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杜金路县长职务的朱运来,原是国民革命军中的一个营长,抗日战场上负了重伤。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伤治好了,身体却大不如以前。他的左胯中至今还嵌着日本鬼子留给他的一块炮弹皮。一遇刮风下雨,就疼痛难忍。不能再领兵打仗了,就从部队转到淮源县,接任了国民政府县长的职务。
朱运来走马上任,想在淮源县施展施展自己的本领。他想把新官上任这三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全县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政府官员。他燃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对县政府的班子进行改组。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朱运来坐镇淮源县,看过去在县政府任职的人员,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不顺心。他要亲手栽培自己信得过的下属,要在淮源县这块不太大的地盘上,培植一批像他带来的郗敏学一样,能忠心耿耿实心实意地为他卖命的偎脖草,剔除那些曾经死心塌地为杜县长出力的官员。几个月来,他明访暗察,寻找可信任的人员,一个个委以重任。认为不称职的官员,该革职的革职,该辞退的辞退,该开除的开除。就连那些跟着被革职的官员跑腿的随从,也一律解雇,削官为民,放回原籍。
新任的警察局长贾志斌,原是辑察科的一个副科长。早在十年前,就因破获过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而居功自傲。由于同僚的妒忌,长期得不到升迁。朱运来下车伊始,贾志斌时来运转,阴沟里的这股污水,就向朱运来这条河里流。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贾志斌的巴结奉承中,两个人很快就结拜成了把兄弟。贾志斌上任之后,遵照朱运来的旨意,要在淮源县里,树树自己的威信,耍耍自己的威风。
警察局里几个心急火燎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纠合起来状告林班长。说他担任班长期间,时时围着原警察局陈局长的屁股转,甜言蜜语,哄得陈局长迷了本性。又欺上瞒下,对一身正气的人打击报复,是个阳奉阴违不可任用的小人。贾志斌一阵雷霆大怒之后,革了林班长的职,打发他到原郡务农去了。
林班长还没有卷铺盖走人,那些平时对肖进荣看不顺眼的人,就到贾志斌面前告肖进荣的状。说他和林班长是穿一条裤子的狐朋狗友,本领不大,舌头很长,办事毫无原则,工作吊儿郎当,执勤时不负责任,只会看风使舵,拍林班长和陈局长的马屁。还意气用事,几次三番为熟人进出城门大开绿灯。贾志斌偏听偏信,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是非曲直,把肖进荣划归不可任用的小人之列。得到那些别有用心者投诉的莫须有的材料之后,决定让肖进荣卷铺盖滚蛋。
请假回双槐村过老古庙会的几天里,祸事就降临到肖进荣的头上。淮源县警察大队里,已经没有肖进荣的职位了。他找新任的警察局长辩白,更让贾志斌对他产生怀疑。肚子里没痞,为什么还怕吃发物!在贾志斌的印象中,肖进荣就是一个工作上没本领,百事不成的无能之辈,是一个只会见风使舵、拍马溜须的势利小人。
“你身为党国的一名警察,身负淮源县城的治安重任,偏偏不把党国的利益放在心上,不和政府的步调保持一致,反而懈怠营私,吃里扒外,玩忽职守,造成很坏的影响。党国的警察队伍里,怎能容下像你这样的不忠之徒。你也有自知之明,下一步该怎么办,你不会不明白。”
“局长大人,我……我刚销假回来,云里雾里,还……还不知道啥事呢,就……就……就……”
贾志斌非常恼怒,截断肖进荣的话,怒声怒气地说:“你不清楚是不是?既然不清楚,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些儿。现在是非常时期,虽然日本鬼子撤走了,但还有共匪捣乱。眼下的要务,就是消灭共匪这一心腹大患。消灭不了共匪,我们这些党国的要员,晚上睡觉都不安稳。你要知道,在你放走的人里边,说不定就有共党分子!我们党国任用的,是那些为党国的利益肝脑涂地的忠臣良将。像你这号人,既然于党于国无望,就马上给我滚蛋,早早回家搂住老婆做梦去吧!”
