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名叫川田美惠子,少小时纯情似水,长大后激情如火。
川田美惠子的家乡在北海道一个风景优美的海湾里。她的家就在靠近海湾的一个小渔村里,背靠着连绵起伏的大山,面临着波光粼粼的大海。青山绿水,育就了她清脆圆润的歌喉。少年时候的她,简直是一只百灵鸟。亲人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往往望着远去的渔船,唱响清亮亮的渔歌。她的歌声从肺腑间传出来,唱得海水荡起层层波浪。每一朵浪花,都是对出海人的深深祝福,都能唤起出海人对家中亲人的思念。亲人捕鱼归来的时候,她就和村中的兄弟姐妹们,唱着欢快的渔歌迎接返航的出海人。她的歌声从胸腔里唱出来,化作丝丝缕缕的山风,轻抚着出海人的脸庞,唤醒他们对家中亲人的关爱。七夕佳节到来的时候,川田美惠子就用灵巧的双手,把屋里门外,挂满美丽的彩带,帮助父亲把七夕马供奉在房顶,向苍天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刚满十五岁的川田美惠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位于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院。从小渔村来到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城市,眼前的风貌令她耳目一新。在川田美惠子的心中,仙台,这座美丽的城市,真可称得上森林之都。漾着清清涟漪的广濑川水从城市中心流过,绿茵茵的榉树给大街披上了盛装。春天一到,市内市外,就变成樱花的海洋。每一树樱花,都开得缤纷热闹,开得多姿多彩,诱人心魂。
大自然的美,美化了川田美惠子的心灵,将她的灵魂塑造成一个外秀内美的姑娘。深奥的医学知识,打开她求知的大门。她把一门心思投入到医学理论的探讨,医疗技术的实践之中。她期望着大学毕业后,作为一个白衣天使,投身到治病救命的队伍中,用学来的知识和技术,为不幸染上疾病的人们祛除病魔,恢复健康。
川田美惠子了解到,这所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前身,就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在这里,她听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曾经在这所学校留过学,是一个叫藤野严九郞先生的得意门生。川田美惠子不知道这位留学生的名字。她想找藤野先生,可先生早已离开了这所学校。她向老师打听,老师转弯抹角不告诉她。她又向同窗好友打听,她所结识的同窗好友,也说不出这位留学生的名字。
川田美惠子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隔海相望的中国,是一片非常神奇的地方。在川田美惠子的心中,中国的土地上,有巍峨的大山,有蜿蜒的河流,有肥沃的田地,有明净的湖泊。诸多山脉、河流、田地、湖泊,养育了富有智慧的中国人民。那些人民,在千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创造了丰富而灿烂的历史文化与现代文明。川田美惠子的印象中,中华民族是世界上了不起的民族,中国人民是人世间了不起的人民。她向往隔河相望的中国土地,希望大学毕业后,能插上理想的翅膀,飞越浩瀚的大海,飞向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到中国这位留学生的家乡去,进深一层研究中国的科学文化,尽情感受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
川田美惠子上中学以来,就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她喜爱日本的历史文化,也喜爱中国的历史文化。她常常将肺腑之言,倾注在笔尖,在日记簿上抒写对大自然的赞美,对大和民族的热爱,也抒写对中国土地的向往,对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伟大民族的思念,对产生在中国土地上的灿烂文化的歌颂。自打进入大学之后,她就成了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文学爱好者,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一次文学笔会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告诉她,在远古时代,仙台不叫仙台,而叫千代。偶然的一次藩镇聚会,有人读到中国唐代诗人韩翃的一首诗,被诗中海外仙山、天上楼台的意境所倾倒。于是,众人计议,就取这首诗开头的两个字,把名字改成了仙台。
为了进一步了解中国唐代诗人韩翃,川田美惠子一头扎进图书馆,经过精心查阅,终于在浩瀚的书海中把这首诗找出来了。这首诗名叫《同题仙游观》,诗是这样写的:
仙台初见五城楼,风物凄凄宿雨收。山色遥连秦树晚,砧声近报汉宫秋。疏松影落空坛净,细草香闲小洞幽。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
