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春枝左等右等,常思本还不见回来。她着急了,不住往大门外边看。
“再等一会儿吧,快回来了。一回来,恁就走。”孙氏安慰崔春枝。
常思根坐不住了,说:“我去大槐树下看看,究竟开的什么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应秋珍说:“时间不早了,你去会场里看看,催催他赶快回来。别总让弟妹等着。”
常思根刚刚来到大门口,突然从街头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和纷乱的奔跑声。常思根惊呆了,跨出门口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抽回来,大脑里蹦出来的第一根弦就是,村子里出事了,出大事了。
“抓人了,抓人了!队伍抓丁来了!”
外面的人像惊弓的鸟儿一样,呼喊着从常思根家门前奔跑过去。
常思根想出去看个究竟,一只脚还没有抬起来,大街上就传来凄厉的枪声。从常思根家门前跑过的人更加慌乱了。
孙氏从后边一把拉住常思根,吓得脸色也变了,嘴唇也哆嗦起来。“别出去。你一出去,说不定连你也抓走了。”
应秋珍也跑过来,把常思根往回拉。“别出去,快到屋里去!”
常思根被应秋珍拉到屋里,回头看着院里,听着院外杂沓的脚步声和大街上凌乱的枪声,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孙氏急忙关上大门,急匆匆地走进屋里,把屋门也关上了。
杂沓的脚步声从大街上传来,人们奔跑的每一步,都好像践踏在崔春枝的心上一样;杂乱的呼喊声从大门外传来,人们呼喊的每一声,都实实在在撞击着崔春枝的心。凌凌乱乱的枪声远远近近地传过来,似乎每一颗子弹都射进崔春枝的心里,把她的心穿得千疮百孔,从无法缝合的伤口中咕咚咕咚向外冒血水。汽车的鸣叫声传进崔春枝的耳朵里,像一头怪物吼叫着向她冲来,将她的血肉和灵魂一下子轧碎了。顷刻间,崔春枝的脸色由彤红变成了蜡黄,又由蜡黄变成了煞白。她急切地把屋门打开一道缝,惊恐不安地向院外窥探。
崔春枝在极度的恐慌中,听到那怪物吼叫着远去了,才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稍稍地松了松。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一场灾难,竟然降到这个刚刚嫁过来的家庭里,降到新婚不到三天的自己头上。
肖进喜跑来了,用力推开大门,朝屋里的人大声喊:“不好了!不好了!思本被抓走了,思源被打伤了!”
肖进喜咋咋呼呼向屋门口走来,色迷迷的眼睛看到门缝里的崔春枝,声音提得更高了。
“思本被抓走了!思源被打伤了!还不快去,呆在家里干啥啊!”
崔春枝看到气喘吁吁跑来的肖进喜,猛地回想起来,这就是闹房闹得最凶最没规矩的那个人。现在,又是他跑来报告不幸的消息了。
肖进喜的眼睛盯在崔春枝的胸脯上,崔春枝的脸颊像燃起了一团火。
崔春枝连忙关紧屋门,不敢再看肖进喜,像一团乱麻纕子堵着咽喉,解又解不开头绪,吐又吐不出口外。傻了似地愣在门里,大脑里一片空白。
听到肖进喜的呼喊,孙氏吓得不知所措,重又打开屋门,来到肖进喜跟前,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常思美连忙从西厢房跑出来,眼光落在大声小气喊着的肖进喜身上。
应秋珍愣了愣神,马上来到肖进喜面前,说:“大兄弟,你说的是真的?青天白日,虎不来狼不进的,可别吓唬俺。”
肖进喜看到应秋珍,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笑嘻嘻地说:“我和思本,两个身子一个头。我就是把天下人骗光骗净了,也不能骗恁。要不信,就去看看吧。思源被打伤了,腿上流着血,在大槐树前边躺着呢。”
新婚的鸳鸯被还没有暖热,丈夫就被抓走了。丈夫是自己头顶上的一层天。失去了丈夫,头顶上那层天就塌了。崔春枝听到肖进喜一嚷嚷,也顾不得新媳妇的羞赧,高喊一声“我的天”,像着了魔一样,不顾一切向大街上跑,想把丈夫拉回来。
应秋珍和常思美,顾不得劝慰孙氏,急急忙忙跟着崔春枝,向大街上跑。
常思根急忙跑过来,向外推肖进喜。“谢谢你来报信儿。你也快躲躲吧,别往枪头上碰。”
“嗨,就凭我爹是保长,他们把全天下的人都抓了,也轮不到我。”肖进喜不情愿就这样被推出常家,身子向后趔着,大声说。
不管肖进喜怎样嚷嚷,常思根还是把他推了出去。常思根丢下肖进喜,准备上街。
“不能去!快回来!快回来!”孙氏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急切切地呼喊着,急急忙忙赶到大门口,把正准备到街里去的常思根拉回来了。
家里遭了惨重的灾祸。二儿子被抓走了,三儿子被打伤了,如果大儿子再到街上去,万一也被抓走,可该怎么办!孙氏呼喊着把常思根拉回屋里,返身锁住门。她看看天空中飘浮着的块块黑云,一屁股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嚎天嚎地地哭起来。
