间场屋里了。这两间场屋,平时是存放耧犁杈耙等农具的地方,农忙时就让打短的在里面看场睡觉避风雨。余成娥一来到场屋里,就怀着一肚子气,气汹汹地垒灶安床,劝母哄女,顶门立事过起日子来。可她没带柴米油盐过来,还是常民全派了几个游击队战士,把肖家厨房里的米面送过来了。

每次给肖进喜送饭,余成娥总是站在饲养室门口,对已经搬离的肖家大院看上几眼。余成娥把饭盛进碗里,递给肖进喜的时候,肖进喜总是稍稍吃下两口,就撂下饭碗不吃了。余成娥每次在肖进喜吃或不吃的情况下,实心实意而耐心地劝说肖进喜。肖进喜总是翻着白眼看余成娥,好像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恨气无从发泄,也无法发泄,都想从余成娥的话里边,凿出一个便于发泄的孔洞,好一股脑发泄到余成娥身上。

肖进喜被关押在饲养室里,余成娥成了肖家治家理事的主人。婆婆贺氏从肖家大院里搬出来之后,躺在余成娥为她铺的小床上,腰也直不起,头也无力抬,成了软瘫瘫的一个人。余成娥只好用宽言软语劝慰她。贺氏一看到余成娥,心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指着余成娥的鼻子埋怨。“你个招前不顾后的东西,治家无方,搅家不贤。平时两口子打打斗斗,也是寻常小事,谁叫你一张嘴就咒他。这下可好,进喜关起来了,你心里满意了。进喜再不好,也是你男人,在外边给你撑腰做主撑门面。要是真的像你咒他的那样,我也就不活了。撇下恁孤儿寡母,看看你还咋在双槐村里讨日子。”

平时从未后悔过的余成娥,这时候真的后悔了。寻而无常,两口子在一起生活,狗皮袜子没反正。吵两句嘴,打几次架,忍一忍就过去了,为什么偏偏得理不饶人,非辨个是非曲直不可,非分个青红皂白不行,非闹个鸡飞狗跳不罢休。每每夜深时分,千难万难劝得贺氏睡下了,千哄万哄,把还不懂事的肖莲英哄睡后,余成娥和衣歪在床上,恨不得搧自己几个耳光,后悔得直想撕心裂肺嚎啕大哭一阵。可是她不敢,如果一出声,婆婆就要继续埋怨她,责骂她。在婆婆的埋怨责骂声中,余成娥才切切实实体会到,家是讲情的场合,不是论理的地方。

平时总不服输的余成娥,这时候也软下来了,平时总不信命的余成娥,这时候也开始迷信了。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把肖莲英哄睡之后,就双膝跪在床前地上,趁着从小小的窗口映进来的星光,对着苍天发誓许愿,为肖进喜祈福禳灾。她由衷地希望,肖进喜能够幡然猛醒,向人民政府彻底坦白自己的罪过,实实在在能得到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只要人死不了,人民政府无论怎样惩罚肖进喜,她余成娥一句怨言也不会有。肖进喜只要能改过自新,还是双槐村里的一个男子汉,肖家家里的一个顶梁柱,余成娥的一个好丈夫。她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家庭主妇,也不会成为一个遇事无人撑腰做主的寡妇。

余成娥在难熬的光阴中熬过了半个月,心头萌生出一种侥幸心理。这么长时间了,肖进喜都没有被处决,活下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只要肖进喜能活着离开饲养室,余成娥就永远不再像先前那样诅咒他。她会用女性原本就有的热心柔肠,给他温存,给他体贴,给他劝导,给他希望。余成娥就是使尽所有的招数,也要劝肖进喜回心转意,弃恶从善,甚至脱胎换骨,将他的人生从头做起。肖进喜只要变好了,村里人还会像过去看待公爹肖明凡一样看待他。

公审肖进喜的那天早晨,余成娥怀着满腹的希望,跪在屋门口向上苍祈祷。她真心希望肖进喜在决定他生死的紧要关头,老老实实向双槐村的人们认罪,彻彻底底向人民政府坦白交待。把过去所做的对不起村里人的事情来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地抖落出来,得到村里老少爷儿们的体谅宽容,得到人民政府的宽大赦免。

余成娥来到婆婆床前,苦口婆心地宽慰婆婆,要婆婆放心。肖进喜只要诚心诚意地低头认罪,接受人民政府的惩罚,就不可能被处死。直等到婆婆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阵后,才扯着肖莲英,来到打麦场南头的路边坐下。从这里,通过前往十字街口的小西街,就能看到搭建在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下的公审台,就能听到村里人公审肖进喜的怒斥声,振臂高呼的口号声。她要看一看,村里人是怎样公审肖进喜的,她要听一听,村里人是怎样对着肖进喜诉冤诉苦的。肖进喜的性命,全捏在双槐村人们的手里,全捏在常民全、李良玉那些穷苦人的手里。