川田美惠子从书中看到,韩翃是唐朝大历年间十大才子之一,字君平,南阳人。为了查找韩翃的家乡,她特地买来一本《世界地图册》,细心查阅。没翻多少页,她就在中国版图的中原大地,找到了历史名城南阳。她又查阅了有关南阳的历史文化。文化典籍告诉她,地处河南的名城南阳,是三国时期儒将诸葛亮的故乡,是蜀主刘备三顾茅庐的地方。她没有考虑,韩翃的诗和城市的名字是否关联。厚重的历史积淀,让川田美惠子产生了对中国土地的向往,对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的欣羡。她把诗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张洁白的习字纸上,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寝室的灯熄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总要默默地背诵几遍,细细品味诗中那情意绵长的意蕴。
《同题仙游观》是一首游览题咏之作。诗人所写的仙游观,是一座道士的楼观,位于河南嵩山之下。初唐时的道士潘师正居住在当地的逍遥谷,唐高宗李治对他十分敬重,下令在谷口修筑了这座仙游观。诗中描绘了这样的仙境:山色树影,遥遥相连;捣衣砧声,报告秋来;青松投影,疏落婆娑;道坛空寂,凄清宁静;细草生香,洞府幽深。真是神仙居住的丹丘妙地。
川田美惠子的哥哥川田一郞,早年间就参加远征军,到中国的土地上去了。川田美惠子只知道,她哥哥到中国,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在川田美惠子的想像中,等到大东亚共荣了,她会很顺利地踏上中国的土地,感受大东亚共同繁荣的美好生活。
川田美惠子爱上了同班同学松岛俊男。在她的心目中,松岛俊男是一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男子。高高的个子,在她面前一站,简直是一棵傲岸的青松。浓黑的眉毛,在她面前一现,就有一种威武不屈的精神。就连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深邃中透着敏锐,好像一眼就能探到大海的深处。川田美惠子深深地爱着松岛俊男,爱得日思夜想,如痴如醉。她多次告诉松岛俊男,大学毕业后,先到中国走一遭,走走中国的土地,看看中国的蓝天,尝尝中国的美食,品品中国的文化。在川田美惠子的影响下,松岛俊男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想有朝一日到中国去,用学来的知识本领,为中国的老百姓治病救命。二人双双约定,只要领到大学文凭,就告别家乡,跨出国门,到中国去。
大学还没有毕业,松岛俊男就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热潮中,应征入伍,远涉重洋,到中国的土地上去了。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川田美惠子拉着松岛俊男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在林荫道上,情深意长地喃喃细语。她鼓励松岛俊男,一定要把青年人的一腔热血挥洒在海外,为世界人民建造一个繁荣昌盛和睦相处的大家庭。松岛俊男满口答应,发誓要为全世界的老百姓服务,让全世界的老百姓都远离疾病的痛苦,拥有健康的体魄。
送走松岛俊男还不到二个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热潮,就像激流中旋起的漩涡一样越旋越猛。川田美惠子的理想和希望,像一片树叶,被卷进深深的漩涡,不由自主地随着激流而滚。她要像哥哥那样,像恋人那样,到中国去,到隔海相望渴盼已久的神奇土地上去,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建立起一个大东亚共同繁荣的理想世界。
川田美惠子青春年华里充溢着的一腔热血,满腔热情,促使她没等到大学毕业,就报名参加了日本女子远征军。
登上轮船,川田美惠子激情满怀。一望无际的海浪,在她周围翻涌、激荡。矫健的海燕,带着她的心,飞到海的另一边,飞到了日夜思念的中国大地。她望着高高的天空,庆幸终于有了这一天。阳光无遮无拦,在她脸上绽放出一朵纯洁的百合花。她心满意足,踌躇满志,想象着有一天,和同胞们共同努力,把整个大东亚地区,建设成天皇向大众宣传的大东亚共荣圈。那时候,大东亚的上空,像这时头顶的天空一样湛蓝,飘荡着纯洁无瑕的白云。
轮船靠岸了,一登上中国的海岸,川田美惠子惊愕了。她终生向往的神圣土地,竟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正在灿烂阳光下的一颗火热的心,突然间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川田美惠子的希望被无情地浇灭了,胸中的热情被浇得冰凉冰凉。
战争的魔爪,已经把川田美惠子心目中的神圣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把神圣土地上的蓝天,注满了腥风血雨。呈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大东亚共荣的光环,而是被惨烈的战火焚毁的土地。举目四望,到处是战争遗留下的断壁残垣,被枪林弹雨掠去灵魂的尸体,附着冤魂的白骨,四处流浪的难民。难道这就是天皇宣扬的大东亚共荣吗?这就是在中国大地上建造的大东亚共荣圈吗?哥哥川田一郎,恋人松岛俊男,满腔热情地来到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建造的难道就是这样宏伟的业绩吗?