肖进喜被常思根推到大门外,傻愣愣地站着。看看崔春枝从他身边急匆匆跑过去了,应秋珍和常思美,也紧紧跟在崔春枝后边,从他身边急匆匆跑过去了,常思根被孙氏强拉硬拽拉回屋里去了。肖进喜的心头,好像走路失落了贵重的物品,那股幸灾乐祸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无聊与空虚。
“别哭了大婶儿,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这么大年纪了,身体要紧。”肖进喜返回到院子里,站在孙氏面前说。
孙氏哭了一阵,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擦擦眼泪,对面前站着的肖进喜说:“大侄子,你行行好,回去好好跟恁爹说说,放思本回来吧。只要能放他回来,我一天三遍烧香磕头,求神仙保佑你。”
肖进喜见孙氏不哭了,难为情地说:“大婶儿,你也知道,这是部队招兵,县里指派的。别说我爹没能力,就是有能力,上边有大官压着,这层天他也捅不破。你还是静静心,想想别的办法吧。”
孙氏好像不认识肖进喜一样,眼光落在他脸上好一会儿,才怏怏地说:“如果连恁爹都救不了他,俺也只好自认倒霉了。你快藏起来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孙氏说罢,丢下肖进喜,急急忙忙向十字街口走去。
常思根被孙氏锁进屋里,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他身在屋子里,心在大街上,一直担心常思本的命运,担心常思源的伤情,恨得直跺脚,不住地唉声叹气。突然间,他扳起一扇门页,用力向上猛提。那扇门页的门轴,就脱离石臼。门页卸下来了,常思根从屋里走出来,一直把肖进喜推到大门外,就丢下肖进喜,向十字街口跑去。
平时,肖进喜不大来常运乾家串门。在村里相处,无事无非不见面,谁也想不起谁。见面打个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过后就忘到脑后了。前天晚上刚刚闹过新房,今天又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常家人报告凶信。牛皮灯笼肚里亮,肖进喜心里藏着猫腻。
肖进喜富里生,富里长,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如果自己站在地上,就不许别人坐在席上。别人家有的,他家也得有。如果自己家里没有,他就馋得眼红,成宿成宿地睡不安稳。自己家里有的,别人家里没有,他高兴得走路也要哼小曲,梦里也会唱大戏。在女人的身上,肖进喜更是贪得无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家花没有野花香,看着别人的老婆,都比自己的妻子漂亮。一有机会,就不顾头青脸肿,串花街,走柳巷,明寻林中的野鸡,暗偷路边的野花。常家经过几代人的勤劳俭朴节衣缩食挣来的家业,对肖进喜也是个威胁。他不能容忍常运乾一家比自己家里富有。他希望有一天,常运乾的家庭在一夜之间败得山穷水尽,一塌糊涂。在双槐村里,再也没有人能和他肖家竞富。他肖家就能永远在双槐村鹤立鸡群了。
亲戚只巴亲戚有,邻居只盼邻居穷。这种心理,在肖进喜的灵魂中深深地扎了根。常思本结婚的那天晚上,肖进喜借助新婚三天没大小的习俗,去崔春枝洞房里胡闹一通。结果闹了个没趣。被庞书方训斥一顿后,他怏怏不快地回到家里,躺在被窝里还拿着那几根阴毛,喜滋滋地玩赏。崔春枝羞怯怯的影像,占据了他的整个脑袋,闹得他神魂颠倒,整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为了攻打大别山一带的解放军,中央军力量不足,前线吃紧。肖进喜正没窟窿嬎蛆呢,偏偏来了个卖藕的。张营长来双槐村征兵,给了肖进喜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要趁这个机会,把庞书方和常思本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去,永远不再回来。
肖进喜期望一箭双雕。如果庞书方没有了,在双槐村就少了一个冤家对头;如果常思本没有了,在双槐村就少了一个竞富对手。那样一来,崔春枝成了寡妇,肖进喜想占有她,就像黄鼠狼钻进鸡窝里,想怎么咬就怎么咬,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向来很少和军人打交道的肖进喜,在张营长训话的时候,就把庞书方和常思本指给军人看,希望那些军人把庞书方和常思本抓起来,五花大绑地押到战场上去。
庞书方心眼儿灵,眼皮儿活,见事不妙,转眼逃进大山里了。值得肖进喜庆幸的是,常思本没有逃掉,连他的三弟常思源也被打伤了,倒在大街上爬着哭嚎。
常家的悲惨遭遇,肖进喜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幸灾乐祸地跑到常运乾家里,报告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十字街口的大槐树前,常思源躺在父亲怀里,鲜血把整条裤腿染成了酱紫色。常运乾紧紧地按着出血的地方,涌流不止的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手心手背都血淋淋的。