公审大会开始的时候,余成娥还没有把事情考虑得多么严重。

余成娥心想,只不过在村里开开肖进喜的批斗会,让那些恼恨他的人诉诉苦,申申冤,数落数落他,甚至骂他几句,搧他几耳光,打他几拳,或者踹他几脚,让肖进喜在大庭广众面前受受委屈,丢丢面子,杀杀威风。只要肖进喜能把过去的坏脾气改过来,不再欺负人,不再压迫人,不再剥削人,就是在公审会上受些皮肉之苦,她认为也是值得的。

余成娥还想,只要让肖进喜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能当着众人的面表表决心,从此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村里的老少爷儿们会给他重生的机会,人民政府也会赦免他的罪恶,放他一条生路。余成娥不到会场上去,害怕看到肖进喜被批斗时的可怜相,也不忍心看肖进喜被村里人指来戳去地训斥唾骂,更不忍心看有人挥起拳头向肖进喜身上砸,抬起腿脚向肖进喜身上踢,更不希望肖莲英受到惊吓,在肖莲英幼小的心灵里,老早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阴影。她希望公审大会快点儿结束,肖进喜早一点儿被放回来,哪怕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她也没有一句怨言。

肖莲英看着热热闹闹的十字街口,闹着要母亲领她去大槐树下玩耍。余成娥嗔怒着吓唬她。肖莲英吓得哭了,余成娥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地拍着她,哄她睡觉。肖莲英在余成娥怀里睡着了,薄薄的鼻翼微微地一张一翕,鲜红的嘴唇时不时蠕动一下。带着泪痕的眼睛微闭着,格外招人喜爱。余成娥抱着肖莲英,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心胸里充满着希冀。满心期望的是,公审大会一结束,肖进喜就会被放回来。来到她面前的,是接受过人民政府惩罚教育过的一个全新的丈夫。

余成娥听着听着,心中残存的一点点儿希望,也化成轻轻飘浮的肥皂泡,飞走了,破灭了,消散了。传进余成娥耳朵里的声音,是黄钦龙极其庄重威严的宣布,判处恶霸地主肖进喜死刑,立即执行。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下意识的动作,余成娥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来不及想,突然间把肖莲英抱得紧紧的,快步向十字街口跑去。

肖莲英被惊醒,在余成娥怀里挓挲着小手,哇哇哭起来。余成娥心慌意乱,也无暇顾及。

跑到十字街口,余成娥顿时惊呆了,两条腿似乎失去知觉,木木地不知道抬脚迈步。她呆呆地站着,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顺着大街向北涌动。那个让她平时又气又恨,又爱又怜的肖进喜,她总认为屁股虽臭扔不了的肖进喜,已经吓得瘫成一堆稀泥的肖进喜,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架着,顺着大街往北去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在余成娥脑际间闪了一下。她希望那个被架着往北去的人,不是她的丈夫肖进喜,而是另外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什么人。肖进喜是她丈夫,他身上尽管有许许多多臭毛病,也并非十恶不赦,死不改悔,无法拯救的人,应该还是那个直着腰板说一不二的人,横眉睖眼玩世不恭的人。余成娥从幻想中挣脱出来,睁眼再看的时候,她的整个心都碎了,神经系统完全崩溃。余成娥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瘫成一堆稀泥的人,还是肖进喜,仍是平日里和她吵嘴打架的丈夫。余成娥惊呆了,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把女儿抱得更紧。无论肖莲英怎样啼哭,余成娥也难以管顾她。

人们押着肖进喜,出了北街口,直向村北的大山弯里去了。

村里的人像潮水一般,顺着北街的石板路,朝村北的大山里奔跑。

余成娥把肖莲英抱得紧紧的,无暇顾及女儿的大声啼哭,不由自主地顺着人流往北追去。她要赶上去,赶到肖进喜跟前,再看他一眼,亲手抱抱他的身子,再教训他几句,甚至啃他几口,解解心头之恨,搧他几耳光,让他幡然猛醒。如果人民政府肯放过他,余成娥宁愿俯下身子,跪在硬硬的石板路上,给全村的老少爷儿们娘儿们挨个儿磕几个响头。

余成娥在人们后边追着,刚刚追到村子北边,人们突然向西转个弯,顺着通往望夫崖的那条小路,一直到山上去了。余成娥身上突然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额头上浸出一层汗水。她看到,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不住地扭转头,发出一种令她深感不详的耻笑。