更让川田美惠子预料不到的是,她刚刚被送进一所陈旧的大院,就有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尉闯进房间,勒令她脱光衣服,接受入伍前的检查。一个还没有结过婚的大姑娘,怎能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裸露自己的肌肤呢。川田美惠子倒抽一口凉气,稍微犹豫了一下,满脸横肉的中尉,赶上前就给了她一记耳光。她被打得眼冒金星,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身子。
“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是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川田美惠子理直气壮地厉声喝斥那个中尉。
川田美惠子这一喊,迎来的便是无比残暴的拳击。直打得她口内出血,头脑昏沉,倒在地上,那个中尉才住了手。那中尉瞪着凶狠的眼睛,盯着川田美惠子,恶狠狠地说:“你认为冲着军队来的,就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了!你们这些婊子,是来为军人服务的!你想这是歌舞场啊,这里是慰安所,是为大日本军人提供性服务的地方!”
顿时,川田美惠子的心里,像刺进一把利刃,刺得她那颗火热的心,直向外喷血。她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衣服,本能地向后退缩。急不可耐的中尉军官,猛然跨前一步,伸出长满毫毛的大手,把她的衣服扯下来,扔到黑暗的墙角里。
川田美惠子在万分恐惧的颤抖中失去了知觉。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中尉已经不见了,另一个长满胡子的扭曲的脸,像一条蛇信子一样舔噬着她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她又羞又怯又恨又悔,立刻又闭上眼睛。眼泪山洪暴发似地冲出眼眶,顺着鬓角往下流。她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声;她想大叫一声,可又叫不出口,她想大骂一顿,可又骂不出音。
昏昏沉沉中,川田美惠子感觉到,她的身体上,一个又一个魔鬼,急切切地扑上去,慢腾腾地爬下来,又急切切地扑上去,又慢腾腾地爬下来,向她体内喷射毒液,从她体内掠走精魂。一股莫大的屈辱,袭入川田美惠子的心头。她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落入污浊的泥潭,想洗净纯洁的身子,永远不可能了,只能越陷越深,越染越脏,越滚越臭。她像一朵盛开的樱花,正在青春烂漫的季节,过早地陨落了,落到发散着腥臭气味的污沟里,染脏了躯体和灵魂。她半睡半醒,没有勇气瞟一眼扑到她身上的军人。面前那张张肥厚的嘴唇里喷出来的臭气,熏得她胃壁穿孔,肠壁断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待到人去屋静的时候,窗外的那缕阳光,已经被黑夜吞噬了,室内的那片温暖,已经被冷风赶走了,川田美惠子那片火热的心肠,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整个身体瘫了似的,站也站不起来。她疲惫不堪地坐起身,满腹的屈辱、悔恨、悲伤、恼怒、绝望,正裹胁着那缕魂魄,悠悠地向黑暗的地狱飘去。
川田美惠子万分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糊里糊涂盲目从军。她的贞操,本来是为恋人松岛俊男保留的,就这样在她终生向往的异国他乡,被自己国家的军人掠去了。川田美惠子这才知道,残酷的战争,把她一向认为神圣的军人,一个个变成了野蛮透顶不通人性的畜牲,变成了青面獠牙吮人血液的魔鬼。她深深地感觉到,对不起松岛俊男,对不起遇事呵护她的哥哥,对不起日夜为她操劳的家乡父老。
这一夜,川田美惠子无心吃饭,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军用毛毯上,望着窗外一弯冷冷的残月,不停地啜泣。天空中的残月告诉她,她确切的身份,已经由一个充满远大理想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卑微低贱的慰安妇。从窗口钻进来的冷风告诉她,她从事的真正职业,是为来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提供性服务。她流下的眼泪,比空中洒下来的露水还多;她涌上来的愁思,比空中出现的星星还稠。
