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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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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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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二十八章


随着噼噼剥剥的燃烧,无情的大火把黑夜中的城市卷入一片慌乱和骚动中。本来就不太大的淮源县城里,升腾的火苗卷裹着一阵阵浓烟,焚烧城市里的民房、作坊和店铺,把大街两旁的树枝烧焦了,也把城中人们的心烧焦了。

整个淮源县城,惨烈的火舌冲向空中,在撕裂肺腑的哭喊声中翻腾着,在惨不忍闻的挣扎声中翻腾着,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停息下来。

焚烧过的淮源县城,显得异常沉寂,好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大火掠去了生命,只剩下没有灵魂的空壳。

严寒随着冷风袭来,后半夜的城壕里,似乎返回到冬天。常思根凭着一个男人的体温,抵抗着如冰剑一样刺骨的寒冷。应秋珍把被兵痞撕破的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上,仍然抵御不住袭来的寒气。她被骇人的凌辱吓怕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常思根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前,用体温给她安抚,用豪气给她壮胆。

天又阴了。乌云,仍然浓浓地笼罩在城市上空,不透给被焚毁的城市一丝光亮。全城里的人,都被这无边的黑暗卷裹着,被这浓重的沉闷压抑着,被这厚厚的阴云禁锢着,没有人敢出来张望,更没有人敢出来走动。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在人们正常的生活中,公鸡该打明了。常思根知道,每当半夜一过,还未交五更的时候,在他的家乡双槐村,远远近近的雄鸡,就会昂起头颅,“喔喔”地叫个不停。近处的停下来,远处的又接上去。远处的刚刚息声,近处的又叫起来。雄鸡们是前赴后继的觉醒者,抗争者,奋斗者,用他们最有力的呼声,最响亮的嗓音,唤醒黑暗中沉睡的人们。雄鸡们雄壮有力的声音,一声声是嘹亮的冲锋号,激励那些早早醒来的人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一声声又是催人奋进的战歌,唱响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闪着雪亮光芒的刺刀,直把黑沉沉的夜幕挑破,露出染着血色的朝霞。

骚乱了大半夜的淮源县城,可爱的雄鸡好像被惨烈的火焰吓破了胆,扼住了喉,也好像被烧焦了躯体,焚毁了灵魂,夺走了生命,明明知道黎明就要来到,可怎么也唱不出一句响亮的曲调。

听不到雄鸡的鸣唱,黎明的脚步却没有停止,只是比晴朗的日子迟缓一些。看不到一点儿碧蓝的天空,望不到一丝缤纷的朝霞,也找不到黎明时迟迟不愿意退去的灿烂星辰。布满阴云的天空仍然黑沉沉的,像一个多次遭到命运摆布而心事重重的老人,阴沉着脸,没有一丝愉悦的表情。没有一丝风,潮湿的空气,好像抓上一把就会拧出半碗冷水。原本明亮的曙光,用剑戟一样的武器穿透浓密的云层走向世界的时候,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变得十分微弱。乌云像一口冰冷的黑锅,倒扣在人们的头顶,笼罩在人们的心上,最终没能挡住黎明的到来,没能挡住阳光那巨大的穿透力。淮源县的山山水水,仍然在黎明时分,渐渐地将傲岸不屈的躯体显现在人世间,虽然无精打采,但毕竟在体内孕育了新的力量。下垂的柳枝早已挂青,将要吐出娇嫩的叶芽。遒劲的毛白杨业已舒展筋骨,将要展现出柔弱的杨絮。山石缝里的荠菜,早已把娇嫩洁白的小花儿开满了梢头。

天,微微有些光亮,整个淮源县城,却死一般沉寂,连平日看到行人就追着汪汪狂吠的看家狗,也没有发出一声狂叫。顺大街吹来的冷风,从天而降的冷雨,把常思根和应秋珍的衣服吹透了,把他们原本火热的心浇凉了。天就要亮了,常思根却感觉不到一星半点温暖,应秋珍的嘴唇冻得乌紫,身体不住地颤抖。常思根站起来,看看显露出微微曙色的街道,把应秋珍从城壕里搀起来,顺着学校后边的院墙,悄悄摸回到学校后边院墙上的小角门前。

后边院墙上的小角门,像被兵燹吓傻的孩童,张着嘴呆立在那里。常思根来到小角门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他抬头看着呆立在那里的小角门,心头不由得升腾起一阵忧悒、沉闷和惶惑。校园究竟被毁成什么样子了,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应秋珍看着曾经让他们逃离危险的小角门,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突然哭出声来。