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向山顶上走去的人们,没有任何要饶恕肖进喜的迹象。余成娥的脑袋轰地一声,脚步突然停下来,双腿好像被抽掉筋骨一样,立不住,站不稳,迈不动,一下子瘫坐在路边,哇地一声,哭得泪雨四射,肝肠寸断。

余成娥不知道肖进喜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回到刚搬进不久的两间场屋里的。她只知道,一生里常常逆来顺受的婆婆,昏昏迷迷地在屋门口躺着。门口的地面上,分明有婆婆吐出来的一滩血。

余成娥没有来得及细看婆婆贺氏的模样,也没有来得及哄住不停啼哭的女儿肖莲英,一屁股蹲在婆婆身边,眼前变得一团漆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余成娥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瓦蓝瓦蓝的空中,连一片云彩也没有。风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路旁的树梢一动也不动。婆婆仍然昏迷不醒躺在身边,肖莲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了,头歪在余成娥的肩膀上,睡着了。

余成娥看看身边躺着的婆婆,再看看肩膀上趴着的肖莲英,已经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她把肖莲英紧紧地搂进怀里,也不想再哭了,也不敢再哭了,也不情愿再哭了。平时争强好胜的她,感觉到事情闹到不可挽回又不可收拾的地步,哭嚎的声音再大,也不能把肖进喜飘散的阴魂招回来,哭嚎的泪水再多,也洗不清丈夫生前犯下的罪恶,涤不净自己心头的悔恨和痛苦。

肖进喜是怎么死的?是枪嘣,还是刀砍?是落下囫囵的尸体,还是身首分离了?她想去望夫崖看看,和她经常吵吵闹闹打打斗斗的丈夫肖进喜,落了个怎样的下场。可是,婆婆在她身边躺着,已经不省人事。女儿在她怀里趴着,睡梦中仍在不停地抽泣。肖进喜无论是怎样死的,他的阴魂,将带着生前所作的孽,所犯的罪,带着终生洗不掉的耻辱,到阴曹地府里受刑去了。死的已经没有知觉,活着的婆婆,尽管风烛残年,也要让她好好地生活。肖莲英还不晓得事理。人生百态,肖莲英幼稚的大脑里还没有印象;人生百年,肖莲英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一老一幼在余成娥面前,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压在她肩膀上的担子,无论再沉再重,余成娥都要扛着走下去,顽强地重新建造被肖进喜弄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家。今后的日子再艰难,余成娥都责无旁贷,遇风风里走,遇雨雨里闯,从眼前残败的境遇中迈开步伐,走出去,走出一个全新的天地。

一个坚强不屈的信念在余成娥的心头涌起。肖进喜死了,给妻子留下的,是一个被他毁得人亡财空的家,不可收拾的烂摊子。作为肖家媳妇的余成娥,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顶梁柱断了,她就是这个家庭的一根檩条,甚至一根椽子,也要把这个家重新建起来,建造成一个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崭新的家。共产党来了,社会变了,肖莲英一天天地长大,懂事了。社会无论怎么改变,也会给肖莲英留下一条生活的道路。余成娥认定一个道理,共产党不会伤及无辜人。肖莲英这棵幼苗,虽说是在旧社会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但毕竟要在双槐村解放后的沃土上成长。她这朵花,一定会在新社会的蓝天下绽放。

余成娥的意志变得坚强起来。她把肖莲英紧紧地抱在怀里,倔强地站起来,像一棵从河滩沙土里钻出地面的树苗,顽强地直立在稀松的泥土里。她不能让双腿再沉重瘫软,要让两条腿像两根顶天立地的柱子,支撑起她还强壮的身体。她要和肖进喜一手造成的充斥着罪恶的家庭决裂,在新的时代,和全村的贫苦老百姓一道,跟着共产党,在全新的社会道路上,重新迈开生活的步伐,再造一个清清白白充满善意幸福的家。

余成娥仰脸看看蓝蓝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肖莲英放到床上,回头去喊婆婆。

贺氏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一看到余成娥,悲痛中忽然升腾起无法抵御的怨愤,伸出无力的双手,把余成娥从身边推开,恶狠狠地说:“你个扫帚星,整天搅家不贤,咒俺儿子。你把他咒死了,这下遂你的心,如你的意了!”