川田美惠子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能让她去寻无常。上吊,没有绳索;刎脖,没有刀具。她想憋住气,活生生地憋死。可又不能够。她把脖子夹在两扇窗户的中间,想活活地夹死。就在灵魂将要离去的一瞬间,她突然想到家乡,想到父母,想到哥哥和恋人,一股生的渴望打退了死的念头。川田一郎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哪怕只见他一面,也要向他诉一诉自己遭遇的苦难,遭受的侮辱,让亲爱的哥哥把她带回美丽的故乡,送入父母的怀抱。她和松岛俊男的爱情,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挚爱。无论遭受多大的屈辱,苦苦煎熬,也要熬到战争结束,找到他。哪怕在结婚的当天,死在他的怀里,她也会心满意足地长眠。
从此,川田美惠子被关进慰安所这座人间地狱。她的生活,失去了阳光,失去了和风,失去了温饱,失去了同情,失去了怜悯,失去了关爱。曙光未起,就要起来接客;余晖已没,还要继续接客。没有休息天,没有节假日。接客,接客,永无休止地接客。大病缠身无例外,月经来潮难停歇。在日本军官的眼里,川田美惠子和她的姐妹们,就是专供他们寻欢作乐的性奴隶,就是专供他们发泄性欲的工具。这些来自本国的,还有其他国家的可怜的姑娘,谈不上人格和尊严,她们就是一种物,一种供军人肆意糟蹋肆意蹂躏肆意凌辱的活物。屈辱,像夺命的鬼魅一样,把她的自尊心咬碎了,把她的理想吞噬了。她没了希望,没了前途,真正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个任人玩弄的妓女。她把屈辱咽进肚子里,把眼泪憋在眼眶中,天天强撑着身子,不停地接客,接客。日出日落,云聚云散,花开花落,叶生叶殒,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个粗暴的面孔,一张张扭曲的嘴脸。她所知道的,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凄风酷雨,一阵又一阵的悲苦忧伤。川田美惠子想凭借顽强的生命力,用自己的身躯与耻辱,从无边的苦海中挣扎出去,找到哥哥,找到恋人,回到充满亲情的故乡北海道,回到父母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屈辱伴着希望,悲苦伴着祈求,一天又一天,川田美惠子在强颜欢笑中盼望战争结束,盼望能遇到哥哥,找到恋人。每逢有打探的机会,她都要毫无顾虑地打听哥哥的消息,打听恋人的音讯。
“来支那打仗的军人那么多,谁知道什么川田一郎啊。我们这些当兵的,活人扛着死尸走,说不定哪一天,一颗子弹飞过来,就回不到家乡了。你也知道,子弹不长眼睛。能乐一天是一天,能乐一时是一时。想得远了,尽给自己增苦恼,添忧愁。”一个年轻漂亮的士官,喘着粗气对她说。
“你们这些婊子,一天到晚不歇着,男人一个接一个地肏,还不满足吗!你那个松岛俊男,家伙儿也不比我的粗。你经过的屌,割下来也装满一汽车了。难道还欠松岛俊男那一个?”一个满脸痲癍的上尉直把满嘴的酒气喷到她脸上。川田美惠子被呛得满腹里的饭食直往上翻。
慰安所里风来雨去,霜酷雪寒,悲凄的日子像秋风吹落的树叶那样多。经过几次痛苦的强行堕胎,女孩子特有的月经竟悄然消失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川田美惠子痛不欲生,暗自悲叹。一个女孩儿家,本当由一个纯洁的姑娘,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再做一个贤良的母亲。可是,一个正常女人应当拥有的一切,她都不再拥有。万恶的侵略战争,灭绝了她做妻子的愿望,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
突然有一天,川田美惠子被逼着爬上一辆汽车,在四面不通风不透光的车厢里颠簸了一夜,来到一个不太大的城市,住进一个四面透风的简陋房间。和她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姐妹。川田美惠子还没有安顿好行李,那个嘴角下边长着一颗黑痣的尖嘴老鸨,就强令她接客。那些迫不及待的官兵,早已在门口排上了长长的队伍。川田美惠子记得很清楚,整整的一天一夜,她连饭都没时间吃,贴身的内裤脱下来,就没有机会再穿上。如狼似虎的官兵撤走之后,连累带饿,她连坐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川田美惠子突然听到哥哥的声音。她心里一阵激动,猛然欠了一下身,想坐起来。迎接她的,却是伏在她身上的一个上士重重的一拳。顿时,川田美惠子眼冒金星,无法动弹。她不甘心放过和哥哥相遇的机会,挣扎着身子喊:“我哥哥,我哥哥,我哥哥来了,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什么你哥哥你哥哥!那是我们的上尉连长。你这不要脸的婊子,怎么配有这样的哥哥!”那个上士死死地用两手压着她的肩膀,压得她心头冒火,却难以折起身子。
多少个凄风酷雨的日日夜夜,才盼到此刻的一次机遇,川田美惠子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她拼命挣扎,用更大的声音喊起来:“是我哥哥,我听到他的声音了,我听到他在说话!”
“再动我宰了你!”川田美惠子招来的,是一顿残酷的毒打。
川田美惠子的一线希望,被这顿毒打彻底击碎了,碎成不可拼兑的碎片。她庆幸,哥哥还活着。难道哥哥川田一郎,和这些禽兽不如的官兵一样,也变成了一个残害生灵的野兽,一个草菅人命的强盗?