大街上看不到常思本的身影,眼前只有常思源腿上流出来的血。崔春枝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大街上。
应秋珍跪在崔春枝身边,不住地喊:“弟妹,弟妹,醒醒,你醒醒啊!”
喊了好长时间,崔春枝才苏醒过来。她紧紧地咬着牙,来到常思源跟前,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只手捂在他的伤口上,一只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此时此刻的崔春枝,心头堵得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常思源洇着鲜血的裤腿上。
常思源满头是汗,满脸是泪,疼得面色蜡黄。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强忍着疼痛,紧紧拉住崔春枝的手,吃力地说:“二嫂,二哥被抓走了,我没有拉住他。他说他一定回来,让你等着他。”
常思源说着说着,又昏过去了。
常思美顾不得女人的羞赧,急忙解开外边的扣子,嗤啦一下,把套在里边的衬衣前襟扯下来一块,双手托住常思源受伤的腿,给他包扎。
常思源的腿包扎住了。常思美在他腿上摸了摸,回头对常运乾说:“爹,别担心,三弟的伤不太重,治一段时间就好了。咱先回家吧,到家后再想办法。”
常思根跑到十字街口,面对意想不到的惨象,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弯腰抱起常思源,在一家人的簇拥下,快步回到家里,把常思源放在西厢房的诊床上。常思源突然疼醒,叫了一声。
常思美把常思源的伤口重新清洗一番,在伤口处敷上止血消炎的药物,又取来一根长长的绷带,将常思源的伤口包扎好。
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穿过常思源的大腿,连接骨头的韧带被打穿了。常思美给常思源清洗伤口的时候,常思源忍受不了疼痛,头上冒出一层汗,喊叫几声,又昏过去了。
常思美忙了一阵,身上热燥起来。她像在战地救护伤员一样,精心救护常思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给伤者造成更大的痛苦。
孙氏看常思美忙得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小声说:“孩子,恁弟弟的伤,不碍事吧?”
常思美看了孙氏一眼,叹了一口气,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把孙氏叫到院子里,说:“妈,还不如把三弟送到城里去呢。到医院检查检查,比在家里呆着强得多。”
孙氏的心忽然沉重起来。常思源的伤,不像常思美在街上说的那样。孙氏没有多加考虑,就说:“我把恁爹喊出来,商量商量。”
常运乾从西厢房里走出来,把常思根卸下的门页重新安上,返身走到常思美跟前,紧皱眉头,看看天,又看看常思美的脸,好像要从天上,从常思美的脸上找到解救的办法。
“爹,咱还是把俺三弟送到城里去吧。大医院里条件好,医术也高,药品又全。”
常运乾心情沉重,痛苦地摇摇头,说:“孩子,城里医院大,条件好不假。百病不瞒医,咱这是枪伤,医生问起来,该咋回答啊。再说了,……”常运乾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着常思美,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常思美知道做父亲的苦衷,安慰说:“爹,你放心。俺三弟虽说受的是枪伤,有我跟着,到医院里也能找个理由说过去。三弟的伤,我也说不来有多重。还是到城里看看吧。这一段时间,我给人家看病,攒了几个钱。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
常运乾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去,十天半月回不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把伤治好。”
常思美说:“事到临头不自由,只能想方设法救治。三弟可是咱家的顶梁柱啊。”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晚去不如早去。我叫思根去安置安置,马上进城。其实,我心里比恁还着急呢。”常运乾咬咬牙,下了决心。
常运乾把常思根叫出来,说:“思根,去找找恁二叔,央他来抬思源进城。”
孙氏一听丈夫的话,火冒三丈,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说:“咱一辈子就这三个儿子,老二被抓走了,老三被打伤了,你还想让老大也抓走啊!”
