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盼富的老家,在河北西部的大深山里。世世代代在贫穷苦难中熬日子。李家父母把过富裕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出生以后,就给他取名叫“盼富”。李家父母,日日夜夜盼望儿子能过上富裕的日子。
老天不遂人心愿。李盼富来到世上,并非不勤奋,并非不节俭,一年一年地盼啊,盼啊,一直到父母含恨离开人世的时候,也没把富裕的日子盼来,反而越盼越穷。穷得家徒四壁,口无粒米,食不饱腹,衣不避体。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正值青黄不接的季节,平日里身强力壮的李家父亲,忽然得了伤寒病,求医问药无效,撒手人寰,把沉重的负担撂给了李盼富。李盼富夫妇刚结婚不久,治家立事,还不太成熟。他把家里仅有的钱粮拿出来,才把父亲送进了祖坟。
人生在世,往往福无双至,偏偏祸不单行。没过两个月,身子本来就单弱的李家母亲哀伤过度,日益憔悴,最终忧思成疾,不久就驾鹤西去了。李盼富狠狠心,把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卖的卖了,能当的当了,又向后山墺里大财主借了四块大洋,才把母亲埋到父亲身边。
接连办了两件丧事,李盼富家里,除了那个多年不曾翻修过的破土炕,和一张妻子过门时作为陪嫁的两斗桌之外,几乎没有其它财产了。夫妇俩希望收上一季麦子,或者一季秋粮,把借财主家的驴打滚账还上。可是,老天爷专门跟穷人过不去,连续三年,不是旱得禾苗焦枯,就是涝得籽粒生芽。借财主家的驴打滚账不但没有还上,反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到李良玉出生的时候,已经是连本带利累计二百多块大洋了。再加上连年征战,除了地租,还有捐税,压得李盼富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打下的粮食,收回的棉花,就是不吃不喝,不穿不用,也应付不了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和欠财主家的驴打滚账。
李良玉出生的时候,正值各系军阀你争我夺的大混战时期。九州大地炮火连天,华夏山河烽烟滚滚,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清朝皇帝退位了,各路军阀今天你攻打我,明天我攻打你,年初就枪吐红舌,年底了战火还在延续。把头顶上的湛湛青天,搅得阴云密布;把脚下的浩渺大地,搞得狼烟四起。他们挥枪执炮,相互残杀。无数活生生的性命,被炮火吞噬了。军阀们发疯似地在枪炮声中抢夺地盘。城头上的旗帜,频繁地变换着。今天吴大帅登台,明天段大帅执政。抓丁拉夫,催粮派款的时候,还想起在社会底层啼饥号寒的民众。其余的时间,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的穷苦人家,再也无人关心,无人怜悯了。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代。李良玉是在寒冬腊月里出生的。他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饱受了人世间的寒冷。滴水成冰的季节,凛冽的寒风透过破烂的窗户纸,钻进李家破败不堪的小屋,在凉炕上空盘旋。飞舞的雪花卷进屋内,飘落在裹着李良玉母子俩单薄的被褥上。刚刚坐罢月子的田氏,躺在冰冷的炕头,紧紧地把李良玉搂在怀里。李盼富头上包着一片破旧的头巾,把单薄的衣襟紧紧裹在身上,蹲在炕沿上,眉头紧蹙,一个劲儿地抽旱烟。
田氏用家里仅有的一床破棉被裹住身子,怀里搂着刚出生不久的李良玉,仍然抵御不住寒冷的侵袭。她看着愁眉不展的丈夫,说:“他爹,别愁了。就凭这一场大雪,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等把麦子收下来,交了地租,还能还财主一些账。要是风调雨顺的话,秋天收成再好一些,咱就是不吃不穿,东拼西凑,也得把欠的账还上。如今,咱有孩子了。不用怕,每只鸡都长着两个爪子呢。孩子长大了,自然会劳动。再苦再难的日子,咱直起腰杆一天一天熬下去,光景总会好起来的。”
