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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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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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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四章


双槐村方圆十几里地的村落里,有新媳妇三天回门的习俗。就连最能讲古的白胡须老人,也不知道这习俗是从哪朝哪代兴起的。

新婚的姑娘迈出娘家的门槛儿,标志着她已经成了婆婆家里的媳妇,活着在婆婆家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死后和丈夫合葬,埋进丈夫家族的祖坟里。

女儿尽管出嫁了,作为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坨坨,时时连着娘的心。女儿离开了娘的怀抱,婆家对她好不好,丈夫对她亲不亲,衣食住行有没有保障,出来进去受没受委屈,是当娘的割舍不下的亲情。女儿上轿离家的一瞬间,父母心头丢不下的,仍是女儿这一心肝宝贝。

女儿过门的第三天,要和丈夫一道,带些礼品,回娘家走一趟。一则让新女婿上门孝敬孝敬岳父岳母,二则让父亲母亲看看,女儿在婆家生活得很幸福,和新婚的丈夫生活得很美满,打消父母对女儿的忧虑。

新媳妇回门,少不了要有一块水礼。其它的荤素小菜,随意搭配。有些富裕的庄户人家,还要带几斤烧酒。

被称作水礼的,最少是连刀五斤的肥猪肉。崔春枝三天回门的水礼,在她跨进常家大门的那天,常运乾就特意准备好了,足足六斤挂零。六六大顺,为的是图个吉利,让儿子媳妇的日子越过越顺畅。另有一把大葱,意在谢谢亲家,养育了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儿。一把菠菜,意在向亲家说明,儿子媳妇同心协力,拼搏奋斗,将来的日子蒸蒸日上。一把香菜,意在向亲家昭示,女儿嫁到婆家,小日子过得香香甜甜,免得父母牵肠挂肚。一把粉丝,意在告诉亲家,媳妇身在婆家,总和娘家的亲人丝丝相连。媳妇对娘家亲人的思念,就含在这一“丝”中。这一“粉丝”,一头牵挂着娘家,一头牵挂着婆家,是人生永远也割不断的情思。

崔春枝的身份,改变得如此之快。她绞过面,盘过头,戴上花冠静等花轿临门的时候,还是爹娘掌心里娇滴滴的大姑娘。转眼之间,就被送入花轿,换过鞋子,走上由崔家姑娘到常家媳妇的道路。在常家家族里,拜过花堂,被丈夫用一根红绫缎引进洞房,掀开红盖头,就有了堂堂正正的名份,成了常思本名正言顺的妻子。

新婚第一夜,庞书方斥退了肖进喜,和何清玲一道离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崔春枝从崔家畈来到双槐村,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天地里。整个洞房,整洁清新。窗户上新贴的大红“囍”字,在灯光下红得醒目。新做的楝木大床,就是一个高高矗立的舞台,将夫妻和合的文明戏演到永远。

崭新的帐幔,崭新的床单,崭新的被褥,崭新的家具,连墙上钉着的围墙席,也是用新收的秫杆篾子编织的。

洞房外星光闪闪,洞房内烛光明亮;洞房外风停树静,洞房内的两颗心,却跳得厉害。

“天不早了,你累了,睡吧。”常思本先开口了。

“天不早了,你也累了,睡吧。”崔春枝把常思本的话,重复了一遍。

崔春枝坐在床沿上,常思本靠着她的身边坐下来,左手拉住她的手,右手抱住她的肩。崔春枝脸上发烧,半推半就,甜甜美美地顺势靠在常思本怀里。

新套的鸳鸯被,新里新表新棉花,在春寒未退的深夜,格外柔软、温暖而舒适。崔春枝躺在常思本怀里,尝到了婚姻赐予她的幸福。她像无意间落入令人神往的爱巢里一样,有无限的爱意涌进胸中,沁入每一束毛细血管里。这爱巢,洋溢着温情与欢愉,洋溢着激情与浪漫。夫妻做爱的每一分钟,神秘的境界里,都洋溢着甜蜜的情味。