常运乾被孙氏说得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感到妻子说得不无道理,瞪她一眼,不吭气了。
常思根来到院子里,说:“妈,队伍已经走了,村子里也平稳了。如果怕白天走路不方便,咱就趁天黑了赶路。天亮前赶到医院,会安全些。”
孙氏看看常思根,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一路上小心,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常运乾说:“这么办也好。思根,你先去看看恁二叔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就让他来。我先到南院,把那张竹床摽好,天一擦黑就走。”
“爹,你不用忙了,我去把床摽好,再去找俺二叔。俺二叔要是不在家,就去找别人。不管怎样,今天晚上一定送三弟进城。”
常思根说罢,就到南院去了。
常运乾抬头看着常思根,没有再说什么,蹲在门槛上,闷着头抽烟。
常思源醒过来了,一家人紧揪着的心才略微宽松一些儿。
血慢慢地止住了,常思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简直成了一个瘫子。那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好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挥动钝钝的刀子,正一下一下割他腿上的肉。
“妈,我的伤不重,在家里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到了医院,也无非吃药打针,还没在家方便呢。医院里的药,也不一定有姐姐的好。”常思源从昏迷中醒过来,忍着剧烈的疼痛,对母亲说。
“孩子,别说傻话了。伤得这样,不去医院,有啥办法?只要你的伤好了,咱啥都舍得。”
孙氏心疼儿子,趴在他的身边,咬着牙,没有哭出声音。常思源是她嫁到常家,生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大的亲,小的娇,哪一个都连着娘的血脉,揪着娘的心。孙氏抚摸着常思源的额头,不住用袖头擦上面的汗,哆嗦着直骂黄狗子。恨不得一句话,就把那些惨无人道的黄狗子咒死。
常思本被抓走了,孙氏清清楚楚地知道,战场上,子弹没有长眼睛,刺刀也不避人的胸膛。炮声一响,阎王爷就走近他三分。万一阎王爷把常思本领走了,儿媳妇该怎么办?她嫁到常家,刚刚三天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人凄苦地熬寡吗?即使常思本不出意外,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儿媳妇尽管愿意在家等他,一个青春年少的妇人,等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啊!
真如人们常说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常思源还不到应征入伍的年龄,偏偏被打伤了腿。能不能完全治好,谁也打不了保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长大了。万一落下后遗症,谁家不瞎不瘸不憨不傻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残疾做妻子呢?
常思源躺在诊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残酷无情的那一枪,似乎不是打在儿子的身上,而是打在母亲的身上,疼在母亲的心里。
何狗胜一大早就下地犁田去了。听到村里响起枪声,他感到事情不妙,躲进大山里没有回村。等到村里平静下来,他才惴惴不安地回到村里。听说常家出了意想不到的祸事,把张氏叫出来,领着何清玲到常家来探望。
何狗胜看看常思源的伤,骂了一阵黄狗子,就牵着牲口扛着犁,到南院去了。张氏在常思源床前坐了好长时间,说了些宽慰的话,让何清玲再陪孙氏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何狗胜来到南院儿,将犁靠墙根放下,把牲口牵进屋里,常思根已经把常思源平时睡的竹床摽好了。