常思根下意识地捂住应秋珍的嘴。应秋珍一时间惊悟过来,凭借很大的力气,才抑止住洪水暴涨似的哭声。

穿过小角门,走进校园里,映现在常思根和应秋珍面前的,是被大火焚烧而坍塌的教学楼。这幢上下两层的教学楼,姥爷用了半辈子心血才营建起来,完完整整地传到父亲的手里。这座教学楼里,曾经传出过莘莘学子朗朗的读书声,教师抑扬顿挫的授课声,还有师生在一起谈心交流的说笑声。现在,这一切都成常思根和应秋珍的记忆了。教学楼坍塌了,支离破碎的肢体上,深深地烙下惨遭焚毁的痕迹。学校还怎么开学!学生还怎么上课!没有学校,那么多学生,该到哪里培养高尚的品格,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没有学校,那么多教师,该到哪里谋一份儿职业,找一碗饭吃!就连常思根和应秋珍,也无法想象将来要到哪里去谋生。

心有余悸的常思根,拉着应秋珍来到居住了二年多的小院门前。应秋珍突然挣脱常思根的手,跑进被烧毁的小院里。

院中的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一明两暗,曾经是他们温馨甜蜜的爱巢。常思根和应秋珍感情的融洽,生活的和谐,情爱的甜蜜,都在梳妆台前的镜子里透视出来,都在油盐酱醋茶的厨房里飘散出来,都在相拥相抱的枕边流露出来,都在执手相望的指缝间感受出来。屋里的家具那井井有条的摆设,饱含着夫妻之间的一个“爱”字。

现在,显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房顶塌陷,到处散落着被焚毁而浸泡在雨水中的木头。原先在房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蓝瓦,掉落在大火焚毁后的灰烬里,碎的碎了,烂的烂了。摇摇欲坠的墙壁上,残留着烟火焌黑的痕迹。屋里本来干干净净的地面,经过雨水的浸泡,到处狼藉斑斑。一些平常洗换的衣服,散乱不堪地丢弃在院子里。可想而知,小院被烧毁之前,遭到了兵痞们疯狂的抢掠。

应秋珍站在雨帘中的院子里,看着眼前这一副凄惨的景象,好像熊熊的烈火未曾熄灭,仍然在她心头焚烧着。血红血红的火舌,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把她本来就滴着血的心噬咬得疼痛难忍。遭受了这场空前的抢劫,应秋珍心中的快乐、幸福和希望,都被洗劫一空,只留下悲伤、痛苦和绝望。

常思根沉重的心头,好像压上了千斤巨石一样,显得更加沉重。面对焚烧得一片狼藉的院落,他拧紧眉毛,无声地咒骂那些坏了良心的兵痞。学校被毁了,岳父岳母被打死了,家院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他领着应秋珍,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份儿得以谋生的职业,将一个家庭重新建立起来?应秋珍的心里,一定比自己还痛苦,还难过。

应秋珍不顾墙壁有倒塌的危险,向她曾经居住过的爱巢走去。常思根想到应秋珍此时此刻的处境和心情,心头一紧,略微怔了一下,紧跟着也走进院子。

应秋珍走进她曾经享受过婚姻甜蜜的爱巢里,看到的景象,更加惨不忍睹。油漆得锃光瓦亮的衣柜,被烧得七零八碎。里边悬挂的结婚前才购置的崭新的长衫短褂,除了零乱地丢弃在雨水里的之外,都变成了灰烬散落在地上。经过雨水的浇淋,变成了一片一片灰褐色的泥灰。造型优美的梳妆台,已经被焚烧得不成形状。高高矗立在梳妆台上的明晃晃的梳妆镜,掉落在灰烬中,变成了碎片。应秋珍的心,就像掉落在灰烬中的梳妆镜一样,变成了碎片。父母的死亡,家庭的毁灭,像一把利刃,直刺应秋珍的心脏,把她的心脏捅出一个无法缝合的大窟窿。应秋珍看着眼前破败的房屋院落,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她还是用最大的努力,把升腾起来的悲痛勉强咽了下去。这时候的应秋珍,止不住泪流满面,紧紧咬着嘴唇,尽量堵住直往上涌的悲痛哭声。