川田美惠子最终也没有见到哥哥。在她的心目中,川田一郎可能不再是她的哥哥了。这时候,她心头涌现出来的,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悲哀。
紧挨着川田美惠子的两间房子,南边是一个来自越南的阮姑娘,北边是一个来自朝鲜的金姑娘。川田美惠子热情地称阮姑娘为阮姐姐,称金姑娘为金妹妹。这两个来自异国的姑娘,其遭遇和川田美惠子相比,更加悲惨。川田美惠子听着她们整夜用哭声打发难熬的日子,却没法儿宽慰她们。也只有整夜整夜地隔着墙壁陪她们落泪。
在暗无天日的慰安所,漫长的屈辱日子里,川田美惠子的眼泪流干了,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血液榨干了,无论什么样的凌辱,都淌不出一滴鲜血。她在极度的精神麻木中,度过了无数个羞于提起的苦难日子。
一个闷热的夏日,川田美惠子所在的慰安所里,一反常态,静得令人不可思议。那些像蛆虫一样的嫖客,仿佛被炽烈的阳光烤焦似的,一整天都没再来作孽。川田美惠子感到奇怪,是不是战争结束了?是不是要放她回国?她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突然间消散了,压在她心头的沉重的大石头,突然间卸掉了,胸中顿时感到豁亮、轻松。战争一结束,她就马上回祖国去,回家乡去,和父母亲团聚。她幻想着回到故乡之后,恢复百灵鸟的美名,帮助父亲下海捕鱼。她驾着渔船,在茫茫的大海中放开歌喉,唱响她久已不唱的渔歌。到时候,在家乡的山水间,她对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唱,让所有的榉树涂上诱人的绿色;她对着天上的白云唱,给所有的白云染上缤纷的彩霞;她对着水中的鱼儿唱,把所有的鱼儿吸引到船边。找到恋人松岛俊男,把他从残酷的战争中拉回到怀里,用火热纯真的情爱,温暖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然后拜倒在他的膝下,诚诚恳恳地向他忏悔。尽管建造不了一个理想的家,也要搀扶着他的胳膊,双双地踏上洁净的白云,向蓝天深处飞去,一直飞到天的尽头,飞到美丽圣洁的那方净土。
太阳落山了,黑暗很快笼罩在闷热的囚室一样的屋子里。突然,南隔壁的阮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川田美惠子心惊肉跳。她很想到阮姑娘的屋里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容她站起身,门外传过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如同践踏在她的心头,把她的心踩烂了。她那颗残破的心,伴着流淌的鲜血,生疼生疼的,永远也无法弥合。
几乎是在同时,北隔壁的金姑娘发出了比阮姑娘更加凄厉的惨叫,惊得川田美惠子毛骨悚然。一种不祥的念头突然在心头闪现出来。战争并没有结束,一种新的难以逃脱的厄运降临了。下一个惨叫的可能就是自己。川田美惠子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惴惴不安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在这肮脏而黑暗的地方,是无法逃脱厄运的。
黑暗中,门外传来更多更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许许多多士兵的吵嚷声。想听听他们吵吵嚷嚷说些什么,可是人太多,声音太杂,川田美惠子怎么也听不真切。紧接着,伴着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又出现了搬运东西的声音。他们是到战场上冲锋呢,还是从小城里撤退呢?川田美惠子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她们转移?将她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川田美惠子不明白。阮姑娘和金姑娘的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她们究竟怎么了?