贾志斌怒冲冲的一席话,传进肖进荣的耳朵里,不啻于晴天里一声霹雳,把他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肖进荣想抬头争辩几句。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就从门外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连推带拉,把肖进荣架出贾志斌的办公室。。
贾志斌的一席话,把肖进荣的命运拴到了一个死橛儿上,解也解不开,挣也挣不脱。肖进荣感到大势已去,就自己的这点儿本领,也难产生回天之力。他仰天长叹一声,狠狠捶了自己几拳头,左思右想没办法。淮源县的风向改了,气候变了。淮源县警察局里,再也不是他混饭吃的地方了。
肖进荣想找找平时和他合得来的朋友,探听一下县党部改组的内幕,让那些头脑灵活嘴头伶俐的朋友到贾志斌面前努努力。可是,过去和他要好的警察,和他的命运基本一样,不是解雇回家,就是调到不关痛痒的部门任了闲职。那些侥幸没有革职或调任的,也都明哲保身,生怕引火烧了自己,大老远就诚惶诚恐地躲着他。直到这时候,肖进荣才的的确确感受到政局的动荡,社会的混乱,人情的淡薄,世态的炎凉,命运的多舛,生活的艰难,连找个能在上司面前为他进言的人都找不到。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等共军打过来,押恁这些王八蛋上断头台!”肖进荣背起行李卷,走出警察局大门时,咬牙切齿,回过头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这句气话。
淮源县城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大街上铺着的青石板,一动不动地躺在路面上,忍辱负重,任来来往往的行人践踏。大街两旁的各种店铺,大门照样敞开着。店铺里的伙计,照样油嘴滑舌地招徕顾客。偶尔有几棵国槐,像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地呆立着。各色人等照样匆匆来往,不知道他们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要去做什么样的事情。
肖进荣走在大街上,照样穿着当警察时的那套警服,却失去了先前的帽徽和领花,丢掉了过去的声威和精神。来来往往的行人打老远就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是讥讽还是询问,是厌恶还是同情,看的人说不清楚,被看的肖进荣更不明白。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不管怎样,肖进荣被街上的行人看得非常不自在,好像肚子里面长满了茅草一般。
这是肖进荣曾经有过幻想的地方,也是他能混饭吃的地方。执勤巡逻,盘查行路人,抓捕嫌疑分子,大街小巷,留下他无数的足迹。有人尊他为英雄,有人喊他是老总,有人称他是地痞,更有人叫他是黑狗子。无论街上的人怎样看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去。前头的路什么样子,肖进荣根本不清楚,也无法预料。如今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肖进荣着实还有些依依不舍。
大西街县立的淮源小学堂,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从校园里传出来颤颤悠悠的钟声,听起来像是从一座大庙里传出来的,让肖进荣忽然想到县城里唯一的淮源中学。要离别了,他想到那里会一会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常思根,向他告个别,说一说心中的烦闷,诉一诉心中的忧愤。于是,他把简单的行李卷背在背上,对大街旁边望着他的人咳嗽几声,转身向东去了。
常思根和应秋珍热情地接待肖进荣。在紧靠学校北边院墙的那个独家小院里,应秋珍亲自下厨,炒了荤素八个小菜,下了一锅热腾腾的水饺。常思根打开一瓶新买来的二锅头,给肖进荣斟了满满一大杯。
兄弟俩对坐,肖进荣憋在心里的闷气,顺着辣辣的烧酒发作起来。他一连喝了三大杯,喝得面红耳赤,额头上渗出汗水。他先说朱运来不是好东西,一上任就排除异己,培植私人势力,把他像炒鱿鱼一样炒了。又说警察局不是人呆的地方,当官的横行霸道,吃着党国的皇粮,做着败坏党国名誉的坏事。当兵的怨声载道,泥里水里滚着爬,吃苦受累无人问,连个警犬都不如。新任警察局长贾志斌更不是东西,一得势就利欲熏心,功劳全贴在自己脸上,罪过全推到下属身上。再说自己含冤负屈拼命为党国效劳,好处没有捞到,不明不白就遭到小人暗算,成了代人受过的冤大头。又喝了一大杯之后,就说自己诚心待人,够朋友,讲义气,不曾亏待过人,也不曾苦害过人。县党部新配备的一班人马,都他妈的盲驴瞎马,不辨忠奸瞎胡闹,整得好人下了台,奸臣挡了道。