时常微笑着的程柏梁的遗像,和丈夫常思根的结婚照,原来都是挂在洞房墙壁上的。程柏梁那永远微笑着的面容,曾招引出应秋珍多少痛苦与甜蜜交织在一起的回忆和思念。现在,两个四方形的镜框已经掉落在被焚毁的洞房地面上,镜框面上罩着的玻璃,已经脱离母体,在墙根处粉碎了。镶嵌在镜框中的结婚合影照和程柏梁的遗像,都变成了一团焦灰。合影中的新婚夫妇,那相偎相依的影像已经没了踪影。永远微笑着的程柏梁,再也不会对她微笑了。一对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结婚合影,是留给应秋珍新婚甜美的印记,被蜕化变质的党国部队里的军人砸烂了。一个在抗日战场上冲锋陷阵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留给应秋珍惟一的纪念,被他后来的兄弟们烧毁了。应秋珍再也寻找不到靠在常思根身边的幸福感了,再也找不到初恋的情人程柏梁的音容笑貌了。眼前的惨景,在应秋珍心头引发出来的,是满腹里极度痛苦的回忆和思念。

应秋珍抑制不住心头涌上来的泪水,猛地扑过去,泪眼汪汪地盯着砸烂的再也看不到影像的结婚照,被烧毁的再也看不见的程柏梁遗像,悲痛的浪潮在心底翻涌着,想要冲破心肌的堤坝,把痛断肝肠的悲愤,化作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可是,尽管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织,她仍然紧紧咬着嘴唇,始终没有哭出声音。慢慢地,嘴唇里渗出殷红的鲜血,淌在下巴上,滴到湿漉漉的地面。

应秋珍颤抖着双手,把镜框从地上捡起来,双手捧着,大睁流泪的眼睛,仔细审视着,认真回想结婚前拍照时激动的心情,回忆程柏梁送她照片时微笑的容颜。痛苦悲伤的泪水,一滴滴地从脸上落下来,滴落到空洞洞的木制框板上,汇聚成一汪泪泉。嘴唇上的鲜血也滴下来,滴落在空洞洞的木制框板上,和那汪泪泉交融到一起,在已经焚烧得一塌糊涂的底板木纹上,聚成一滩血和泪的鲜红。

常思根跟进来,静静地站在应秋珍背后,默无声息地看着她悲痛痴迷的神情,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说不出来。

常思根很清楚,应秋珍太珍惜来之不易的新婚甜美了,也太爱初恋的情人程柏梁了。她满怀对民族解放的信念,满怀对抗击倭寇的激情,满怀对抗战胜利后幸福生活的憧憬,亲自把程柏梁送到炮火连天的抗日前线。从送走程柏梁的那一刻起,她就热切盼望抗日战争的早点胜利,盼望和她一样爱好和平的人们能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盼望程柏梁和他的战友一道,早一天胜利凯旋。抗战胜利后,她就和程柏梁一道,双双走上婚姻的神圣殿堂。抗日战争还没有取得最后胜利,应秋珍却盼来了程柏梁战死沙场的噩耗。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人一走到背运里,喝口凉水也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连树叶落到头顶上,也会砸出个血窟窿,一阵风吹过来,也会赶走灵魂。在应秋珍悲痛欲绝的时候,偏偏遇到假洋鬼子的企图凌辱。若不是自己路遇相救,应秋珍可能就带着永远的屈辱而奔赴黄泉了。不知道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机缘的巧合,让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正在谋寻职业的自己和应秋珍相遇相知,结成了夫妻。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雨箭从空中攒射下来,要把平平坦坦的大地穿出千万个窟窿。常思根激愤苦闷的心,应秋珍悲痛残破的心,周围被烧得惨败的房屋,都笼罩在绵绵不息的雨肚里。大街上,传过来践踏泥泞路面的声音,咒天骂地的声音。走上街头的人们,无不咒骂乌云封锁的天空,咒骂淫雨连绵的天气。

“天亮了,赶紧走吧。再不走,万一出了意外,想走都来不及了。”常思根心情沉重地提醒应秋珍。

应秋珍回头看着默默站在背后的丈夫,猛然间鼻腔一酸,心中大恸,伏在常思根怀里,哭出声来了。那声音低沉,却非常悲凄。

常思根为应秋珍擦掉满脸的泪水,拉起她冻得冰凉的手,就向外走。

应秋珍一句话也没有说,向焚烧得残破不堪的屋里看了一眼,把焚坏的两个镜框重新挂在墙上,非常顺从地跟着常思根,离开了父母为她筑起的已被焚毁的爱巢。

“两个照片都毁了,咱俩的合影,以后可以再照。柏梁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照了。”常思根向前走了两步,对天长叹一声,非常惋惜地说。

“人死了,照片也没有了。无论咋说,他都是一个抗战英雄。我要一生一世,装在我心里。让他永远永远在我的心里。”应秋珍回头看了看,说出口的话,平静里边抑制不住的是万分悲痛,更含有无不留恋的成分。