初离娘家的闺房,像鸟儿飞出巢穴,飞到广阔天地里迎接独立生活的挑战。崔春枝不免有些眷恋旧巢。睡梦中有一条长长的丝线,这一端就在她的洞房里,那一端就在父母的卧室中,这一端牵挂着新婚的丈夫,那一端牵挂着难舍的父母。

新婚后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崔春枝就穿好衣服,亲自下厨,做好早饭,招呼丈夫起床,给三弟备好洗脸水,给公公婆婆盛饭敬饭。一切都像经过特殊训练一样,做得娴熟、从容而自如。应秋珍和常思美上前帮忙,她总说嫂子是读书人,吃不得这样的苦,姐姐看病配药,日夜不闲,也够累的。左推右阻,总是让应秋珍歇着,让常思美看着。一天三顿饭,由她一个人来做。

第三天要回门了,初次飞出巢穴的雏鸟,再次飞回养育她的旧巢,回味在父母温暖翅膀下的生活。回娘家的这一趟,要告诉爹娘,她有了应有的归宿,有了温暖的家,能独立生活了,让爹放心,让娘宽心。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过早饭,崔春枝看着公婆给她准备的礼物,满心里高兴。她庆幸嫁了一个好人家。公婆通情达理,丈夫体贴温存,哥嫂善良热情,姐姐勤劳贤惠,就连三弟,年龄不大,单纯顽皮得令人可爱。嫁到这样的家庭里做媳妇,崔春枝知足了。

太阳爬上骆驼岭,刚刚从云缝里露出半个脑袋,崔春枝就急不可耐地催促常思本,早点儿起程赶路。偏偏这个时候,大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的变故,就这样变幻无常,难以预料。

大街上,肖明凡掂着保公所里那面黄铜大锣,用裹着黄绸缎的锣槌用力敲击,放开喉咙满街里吆喝。

“父老乡亲听好了,都到十字街口大槐树下集合!听镇公所郗镇长训话!”

肖明凡的吆喝声和颤悠悠的锣声,在各家各户的房顶上盘旋,正在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的麻雀,吓得身子缩进屋檐,惊恐地窥视外面的动静。

日本鬼子横行的时候,孙氏见过听过许多惊骇人心的事情。风难平浪难静的日子里,怀着十二分的小心过日子,稍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提心吊胆,心慌意乱。

一听到锣声,孙氏的心就像用绳子掂起来一样,揪得紧紧的。她忧心忡忡,既害怕,又愤懑。“训话,训话,训他娘的屁话!风来了浪起,雨来了水涨。从昨天清早起,我这眼皮就直跳,派捐了,增税了,征粮了,好像老百姓家里栽有摇钱树一样。”

应秋珍不知道山乡里的情形,听到大街上传来锣声,感到有些好奇,有些新鲜,说:“妈,你不要总是怨天尤人的。抗战胜利后,再没有鬼子作乱了,你害怕啥!村里召集开会,可能有要紧的事。不然的话,锣敲得也不能这样急。”

孙氏不以为然地说:“乡里的情况你不了解。我来咱常家二十多年了,见的太阳没有阴云多。一听到锣声吆喝声,我这颗心哪,就像有人揪着一样紧。”

常运乾走过来说:“不管啥事儿,先看看再说。”

常思根安慰母亲:“妈,你别着急,我先出去看看,说不定真的有要紧事儿呢。”

常运乾说:“恁都在家呆着,我出去看看。让思本早点儿回门去,别让亲家等他们。”

常运乾说罢,勒了勒褡膊,把腰束得紧紧的。回手拿出长竹管烟袋,装了一锅烟丝,点着火,猛抽了两口,很响亮地咳嗽两声,向大门口走去。

孙氏跟到大门口,提醒说:“别像以前那样死心眼儿,出去看一眼,就赶紧回来。”