说归说,劝归劝,贫苦无奈的心,就需要这样的体贴和抚慰。老天让你吃四两,你就不能吃半斤。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像想象的那样称心如意。
那场大雪融化后,老天爷整天干瞪眼,一直到麦收的时候,没有下过一滴雨。本来年里边根深苗旺的麦子,返青后就泛黄撇头了。能够生长起来的,也是稀稀疏疏的几根主头。
这一年的麦收,李盼富盼来的,是旧愁里增添的新愁。新麦一进场院,财主催租逼债,官府征粮派捐。李盼富被逼得焦头烂额,无处藏身。
麦收之后,一连几个月,天上仍旧没出现过一丝云彩。太阳火辣辣地从东山头升起,又火辣辣地在西山头落下,山崖上的青石似乎被晒化了。山田里寸草不生,更别提播种大豆、玉米等秋作物了。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才落下一场秋雨。地里的草籽刚刚冒芽,天就变得奇冷。虽然整个秋季颗粒无收,可拖欠的租子得交,未清的借债得还,官府的征粮得交,各方面的杂税得纳。一个捉襟见肘的穷苦人家,连糊口的糠菜都没有,连遮身的衣裤都没有,哪里交得起租,还得起债,输得起粮,纳得起税呢!面对财主的催逼责骂,只有低声乞求宽限时日;面对保长的威胁逼迫,只有俯首哀求延长期限。
半糠半菜,半饥半饱地挨过三个月。朔风凌寒的季节,李盼富眼睁睁看着李良玉饿得整夜啼哭,把妻子干瘪的乳头都吮出血了。他心疼孩子生不逢时,可怜妻子冻饿难捱,更加痛恨自己没有能耐。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连妻子儿女都养不起。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他腹中空空,饥饿难耐,整夜打哆嗦。
李盼富生在大山里,长在大山里,养成和大山一样纯厚的性格。家里穷得断了顿,也不愿拿别人囤中的一颗谷;自己米面不沾牙,也不愿抢别人碗里的一口饭。有的人饿急了,凿壁穿墙偷窃别人家的财物,他认为是不道德的,被抓住要送到衙门里挨板子。有的人穷疯了,聚众结伙上山当土匪,打家劫舍抢夺过路人的包裹银两,他认为是犯上作乱,被抓住了要押到刑场上吃枪子。他别无他法,选择了一条外出逃荒的求生之路。
天上洒下冻雨的那天下午,好言好语地送走财主家那个横眉竖眼骂骂咧咧的管家之后,他失神地看着父母留下的三间透风漏雨的茅屋,泪水在瘦削的脸上纵横交织。活生生的一家人,不能就这样活活地饿死。树挪死,人挪活。挪挪这个穷山窝,可能还有一线生的希望。他把那所老屋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咬咬牙,决计就此外出讨要谋生。
整整一个夜晚,无边的痛苦,把李盼富的睡意驱散了。李盼富偎依在妻子身边,田氏紧紧抱着孩子。李盼富深深自责,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寒冷的暗夜里,只有用自己的体温,才能给妻儿送去些微温暖。
鸡叫头遍,李盼富起来了,把床上薄薄的露着棉絮的破被子卷起来,捆成一个行李卷,放在一个空空的箩筐里。将熟睡的李良玉用破烂的棉衣包起来,放在垫着麦秸的另一个箩筐里。他取来一根槡木扁担,前面挑着儿子,后面挑着被褥,在曙光还未出现的时候,就告别生他养他的三间茅屋,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热乡故土,顺着大山里的崎岖小道,往南去了。田氏?着一个破竹篮,跟在丈夫后边。
为了能给李良玉讨个活命,他和妻子挨门挨户乞讨。柴门茅屋的穷苦人家,自己家里连温饱都没有保障,弄不来多余的米面打发他们。高门大户的富有人家,恐怕穷酸玷污了自家的福气,大老远就放出恶狗赶咬他们。只有很少一些人家,才向他们伸出同情之手,打发他们一些衣物钱粮。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家,李盼富夫妇就口称活佛,真诚地给人家作揖致谢。
李盼富领着妻子,挑着孩子,走出了重峦叠嶂的伏牛山脉,越过了一马平川的冀中大地,跨过了川流不息的亘古黄河,穿过了广袤平坦的豫中平原,在春耕开犁的时候,一路讨要,来到双槐村。