还没容川田美惠子多想,房间的门就被一脚踢开,一道刺目的手电光射到她脸上。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身子直往后缩。
“快起来,穿上军装,随军转移!”一个粗野的声音传过来,震得川田美惠子的耳膜嗡嗡直响。落在川田美惠子面前的,是一套日本军人常穿的服装。
“你必需牢牢记住,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医,是帮助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军医,是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军医!上峰命令你,跟随部队转移。如果敢说错一句话,左右的两个姑娘,就是你的下场!”又一个低沉的声音恶声恶气地钻进川田美惠子的耳孔,像一把锋利的刺刀戳进她的胸膛,把她的胸腔穿出一个血窟窿。
没容川田美惠子争辩,几只粗壮的胳膊,如狼似虎般把她架起来,脱掉她身上的和服,强行换上那套军装,连拖带拽把她拉出屋门,推到停在门口的一辆汽车上。
川田美惠子被重重地摔倒在车厢里,胳膊碰到车厢板上,摔断一样疼痛。还没等她翻过身,阮姑娘、金姑娘和她居住的小房间,就燃起熊熊大火。川田美惠子这才清醒过来,这些军人,要把他们的罪证从战争史上抹掉。她疯了一般挣扎着爬到车厢边,向燃烧着的房屋撕心裂肺地哭喊:“阮姐姐,金妹妹,阮姐姐,金妹妹……”
那两间简陋的房间里,再也没有阮姑娘和金姑娘的呻吟呼救声了,传进川田美惠子耳朵里的,只有火苗上窜的呼呼声和木料炸裂的噼啪声。
“不许喊!再喊,把你就地处决!”又是那个粗野的声音在川田美惠子的耳边炸响。
几个士兵迅速围上来,几把冰凉的刺刀逼到她的咽喉处。川田美惠子倒抽一口凉气,冲到喉咙口的声音憋回去了。她再也喊不出声音,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刷刷往下流淌。
川田美惠子分明听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急切向外看时,青灰色的车篷放下来,把车厢遮蔽得严丝合缝。整个车厢里,眨眼间变得漆黑一团。
汽车很快发动起来,开出慰安所大门。川田美惠子感觉到,汽车是向城外大山里开去的。她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只听到车轮辗在碎石路上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凭借知觉,川田美惠子知道,汽车已经开到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了。车身左右摇晃,颠簸得像将要散架的风筝。川田美惠子想站站不住,想坐坐不稳,顺势躺在车厢板上,腹内的肝肠都要颠簸出来。车轮辗在碎石上,好像辗在她身上,要把她整个身子辗成粉沫。
慢慢地,川田美惠子适应了车厢里的黑暗。她影影绰绰地看到,除了拿刺刀逼着她的两个士兵外,在车厢的两侧,还站着几个持枪的士兵,鬼影似地随着车身的颠簸,身子不停地晃动着。川田美惠子隐隐感觉到,灾难来了,厄运来了,等着她的将是一场灭顶之灾。她大睁两眼,怎么也看不到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
突然,川田美惠子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这雷声,就在车厢顶上炸响,把身下的车厢板震得都颤抖起来。随着天空中的这声雷响,车厢外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汽车突然停住了。用刺刀逼着川田美惠子的两个士兵,急忙收起刀枪,迅速地跳到汽车下边去了。站在车厢两边鬼影似的几个士兵,丢了魂似地跳下汽车,像被猎人追得无路可逃的一群狼崽子,丢盔撂甲四处逃窜。
川田美惠子的大脑里,一股电流传给她一条信息,这些军人遭遇袭击了。她不甘心死在车厢里,一纵身子,从车厢里跳下来。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双脚还没站稳,就顺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她被山坡上的一棵大树挡住,没有掉进山沟,四肢像折断了一样,钻心地疼痛。一颗颗子弹,带着哨音,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瘫了,还是摔晕了,川田美惠子瑟索一阵,什么也不知道了。
川田美惠子苏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刚刚下过的一场雨,把昏黑的大山清洗一遍,也把昏迷中的川田美惠子浇醒了。东方的山洼间,隐隐约约现出了一道微弱的白线。眼前的大山、树木,显现出黑苍苍的轮廓。川田美惠子极力辨识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被半山腰里的一棵苦楝树挡住了,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她摸摸疼得厉害的地方,摸到了伤口里渗出来的血。
乘着朦朦胧胧的曙光,川田美惠子攀着裸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缠绕在树身上的青藤,艰难地爬到山路上。她向四周看看,好几辆军用汽车,可能在下雨之前就被烧成了骷髅架子。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军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这些野蛮的军人,都是丧失了人性的畜牲。由于轻信天皇的诱骗宣传,她才糊里糊涂走上这条屈辱的人生道路。在为天皇效力的迷茫憧憬中,惨遭不知道多少个同胞兄弟的奸淫蹂躏。云缝中显露出来的几颗星星,似乎向她宣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必定要报。来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在中国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犯下的罪恶,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川田美惠子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是任何人阻止不了也抵挡不住的。
川田美惠子躺在山坡上,喘息一阵,感到有了一些力气。她慢慢站起来,趁着越来越亮的曙光,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倒卧在战场上的尸体,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果不入侵中国来行凶,现在,他们可能正坐在车床前边,用智慧的双手制造精密合格的机器,也可能正在田地里,用辛勤的汗水浇灌丰收在望的庄稼,也可能正驾着渔船,在浩瀚的大海里捕捞鲜嫩的鱼虾。谁知他们来到中国,不但没有在中国土地上创建大东亚共荣的生活,反而把这片神圣的土地蹂躏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这场侵略性质的战争,白白耗费了他们火热的青春,白白让他们变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川田美惠子问苍天,苍天不回答,问大地,大地不解释,就连满山的绿叶,也摇头不语,噪舌的鸟雀,也尽量回避。
直觉让川田美惠子明白,日本军队的末日到了。他们要销毁罪证。从越南来的阮姑娘和从朝鲜来的金姑娘已经被他们销毁了。川田美惠子如果不是日本姑娘,可能在销毁阮姑娘和金姑娘的同时,也被当作一件玩腻的小玩具一样被销毁了。
越来越亮的曙色,给东方半个天空染上鲜血一样的霞光。雨后的凌晨,空气是清新的。蒙在树叶上的灰尘,沾在草叶上的污垢,被雨水冲洗掉了。那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冲破封锁它的阴云,从泛着血红光亮的地方升起,向潮湿的大地展现它美丽而火红的脸堂。封锁大地的黑暗,悄无声息地隐退了,还给大地的,是宇宙间本来就清亮亮的面目。川田美惠子对着东方的那片红光默默祈祷,乞求上帝保佑,美丽的大地上不要再燃烧战火,不要再降临灾难吧!