亲不亲,故乡人。不管如何,常思根和肖进荣,都生在双槐村,长在双槐村,走过双槐村同一条街道上的路,喝过双槐村同一口井里的水,都在同一座山头上玩耍过。现在,都在同一个县城里混饭吃。肖进荣的不幸遭遇,常思根和应秋珍深表同情。好言好语劝肖进荣想开些。天下道路千万条,条条都通罗马城。如今天下政局动荡,社会混乱。吃警察这碗饭,谁也说不清楚是通天大道,还是地狱之门。回老家种地,也不是养不活老婆孩子。回到山里,天高皇帝远,平平安安过日子,也少操许多闲心,少遇许多窝心事。
自从常思根回到淮源县城,作为一个老乡,肖进荣确实帮了常思根不少忙。在常思根将被抓走的关键时刻,肖进荣看到周遭群众的情绪,对警察局和保安队的办案很不利,就勇敢地站出来,为常思根解围,救了常思根的大难。常思根领着应秋珍出城去双槐村探家,常家人抬着受了枪伤的常思源进城去医院疗伤,都是肖进荣首先站出来给他方便。肖进荣还自告奋勇,亲自主持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婚礼,把他俩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如今,肖进荣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了,常思根对肖进荣在感情上非常同情。酒过三巡,常思根答应肖进荣,让岳父到警察局跑一趟,在贾局长面前为他说说情,能给他帮多大忙,就给他帮多大忙。
心里填满忧愁的肖进荣,想借杯中之物,消解满腹的忧愤,却不料借酒消愁愁更愁,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当天夜里,肖进荣没有离开县城,就躺在常思根客厅的沙发上,醉醺醺地睡了一夜。
常思根去到岳父岳母居住的小楼里,把肖进荣被解雇的事说了一遍,请求岳父凭着在县城里的名望,为肖进荣再想想办法。应尚礼受常思根之托,晚饭后亲自到贾志斌的住处,为肖进荣说了一大堆好话。
无奈贾志斌是看天不瞅地的势利眼,得势以来,大睁两只眼睛,也没把县党部的官员夹在眼里,更没把警察局里的下属装在心里。他本来就看不起读书识字的儒生,又是个横竖不讲情面的恶棍,也没给应尚礼让座,就气哼哼地把肖进荣对常思根的帮助,说成了过错。应尚礼被弄得斯文扫地,颜面尽失,倒抽了几口凉气,匆匆离开贾志斌的住处。回到学校,在女儿家的客厅里,劝肖进荣好自为之。回到家里之后,如能找到更好的差使,就再出来做事。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事儿,就好好在家侍弄庄稼。地里赖好打点儿粮食,一家人也饿不着。一个大活人,说什么也不能被尿憋死。
心情沮丧的肖进荣,一直到走出城西门的时候,还羡慕常思根有一个当校长的岳父做后盾,端定了在城里的饭碗。而自己呢,除了家里那个个子不高的黄脸婆之外,谁还能给他撑撑腰,做做主,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呢。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是在山窝窝里翻地的庄稼人。他一个没有政治背景的人,匹马单枪到城里混日子,没有后台,找不到靠山,迎逢巴结多少年,也没混出个名堂。
肖进荣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累得驼背的父亲肖明忠,张开昏花的老眼,用惊疑的目光看看他,唉声叹气地到山上割草去了。整整一天,肖进荣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窝在家里不愿出门。
村里人看到肖进荣背着铺盖返回村里,就生出许多猜测,生出许多传言。有赶东集的,有赶西集的,闹得满村里沸沸扬扬。有的说肖进荣在县城得罪了上司,当官的一气之下,一抬脚就把他踢出来了。有的说肖进荣在县城犯了事儿,掩盖不住,自己卷铺盖偷偷地遛回来了。还有的说肖进荣在外边不会混人,维持不住上司,当官的看他不顺眼,一抬手就把他撵出来了。不管肖进荣是如何离开县城的,可村里人的猜测,肖进荣阻也阻不了,挡也挡不住。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软不软,硬不硬的。唾沫星子汇成河,往往会把人淹死。