为了生计,李盼富在双槐村挨门乞讨。在逃难的一千多里路上,除了在平原上见到过人口密集的大村庄外,像双槐村这样坐落在大山深处的村子,他还没有见到过。高高矮矮的住房稀疏散乱,有一个初具规模的十字大街,和北方大山里靠岩挨崖散居的村落截然不同。
夫妇二人,从大街北头的山嘴走进村子,讨了半碗残汤剩饭,在十字街口的井台旁喂给幼小的李良玉,拐向小西街讨要。
李盼富向西没走几步,就在肖明凡刚搬来不久的青砖蓝瓦大门楼前止住脚步。他害怕从大门楼里窜出一条狗来。
正当李盼富将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肖明凡从大门楼里出来了。经过一番交谈后,肖明凡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李盼富一家。
从此,李盼富一家就成了肖明凡家的长工。李盼富尽管寄人篱下,总算有了藏头落脚的地方,比风里来雨里去四处讨要的日子强多了。为了报答东家的救命之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往往把活儿看在眼里,虑在心中,随叫随到。李良玉从六岁起,就成了肖明凡家的放牛娃。
李良玉十二岁那年,驻扎在县城里的日本鬼子,突然到双槐村扫荡来了。村里人躲进大山里不敢出来。奋不顾身组织村民转移的常群收夫妇,被日寇残酷地杀害了。从此之后,全村的人白天下地干活儿,处处留心,说话都不敢高言,夜晚上床睡觉,也战战兢兢,不敢听到风吹草动。
游击队的神出鬼没,八路军的显赫声威,扰得驻扎在县城的日本鬼子不得安宁。日本鬼子每次下乡扫荡,都被游击队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久而久之,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也不敢贸然到大山里扫荡了。双槐村的人们,终于从战战兢兢的日子里熬出头,出门办事儿,也敢仰天长出一口气了,下田干活儿,也能高声谈笑了。
又过了几年,李盼富的腰直不起来了,大脑迟钝,手脚也不麻利了,不是丢东,就是忘西。肖明凡就让李良玉顶替李盼富,继续在肖家当长工。里里外外的体力活儿,都让李良玉去干,让李盼富专门在肖家喂牛喂马喂骡子。并且在早已空着的村西南角的那块荒地上,为李盼富盖了三间草屋,让李盼富一家搬了进去。李盼富一家在双槐村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仍然是肖家的长工,天干路响时就在肖家干活儿吃饭,阴天下雨时就在家里生火自做。一家人围着锅台,吃些粗茶淡饭。
李盼富实在没有想到,他拼尽所有的气力,苦苦劳累大半生,也没挣来一年半载的富裕。从河北大山里的老家,一路讨要来到淮河源头,一家人都当了肖家的长工。
桃花将谢梨花初开的季节,双槐村大部分人脱了棉衣棉裤,换上适时的夹衣夹裤。田氏也换上了半新不旧的乳白色夹袄和深蓝色夹裤。出来进去,担水,劈柴,和面,烧火,利手利脚。
这一天的下半晌,田氏到十字街口的井台打水。当她手摇辘轴,正在往井口绞第二桶水的时候,顺南街传来许多顽童的嬉戏喧闹声。
田氏用力把水桶拉出井口,放在一边的青石上,直起腰,向南望去。
随着顽童们的嬉戏喧闹,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跑过来。一群七八岁的男孩子,跟在姑娘身后,一边追赶,一边起哄:“疯子,疯子,疯子!”有的孩子竟然捡起路边的石子,朝姑娘身上投。
姑娘要甩掉顽童们的纠缠,不住回头吓唬他们,甚至还做出挥拳要打的样子。顽童们仗着群胆,并不害怕。姑娘挥拳吓唬他们,他们就向后散开,待姑娘转过身时,又一窝蜂地追在后边,打闹着,追着喊:“疯子,疯子,疯子……”
姑娘很快从井台边跑过去了。田氏看到,那姑娘披散着的头发,好像粘在一起似的,瘦削的身子,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勉强能遮挡皮肉的一身破棉衣,裂缝里露出许多灰色的破棉絮。
田氏心里一沉,这是谁家的姑娘,竟会是这种模样!不知怎么的,田氏突然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怜悯。她把钩担拿在手里,快步走下井台,把钩担往顽童们面前一横,声色俱厉地呵斥他们。“啥疯子不疯子的,去去去!再追赶人家姑娘,我就用钩担打恁的屁股!”