经过一夜的折腾,川田美惠子饿得难受。该找些东西填填肚子了。她找到士兵们随身携带的军用饼干,迫不及待地揭开精致的包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一连吃了两包饼干,又喝光一个水壶里的半壶水,才击退了赖在身上不想离去的疲倦,唤回了体内的青春活力。
川田美惠子看着已经大亮的天空,忧愁毫不留情地飞到眉梢。层层叠叠的大山,一峰高过一峰,近看山石嶙峋,远看烟雾迷蒙;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片密过一片,风起绿叶齐舞,风息细梢静默。她暗自决定,就在大深山的老林里,度过她脱离苦海后的第一个白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只能听天由命,走着说着了。大山阻道,也得翻过去;大河拦路,也得趟过去;虎狼逼近,也要战胜它。
川田美惠子想去茂密的树林里藏身。她刚一直起身子,就看到不远处的山下边,有很多老百姓打扮的人,有的拿着抓钩,有的扛着铁锹,正纷纷攘攘向山上走来。他们是来打扫战场的。
川田美惠子怔住了,顿时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看身上那套军服,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吓出一身冷汗。她没顾得上再拾取军用饼干,慌不择路,急急忙忙向茂密的树林中走去。她爬上陡峭的山崖,藏在密密层层的树林深处。那些来到山腰上的人中,有很多穿着便衣的人背着长枪。她感到奇怪,这些背枪的人,军不军,民不民的,到底是传说中的中国军队,还是听说过的能打枪也能种地的老百姓?在川田美惠子眼里,这些背枪的人,既像部队里的军人,又像村里的老百姓。那些人在山坡上认真地清理战火留下的痕迹。他们掩埋了日本军人的尸体,捡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枪支弹药,唱着雄壮有力的歌走回村子里去了。
川田美惠子在大深山的密林中躲藏着,不敢到山下寻水讨饭,不敢向周围的人们问路求情。一个来自日本国土的苦命女子,渴望让中国老百姓体谅她,可怜她。可又担心,她穿着这身日本军服,中国的老百姓不能原谅她,不能饶恕她。
天,已经中午了,炎热的阳光从树缝中照下来,夜间的雨水从地下蒸腾出来,形成的一股股又闷又热又潮又湿的气团,包围着川田美惠子。她浑身的汗水快蒸发完了,一阵难耐的饥渴像猛兽一样袭来,吞噬着她的五脏。上天留给她的,似乎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川田美惠子向四周瞅瞅,看到不远处的树上有一些青不青红不红的野果子。她饥不择食,来到树下,摘了些野果子,用树叶擦擦,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一连吃了好几个野果子,才感到有了点儿力气。
天,渐渐地凉爽了。太阳,像劳累了一天的老人,疲惫不堪地慢慢弯下腰身,向西边的大山底下蹲去。黑暗,伴随着一团一团的浓雾,从山底下滚上来,把整个大山裹在越来越浓的暗夜里。
远远近近的蛙鸣,激起了川田美惠子求生的欲望。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躺在这里白白等死,要振作起来,顽强地活下去,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保住自己的性命。她希望,将来无论是留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还是回到自己的热土故乡,都要尽一切努力,向世人昭示这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难以启齿的生活。告诫天下所有的人,在通向幸福生活的道路上,不能再发生残害生灵的战争。
川田美惠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望望显现在天幕上的几颗星星,就顺着一条曲曲弯弯的蚰蜒小路,朝山下走去。
村庄,就在川田美惠子眼前,可是,她没有勇气朝村子里走。她远远地避开村庄,又朝另一座大山深处走去了。无边的黑暗包围着她,她没有办法走出这无边的黑暗。她沿着山脚下的一条小溪,朝着东方艰难地行走。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小河里汩汩荡荡的流水,怎么也冲不走她心中的烦闷和忧愁;欢快跳跃的浪花,怎么也激不起她心中的兴奋和喜悦。天上的露水落下来,身上的汗水冒出来,只觉得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露水还是汗水。眼前飞舞的萤火虫的绿色亮光,引导川田美惠子沿着长满青苔的山路往前走,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竟不知道在她的四周,还有一些饿狼正晃动着绿莹莹的眼睛。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东方浓云染上血一样的霞光,才在一座大山的密林里藏起来。