“我知道。”常运乾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大街上的锣声,一声比一声紧,一阵比一阵急。肖明凡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高,一阵比一阵沙哑。

“你先去开会吧,看看有啥事儿。走亲戚,晚一点儿也不碍事。只要中午前赶到就行。”崔春枝把婆婆?过来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回头对常思本说。

“村里开大会,咱村儿那么多人,又不缺咱一两个。咱还是走亲戚去吧。你刚来咱家,第一趟回娘家,去得晚了,爹妈会着急的。”常思本不想去开会,走到桌子前,?起篮子准备走。

“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村里的事。你还是先去开会吧,没事儿了再走。有我跟着,爹妈也不会说咱啥。”崔春枝把常思本拦住了。

崔春枝接过篮子,重新放在桌子上。常思本说:“那也好。抗战胜利了,村里可能有好多事要老百姓去做。你先在家等会儿,我去街里看看就回来。”

应秋珍来到屋里,对常思本说:“二弟啊,你不要去得太久了,让弟妹在家等你。”

常思根也跟了进来,说:“看看村里没啥多余的事,就早点儿回来。吃罢午饭,我和恁嫂子就回城里了。家里这一摊子事,全靠你和弟妹操心呢。”

常思本说:“我知道。我出去看一眼就回来。”

常思本说罢,就到大门外边去了。

小东街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慢腾腾地向十字街口的大槐树前边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不住地相互打探,想弄清楚开什么会。

询问者迷茫,被询问者更是迷茫。大家好像笼罩在云雾里一样,谁也弄不清楚今天究竟是刮风,还是下雨。

常思本刚刚出现在街口,常运乾就急急忙忙迎过来。“今天回门,你陪着媳妇走亲戚去吧。有啥事儿,等你回来了,我再给你说。快回去,别让媳妇等你。”

常思本看了父亲一眼,说:“爹,既然出来了,听听有啥事就回去。”

常运乾走到常思本跟前,压低声音说:“看看这天,又要阴了。万一下大雨,拽住腿走不了,不耽误事吗?”

“爹,耽误不了。”常思本仍然不理解父亲的一片心,执意绕过父亲身边,往会场里走。

“快回去,快回去!回门是大事。”常运乾急得瞪着眼,向后推儿子。

“啥大不了的事啊,用得着推推搡搡的?”冷不防,后边传来了肖进喜的声音。

常运乾回头一看,肖进喜正嬉皮笑脸地站在他们身后,眯缝着两只眼睛,两条腿不停地晃动着。

常思本平时最瞧不起肖进喜那副模样。一个看见母羊都发情的人,在谁面前都是一肚子坏下水。一见肖进喜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兆直逼脑门,比生意人刚打开房门就听到乌鸦叫还不吉利。常思本红着脸,瞥了肖进喜一眼,把脸扭向一边,没有搭腔。

肖进喜并不介意,仍然站在常运乾身后,乐呵呵地说:“思本大兄弟,你平时总是躲着我。本村的兄弟,喝着一口井里的水,走着一个村里的路,再不见面,一天也见个十回八回。我又不是老虎,怕我吃了你啊!”

常运乾反过身,脸上挤出笑容说:“进喜啊,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咱一个村儿里住着,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爷儿们。这不,他正和我怄气呢。你也知道,结婚三天回娘家。他得赶快回去,媳妇还在家里等着呢。”

肖进喜的嘴咧得更宽了,牙呲得更显露了,嘿嘿笑了两声说:“大叔,不就是刚娶了媳妇,今天要回门嘛。多大的事儿啊,搁得住和你怄气。村里临时有事儿,开罢会再去也不迟。开会时间不长,耽误不了。”

常运乾相信肖进喜的话,说:“开会时间真的不长?大侄子,村里到底有啥事?这么风急火燎地开会。”

肖进喜说:“开会时间真的不长。镇里要在咱村动员老百姓,为党国效力。咱老百姓为党国效力了,国家建设好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嘛。”