无论村里人怎样议论,知冷知暖知心知意的,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姜春雨,一个身材不太高的少妇,只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当作耳旁风。她接过肖进荣背回来的铺盖,让肖进荣坐在身边,用自身的温存,给丈夫以温暖与温情。顿顿都做肖进荣平时最喜欢吃的饭菜。做好后就亲自端到丈夫面前,宽言婉语,劝丈夫吃下去。
晚饭过后,姜春雨早早铺好被褥,伸开胳膊搂住肖进荣,用自己温热的体温,温暖丈夫的胸膛。宽慰的话语从她略显肥厚的嘴唇间说出来,像轻风细雨一样,滋润着丈夫的心。
“天无绝人之路。不让在城里当差了,咱就回来种地。天底下的农民千千万,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啃几口红薯,喝几口稀饭也饿不死人。世界上千行万行,行行都能出状元。咱把庄稼侍弄好了,盖几间新房子,打一套新家具,做几身新衣服,在家吃饱喝足,在外风风光光,村里的爷儿们,谁都不能下眼看咱。小留成已经会跑了,再过几年,就能下地帮着咱干活儿了。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不愁吃不缺穿的,也像运乾家一样,供养出一个大学生。孩子有出息了,说不定你还能当上老太爷呢。”
说是说,劝是劝,肖进荣仍然眉头不展,心情不爽,只怨自己出生在一个没有地位的农民家里。家庭没有背景,外出没有靠山。玩着命地做事儿,巴结上司,也得不到上司的青睐。遭到小人暗算了,自己还蒙在鼓里。肖进荣想想儿子肖留成,才蹒蹒跚跚地刚会走路,咿咿呀呀地刚会说话,这么小的孩子,将来能不能有出息,还是非常渺茫的事情。肖进荣是吃眼前饭的人,遥远的事情,没踪没影的,想也是白想。他这才认识到,来到眼前的才是实在的。就是一件衣服,虽然穿在身上,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只有吃到嘴里、咽进肚里哕不出来的饭,才是自己的。
肖进荣想到平时不大来往的远房叔叔肖明凡。这个远房叔叔,是双槐这一保的保长。官衔虽然不高,官职虽然不大,也是双槐这一保的土皇帝,管辖着双槐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二百多口人。父亲肖明忠,和叔叔肖明凡虽然是已经超过五服的远门本家,但以后在山里种庄稼,这个远房叔叔也是他头上的一把保护伞。过去在警察局当差,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肖进荣痛恨自己太没有心思,太没有眼光了,但他又很庆幸,抓住这个远房的叔叔肖明凡,撑开肖明凡这把保护伞,即使不能升官发财,也能给他遮遮风,挡挡雨。头顶有肖明凡这把保护伞,就村子里这二百来口人,谁也没有胆量找他的麻烦,给他难堪。
肖进荣回想起三月三的那天晚上,余成娥来叫他,说家里的女佣刘玉婷得急病死了,让他帮助抬棺材,挖墓穴。肖进荣跟着余在娥,来到远房叔叔家里,看到满院里的情形,心里面产生了很大震颤。田氏的哀哀哭嚎,肖明凡的左躲右闪,肖进喜的隐形遁迹,让肖进荣对刘玉婷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刘玉婷好端端的一个人,年轻轻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就是得了急病,也该请个医生看看。就是得急病死的,也不能黑更半夜草草地埋殡。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肖进荣心里直犯猜疑,嘴里却不敢说出来,还是配合肖明凡,挪出了那副笨重的柏木棺材,为刘玉婷挖了墓穴。让肖进荣永远理解不了的是,李良玉不仅没有让刘玉婷用肖明凡的棺材,就连挖的墓穴也没有让她用。
肖进荣尽管对远房叔叔肖明凡有一定的看法,他还是要紧紧抓住这个靠山,不至于在双槐村又遭人的恶意诽谤和暗算。肖明凡叫他去帮忙,说明肖明凡这个远房叔叔,对他还是看得起的。这是肖进荣在暗夜里走路,看到的一线光亮。肖进荣要趁着这道光亮,走上他以后的光明大道。
不巧的是,肖进荣刚刚从城里回来没过两天,肖明凡就病了。肖进荣不愿放弃这把保护伞,隔三差五地去探望。在肖明凡的病床前,肖进荣满心希望肖明凡这棵大树能成为双槐村的不倒翁,专拣那些抚慰宽心恭维顺耳的话说。