这一推,没有把余成娥的身体推出多远,却把余成娥的心推醒了。她俯在婆婆面前,非常委屈地说:“妈,不纯是儿媳妇不好。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要是怨我,恨我,无论是打我,还是骂我,都随你的便。就是把我骂死,打死,也无济于事。进喜是你生的,也是你养大的。他平时的德性,你不是不知道。人们都说,人的命,天注定。可我总认为,恁儿子的命运,一少半在天,一多半是他自己造成的。怨天怨地怨祖宗都有没用,埋怨我更没有用。俺公爹活着的时候,村里人是多么敬重他啊。进喜怎么就得不到村里人的敬重呢?”

“家都让你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这样说。进喜不好,你咋不管住他!男人是一匹没笼头的野马,女人就是拴野马的缰绳。你这根缰绳,咋就没有把进喜的心,拴到你的裤腰带上!”婆婆再也没有力气推余成娥,但仍然怒气不消,睁大泪眼,瞪着余成娥。

“妈,你别生气了。所有的错,都是我犯下的好不好。在咱家,我就是一个罪人,平时不该咒英他爹。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人没有人,房没有房,连个鸡犬都不如。覆水难收,说啥都晚了。你要是还不解气,就用最大的劲儿打我。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不能下床走路,甚至打死都行。你千万不能气到身上病啊。你要是气坏了身子,等莲英长大了,懂事了,让她叫谁一声奶奶啊。”余成娥俯在婆婆身边,说得非常痛心。她要把心里所有的怨恨和痛苦,都在婆婆面前泼洒出来。

贺氏斜眼看着余成娥,憋得乌紫的嘴唇颤抖着,把哆嗦着的双手伸出来,五指聚拢,握成一个拳头。她真想举起那双无力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余成娥身上。她想到了,却力不从心。手伸出来了,拳头握起来了,却没有气力举起来,砸过去。她只是无力地摇摇头,又流着泪闭上眼睛,从满是皱纹的眼角处,淌下一行泪水。

“多么好的一个家,让恁弄得家败人亡。”这句话,从贺氏嘴里说出来,也像剔掉骨头抽去筋一样软绵绵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埋怨她那个不屑的儿子肖进喜,还是埋怨她这个在她看来是搅家不贤的儿媳妇。这句话传到余成娥的耳朵里,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打了一个闷雷,说得余成娥的心沉沉的,如塞了一捆湿漉漉的稻草。

像抱一个病危的老人一样,余成娥抱起婆婆贺氏,平放在为婆婆铺的那张床上,就来到肖莲英身边,看着女儿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的嘴唇,一串串委屈的眼泪滴落到女儿稚嫩的小脸上。

日落黄昏,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村里人大都在家里吃晚饭。余成娥独自一人,避开少有的几个还未收工的村里人,悄悄来到望夫崖。她要看一看丈夫肖进喜死在什么地方,找一找丈夫肖进喜被处决后的尸体。无论是囫囵的还是不囫囵的,她都要收敛起来,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弄来一副棺材,把他埋掉。不能埋到祖坟里,而是埋到野沟里。余成娥知道,罪恶的灵魂,不能埋进祖坟,不能让肖进喜丑恶而肮脏的阴魂,去玷污祖上的清白。

刘玉婷的坟墓前边,余成娥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肖进喜的尸体,只发现一滩滩还不曾被狗舔尽的污血。她怀着一颗失落的心,睁大眼睛向四周眺望。朦朦胧胧的大山之中,非常频繁地传来恶狗争食咬架的声音。余成娥的心碎了,无力地蹲在茁壮成长的野草中,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也随着南来的夜风向远远的地方飘逝。那些饿狗的撕咬,难道是争抢肖进喜身上的臭肉?余成娥不敢想下去,那些狗一口口撕咬的,似乎都是她那颗怨悔交加的心。

这一夜,余成娥把肖莲英紧紧地搂在怀里,大睁着两只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从窗口射到被子上的月光。余成娥感觉到,原本如水的那片月光,被一根根的窗棂分割成碎片。照在被子上所形成的图案,多么像监牢墙壁上的窗口。余成娥有一种直觉,从此以后,她是不是也像囚犯一样,被这样的牢笼囚禁着。余成娥感觉到,没有把丈夫从罪恶的泥潭中拯救出来,作为妻子的她,也是犯罪,也是罪犯。将来的日子,就应当在这样的牢笼里度过。

这一夜,余成娥的睡意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天色微明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睡意,天色大亮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睡着。太阳的光芒替代了星星的光亮,余成娥再也无法入睡了。整整的一个夜间,饿狗争食的撕咬声,远远近近的,都十分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她想起床,把那些疯了的饿狗赶开,打死。找到肖进喜的尸体,就是零零碎碎的几块骨头几块肉,也要用一具棺木,把肖进喜丑恶而肮脏的阴魂埋得深深的,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让它永远无法在世界上显现。就连一点儿残渣,都不能留在人间。不能让肖进喜罪恶的血肉,转换成狗的血肉,不能让肖进喜罪恶的灵魂,转换成狗的灵魂,再去咬世上善良的人。