常思根和应秋珍从已被焚烧得残破不堪的院子里出来,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看看低低压在头顶上翻涌着的乌云,思索着该往哪里走。

“去看看爸妈吧。他们被打死了,死得那样惨。咱就是走,永远不再回来,也得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应秋珍泪眼汪汪地看着常思根,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又似哀求地说。

“走吧,无论怎样,也得再看看他们。最好能给他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坵起来。过个一两天,没有什么危险了,咱就找一片好地方,安葬他们。”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急匆匆来到父母的住处。

那栋小楼,被焚烧得面目全非。沙发和衣柜,都被烧毁了。没有燃尽的木板横橕,带着火舌吞噬的痕迹,散落在地上。满柜的书籍,被烧毁的变成了灰烬,没有燃透的残页,在淫雨中仰天哭泣,咒诅那些不知书中情理的刽子手。昨夜的血迹已经顺着雨水渗入泥地。父母亲的尸体,还有被打死的兵痞,静静地躺在泥水里。屋里那个戆头戆脑军官模样的人,烧焦的皮肉中,散发出一股焦臭的气味。

两只饥饿的苍毛狗,纵起身子,像心虚的小偷被人发觉似地惊恐地逃跑了。

人世间骇人听闻的惨剧,头顶的青天也不忍心再看,躲在浓密的阴云背后叹息。实在憋不住满腹的悲伤,积蓄的眼泪洒落得到处都是。冰凉冰凉的雨水,从空中洒落到常思根和应秋珍身上。常思根和应秋珍,不论是身上,还是心里,都感到一阵比一阵寒冷。

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心里,各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他们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在楼前空地上挖了一个墓穴,暂时把父母的尸体坵在那里。

常思根和应秋珍有一个共同的渴求。等一两天危险过去之后,就给父母找一片清净的地方,开穴造墓,把他们的遗骨移葬过去,了却后辈人的一桩心愿。

应尚礼一介文弱书生,时时处处,听从党国的指令,为党国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益。淞沪会战中八百壮士悲壮的事迹传来,台儿庄战役胜利的喜讯传来,他为党国军队抗击日寇的英勇顽强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些英勇顽强的部队,像一座巍巍的大山,挺立在九州大地上,撑起了祖国的半个天。那些英勇抗敌的将士,在残暴的日本强盗的淫威面前,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着来犯者的刀枪,挫败了日本鬼子的威风。这二年,尽管东北战场惨败,徐蚌会战失利,北平不战而降,应尚礼仍然对党国军队怀着信任之心,对党国军人怀着崇敬之情。当县长朱运来给他下达任务的时候,他尽管认为学校不宜驻扎军队,但还是顾全大局,接受了这一任务。万万没有料到,他报国之志未酬,却惨死在对党国军队的信任之中。即使在驾鹤西去的途中幡然猛醒,也不能再在生命的道路上重走一遭了。

草草地坵好父母的尸体,天就大亮了。常思根和应秋珍,无暇在父母灵前致哀痛哭。多雨的季节,气候难测,纷乱的社会,时局更加难测。黑云压顶,风云多变的时候,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此时此刻,常思根和应秋珍需要的,就是尽快离开,找一个能够藏身避难的场所。

常思根和应秋珍,双双站在应尚礼和夏青荣居住过的小楼前,向临时坵在院中的父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相互间对看了一眼,不由得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心头像被刀枪捅破了似的,疼痛难忍。他们真不忍心离开这里,可是,外面的情况,谁也摸不准是什么样子。乌云压在头顶,常思根和应秋珍心里面升腾起来的,是大祸临头的一种预感。曾经温暖的一个家,被兵燹焚毁了,再在这里呆下去,可能会招来更大的灾难。焚烧后的爱巢不能存身,焚烧后的小楼也不能呆下去了。无可奈何中,常思根拉着应秋珍,应秋珍跟着常思根,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父母曾经居住过的楼院儿。

他们朝学校大门口走去。想走出学校大门,看一看街面上到底什么样子了,有没有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原本雄伟壮观的学校大门,也没有逃脱兵燹的摧残,两边的墙壁还高高地矗立在大街路北,像两个死不瞑目的坚强卫士,直着坚硬的腰板挺立着。常思根和应秋珍知道,过往的岁月里,每当他们走向学校的时候,这座大门老远就敞开两扇紫红色的门页,把美好的襟怀坦露在他们面前。常思根和应秋珍,只要走进雄伟壮观的大门,就好像进入凌霄宝殿,那里有灿烂的阳光,多彩的云霞,翠绿的仙草,艳丽的鲜花,巍峨的宫殿。那里的知识就像天上镶嵌着的宝石般的星星那样多,一颗颗都闪动着晶亮的眼睛,给师生的心灵注入无穷的智慧。把莘莘学子的心灵,清洗得和颗颗星星一样纯洁而明净。常思根和应秋珍还感觉到,那里的知识就像汪洋里泛着波纹的海水,有着深不可测的奥妙,泛出的光粼特别诱人,让无数花季雨季的学子,义无反顾地扑进它宽厚温馨而又深奥的怀抱中,尽情地畅游,享受馈赠给他们的快乐。