肖进荣每每来探望的时候,肖明凡总是拉着肖进荣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进荣啊,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过营生。孩子会跑了,也会喊‘爹’了。就那二亩地,有你在家,也别让侄媳妇整天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田侍弄了。泰山压顶不弯腰,才算男子汉;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才算大丈夫。别像进喜那样,整天游手好闲不着调。村里人敬重我,就是因为我仁兹善良,能给乡亲们办点儿实事。一根竹竿十二节,谁也定不了会过到哪一节,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无论外出谋事也好,还是在家种地也好,都要把一颗心放正。只有把心放正了,才会得到老少爷儿们的尊敬。”
肖进荣在肖明凡面前,不住地唯唯诺诺点着头。他对肖明凡所说的话,有些也不赞成,听听只是听听,也不当着肖明凡的面反驳,全当吹了一阵无关痛痒的山风,也不往心里搁。
肖明凡得病还不到半个月,就带着他满腹的遗憾和对世界的留恋,伴随着一阵日渐暖和的春风,飘飘荡荡飞上了云端。肖明凡的死,让肖进荣刚刚引发的攀亲托故的希冀破灭了。肖进荣恨自己,过去在县城里,为什么没有找那些当官的认作干爹,把他们当作一棵可以背靠着乘凉的大树,以至于吃了小人背后嚼舌头的亏。常言说,吃一堑,长一智。精细都是金钱买来的,聪明都是教训换来的。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肖进荣想把肖明凡牢牢地抓在手里,做他的保护伞。令肖进荣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肖明凡这么早就撒手人寰了。
肖进荣在肖明凡入敛的时候,哭得比死了亲爹还痛。连肖明凡的亲生儿子肖进喜看着他,都有点儿寒碜。肖进荣并不在意,他哭的不是远房的一个叔叔,而是哭他刚刚捞到的一根稻草,刚刚找到的一棵大树。现在,刚刚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也顺着水流漂走了;刚刚来到一棵能给他遮风挡雨的大树下,这棵大树就顺风倒下了。在城里没有靠山,回到家中,仍然没有靠山。
令肖进荣感到侥幸的是,在出殡时的追悼会上,郗镇长当众宣布了一条令他惊喜不尽的决定,肖明凡的儿子肖进喜,接替父亲的职务,继任双槐这一保的保长。听到郗镇长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肖进荣惊喜得睁大双眼,直盯盯地盯着肖进喜,竟然忘了在肖明凡灵柩前痛哭流涕。
肖进荣和肖进喜,虽然是出了五服的远房,但一笔难写两个肖字,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老的已经上了天堂,少的还正在人间。能抓住这个年纪轻轻的保长,也算是捞到一根稻草,找到一棵大树,寻到一个靠山了。将来无论大事小事,肖进喜能站出来说句话,就能给肖进荣消灾解难迎大福。
把肖明凡送进老祖坟埋葬之后,肖进荣也没有忙着回家,而是帮助肖进喜料理一些必须料理的葬后琐事。一直忙到满天星辰,月亮升到骆驼峰顶的时候,他才在肖家的客厅里坐下来休息。
肖进喜别看在父亲活着的时候,槽儿里吃食,橛儿上骚痒,家里家外当个甩手客官,吃饱了专往妇女群里钻,不操家里的任何心。父死儿立事,母亡女当家。父亲死了,整个家庭的负担,都落在肖进喜一个人的肩上。这样一个没经过任何艰苦磨练的人,肩膀头稚嫩得挑不动半斤八两。肖进喜面对突然落在肩上的家庭负担,有点儿措手不及,无以应对。幸好有肖进荣在家里帮忙,正好向这位远房的堂哥请教。
肖进荣坐在明明亮亮的灯光下,教肖进喜家里事务怎样管理,讲了大半夜。诸如账目该怎么记,田地该怎么管,将来的租子该怎么收,收来的钱粮该怎样支配。肖进喜听得糊里糊涂,也分不出个眉毛鼻子眼儿。非常干脆地对肖进荣说:“进荣哥,你也不在城里当差了,回到村里,也没人把你当二百钱数。干脆到俺家来,给我管家务好了。过去,俺爹活着,啥事儿都是他操心。如今他死了,无论咋说,也不能把他从坟里趴出来。再说了,这么大一个家,过去的一切事务,都是长工盼富那老头儿操持。如今他也死了。良玉那小子不是东西,生生地把俺爹气死了。从今往后,我不再用他。你就来俺家,给我当管家好了。”
“那咋行啊。听说良玉这人可老实了,手头也勤快,不论干啥活儿,手脚都麻利,比我强多了。可我呢,这么长时间,都在县城里混日子,种庄稼管家务,是个门外汉,说得天花乱坠也比不上人家良玉。还是让良玉干吧。好歹他也在恁家干了十几年。轻车熟路的,干起活儿来也比我顺手。”肖进荣很想马上就来到肖进喜家里,把肖家的管理大权揽在手里。可当着肖进喜的面,还是很谦恭地推让着。