“让老百姓为国家效力,是纳粮,还是捐款?”常运乾大惑不解地问肖进喜。

“这我就不知道了。”肖进喜把脸一扬,说,“大叔啊,有政府关心,有军队保护,咱当老百姓的,再不为党国效力,还有良心吗?开了会再走亲戚,误不了事。走吧,人都去会场了,咱也去吧。”

“好好好,咱去会场,咱去会场。”

常运乾听信肖进喜的话,也不再阻拦常思本了,就跟着肖进喜,向十字街口走去。

刚到十字街口,常思本就看见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下面,摆着一张大方桌。桌子后边放着一张罗圈椅。椅子两边各放着一根长凳。大方桌的左前方,竖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常思本没读过书,只知道牌子上的八个字是用黑墨书写的。他痴痴地想,如果大哥来了,一定知道牌子上写的什么字。

大方桌前边,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来个人。另外一些,有的坐在井台的青石板上,有的坐在街旁的大石头上。女的勒着头巾,把双手捂在单薄的袖筒里,冷风吹着她们破旧的衣服。大多数男人腰里束着褡膊,把破烂单薄补着各色补丁的衣服,束得紧紧的。有的把手插进袖筒里取暖,有的把两臂抱在胸前,抵御着迟迟不退的春寒。

一个穿着黄色军服的胖子,腰里束着一根酱紫色的武装带,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罗圈椅上,眯缝着两只肿胀的眼睛,对已经来到会场的几个人微笑。穿黄色军服的胖子后边,站着两个背着长枪的年轻人,各穿一身黄色军服,戴着一顶黄色大盖帽。大方桌两旁的长凳上,空空的,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常思本早已看见过穿黄军装的人。那是抗战打到最吃紧的第二个年头,淮源县成了日本鬼子的据点。日本鬼子在县城西街的小学堂里筑起了炮楼,炮楼上架起了机枪,乌黑的枪口日日夜夜瞄着四周的街道、村落、田地和山脉。想一张口就把这一切吞进肚子里。还把全县能干活儿的老百姓抓来,在机枪的威逼和皮鞋的踢打下,从县城到双槐村顺着河水走向的山间小道,修成了一条绕山转水的公路,从此,双槐村出现了汽车、大炮。汽车头上插着的旗子,像头疼的人鬓角上贴的一张红膏药。车厢下面的几个车轮转起来,把路面上的尘土扬起老高。飞扬的黄尘,把清清的河水搅浑了,把清静的大山荡脏了。那些穿着一身军服的,都是日本鬼子。他们不断到山里扫荡,把淮源县远远近近的乡村,搅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村里人一提到日本鬼子,就谈虎色变,心惊肉跳。处于少年时期的常思本,跟着大人逃进大深山,躲避鬼子的扫荡。一些不谙世事的顽童,往往睁大好奇的眼睛,大着胆子偷偷地看日本鬼子头上戴着的钢盔,看他们怀里抱着的带有明晃晃刺刀的长枪。就是日本鬼子不来扫荡,村里的人上山砍柴,下田插秧,也无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随着日本鬼子进山扫荡的,还有一些黑狗子。幼小的常思本也知道,那是些中国兵,人们习惯上称他们黑狗子。他们不像日本鬼子那样穿着黄泥巴一样的军服,戴着炮壳似的钢盔。他们穿的是一身黑制服,戴的是用黑布做成的大盖帽,中间还有一圈儿白布,像送葬孝子头上缠着的孝布。这些黑狗子是日本鬼子豢养的走狗。日本鬼子进山扫荡,黑狗子就在前边开路。他们狗仗人势,为虎作伥,专门欺负老百姓。常思本当时并不清楚,这些黑狗子在为日本鬼子卖命的同时,也充当了日本鬼子的炮灰,既可恨,又可怜。