现在,学校的大门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门洞,像一个苍老得不能再苍老的人,大张着没有牙齿的干瘪瘪的嘴巴,无声地呻吟,无言地哀叹,又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大张着空洞洞的眼眶,惨淡失神而又无力。那个尽心尽力看守大门的老者,静静地躺在一片满是灰烬的废墟中,再也看不到富有朝气的学子们进进出出向他问好,再也听不到心静如水的学生们快快乐乐的读书谈笑声了。展现在常思根和应秋珍面前的,不再是天宫里琼楼玉宇般的美丽和精彩,而是野火焚毁后留给地面的悲凄与残破。

应秋珍看着空洞无神的大门洞,内心的痛苦漩涡般在心头旋转,把她那颗滴着血的心拧成了一根麻花。她欲哭无泪,欲嚎无声,头晕目眩,天和地都倒了个个儿。洞开着的大门,摇摇欲坠,就要倒在应秋珍身上,把她压在一堆碎瓦烂砖之中。她好像失去知觉,忘记了躲闪,不知道逃避,勉强掂起沉重的双脚,走到大门楼下边。她扶住门框,仰面看看行将倒塌的门楼,定定神,艰难地迈出了门槛儿。

常思根看着大门洞残败的景象,再回头看看遍地瓦砾的校园,一种沉重的感觉压迫着他的心。他的灵魂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几乎崩溃了。几天前还是书声朗朗的红墙绿院,转眼之间,竟成了惨不忍睹的断壁残垣。无情的兵燹,焚毁了学校的一切。有夏家一代人的心血和汗水,有应家一代人的智慧和勤苦。要恢复学校的元气,困难重重。常思根痛苦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从校园里走出来。

来到街头,常思根和应秋珍回头看看,大门口留下的断壁残垣,在用残缺不全的肢体,向世人昭示不幸的遭遇。大火焚烧后的学校,成了一片废墟。雨不停,云不散,草不生,花不开。

乌云像一块连天扯地的黑色挽帐,铺展在天幕上。雨水从天空中洒落下来,被焚烧得千疮百孔的楼房茅舍,在县城的各个地方呻吟悲泣。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树木,连铺在大街路面上的青石板,都在浑浑噩噩的雨水中挣扎,显现出不甘屈服的身姿。

遭到劫掠后的大街上,身穿黄鼬皮毛一样颜色衣服的士兵,早已不知去向。开拔前的疯狂,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常思根很小的时候,就听老祖母说过,大凡快死的人,在灵魂出窍之前,总会出现一些异常的匪夷所思的举动。这一异常的匪夷所思的举动过后,无疑就走向人生的终极之地了。

常思根很清楚,这支队伍开往大别山去了。那里的春风,已经吹散了阴云,吹融了雪霜,吹暖了山头,唤醒了大地。在校园里驻扎过的这支队伍,容不得迎春花的开放,容不得青草的苏醒。他们要用像头顶上戴着的钢盔那样的坚冰,继续封锁寒冷的大地,像腰里扎着的武装带那样的绳索,继续束缚刚刚升起的太阳。

部队进驻学校的时候,常思根没有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恶,只是对应尚礼说,学校是科学知识的殿堂,是培养英才的圣地,不应当让部队驻进来,不能让枪炮来侵占传播辉煌的历史文化的神圣殿堂。应尚礼痛苦地摇摇头,上司的命令,他只有服从的份儿,执行的份儿,没有分辩的份儿,更没有拒绝的份儿。

神圣的殿堂遭遇兵燹,这一洗劫空前绝后,这一灾难令人发指。这是不是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常思根无从知晓。

县城里有人哭出声来了。先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哭声,透过雨帘传过来,比刺激皮肤的冷雨还冰凉。慢慢地,哭声多起来。远处的,近处的,交织在阴雨中,汇成令人心碎的声浪,给沉寂的黎明,涂上了一层凄冷的色彩。淮源县城的黎明,处在阴暗晦湿的天气里,在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心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常思根要在冷雨凄凄的黎明时分,领着应秋珍离开县城。如果走得迟了,说不定还会有更惨重的灾难降临到头上。打死党国的官兵,一旦官府追究起来,常思根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罪责。