“别说了,进荣哥。李良玉那号人,脾气倔得像头驴,没有他爹随活儿。他一直对我有成见,见了我待答不理的。以后还让他来家里干活儿,恐怕我这一把刷子,就会失灵,刷不动他一根毫毛。进荣哥,你也别推辞了。你是谁?我是谁?咱一个姓肖的祖宗,骨肉虽然分开了,可血管里流的,还是老祖宗的血。俺爹扔下我不管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败了吧。你我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代,在咱双槐村,你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你要是答应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管家,吃住都在这院儿。一切事务,由你全权处理。嫂子和侄子的吃穿用度,都由我负责。”肖进喜恐怕肖进荣不答应,只想跪下来给肖进荣磕头说好话。
“既然弟弟看得起我,我就来试试有没有管家这本事,为弟弟操操这份儿心。咱可是叔伯兄弟,近人不说远话。你也知道我的这点儿能耐。一天吃几顿饭,一顿饭吃几个馍馍,一块肉能熬几两油,一根骨头能镟几个扣,你最清楚。好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何况我这笨手笨脚的人呢。万一出了啥纰漏,你千万不能怪罪。”肖进荣先给肖进喜打了一支防疫针,为自己铺设就一条退路。
“那当然,那当然。诸葛亮神机妙算,还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呢。你别担心,万事都由我顶着。如若有人在背后嚼舌头,你就告诉我,我收拾不了他,就把他交到镇公所,让郗镇长收拾。你把心操到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既然郗镇长信任我,我就得把这个保长当好。不然的话,我这个保长就白当了。”
“是啊是啊,就凭弟弟的威望,村里人谁敢不服?我也知道,你在村里发一声号令,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得动三天。更何况咱叔还给你铺设了这么好一条路子呢。如今你当保长了,不管咋说,在咱双槐这一保,你就是个土皇帝。就像人家说的,你要在村头喘口气,村里头就得刮台风;你要在村头跺跺脚,村里头就得闹地震;你要在村头吐口唾沫,村里头就得下暴雨。谁也没吃豹子胆,敢不听你的!”
听着肖进荣的奉承,肖进喜高兴得心花怒放,竟忘记是谁的儿子了。他得意洋洋地说:“进荣哥,你来当管家的事儿,今儿个咱就说定了。明天一早,你就领着嫂子侄子来吃饭。吃了饭,咱就把那几头牲口牵回来,不再让良玉那鬼孙喂了。”
“那几头牲口,不是在南院儿饲养室里喂着吗?我就是接着喂,也不用牵回来,还在那院儿喂就是了。再说了,把牲口牵回来,还得喂在东厢房。一头骡子两匹马,屙屎撒尿,把院子弄得脏兮兮的,谁见了都难睁眼。你当上保长了,人来客去的,谁来了看着也不舒服。你有心不让良玉喂牲口,还让他一家住在咱那房子里干啥?我一去喂牲口,良玉他自觉没趣,不也就搬走了吗?”
“唉,都是俺爹太仁慈。活着的时候,一再地交代我,好生善待他一家。你不知道,俺爹一辈子都是糊涂蛋,不但把房子给了他,还把落凤坡下那块旱地,卧龙坡里那块水田,都给了他。还说立的有契约,无论啥时候,都不准我再要回那房子那地。搁我的脾气,老爹不在了,连一天都不让他们在村里呆着。黄先生是俺爹请来的教书先生,只管教书就成了呗,可他偏偏爱管这闲事。埋葬盼富的时候,当着村里那么多人的面,把俺爹活着时交代他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下可好,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糊涂蛋老爹,为了落个好名声,把亲生儿子都出卖了。事情既然这样了,我就给黄先生个面子,房子,暂时还让他住着,地也暂时让他种着。你放心,麦秸垛里掏麻雀,它飞不了。”
“那也好。叔叔不在了,你慈悲心肠,宽宏大量,没有收回他住的房子种的地,全村人都说你是大善人。名声传出去了,咱无论走到哪儿,听起来也顺耳,心里边也舒服。咱得把丑话说到前头,我是来帮你管家的,可不是长工佃户。外边有了需要我干的活儿,你得答应放我走。再者,要是我一不小心在外边出了事儿,你得给我撑腰做主。”
“你真是走一步摸摸屁股,小心过度了。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一切由我呢,你怕啥?放心大胆干吧,我心里有数。”
当天晚上,肖进喜和肖进荣,就把事情商量定了。肖进荣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爬在姜春雨身上,把给肖进喜当管家的事说了。姜春雨忧心忡忡地说:“好是好。可我就是担心,就进喜那副德性,哪个娘儿们见了他不躲着走!和他走得近了,万一瞄上我,我要是躲不开身,你看着就心安理得不吃醋?”