常思本感觉到,那个穿着黄军装坐在太师椅上的胖子,还有胖军人身后站着的两个年轻人,除了穿着显得臃肿的军装外,和过去进山扫荡的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常思本往远处看看,又发现许多穿黄军装的人,腰里束着酱紫色皮腰带,背着长枪在大街上晃悠。

令常思本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穿着臃肿黄色军装的胖子,没有戴帽子。这个胖军人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常思本猜测不出来。他那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竟然不怕冷,在顺山根溜起的寒风中,不发抖,也不起鸡皮疙瘩,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就像淮河边黄泥滩上凸现出来的一块鹅卵石。

常思本注视那个光溜溜脑袋的时候,方桌两旁的长凳上有人坐了。那是双槐镇镇公所的郗镇长,和双槐村这一保的保长肖明凡,还有一个扎着武装带的人。

郗镇长细长的身子,高挑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竖起来像根旗杆,坐下去像个猿猴。据说,他是乡里秀才出身,还领过几天军饷。早年间读过几天私塾,念过几句贤文,稍懂几个蚂鳖腿。后来穿上一身黄制服,一摸到枪杆就心虚,一看到敌人就腿软,一听到炮响就尿急。冲锋陷阵谈不上,投机钻营样样能。懦夫上不了战场,就离开部队来到地方,投靠在省府里跑龙套的一个远房表亲那里。恰恰有一个叫朱运来的,被省府派往淮源县接替杜金路的职务。那个沾亲带故的表亲,又把他介绍给朱运来。朱运来把他带到淮源县,让他当了双槐镇镇长,管辖方圆二十多里山区包括双槐村在内的六十八个村庄。

保长肖明凡,比郗镇长稍微低一点儿,也稍微胖一点儿。在村里人的眼里,肖明凡的的确确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能说会道的两片子嘴唇,蠕动起来能够搧出一阵风,把上上下下打点得非常周到。有人说他眼皮儿活,有人说他心眼儿多,有人说他脑子灵,还有人说他舌头巧。无论怎么说,在双槐村,他是一个混得不错的谷子芝麻一般大的官。

肖明凡拿着那面大铜锣,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敲过三遍,吆喝过三遍,就来到大槐树下,把铜锣往大方桌上一放,对郗镇长说:“乡亲们能来的已经来了,镇里有啥事儿,就给他们讲吧。”

郗镇长站起来,微微前倾的水蛇腰,好像被大风吹歪的麻杆。他向大槐树前稀稀拉拉的人群看了看,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

“父老乡亲们,在尊敬的蒋委员长的英明领导下,我们党国的军民,经过多年浴血奋战,终于把日本强盗赶跑了。这是我们民族的胜利,党国的胜利,也是全国老百姓的胜利!我们都应该庆贺这一伟大的胜利!”

郗镇长讲到“蒋委员长”四个字的时候,突然间打了个立正。这一特别的举动,把所有到会的人吓了一跳。人们心头不由得一紧,感到有些揪心的疼。不知道郗镇长接下去要讲些什么,都屏住呼吸,把目光集中到郗镇长身上。

郗镇长的训词还是有些水平的,不像村里人那么粗鲁。他讲完这几句话之后,自己率先鼓掌。会场里散乱地坐着或站着的人,却没有响应,也不知道应该响应。只有肖明凡和那个光头的军人,拍了几下巴掌。

郗镇长没有盼来应有的热烈场面,像吃了半碗不咸不淡不热不凉的剩饭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毕竟喝过几天墨水,大肚能容天下事,也不和老百姓计较,又清清嗓子,接着往下讲。

“日本强盗撤走了,内乱却得不到平息,共匪还在和中央军对峙。在我们淮源县的地盘上,还有共匪的游击队四处活动,搅得人心不安,鸡犬不宁。蒋委员长通令全国,要在近期内剿灭共匪。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抗战这么多年,国家消耗了无法估算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现在,国家财政困难,兵力吃紧。所以呢,要我们急党国之急,想党国之想,踊跃参军,到战场上去,剿灭共党,铲除匪患。只有消灭了共党共匪,大家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郗镇长讲得理直气壮,嘴角上直冒白沫子。听的人仍然麻木地站着,迷惘的眼光在郗镇长没有光彩的脸上定格,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反响。