学校被大火烧毁了,成了牵连到常思根和应秋珍命运的是非之地。常思根的第一选择,就是赶快离开。只要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在万众痛哭的黎明时分,在滂沱大雨的倾泻中,常思根拉着应秋珍的手,急匆匆从学校大门口走开了。

本来就不太大的淮源县城,像一个身体十分虚弱的病姑娘,遭到凶猛残酷的强暴一样,变得冷落萧条,破败零乱,甚至奄奄一息。冰凉的雨水,像飞速攒射的子弹,击打着大街两旁的店铺和住宅。街面上凄冷荒凉,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几家杂货铺开了门。门前的房檐下,支撑着遮挡风雨的大块油布。店伙计一边心神不安地修理被砸坏的门板,一边心有余悸地左顾右盼。

大街上,穿黑制服的警察多了。他们披着雨衣,背着长枪,掂着警棍,在雨帘中不住地晃来晃去。宽宽松松的雨衣,把扎在腰肩上的武装带隐藏在里面,把大盖帽上那一圈像缠着的白孝布遮掩起来。

在遭遇兵燹的时候,这些穿黑制服的警察,吓得失魂落魄,像蜗牛一样,把身子蜷缩进薄薄的脆弱的躯壳中,不敢出头露面。谁都怕一不小心,惹出是非,招来祸端。县城被劫掠之后,他们感到灾祸已去,把身子从躯壳里伸出来,慢慢地在大街上爬行。调动灵敏的嗅觉,四处搜寻他们认为的可疑分子。

淮源县城里的政治气氛,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国民政府县党部的县长朱运来恐慌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好心好意开门迎客,反而引狼入室,迎进门的却是一群强盗。曾经多次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奋力拼杀过的朱运来,严格遵守部队纪律,在战场上英勇奋战,杀敌立功。他所率领的部队,骁勇善战,指哪打哪,所向披靡,具有坚不可摧的战斗力量,并且军纪严明,爱民如子,颇受老百姓的欢迎。只要一听说是他率领的部队,日本鬼子就吓得魂飞魄散,不战而逃。他严格要求属下,维护老百姓的利益,不能见利忘义,骚扰民众。如果发现有骚扰民众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只要情况属实,就严惩不殆,绝不手软。朱运来凭借着铁一般的纪律,率领他的部队,在抗日前线打了一场又一场漂亮的胜仗。

在黑暗得令人窒息的夜里,朱运来得到驻扎在淮源中学的官兵淫侮市民、抢掠财物的消息时,大为吃惊,他根本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部队已经开拔出城,连跟他这个一县之长打个招呼都没有,倒使他窝了一肚子气。朱运来又痛心,又气恼,又愤恨,不住地怨天恨地,骂爹骂娘。日本鬼子投降之后,这支党国的部队,竟然退化得如此之快。像这样的部队,还能打胜仗吗?还能赢得民众的敬仰与爱戴吗?长夜漫漫,冷风凄凄,朱运来再也睡不着觉。他披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中华民族十多年的抗日战争,难道是靠这样的部队,把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打败的吗?朱运来心中,对这支部队的所作所为十分不解,甚至对这支部队的性质也产生了怀疑。

无论朱运来怎么唉声叹气,怎么骂爹骂娘,怎么搓手顿脚,怎么百思不解,还是无济于事。引狼入室,大祸铸就,怨天天不语,怨地地无声,只有满天的乌云压在头顶,压得朱运来那颗激荡着的心沉沉的,闷闷的,重重的,疼疼的。他好像从高高的崖顶上由极快的速度摔进无底的深渊,五脏六腑全部摔成了碎片。扯天扯地的淫雨,无情地袭击他的心。那颗原本火热的心,被侵袭得冰凉冰凉,像揣着一大块冰垞垞。

怨归怨,恨归恨,眼下,这支本质退化的部队,给县城造成的创伤,还得他朱运来想方设法去医治,给县城留下的残破局面,还得他朱运来绞尽脑汁去收拾。已经把极度悲愤的居民逼到了疯狂暴怒的临界点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全城居民的大暴乱。隐藏在民众中的地下共产党人,一定会暗地里鼓动人心。大深山里的游击队,很有可能乘机攻进县城,号召人民起来,打倒国民政府。专署的殷专员,一夜间打来三次电话,要他密切注视共产党的秘密活动,防范山里游击队进城。县城里出了始料不及的大事,朱运来急头怪脑,如坐针毡,天还没亮,就召集县党部的各级官员开会,要求在全城严密布防,加强巡逻,严防共产党煽动居民暴动。