见有大人拦住干涉,顽童们胆怯了,“嗷”的一声,四达崩散。
田氏回到井台上,担起水桶,转过十字街口往西走。一直走到肖明凡家的青砖蓝瓦大门楼前,也没有再看见那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姑娘。
那天晚上,田氏伺候肖家大小吃过晚饭,月亮已经爬到东厢房的屋脊上了。她匆匆忙忙地刷锅,洗碗,涮碟,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就伸伸酸疼酸疼的腰,解下围裙,摔摔上面的灰尘,把它挂在通往柴草房门口的墙上,这才来到穿堂,向坐在客厅里剔牙漱口的肖明凡夫妇告别。
田氏从肖明凡家里出来,回头看看黑洞洞的大门口,走下高高的台阶,顺着街道向西走。刚刚走到村外向南拐的丁字路口,就听见一个姑娘嘤嘤嗡嗡的啜泣声。声音不太大,听起来痛彻心扉,好像是愤怒的狂涛被厚厚的坚冰封锁着,想喷发出来,却又找不到喷口,只有在坚冰下面啜泣。
“是谁家的姑娘受了委屈,深更半夜跑到村外哭泣?是父亲气气呼呼打她了,还是母亲絮絮叨叨骂她了?”田氏想着想着,就站住了,不住向四下张望。她想看看这是谁家的姑娘,先劝劝她,然后送她回家。
哭声从路北边的一个麦秸垛边传过来,田氏迎着哭声走过去。如水的月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躺在麦秸垛边哭泣的人,正是白天被许多孩子追逐戏耍的那个姑娘。
突然间,田氏的怜悯之情从心头涌起,她想走近前把姑娘拉起来,又怕那姑娘真的精神有毛病,一下子抓住她乱抓乱挠怎么办?于是,在距离姑娘有三步远的地方,她站住了。
姑娘的身子缩在麦秸垛边,胸前用零乱的麦秸盖着。乍暖还寒的季节,凉飕飕的夜风吹来,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她双手捂着脸,低着头,嘤嘤嗡嗡的哭声,从指缝间传出来。
田氏低低地说:“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咋不回家,深更半夜在这儿哭?”
姑娘在极度痛苦悲伤之时,突然听到有人用温温和和的语气和她说话,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大妈。她心头一热,“呼啦”一下扒开胸前的麦秸,扑通一声跪在田氏面前。
姑娘突然间的举动,让田氏吓了一跳。田氏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定定神,站住了。
姑娘双膝跪在田氏面前,声泪俱下,哽哽咽咽地说:“大婶,我是个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出来讨饭几个月了,没人可怜我,都把我当疯子。”
姑娘说到这里,哭得更悲痛,更伤心了。
田氏看出来了,面前这个姑娘,并不是精神失常的疯子,而是一个遭了大难的人。田氏快步走上前,把姑娘扶起来,关切地说:“姑娘,别害怕,我不是恶人,看你怪可怜的,才来问问你。你有啥难处,说给我听听。或许能帮你想个办法。”
姑娘俯在田氏怀里,不敢大声哭嚎,压抑在心中的悲痛,促使身子不住地抽搐。
听了姑娘悲悲切切的诉说,田氏知道了,这姑娘是一个饱受屈辱的流浪女。姑娘的家,在黄河边的大平原上。父亲母亲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当地的地痞流氓往往欺负他们。
秋收早已结束,很快就到了冬天。有一家恶棍,霸去她家仅有的一亩二分瘠薄的沙土地,还硬说姑娘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欠了他家四斗八升谷子的债,要她一家连本带利偿还五十多石粮食。姑娘的父亲气愤极了,希望官府给他撑腰做主,一怒之下,把恶棍告到县政府。县长受了恶棍的贿赂,姑娘的父亲没有打赢官司,反而蹲了三个月大牢。放出来的时候,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刚刚走出监狱大门,一阵剧烈的咳嗽,吐了一滩血,就惨死在监狱门前的台阶上。
姑娘背起没了气息的父亲,闯进县政府大院里鸣冤叫屈。天大的冤屈非但没有得到伸张,她反被说成是扰乱社会治安的刁民。执勤的卫兵拿枪威逼着,把她赶了出来。
姑娘这才知道,县政府和过去的衙门一样,是为富人建的。县政府的监狱,和过去的大牢一样,是为穷人设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开庭之前不送礼,公堂之上,不是皮开,就是肉绽。她常听村里人说:“穷人命贱不值钱,含冤屈死不告状。”社会最底层的一介草民,名不见经传,功不入典籍,命薄得像一张纸。