郗镇长也感觉到,会议开得太沉闷了,不像在军队里那样,当官的训话,总有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把该训的话训完,要做的事做完。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招兵买马,满足蒋委员长的心愿。这次征兵,县党部十分重视,特派驻守淮源县城的张营长前来,督促完成这项任务。请大家热烈鼓掌,请张营长训话!”

郗镇长振振有辞地说完,又率先鼓掌。这次,只有肖明凡拍了几下巴掌,光着头的张营长压根儿就没有伸手。

张营长站起来了。人们看到,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宛如刚刚削过发的和尚,腆起的肚皮向前凸起,直接顶住前边的桌子。他把两只肥大的手叉在腰间,瓮声瓮气地说:“各位老少爷儿们,别看我穿着这身黄军装,我却是个大老粗,从炮筒子里滚出来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牺牲了一次又一次,才熬到今天。刚才郗镇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多说了。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希望大家,以党国为重,到大部队里去打仗。正像这牌子上写的那样。”

张营长说到这里,说不出词来了,连忙低声问身边的郗镇长:“牌子上写的啥?”

郗镇长指指左前方竖着的木牌,像演戏时给忘词的演员提词一样提醒说:“弃农从武,剿匪靖国。”

张营长马上把话茬儿接过来,提高声音说:“对!弃农从武,剿匪靖国。现在开始报名。有志为国立功的,都要报名参军!”

肖进喜悄悄来到大方桌后面,在两个穿黄军装的人面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些话。那两个黄衣人马上来到张营长身边,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然后回头向肖进喜使个眼色。肖进喜见状,立马转过身,向村子后边去了。

人们终于明白村内突然敲锣开会的目的了,齐刷刷地将目光集中到大槐树下,没有一个人上前。有几个胆大的交头接耳,悄声议论起来。

郗镇长等得不耐烦了,麻杆似的腰又直起来,说:“大家不要害怕。你们一到部队,吃的是皇粮,睡的是暖铺,就不再为没粮食吃,没被子盖发愁了。打败了共匪,消灭了共党,你们就是党国的功臣。到时候,你们要什么就有什么,一辈子再不用发愁了。”

人们把目光转移到郗镇长身上,似乎有一团浓浓的大雾,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永远也不会消散。

“请问镇长营长大人,大山里的游击队,可没有骚扰过老百姓啊。不知道他们到底犯了啥罪,要招这么多人去消灭他们。日本鬼子才走没几个月,就招兵买马消灭共军,这不是打内战吗!”

突然间,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在长官面前无礼,要遭大难的,弄不好性命也保不住。人们惊恐地向喊声传出的地方看去,只见庞书方站在井台上,望着郗镇长,脸涨得彤红,像刚从紫色染缸里捞出来的一块红布。

庞书方的几句话,问得郗镇长翻不过个儿来。他没料到有人这么胆大,竟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逮蝎子。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理屈词穷,一时间找不出词儿去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难。

“这……这……这是剿匪。不能说打内战!”郗镇长向庞书方瞥了一眼,有些尴尬,他急忙向众人解释,解释得非常蹩脚,也非常窝心。

人群里发出了稀稀落落的几声低笑。

张营长急不可耐,再一次从罗圈椅上弹起来,拔出手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随着这一令人惊骇的声响,粗野的声音在空中暴发了,震得人们头皮发麻。

“他妈的,好言好语不领情,敬酒不吃吃罚酒。郗镇长,甭跟他们扯淡了。凡是年轻男丁,统统抓走!”