就这样,川田美惠子白天在密林里藏身,饿了吃树上的野果,渴了喝溪中的流水,累了就躺在树丛中歇息。到了晚间,她就起身赶路,顺着山弯,沿着小溪,翻越一座又一座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溪流。她要不停地走,一天一天走下去,一直走到东海边,乘上归国的轮船,回到可爱的家乡。夏末夜短昼长,走了不久,东方的浓云就染上霞光。她不敢走了,就钻进本不属于她的茂密的树林草丛中栖身。
究竟走了多少天,走了多少路,翻越了多少座大山,涉过了多少条溪流,淋过多少次暴雨,遇过多少次危险,她没有计算。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乡。她日复一日地躲,夜复一夜地走。跌倒了,岩棱蹭烂了裤子;站起来,荆棘挂破了衬衫。风起了,她在风中走;雨来了,她在雨中行。风停了,她返回故乡的希望没有停;雨歇了,她渴望和平的心情没有歇。
这天天刚亮的时候,川田美惠子来到位于双槐村西北边的落凤坡,登上了位于凤凰山顶的望夫崖。曙光把面前的山石染成一片粉红。她看着村庄上空漂浮的炊烟,腹中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她没有胆量和勇气,下山找一口水,讨一碗饭。她把身体隐藏在黑松林下的一片乱石丛中,大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飘过,不敢唱一声悲歌,释放郁积在胸中的苦难。她多想让一只山鹰飞到跟前,抚一抚它那漂亮的羽翎,唤起它的怜悯。她多想让一只山羊卧在身边,理一理它那柔顺的体毛,唤起它的同情。
在难以排遣的饥饿中,川田美惠子祈求太阳早一点儿落下,好趁着黑夜赶路,寻找一些可以充饥的东西。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向山顶上走来。川田美惠子本能地想起身躲避,可来不及了。两个青年人已经登上山顶,从川田美惠子前边不远处走过去。川田美惠子的心猛然紧缩了一下,似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常思根和应秋珍没有发现她,径直走到那块耸立的巨石前站住了。
川田美惠子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目光落在两个青年人身上。她发现,这两个青年人亲亲热热地站在一起,卿卿我我,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川田美惠子看着这两个青年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恋人松岛俊男。要是不劝他入伍,要是他们不到中国土地上来,这时候的他们,很可能正在樱花树下紧紧地拥抱着,共度花前月下的良辰美景。无知愚昧的她,一时心血来潮,轻信了天皇的宣传,辞别父母兄弟,老师学友,离开热土故乡,把理想与前程,爱情与贞操,白白地葬送在惨烈的战火和痛苦的屈辱之中了。
在川田美惠子眼里,眼前出现的两个青年人,男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女的慈眉善目,纯情温柔,显现出中国青年人的智慧、善良与多情。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川田美惠子看到了中国人的情感与品格。他们并不像天皇宣传的那样,是东亚病夫,是扶不起的劣等民族。活下去的坚强毅力,鼓励她从绝望的境况中挣脱出来。她决定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善良而多情的中国青年人身上。是死是活,她要孤注一掷。
夜幕,在川田美惠子的饥饿难耐中降临了。西方的天空,升腾起火焰一般的晚霞。川田美惠子那颗困惑、畏惧而失望的心,产生了希望和勇气。她再也忍不住了,壮起胆子,从密密匝匝的乱石丛中走出来,匍匐在两个青年人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凄凄惨惨地喊了声:“大哥大姐,我是一个落难人,救救我吧。”
这一声凄惨的喊声,感动了上苍。火焰般的霞光,落到川田美惠子身上,好似一位温情脉脉的老人,用温厚的手掌,抚摸她那精疲力竭的身躯,抚慰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