姑娘背着父亲的尸体,走了整整一夜,才回到家里。舅舅家里绝了户,街坊邻居不敢来。风雨交加中,绝望中的姑娘咬咬牙,甩掉满脸的泪水,用一令破席,将父亲的尸体裹住,亲手开墓,搀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把父亲埋进了祖坟。
刚刚埋葬了父亲,恶棍的管家就来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姑娘祖上欠东家的债,这么多年来,东家心底善良,一直没当正经事追究过。现在不行了,姑娘的父亲死了,剩下她孤女寡母,欠的账如果这样拖下去,恐怕再也还不上。管家死皮赖脸地催逼她母女俩赶快想办法,把所欠的账清了。
姑娘的母亲说:“俺家压根儿就不欠财主的账,公公婆婆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说过。”
嬉皮笑脸的管家顿时收敛笑容,把一副驴脸拉得有二尺长,横鼻子竖眼的,凌言厉色地说:“你公公婆婆没有说,能证明他们没借东家的债吗!他们想赖账不还,存心不给恁说。账本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难道东家会平白无故地讹恁!”
姑娘实在听不下去,顶了管家一句:“讹不讹的,你最清楚。俺压根儿就不欠他家的债。
管家生气了,把山羊胡子一撅,黄眼珠子瞪得特别大,气急败坏地吼起来:“恁一家穷疯了是不是!欠账不还,还这样诬赖东家!好好好,恁蛮不讲理,等着吧。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叫恁知道东家的厉害!。”
管家气势汹汹地走了。母女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抱着女儿哭,女儿偎着母亲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村中的左邻右舍,惧怕恶棍家的权势,也不敢来劝慰。
不大一会儿,恶棍就领着一群家丁来了。不由她们分辩,就把姑娘抓进恶棍家里,关进一间阴暗潮湿的柴房,逼她卖身抵债。姑娘呼天叫地,誓死不从,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恶棍看姑娘是一个难以制服的烈女,产生出一条更加恶毒的计谋。他先要占有这个姑娘,然后把她卖到妓院里。
那是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姑娘被关在柴房里。临近半夜的时候,柴房的门打开了,恶棍狞笑着出现在姑娘面前。等死也是死,被整死也是死,遭受凌辱自尽也是死。姑娘拿定主意,不如毁了恶棍再死。为父亲报了仇,雪了恨,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和父亲团聚。
在恶棍面前,姑娘表现得很温顺,假意答应做他家的女佣。强烈的淫欲冲昏头脑的恶棍,急不可耐地脱下衣服的时候,姑娘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抬脚踢中恶棍的睾丸。恶棍猝不及防,突然遭到猛烈的一击,顿时疼得昏死过去,连叫一声的气力也没有。姑娘翻身起来,狠命朝恶棍的睾丸上跺了十几脚,随手抄起墙边的木棍,照准恶棍的脑袋猛击。恶棍临死也没有想到,一个在村子里呼风唤雨的他,竟会死在一个弱女子的手里。他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不动了。
前边的大门拴着一条大狼狗,姑娘朝后院悄悄摸去,见厨房里的灯还亮着。她看到一个老妈子佝偻着腰身,正在灯光下拐豆沫。她什么也不顾了,慌慌张张跑进去跪在老妈子面前,恳求老人家见危救助,帮她逃出火坑。
老妈子是穷苦人家的老婆婆,由于还不上恶棍家的驴打滚账,逼着来做女佣。穷不帮穷谁照应?老妈子睁大昏花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打开厨房里用来散烟的后窗,让姑娘逃走了。
姑娘跳到窗外,想回头谢谢好心的老妈子。等她转过身,窗户早已关得严严实实。她含着眼泪,忍着伤痛,摸着黑回到家。一摸门板,却摸到母亲的尸体。她的母亲吊死在门框上了。姑娘的泪涌出来,滴湿了脚下的泥土。不远处,分明传来家丁追寻她的嚷闹声。姑娘来不及多想,跪下来向母亲的遗体磕了三个头,起身抹了一把泪,沿着屋后的小路,急匆匆地出了村。
寒冷的冬夜,滴水成冰。无星无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姑娘不敢在路上走,专在田地间穿行。她远远地避开村落,一直走到东方发白,才扶着一棵大树喘了一口气。
冬月的早晨,严寒紧箍着大地,要把脚下的土地冻裂。没有人大老早地出门做事,姑娘仍然不敢停步,继续向南走。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平时不大出远门,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她只有一个念头,继续朝着一个方向走,走得离家乡越远越好。