“张总,这……这……这合适吗?原来你老儿说的是自愿从军啊。”肖明凡连忙站起来,摇着双手制止张营长。

张营长把枪抓进手里,说:“啥毬合适不合适,自愿不自愿!老子一路南闯北荡,从来就不考虑合适不合适,自愿不自愿。抓!凡是扛动枪的,跑动路的,统统抓走!”

肖明凡慌神了,一把按住张营长抓枪的手,说:“老总,你消消气,别因这点儿小事气坏身子。你老儿不要性急,过个一时半晌,我再动员动员,或许……”

“火烧眉毛了,还动员个屌!一边坐着去!”张营长抬起手,把肖明凡猛力一推,恶狠狠地吼着。

随着长凳的跌倒,肖明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腰脊间有一阵难忍的疼痛,好长时间也没有爬起来。他平时的左右逢源,在凶神恶煞一般不可一世的张营长面前失灵了。张营长这一吼一推,肖明凡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耳边就响起张营长怒不可遏的声音:“抓!凡是能走路的,能扛枪的,统统抓走!”

突然之间,大槐树前面炸了锅。满会场的人们,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哪能经得起这一声粗野的吼叫,顿时引起一场惊恐慌乱。像正在安闲地啃吃嫩草的羔羊,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遭到狼群攻击一样,四散逃命。

穿黄军装的人冲进人群,见人就抓,不管跑得动路跑不动路,掂得动枪掂动枪,上得了战场上不了战场,凡是男人都是抓的对象。

“快跑!不去打内战,不去当炮灰!向大山里跑!”喊话的仍是庞书方,声音脆亮,像开戏前的锣鼓。

庞书方的一句提醒,人们醒悟过来,拼命向村外跑,向大山里跑。

张营长眼看着人们纷纷逃散,控制不住局面了,情急之下,向空中“啪啪”打了几枪,声嘶力竭地喊叫。

“哪一个龟孙再跑,老子就打死他!”

张营长急得声音变了调,像一只饿狼发现猎物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时那样狂躁。但是,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向村外逃匿,很少有人顾及他的枪声,更少有人顾及他的喊声。

慌乱之中,庞书方看到穿黄军装的人向他包抄过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拳脚,把冲在最前面的军人打得倒退几步。他夺路冲出人群,慌不择路,向村东的骆驼岭跑去。顾不得身后的呼喊和追赶,只知道钻进茂密的灌木丛的时候,头顶上嗖嗖飞过了好几颗子弹。

穿黄军装的人正忙着抓逃得慢的人,也顾不上追赶庞书方。庞书方猫身躲在没顶深的紫槐林中,胸膛间怦怦直跳。他听着村里传来的枪声,呼救声,哭喊声,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又有些紧张。脑门上顿时凝聚许多汗珠,眼前飞舞着无数金星,呼吸也急促起来。

庞书方很侥幸,终于躲过一场灾难。刚刚结婚三天还未回门的常思本,却没能躲过这场灾难。

常思本来到大槐树下,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来,竟造成了他终生终世的悔恨和遗憾。

常思本一愣神的工夫,大槐树前面的会场就乱了。这时,他听到父亲的声音。那声音清晰、坚决而果断,简直是一道严峻的命令。

“快跑!愣着干啥!”

常思本回过神,还没来得及跑上几步,几个穿黄军装的人把他抓住了。常思本本能地挣扎着,想从穿黄军装的人手里挣脱出来,尽快逃走。可是,任凭他怎样奋力挣扎,那几个穿黄军装的人把他的胳膊死劲儿向后拧,往脊背上压。他的两条胳膊被扭得骨折了一样,疼痛难忍。

一个穿黄军装的人将硬硬的皮鞋朝常思本的腿上狠狠踢了几下。常思本两腿酸疼,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紧接着,脖子上套上了绳索,胳膊上缠上了绳索,双臂反剪,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老总,求求你放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刚结婚不到三天。”常运乾满含哀求的哭腔传过来。

这时的常思本看到父亲正跪在一个穿黄军装的人面前,抓着那人掂枪的手,急切切地哀求着。

“去你的吧!”穿黄军装的人狠狠推了常运乾一下。常运乾猝不及防,“唉哟”一声,向后跌倒了。另一个穿黄军装的人举起长枪,在常思本的后背砸了一枪托,怒斥一声:“走!”