常思根作为常家的长子,在城里有他的事业,不能时常回来做家务,帮父母的忙。常思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新婚不到三天,就被抓了壮丁。常思根很清楚,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的人,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就是侥幸不出意外,这一段时间,谁来支撑常家这片天啊。整个家庭的希望,本来还可以寄托在常思源身上。可是,还未长大成人的他,偏偏遭了这样的灾祸。万一落个残疾,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应秋珍万万没有想到,高高兴兴地回双槐村迎娶弟妹,喜庆的热度还没降温,料想不到的祸事就接踵而至,快得一点儿迹象也没有,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好像大白天出门,凭空从云缝里掉下来一块大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家人的头顶上,躲也没法躲,防又不及防。
常思源稍稍平静一些,应秋珍担心崔春枝感情上受不了,把同情的目光落在崔春枝身上。丈夫被抓,对于刚尝到婚姻甜蜜的少妇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万一熬不了这样的活寡,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就难以预料了。
崔春枝除了守护在常思源的床前,不住为他擦拭血渍之外,总也不开口说话。她脸色蜡黄,嘴唇憋得乌紫,好像满腹的血涌上来,全部凝聚在嘴唇上一样。凸显在崔春枝脸上的那种平静,令应秋珍不知所措。应秋珍的心绪稍稍稳定了一点儿,看看已近中午,就去厨房做饭。
家里尽管发生了令全家人无法承受的灾祸,日子还是要过的。应秋珍要承担起做儿媳妇的责任,把饭做好,亲自给公公婆婆端过去,好言好语劝他们吃。还要尽到一个做嫂嫂的义务,把饭盛好,亲自给常思源端过去,一勺一勺喂他。更要看护好崔春枝,劝她吃饭,保重身体,不许再有任何意外发生。又要尽到做妻子的职责,宽宽丈夫的心,为他分担忧愁。
生活刚刚平稳了几个月的常思美,万万没有想到,把她救出火坑,让她过上全新生活的常家一家人,竟然遭遇到令她惊诧不已的灾难。从非人的苦难境地走进常家,新的生活,埋藏了过去的苦难和屈辱,她迎来了光明,看到了前途,产生了希望,享受到人间的幸福。她诚心诚意地把常家当成自己的家,把常家一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还不到年迈已经老态龙钟的常运乾,就是自己的亲爹。还不到老年已经满头苍发满脸皱纹的孙氏,就是自己的亲妈。常思根和应秋珍,就是自己的亲哥嫂。常思本和常思源,就是自己的亲弟弟。自从走进常家的大门,她的血脉就和常家一家人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常思源小小年纪,就遭到这样的不幸。伤在常思源的腿上,疼在常思美的心里。她没有什么来报答常家一家人的收留之恩,只有一心一意为常思源疗伤。牛有舔犊之情,羊有跪乳之恩。知恩必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做忘恩负义的人。她诚心诚意宽慰常思源,精心包扎伤口,细心诊断伤情,更耐心地拭血喂药。像一母同胞的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常思源。
何狗胜请求,要抬常思源进城。常思根看着他前倾的身子骨,不想让他走夜路。“大叔,你年纪大了,山路不好走。再说,都去城里,没有人看家,也不是个事儿。今夜你就看着这两头牲口吧。”
何狗胜看看槽桩上拴着的两头牲口,答应时,心情非常沉重。
常思根去找二叔,刚走到街口,就碰到二婶儿。郑氏简单地问了问常思源的伤,说她正要去看思源,并告诉常思根,他二叔一大早去李林湾锻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村里的事情他可能不知道。她真担心,丈夫在外,会出现什么意外。
常思根说:“思源的伤不算轻,准备进城治疗,让二叔抬他去。”
郑氏说:“要去,得等恁二叔回来。”
常思根说:“不忙着去。怕路上出事,天黑了才走,天亮时进城。”
郑氏说:“那好。等恁二叔一回来,我就给他说。”
常思根说:“二婶儿,我还得再找一个人,路上人多好替换。”
常思根和郑氏正说着,庞书方从骆驼岭上下来,大老远就说:“思根哥,听说思源受伤了。我正要去看他呢。”
常思根看着庞书方,说:“书方兄弟啊,思源的伤是轻是重,我也说不清。赶黑了要进城去看呢。”
庞书方紧走两步,来到常思根面前,和郑氏打了招呼,转过脸来说:“县里来征兵,闹得鸡飞狗跳的。小鬼子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来抓丁拉夫,和共军打仗。这不是窝里斗吗!”