天亮了,乌云不但未散,反而压得更低,淫雨不但未停,反而下得更猛。气氛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紧张,局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酷。

常思根拉着应秋珍,刚刚来到街口,就看到未曾倒塌的墙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并排贴着两份儿告示。一份儿是淮源县国民政府加强社会治安防止暴乱的,另一份儿是稽查举报动乱分子和探查共产党秘密组织的。这并排贴着的两份儿告示,好似一对连体婴儿,把未知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新涂的墨汁经不住雨水冲刷,漫漶的字迹模模糊糊,常思根和应秋珍还是能分辨出来。告示上说得明白,凡是在县城里煽惑民心,替共产党说话,扰乱社会治安者,一经查出,立即逮捕,不分情节轻重,一律按共产党论处。落款处的县党部大红印章,被雨水淋成了一滩鲜红,像无辜居民身上渗出的鲜血。

看到这样两份儿告示,常思根不由得直打寒噤。身上的凉气,直透到心里,使郁闷忧悒的心境变得冰冷而恐慌。

情急之下,一怒之间,杀死了中央军的官兵,无论怎么说,也是家灭九族的重罪。一旦查出来,不但自己身首分离,就连双槐村的父老乡亲也要受到连累,遭遇祸患。年轻气盛的常思根,凭着一腔热血,几分义气,竟然不顾头青眼肿,惹下了不可收拾的灾祸。常思根看到这两份儿告示,真有些后怕。

二年前,常思根怀着对日本鬼子的满腔仇恨,不论分说,把县太爷的公子杜民德打死了。虽说是误杀,但如果查出来,县长杜金路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不知是上苍有眼,还是意外巧合,让常思根躲过了那场意想不到的灾祸。先是成群的饿狗,你撕我拽,把杜民德的尸体撕吃了。能啃的骨头也被嚼碎咽进肚子里,啃不动的,拉得满城壕都是。紧接着一场特大暴雨,雨水卷起城中的污垢,汇成一股股污浊的水流,漫进城壕,和杜民德的血迹混在一起,淹没了满城壕的青蒿。再加上天气酷热,警察懈怠,案件的侦破就此搁浅了。

如果刑侦队员全力以赴认真破案,再难破的重案大案,也会破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令常思根侥幸的是,杜民德在县城里作恶多端,臭名昭著,不但平民百姓怕他恨他,就连官府衙门里的大小官吏都讨厌他。案件一发生,警察们嘴头上不说,暗地里庆幸,哪路神仙派来天兵天将,把杜民德抓到阴曹地府里去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也不肯尽心尽力。县太爷和警察局长貌合神离,明争暗斗。案件一发生,警察局长表面上装模作样,实质上另有心计,巴不得杜民德一案沉入大海,永远不再浮出水面。他见风转舵,顺风撑船,见利就上,见好就收,阴一套,阳一套,糊弄得杜金路有苦难言。

这一次可比不了那一次了。常思根枪杀的,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不是误杀冒充日本兵的假洋鬼子,而是明明知道是中央军官兵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杀害的;不是在黑夜中的城壕中,而是在黄昏时的校园里。现在,那几具尸体,还在楼院的废墟里躺着卧着。刑侦队用不着调查,用不着侦破,就能把凶手锁定在常思根身上。毒蛇缠住身子,绳索套住脖子,再想逃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走,出城!”

常思根斩钉截铁地低声说了一句,拉起应秋珍就转入路南边的一条胡同。穿过小胡同,就能走到县城的东南角,翻越城墙,逃出城外。常思根早就知道,在城墙的东南角,有一处豁口能翻越出城。

常思根要快刀斩乱麻,在朱县长及一应官员还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就逃进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保住一条命,迟早会找到一条生路。

常思根领着应秋珍,刚走进胡同还没有多远,就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面色煞白地哭喊着,从残破的院子里跑出来。

常思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应秋珍非常害怕,惊慌失措地躲到常思根背后。

“好人哪,救救我家孩子吧。都是那些杀千刀的,逼得她没法活了!”