直到第二天傍晚,姑娘才壮起胆子,向前边一个不太大的村庄靠近。在村头几家茅屋门口要了一块干菜团子,狼吞虎咽地边吃边往南走。
第四天黎明,姑娘看到山了。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她,身体非常疲惫。有了大山庇护,她心头产生出一种安全感。恶棍的家人和家丁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已经来到有山的地方了。
姑娘走上山坡,身子一下子瘫软在一棵老松树下,睡着了。
姑娘被一群顽童的吵闹声惊醒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西边不远处的山顶了。一群放牛割草的孩子,围着她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一个劲儿喊她“疯子”。
姑娘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看被荆棘挂得开裂的衣服,摸摸被灌木扯散的头发,感觉自己确实像一个疯子。
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疯就疯吧,只要恶棍的家人找不到她。她希望将来万一有个出头之日,就一定重新回到家乡,找到母亲的尸体,亲手掘墓,埋到父亲身旁。痛痛快快地在父母的坟头哭一场,寻找机会报仇雪恨。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成了一个疯子,在豫南的大山里奔命乞讨。寒冷的季节过去了,她没有单衣服可换,仍然披着那身表里开花的棉衣棉裤。那身破破烂烂的棉衣棉裤,白天为她掩肤遮丑,晚上为她驱寒助暖。姑娘四处流浪,挨门乞讨,成了没有家,没有门,没有人同情,没有人牵挂的疯子。
听了姑娘的哭诉,田氏的心碎了。想到当年在老家的大山里,被财主逼迫的情景,同病相怜,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上天给穷人设置的生路,竟然这样悲惨。
“别哭了,孩子。我也是被恶霸逼得活不下去了,才逃到这里来的。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不是疯子。我没有闺女,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到俺家去,当俺的闺女吧。我的家里人,长年累月扛长活儿。你跟着俺,虽然苦点儿,比你在外边流浪强得多。只要俺有一碗饭,就不让你饿肚子。”
姑娘突然后退一步跪下来,向面善心软的田氏磕了几个头。一声悲切而充满情感的“娘”喊出口,姑娘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田氏鼻子一酸,不知不觉也流下眼泪。月亮看到人世间的这一幕,也把冰凉的泪水洒向大地,在返青的麦苗上,凝成了清亮圆润的露珠。
田氏把姑娘领到家,烧了一锅热水,让姑娘洗了澡。又把平常穿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拿出来,给姑娘换上。
天已经很晚了,田氏到屋外抱来柴火,然后动刀动勺,点火做饭,好让久处饥渴的姑娘一进家门,就吃上一碗热饭。
姑娘洗过澡,换过衣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俯在桌前,粗茶淡饭吃进嘴里,每一口都嚼得格外香甜。
姑娘十六七岁的光景,白净的面皮,显现出几分俊俏与腼腆。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泪痕中带着几分温柔与聪慧。小巧的鼻梁,吸气呼气,薄薄的鼻翼微微搧动,倒有一番灵秀之气。微微上翘的嘴角外,还印着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倒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模样。穿着田氏时常洗换的衣服,乍一看有些不合身,可她那瘦削的身材非常匀称,宛如粗棉布裹着一块温润的玉璧。刚刚洗过的头发,油光发亮,水淋淋地耷在后背,真如高崖顶上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
田氏眼前一亮,这哪里是捡来的疯姑娘,简直是花轿抬到家里的儿媳妇。昏黄的灯光下,田氏看得呆了。
从寒冷的野外来到温暖的农家,姑娘有一种如入母亲怀抱的亲切感。她告诉田氏,她叫刘玉婷,来到李家,就是李家的姑娘。如果嫌她是外姓人,她可以把姓改过来。