郑氏对庞书方说:“书方啊,说话小点儿声,也小点儿心,叫郗镇长听到了,说不定还会招来祸事呢。”
庞书方说:“郑婶儿,你也太胆小了。这不是秃子头上趴虱子,明摆着嘛。听说共军把大半个中国都占领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打到咱这儿来了。”
“思根,恁俩说话,我去看看思源。”郑氏慌了,话没落音,就急匆匆离开了。
庞书方说:“思根哥,我闲着没事儿,去看看思源的伤。”
常思根说:“不用了,思美刚给他处置过,比刚才好多了。晚上去城里疗伤,我想找个人帮帮忙。”
“帮忙进城,咋不找我呢?啥时候走,我准时去抬他。”
常思根看庞书方十分热情,不好推辞,就说:“怕白天走路不安全,天黑了才走。”
“那好,我吃罢晚饭就去恁家。”
“那太好了。我这当哥哥的,先替思源谢谢你了。我让你嫂子早早做好饭。你就到我家吃,吃了饭咱就走。”
“思根哥,你还找不找旁人,要找,你言一声,我给你找。”
“不用了。加上你,人手够了。你记住,到我家吃晚饭。”
“好。我回去安置安置,就去看思源。到时候有啥事儿,你尽管说就是了。”
庞书方向常思根面前走了走,压低声音说:“思根哥,你在城里教书,消息比大山里灵。你说说,共军占据了整整北半个中国,是真的吗?啥时候能打到咱这儿?”
常思根看看庞书方,很认真地说:“城里人也在传说,闹得沸沸扬扬。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国家大事,咱老百姓也管不了。共军打过来打不过来,咱都得生活。”
“那是,那是。思根哥,我回去跟俺妈说一声,就到恁家去。”
庞书方回到家,把送常思源进城疗伤的事向母亲说了。徐氏很高兴,感到儿子确实长大了,懂事了,可以把隐藏很久的心愿告诉他了,就郑重其事地说:“书方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妈心里窝了半辈子的话,该给你说说了。”
庞书方最不爱听母亲唠叨,连忙止住徐氏的话头,说:“我已经大了,啥事不儿懂?你别没日没夜瞎操心了。日子该咋过,我心里有谱。”
徐氏说:“那好,今儿晚上我早点儿做饭,早早吃了早早去,别让你运乾叔等你。”
“妈,他们走得早。吃罢午饭我就去看思源的伤,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在他家吃过饭,就抬思源进城。人家央咱一回不容易,我得早点儿去。”
吃过午饭,庞书方到卧室里拿了一件刚脱了几天的棉袄,就和母亲告别。
徐氏站在门口目送儿子,眉宇间显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一阵慌乱过后,村里人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吃过午饭,街坊邻居接二连三来常家探望。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一到常思源床前,先是探问伤情,咒骂黄狗子不是娘生爹养的,是大山里的野狼种。接着就怪罪天下大乱,老天爷不睁眼,偏偏让老百姓遭殃。然后不住嘴地安慰常思源,什么都别想,静下心来伤养。
来常家探望的人,说得凄然,咒得狠毒,骂得痛快。应秋珍看到,双槐村的乡邻们,无论亲疏远近,无论男女老少,全像一家人一样。一家有难,百家关心,一人遭难,千人抚慰。
庞书方来了,一进屋就坐在常思源跟前,略带埋怨地说:“思源啊,不是哥说你。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你这不长眼。你和思本都是死心眼儿,看看事情不妙了,还不快跑!事大事小,跑了就了。躲进大山里,让他们找吧。那么大的山,猫下一两个人,他们能找得到!”
常思源说:“我是顾二哥的。他刚结婚,二嫂还等着他走亲戚呢。”
“思本也真是,压根儿就不该到街上去。事儿出来了,掏钱难买后悔药。你伤成这样,说啥也免不了疼。咱先把伤治好。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何清玲看到庞书方来了,就红着脸从常思源身边站起来,说家里有事,不能久坐,就匆匆地离开了。
二叔常运坤,到李林湾锻磨。锻着锻着,就有人告诉他双槐村出事了。他想问问具体情况,那人又说不清楚。他干着急也没有办法。把两家的石磨锻好,匆匆吃了些饭,就告别石磨的主人,急忙忙往回赶。
一进村,就听说常思本被抓,常思源受伤了。他连自家的屋门也没有进,就赶过来看望。他看了常思源的伤,问了一些情况,才回自己家里去。
太阳接近乳泉峰顶,天上漂浮的几块黑云仍然不散。应秋珍来到厨房里,开始淘米做菜。孙氏抱来一些木柴,坐在灶前拉风箱烧火。婆媳俩没有多余的话,只顾熬粥,炒菜,烙饼。崔春枝也来帮忙,默不作声地择菜洗菜。直到饭菜做好了,她才叹了一口气,回到常思源身边。