常思本被两个穿黄军装的人押着,脚难沾地,连推带拉地向大槐树底下推搡。

“我们在前方吃苦受累,拎着脑袋打仗,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过。你还想躺在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常思本分明听到一个穿黄军装的人的斥责声。

大槐树下的大方桌前,已经有三个被捆绑着的年轻人。他们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嚎着,疯了一般向儿子这边冲。几次三番,都被穿黄军装的人拿枪逼退了。

张营长现场指挥抓丁,战果极不理想,只抓住四个人。他的上司,立等着抓来的壮丁,尽早开赴东南的大别山区,围剿共产党的根据地呢。穷凶极恶的张营长,像咬了一口猪尿泡的饿狼,特别懊恼与沮丧,愤怒的眼眶像瞪裂了一样,每只眼睛里像燃烧着一团火。郗镇长的脸像经了霜的秋茄子,阴沉沉地盯着肖明凡,好像对他进行严厉的质问。肖明凡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想重新站起来,坐到凳子上去。可是他无论怎样努力,就是翻不动身。只得忍着疼痛,痛苦地抽搐着。

眨眼之间,十字街口的人就逃散了,逃得无踪无影。那些穿黄军装的人,大都无心抓丁,只是装装样子。只有少数几个,想抓几个在上司面前显显能耐。他们见村里人四散奔逃,堵也堵不住,追也追不上,寻也寻不着。他们吆喝着朝天鸣枪,严厉恫吓,也无济于事。

一辆青头绿身的军用大卡车,像传说中的怪物一样,尾巴上卷着滚滚黄尘,吼叫着向十字街口冲过来,张着血盆大口,想把村里的人吞进肚子里。

被抓到捆绑着的人感到奇怪,刚才还不见这怪物的影子,一眨眼的工夫,这怪物就吼叫着开过来了。狂躁的怪叫声,像一把利刃直刺人的耳朵。

汽车停下来了,从车上跳下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推搡着把被绑着的人往汽车里塞。

就在常思本挣扎着拒上汽车的时候,常思源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了,死死拉住绑在常思本身上的绳索,拼命往后拖,扯着喉咙哭喊:“二哥,二哥,二嫂还等着你呢。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几个穿黄军装的人拥上来,用腿踢他,用枪托子砸他,他仍然死死拉住常思本不放,越哭越痛,越喊声音越哑。“老总,行行好,放了他吧。他刚娶了媳妇,嫂子还等着他回门呢!”

常思本见三弟哭得厉害,心里一阵难过。他想给三弟交代些什么,可心里面实在堵得慌,话到喉咙口,就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思本被穿黄军装的人架起来,生拉硬拽地往汽车跟前拉。常思源不顾穿黄军装的人的阻拦踢打,仍然哭喊着追过来。

一声枪响,在刚被推上汽车的常思本耳膜间震荡。

随着凄厉的枪声,常思源倒在地上,站不起来。殷红的鲜血从夹裤里洇出来,染红了一大片裤腿。他顾不得疼痛,仍然坚持向汽车跟前爬着,哭着,喊着。在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溜鲜血。

光头的张营长拿着枪的那只手,还没有放下来。

“三弟,我想方设法,一定会回来的,我丢不下恁。让恁二嫂等着我,我一定回来!”

终于,气流冲破喉头的阻塞,常思本情急之中,喊出这样几句话。可是,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来,汽车的发动机就响了。汽车怪叫着向村外开去,尾部卷起的一股黄色尘埃,挡住了常思本的视线。

大山像窒息了似的,蹲在大地上动也不动。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里,凄冷的山风又顺着山沟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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