田氏连忙阻止说:“姓啥姓,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叫啥名,是爹妈起的,哪能随随便便说改就改呢。我留你在家里,做个干闺女,还随你的姓就是了。”
一到冬天,李良玉就陪着父亲,在肖明凡家的牲口棚里安歇,一来夜间好替父亲给牲口添草加料,二来父子俩躺在一床破被子里,暖和。开春之后,李良玉也不愿离开父亲。
当天夜里,田氏就让刘玉婷睡在自己床上。刘玉婷困极了,一沾床板,就甜甜地进入梦乡。几个月来的奔走漂泊,挨饿受冻,一盖上田家破旧的被子,姑娘由衷地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母亲的慈爱。
极大的同情心,促使田氏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今后将如何打发这姑娘,安排这姑娘,田氏没有考虑。李家一家人,都在肖家当长工,天亮后怎样向东家解释,田氏也没有顾及。
天刚麻麻亮,田氏起来,精心给刘玉婷做好饭菜,不忍心叫醒刘玉婷,就把饭菜温在锅里,用锅盖盖好,免得刘玉婷起来后凉了。一切安排妥当后,田氏才走到刘玉婷跟前,轻声细语地说:“姑娘,我去东家干活儿了。你困得很,多睡一会儿吧。起来后把煨在锅里的饭吃了,好好在家,啥地方都别去。等伺候东家吃过饭,我就回来。”
田氏顺手按按被子边,不让凉气透进被窝里,关住屋门走了。
打发肖明凡一家老小吃过早饭,李盼富套起那犋骡马,准备去山北边的坡地里耕田,田氏匆匆赶到丈夫面前,把她捡姑娘的事,告诉给丈夫。
李盼富听了,睁大双眼看着妻子,皱起眉头说:“看看咱这个家,没房没地,是个单门独户,一家人给东家扛长活儿。连吃的饭,都是东家的。再添一个吃闲饭的,东家能答应?”
田氏不以为然,反倒提醒丈夫说:“咋说是吃闲饭呢。人家姑娘十六七了,不憨不傻的,啥活儿干不了?咱良玉也十七八了,你就不想给他娶个媳妇?看看进喜小少爷,比咱良玉也大不了多少,媳妇都娶过两房了。”
听了田氏的话,李盼富突然意识到,儿子大了,已经到说媒成亲的年龄了。妻子的用意,他非常清楚。可是,像他这样一个外来户,别说没有姑娘上门,就是有,让她住在哪儿?李盼富又看田氏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大了,我做梦都想给他娶媳妇。可咱从大老远的地方,逃荒要饭来到这儿,要不是东家收留,咱到哪儿去安身?咱给东家扛长活儿,连住的房子都是东家的。哪有地方给孩子娶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再穷再苦,也得给孩子说门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打光棍儿吧。这姑娘也是外地人,家里遭了难,亲人没有了,早已无家可归。既然领回来了,咱好事做到底,说啥也不能再把她往外撵。咱把她收留在家,不管是做干闺女,还是做儿媳妇,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昨天晚上我就想好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先让她住到咱家。如果东家不愿意,咱可以把工辞了,回老家去。”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让她做干闺女,那姑娘保准没啥可说,要是做儿媳妇,恐怕不好开口吧。万一人家不乐意,这张嘴张开了,看你咋闭得住。就是人家乐意了,将来传出去,村子里人多嘴杂,可能还有人认为,咱是乘人之危,强迫人家姑娘的。咱来这村里十六七年了,我可不愿意让人在背后捣咱的脊梁筋。”
“姑娘乐意不乐意,你就别管了,好歹有我呢。只要你心里也有这打算,过两天我问问她。她要是同意了,咱就让她和良玉成亲。她要是不同意,咱就收她做干闺女。这样一来,良玉有了一个妹妹,将来办啥事,也不会太孤独。姑娘那么大了,帮我在东家做做饭,洗洗衣服总成吧。再养她一年半载,给她寻门亲,无论出嫁当了谁家的媳妇,也是咱家一门亲戚。东家万一不答应,咱就领着他们,回老家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既然这样打算,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千万别惹得东家不高兴。要是能和良玉成亲,千好万好,要是不成,也不能难为人家。”
李盼富说罢,就赶起牲口,下地去了。
田氏看看天色还早,就对正在后院喂鸡的贺氏说,家里有点儿事,想抽空回去看看。贺氏将一把玉米粒撒给围着她转的老母鸡,看看田氏,爽快地答应了。