常运坤回到家里,说天黑路不好走,让常思旺提灯笼给他们照路。常思旺年龄虽小,却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听了父亲的话,侥幸能去城里看看,就高高兴兴地来到大伯家里。
应秋珍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崔春枝把几把小凳子掂出来,摆在餐桌周围。孙氏跟着常思根走到南院,喊何狗胜到北院吃饭。常思根把摽好的竹床扛在肩上,孙氏把常思源平时盖的棉被抱出来,何狗胜连忙赶过来接在手里,三个人一同来到北院。常运乾父子俩,陪着常运坤、何狗胜和庞书方吃饭。常思旺也不往餐桌前坐,让应秋珍给他盛了一碗饭,站在西屋常思源身边,先吃了一个烙饼,然后喝了一碗大米粥。
到出发的时候了。崔春枝一声不响地把娘家陪送她的那床崭新的印花被子,从洞房里抱出来,说:“妈,铺我这床吧。”
“这床被子,你还没盖过呢,还是铺他平常盖的吧。”孙氏阻止说。
“妈,三弟的被子破了,夜里冷,不挡寒。还是盖我这床吧。俺妈才给我套的,暖和些。”崔春枝红着脸说。
多么好的儿媳妇啊!刚刚跨进常家的门槛儿,还没搦过常家几回勺子把,就把一颗心交给这个家了。这样好的儿媳妇,偏偏灾祸就降临到她头上。婆母的那片爱怜之心,突然变成了满腹的内疚和惭愧,好像对不住崔春枝一样。她看着崔春枝,一股暖流闪电般地过去后,涌上来的是一股难以言表的痛。
常思根在常思美的帮助下,把常思源托起来,放在铺好的被子上,又把被子的一边折过来,盖在常思源身上。
孙氏把夜间干活儿用的气死风油灯掂出来,交给常思旺,说:“你先掂着,等到天黑透了,让你大伯点上,给他们照路。一路上小心点儿,别跌倒了。”
应秋珍把烙好的几个大饼用笼布包好,放在一个竹篮里,用胳膊?着,跟在后边。
崔春枝也要跟去,孙氏说:“有他们爷儿几个呢,路上累了,也能替换着歇歇。你刚来咱家,就别去了。”
何狗胜也过来劝崔春枝,让她留在家里。
崔春枝想想,婆母说的也是。过门刚刚三天的新媳妇,怎能抛头露面呢。她看看孙氏,又看看何狗胜,没说什么,默默地目送人们走出大门,向大街里拐去。
一根长长的麻绳,穿在竹床的两头。一纵一横两根扁担,一根从常思源脚后横穿过来,一根纵别在常思源的脚上边,顺床直到常思源的头前。顺着床的那根,由一个人肩着,横在床后头的那根,由两个人抬着。
大深山里的习惯,送病人进出医院,都由三个人抬着。一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形成一个尖尖的等腰三角形。如果发现是四个人抬的,毫无疑问,床上躺着的,就是一个撒手人寰的亲人。
庞书方在前,常思根和常运坤在后,抬着常思源走了,何狗胜去南院伺候牲口了。大嫂应秋珍也走了。热热闹闹的一个家,不到一天的时间,抓走的被抓走了,抬走的被抬走了,跟去的也跟去了,空落落的常家院子里,只剩下婆媳两个人。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殷红的晚霞,像常思源腿上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半个天空。潮湿的露水,一滴一滴滴落到四周的山顶上,滴落到千山万壑的树林中。一轮残月,无精打采地出现在云缝间,毫无生气地慢慢向西山顶上沉落。
崔春枝陪着孙氏,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默默地望着满天的晚霞,慢慢西沉的月牙,好长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妈,天不早了,你去睡吧。”崔春枝终于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很沉重。
“你累了,去睡吧。我想再坐一会儿。”孙氏似乎没有倦意,反过来安抚崔春枝。
崔春枝没有离开,仍然坐在孙氏身边,任鲜血般的晚霞,落在身上,把她的全身染红。
直到晚霞消尽,崔春枝才把孙氏搀进屋里,安排她躺下。又在孙氏床前守了一阵,才回到洞房里。
崔春枝看到床上崭新的鸳鸯被,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又看到那篮还没有送回娘家的回门礼物,再也无法抑止憋在心里一整天的悲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满腹里的痛苦与哀伤,洪水猛兽般撞击她的心,把她的心脏撞击出千万个窟窿。满心胸的血液,一点点,一滴滴,都化作悲痛欲绝的泪水,抛洒到新婚的鸳鸯被上。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