肖进荣轻轻在姜春雨的脸上拍了两下,说:“那样的话,就更好了。你跟进喜去了,我就再找一个大姑娘。嫩得一指甲掐出水来,让你看着干生气。”
姜春雨狠狠拧了肖进荣一把,说:“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恁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肖进荣就领着姜春雨,带着刚刚会走路的肖留成,到肖进喜家蹭饭来了。
吃过早饭,肖进喜就指派肖进荣,把原先曾经当过饲养室的东厢房收拾好,把放在南院儿的石槽搬回来,栽上槽桩,去牵牲口。
李良玉不在家,田氏看着肖进荣,问了一句:“大侄子,这几头牲口,东家要亲自喂吗?”
肖进荣看看田氏,说:“大婶儿,老保长不在了,牲口再喂在这儿,来往牵着也不方便,进喜让我牵回去喂。以后喂牲口的事,就不再麻烦良玉了。”
田氏想赶上去问问,那二亩地少东家是不是也要收回去,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晚上,李良玉从地里回来,田氏给他说了肖进荣来牵牲口的事,李良玉看着空荡荡的饲养室,预感到前头要走的路,越来越窄了。双槐村再大,也没有他的立身之地了。不喂他家的几头牲口也好,免得再发生料想不到的事。只要再有两个月,地里的麦子收回来,他就把全部的收成卖掉,挑起女儿和被褥,沿着父亲走过来的路,远走高飞,回他的出生之地河北的大深山里去。
李良玉勉强笑了笑说:“牲口牵走了也好,省得我再在这几头牲口身上操心。过两天,大车也让他拉走,省得在这儿丢了,找咱的晦气。咱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麦收一过,咱就离开这儿。”
李良玉很清楚,肖明凡给他家的地,是父亲一滴血一把汗开垦出来的,本来就属于他李家所有。尽管肖明凡三番五次把土地送给他们,肖进喜也不会就此罢休。早早晚晚,肖进喜也会把地收回去。就连住着的房子,过不了多久,肖进喜也不会让他继续住下去。
把牲口牵回青砖蓝瓦的肖家大院里喂养,是肖进荣走进肖进喜家里混饭吃的第一步。果不出李良玉所料,就在牲口牵走后不到一个时辰,肖进荣趁着天黑,就赶着牲口,把停在敞篷里的那辆大车,也拉走了。肖进喜家青砖蓝瓦的高大门楼,是进不去大车的。肖进荣就把大车安放在自己家里,要用的时候,套牲口去拉。
肖进荣成了肖进喜家里名副其实的管家。他紧紧地抓住肖进喜不放,在肖进喜的嘴巴下边,得到一点可怜兮兮的涎水。
闲来没事,肖进荣就套上大车,车厢上边罩着用带有花纹的芦席搭的车棚,车厢里铺上芦席,芦席上铺着薄薄的丝绒被子,让肖进喜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满山凹里转悠。肖进喜要到东边去看看,肖进荣就不向西边赶;肖进喜要到西边去看看,肖进荣就不向东边赶。肖进喜想走得慢一点儿,肖进荣就不敢扬鞭催马;肖进喜想走得快一点儿,肖进荣就挥动长鞭,提高嗓门吆喝,让牲口放开四蹄,撒着欢奔跑。
麦稍泛黄的一天上午,肖进荣赶着大车,带着肖进喜在村外兜风,不知不觉来到乳泉峰下。肖进喜从车上走下来,看到淮河里的水汩汩荡荡地向东流淌,看到满山里蓊蓊翳翳的树木,满坡里茁壮成长的庄稼,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再也不是过去那滩扶不上墙的稀泥,而是堂堂正正的一保之长。男人见了他,没有不称他肖保长的;妇女见了他,没有不红着脸跟他搭讪的。他要像皇帝那样,拥有三宫六院,满库金银。村里的男女老少,见了面如不点头哈腰,轻则棍棒加身,重则绳捆索绑,拉到保公所问罪。他要是看中了谁家的姑娘媳妇,如果不让他遂心如愿,也照样用莫须有的罪名,轻则吊在梁头上挥鞭毒打,重则送到衙门里治罪。
肖进喜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不知不觉笑出声来。
肖进荣吃了一惊,说:“老弟,今天出游,你兴致好高啊。你看看,水都在给你唱歌,风都在为你跳舞呢。”
“哪可不。有权能使鬼推磨,甭说人了。进荣哥,不是我说你。你在城里当差这几年,一没找到靠山,二没抓住权柄,当一个小小的兵卒,别人想咋摆弄你,就咋摆弄你,想咋欺负你,就咋欺负你。看看我,老爹死后才个把月,村里人就把我当神敬。我说啥就是啥,我想摆弄谁就摆弄谁。谁要是在我面前含含脸,我就给他点儿颜色看。你说,这有权的人活得自在不自在?”