田氏回到家里,就看到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进到屋里,就看到那仅有的几件家具,擦得锃光发亮。连几个蒲团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刘玉婷一看到田氏,急忙迎上来,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娘”。这青春少女甜甜的一声喊,喊得田氏像喝了蜜糖一样舒心适意。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姑娘一番。刘玉婷的俊美、灵秀,一下子印在田氏的心中。
田氏放心地回肖家干活儿去了,刘玉婷就把换下来的破棉袄破棉裤拆开,把里边的破棉絮掏出来,在院子里晒了一天。然后用一方粗布裹好放起来。把拆下来的表里洗净晒干,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改成一身合体的夹袄夹裤。又把穿在身上的不太合身的衣服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放到捶布石上,捶得平平展展,然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田氏的枕头边。
这天晚上,田氏一看到刘玉婷改做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仍然像刚刚浆洗出来的一样,更加喜欢她了。刘玉婷不仅懂事,善良,要强,而且手头灵巧,还有一手好针线。这个家需要这样的儿媳妇。此时的田氏,下定决心,要让这个捡来的姑娘做儿媳妇。
田氏返回肖家,把李良玉喊了回来。在田氏的安排下,只当兄妹俩见面。说了一会儿闲话,刘玉婷仍然跟田氏一起睡了。李良玉回到肖家,躺在那张木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直埋怨母亲多管闲事多操心。家里穷得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土,吃饭还得靠东家照顾,怎么能养得活这个捡来的姑娘呢。
埋怨总归埋怨,李良玉在母亲面前,一点儿也不显露出来。他知道母亲这一生不容易。无论母亲做什么,怎么做,李良玉都不反对。母亲执意要这么做,也有她的理由。
夜深人静的时候,刘玉婷躺在田氏身边。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屋里,照在刘玉婷的脸上。月光下的刘玉婷,越发显得清俊可爱。田氏看着刘玉婷,试探着说:“姑娘,你看俺这一家人咋样啊?”
刘玉婷说:“娘!说实话,从我记事起,除了我原先的那个家,我已经去世的爹妈,还没有见到过像恁这样好的一家人呢。”
田氏疲惫的心里闪出一道亮光,看到了刘玉婷给这个穷苦家庭带来的希望。她伸手拢拢耷在刘玉婷脸上的一绺头发,进一步试探说:“姑娘,娘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娘,我是个苦命人,爹妈都死了,家也没有了,连舅舅家也没有人了。在咱家里,你就是俺亲娘,爹就是俺亲爹,良玉哥,就是俺亲哥哥。有啥话,你只管说好了。”刘玉婷说着,眼眶里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
“那好,我说出来了,你可不要见怪,也不要烦恼。我不想让你当干闺女,想让你当儿媳妇,永远守在我跟前。”田氏慢言细语地说着,眼光热辣辣地落在刘玉婷脸上。
刘玉婷早有预料,听了田氏的话,脸涨得红红的,心脏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她静静想了一会儿,十分羞赧地说:“娘,我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命薄得像一张纸。要不是您救了我,我不是被狼吃掉,就是在山沟里冻死饿死。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恩人,我的亲娘。我不愿离开咱这个家,不愿离开您。让我做干闺女,我心甘情愿;让我做儿媳妇,我也没说的。”
刘玉婷的话,把田氏的顾虑打消了,也把她的心暖热了。静静的月夜里,田氏泪眼汪汪,把刘玉婷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深感觉到,那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夜。刘玉婷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安安静静地躺在田氏怀里,也深深地感觉到,那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舒心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