中年妇女猛然跪在常思根面前的泥地上,拉住他的胳膊。哭着说着,非常惨痛。

“孩子咋了!”面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常思根没顾上多想,开口就问。

“昨天晚上,土匪冲进来。她没法活了,关住门上吊了。”中年妇女哭着说着,指了指院子东边的厨房门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命关天的时候,常思根又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他迈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慌忙忙跑进院子里。

中年妇女跟进来,哭着说:“在厨房里,她插上门,咋喊也不开。”

常思根向四周看看,靠近主房东山的地方,有一间低矮的厨房。一个土坯垒起的烟囱,默无声息地在门口旁边傻愣着。

常思根上前推推厨房门口那扇单薄的门板,没有推开。他抬起脚朝门板猛力跺去。“咔嚓”一声,门板折断了,腐朽的门轴也断裂了,单单的一扇薄门板,歪到一边去了。

厨房不大。一个年轻轻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檩条上耷下来的一个木头挂钩上悬吊着。这是一个悬挂食物的挂钩,用一个不太粗的树杈做成。一根粗而结实的麻绳,从二檩上吊起木钩。常思根知道,在双槐村老家,母亲就常常用这样的木构吊着一只篮子,以防老鼠和野猫偷吃放在篮子里的食物。现在,在这个贫困的家庭里,二檩上悬挂着的木钩,竟成了一个苦命女孩儿的勾魂索。

常思根急忙抱住姑娘,把她从那条用碎布条拧成的绳套里取下来,抱到门外,平平地放在泥地上。姑娘的魂魄,随着阴间来的勾魂鬼魅,早已走过奈何桥。常思根让应秋珍为姑娘做了人工呼吸,也没能把姑娘的魂魄招回来。

中年妇女跪在姑娘身边,一边哭,一边把姑娘瞪着的眼睛闭合起来,还不住地埋怨自己。“闺女啊,妈没本事,护不住你啊!恁爹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你今年才十六岁啊,就走了这条路。你撇下娘走了,叫娘今后依靠谁啊!”

听着中年妇女的哭声,常思根这才意识到,不能在这里久停,就说:“大婶子,别哭了。孩子这样走,可能心里还比较好受些。俺家也有人被这群魔鬼枪杀了。俺是逃命的,得赶快走。如果能活着回来,俺就当你的儿女。”

常思根说罢,站起身来,拉起应秋珍,就往外走。

“恁俩回来!先别急着走。”

常思根和应秋珍返身站住,中年妇女已经追上来,哆嗦着一只手,指着应秋珍,对常思根说:“孩子,就让她这样到外边去?”

常思根看看应秋珍,脸忽然红了。应秋珍身上被兵痞撕破的衣服,遮不住肉体。

“俺闺女死了,不再穿衣服了。她还有几件衣服,虽然破些,也能让姑娘遮遮丑。恁等等,把衣服换了再走。”

中年妇女说着,回身走进堂屋,掂出几件破衣服,招呼应秋珍进去更换。

应秋珍看着常思根,感到有点儿突然,也有些无所是从。

常思根说:“你去吧,听大婶的。”

应秋珍跟着中年妇女走进屋里,跪下去磕了几个头,接过中年妇女递给她的衣服,把身上被撕破的衣服换了下来。

“走吧。老天爷保佑恁。”中年妇女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老天爷,开开眼吧!保佑这对落难人吧!”

常思根和应秋珍,再次谢过中年妇女,急急地向冷雨中走去。

他们穿过胡同,来到县城东南角的城墙边,左右看了看,才放心地越过满是枯草的城壕,向城墙根走去。

雨,下得更大了。冷雨打在泥泞的道路上,打在颤栗的枯草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几个穿着黑制服的人,抱着长枪躲在街头的店铺屋檐下,缩着脖子避雨。常思根和应秋珍,来到城墙的豁口处,扯着干枯的树枝,翻到了城墙外边。

从城东门和城南门延伸出来的官道,常思根和应秋珍都不敢走。他们沿着山根处的羊肠小道,直向东南方的大山里走去。一连绕过好几个山包,他们才转弯向西,想回到远离县城的双槐村,看一看可爱的家乡,给父亲母亲鞠个躬,给弟弟妹妹告个别,再去寻找可避风雨的安全港。他们走了好长时间,直到走得累了,才敢停下脚步,躲进山腰间一座无人看管的破庙里避雨。

常思根看看面前被冷雨吞没的大山,咬咬牙,坚定不移地说:“城里和乡下,都没有活路了。咱找游击队去,好吗?”

应秋珍看着常思根,点点头说:“咱俩住进同一间屋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城里也好,乡下也行。去找大山里的游击队,我也跟着你。”

在空旷寒冷的山野里,常思根听到应秋珍这么说,心头涌上来的一股暖流,抚慰着他的心。应秋珍紧紧偎依在丈夫身边,常思根的心里,才感到一阵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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