肖莲英醒来了,哇哇哭了两声,就蠕动着嘴唇寻找乳头,伸出小手寻找身边的大人。余成娥低头看了肖莲英一眼,几滴眼泪滴在女儿稚嫩的脸上。她顺手抱起肖莲英,将女儿紧紧地搂进怀里,将乳头塞进女儿嘴里,才抱着女儿,从床上下来打开房门。

温和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余成娥身上。余成娥感觉到太阳的光芒是明亮的温热的。她希望阳光的明亮,将她心头的阴暗赶走,阳光的温热,将她心头的冰凉暖热,给她的前方照亮一条有十足的勇气走下去的道路。

没过多久,贺氏就在失去儿子的怨恨和痛苦中,将她颤悠悠的灵魂抛向原野,追寻丈夫肖明凡早已飘逝的灵魂了。

贺氏的葬礼,不像先前埋葬肖明凡那样隆重,也没有先前埋葬肖明凡那样热闹。简简单单的一口薄棺材,将贺氏的遗体和寿衣装在里边,在余成娥和肖莲英的啼哭声中,埋到了肖明凡的身边。

埋殡贺氏那天,贺氏娘家的族人来了几个,向余成娥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在肖明凡与贺氏合葬的坟前行了礼,就不管不顾地走了。余成娥的父亲余修善和母亲宋氏,并非专为贺氏吊唁而来,而是为安抚失去丈夫的余成娥而来。夫妻俩看到女儿憔悴的身体,面黄肌瘦的容貌,无端的悔和痛充满了心间。

“孩子,跟娘回去吧,别在这儿活活地熬寡受罪。”宋氏看着余成娥,痛苦、伤心又哀怜地说。

“妈,你的好意我明白。你是怕俺孤女寡母的,将来无依无靠地活受罪。如其现在让我回去,还不如当初就不让我嫁给英她爹呢。媒人提亲的时候,恁咋不打听打听,就大睁俩眼把我送到这样的火坑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的日子无论咋苦,都是我的命。我认了。”面对母亲难受的表情,余成娥心里更加难受。但她表现得十分坚强。

“成娥,甭怪罪恁妈,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只知道肖明凡是一个让人敬重的人,心底善良,通情达理。谁知道他的儿子竟然是这种人。我要是当初不感情用事,也不会让你嫁到肖家来。”余修善说着说着,直想掉眼泪。

“爹,你啥都甭说了。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你也别怨恨自己。人的命,天注定。都是我的命不好。生时八字照着呢,一辈子心强命不强。上苍不让我享福,走到哪里都受罪,到啥时候都受罪。”余成娥看着父亲,说得很痛心。

“成娥,你要是觉着日子不好过,由妈做主,你可以……”

“妈,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英她爹死了,那是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我还有孩子。莲英这么小,我不能带着她再走一家,让她这样一个恶霸地主的后代,再去连累无辜的人家。爹,妈,你们别为我担心,英她爹不好,可双槐村的人没有歧视我。这个家,我呆着,好歹身边还有个女儿。我要把她养大,像她爷爷那样,做个村里爷儿们都敬重的人。双槐村解放了,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英明,不会丢下小英子不管,一定会把她培养成懂事上进的孩子。”

“成娥,你别担心。共产党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恁爹当了几年保长,共产党来了,也审查过恁爹。可查来查去,恁爹没做过对不起老少爷儿的事。不但放了恁爹,还让他去乡里任了一职呢。你要有心把孩子养大,就好好培养小英子。有啥走不过去的路,有啥迈不过去的坎儿,就去找恁爹。他帮不了你的大忙,小忙总能帮上的。”

余成娥不愧是一个坚强的女人。送走父母和前来劝慰她的街坊之后,就去给贺氏圆坟。在贺氏的坟头撂完最后一锨土的时候,她拄着铁锨,对着当头的太阳,对着迎面的春风,在心里暗暗地说:“为了小英子,我一定再建造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家庭。更要努力教育小英子,像她爷爷那样,做一个心底善良的孩子。在新的社会里,让小英子跟着共产党走,听人民政府的话,勤奋上进,做一个对社会对人类有用的人。让肖进喜那样人品的人,永远离开姓肖的家族。让她爷爷的高尚人格,永远在姓肖的家族传下去。成为肖家的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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