“老弟啊。过去我太憨太傻了,不知道路该咋走,事该咋办。咱本家本族的,有你给我撑腰,我还怕啥!我这个管家,一定给你当好。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决不说一个‘不’字。”肖进荣笑嘻嘻地看着肖进喜说。
“我叫你杀人,你也去杀人吗?”肖进喜斜楞着眼睛看着肖进荣说。
“这……这……老弟,咋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杀人放火,我可没那个胆量。”肖进荣本想拍拍肖进喜的马屁,在肖进喜面前得到一两句赞赏的话,谁承想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不但没有得到赞赏,却挨了一蹄子。肖进喜看着他,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
“没这个胆量就甭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像你这样,生就的下贱命,一百辈子也混不出个头脸来。”看来,肖进喜对肖进荣很不满意。
“那是,那是。我知道了,咱肖家家族里边,称得上贵人的,非你莫属啊。”
常思源一瘸一拐地从落凤坡西边走过来了。他看到肖进喜,想绕个弯躲过去,无奈肖进喜一看到他,就上前堵住了去路。“思源哪,你腿瘸得这个样子,走路一颠一颠的,不在家里呆着,满山凹里游逛个啥?”
常思源看看躲不开,就迎上来说:“肖保长,你是新官上任,吉星高照,财运亨通。可我呢,啥也不是,一个瘸子,说破天,道破地,也只能上山砍个柴,下地撒个种。你宰相肚里撑大船,以后无论啥事,还需要你多多关照呢。”
“那好说。只要我在台上一天,就不会亏待你。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得好好听我的,不然的话,如果惹翻了我这张脸,从脸上下来的,可不是毛毛雨。你得小心点儿,不能让我翻了这张脸。你要知道这翻脸不认人的滋味。”
“那是,那是。进喜哥平时对我这么好,我哪能惹你不高兴呢。我去西洼里看了看地里的麦子。正要回家呢。再见吧,进喜哥,肖保长。”
“再见。”肖进喜没有再答常思源的腔,还是肖进荣给常思源说了声再见。
常思源从肖进喜身边走过去,肖进喜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狠狠地往车前吐了一口唾沫。“就他这样的人,也配和我说话。”
“思源的腿这种样子,也怪可怜的。”
“可怜,你要是可怜他,就给他干活儿去。来俺家干啥?别看他装模作样到夜校里读了几页破书,识了几个臭字,山羊跑到车辕里,充不了大蛋骡子。要是不给咱哥儿们打小溜儿,有他哭爹叫娘的时候!”
远远地,肖进荣看到李良玉在卧龙坡的那块地里垒田埂,就对肖进喜说:“老弟,你真是俺叔的儿子,像俺叔一样菩萨心肠。良玉也真不识眼窍,李老汉死了,他也不想挪挪窝,还占着这二亩水旱田地。好像这双槐村就是他老祖宗的基业似的。”
肖进喜眯缝着两只色眯眯的眼睛,向卧龙坡南边看了看。说:“看你都说了些啥!无论如何,他李家也给咱肖家干了那么多年活儿,虽说是远路来的单门独户,咱也不能撵他。你记住,他现在种的那几亩地,是老保长做主,让他种的。我还是那句话,麦秸垛里掏麻雀,它飞不了。”
肖进喜看着肖进荣,脸上浮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