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过早地降临淮源县,在城里的街道上,乡村的田野里,肆虐了整整一个冬天。立春好长时间了,春寒迟迟不肯退去。乍暖还寒时节,寒风一吹就下雪。
这场风雪,持续了两天一夜,才渐渐停下来。刚刚出现的一点儿春意,又禁锢在铺天盖地的严寒里。风停了,雪住了,大片大片的乌云还不情愿消散,非常顽固地在空中漂浮着,把太阳逼进厚厚的云层后面,想阻挡阳光向大地上照射。
雪后初晴的第三天,常思根领着应秋珍,离开淮源县城,顺着曲曲弯弯满是泥泞的山路,向双槐村走去。走到双槐村头的时候,太阳才从云缝间露出脸盘。
风雪过后的双槐村,山上山下,村内村外,刚刚出现的些许暖意,又被摧残得一片凄残。
山上的樱桃树,刚刚开放的花儿被狂风吹落了,躺在积雪上惊悸颤栗。山坡上刚刚冒出绿芽的小草,埋在积雪里,尖尖的嫩芽冻伤了,贴在地面上直不起头。傲然挺立的马尾松,折断的枝条,带着累累伤痕从树冠上垂下来,顽强地和春寒抗争。
向阳的山坡上,积雪开始融化。背阴的山凹里,残存的积雪,像一片片坚硬的铁甲,紧紧地箍着刚刚返青的麦苗。被大雪围困的狐狸山猫子,难以忍受迟迟不退的寒冷与饥饿,满山凹里觅食吃。积雪的表面,留下了一串串杂乱的脚印。
房顶上的积雪,筋骨酥软,融化成冰凉的雪水,顺着屋檐噗噗嗒嗒往下滴,在檐下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小溪。被雪水浸湿的街道上,弥漫着从地心蒸发出来的雾气。
常思根和应秋珍走得很累,脚底下是漫长的泥泞路,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他们来到青石砌墙蓝瓦覆顶的大门楼台阶前,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你们回来了。看看累的,快到屋里歇歇,暖和暖和。今年这天气,立春这么长时间了,还在下雪。”
孙氏迎了出来,不住地埋怨春寒料峭的天气。
院子里的积雪清扫过了,铺成甬路的石板,好像刚从深潭中捞出来一样。甬路两边的地面,仍然湿漉漉的。
“我想恁俩也该回来了,后天就待客,定下的喜期,别说天晴了,就是天不晴,下黑雪,咱也得发轿娶媳妇。”
常运乾坐在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吸旱烟,看着走进来的儿子媳妇,站起来,把吸过的烟灰在门框上磕磕,又伸进烟荷包里装烟丝。
常思根走到父亲跟前,说:“爹,要不是下大雪,我和秋珍早就回来了。”
常运乾把装满烟丝的烟袋锅从烟荷包里取出来,用大拇指在烟锅上按了按,说:“恁弟弟要娶媳妇,我和恁妈都等着恁回来。今天上午才杀的猪,肉都在东屋里晾着。你富贵大叔马上就来劳作,就等着恁回来帮忙呢。看看身上,让恁妈找些衣服换换。”
应秋珍说:“爹,天一放晴,雪就开化了,到处都是泥。路上一跐一滑的,不好走。不然的话,我们早就到家了。”
应秋珍甜甜的一声“爹”,喊得常运乾眉开眼笑,满脸的皱纹也舒展开了,笑嘻嘻地看着应秋珍,说:“回来了就好。恁妈昨天夜里还唠叨,怕恁在路上作难。”
孙氏从里间屋拿出几件干衣服,说:“已经到春天了,谁也没有想到,天还这么冷。恁俩能回来就好,换换衣服吧。”
常运乾点上一袋烟,啪嗒啪嗒抽了两口,接着孙氏的话茬儿说:“这是恁妈连夜赶着做的。怕天不晴,淋湿了衣服,没替换的。把衣服脱下来晾晾,后天待客时再穿。”
应秋珍把孙氏递过来的衣服接过去,和常思根一起,来到堂屋东间里,脱掉沾着泥点子的衣服,换上干净的。
太阳西斜的时候,村中那位胖胖的大厨常富贵,领着两个徒弟常勤生和常连忠,带着刀、铲、瓢、勺一应厨具就来了。常运乾夫妇连忙迎上去,说了许多客套话。
常运坤夫妇和两个孩子,都来帮忙。何狗胜也来了,听常富贵指挥,搬柴递碗拉风箱,一刻也不闲着。
常富贵是双槐村常姓家族中的人,和常运乾是隔几代的远房兄弟,两家关系平时就很近。走进常运乾家的大院儿,也不客气,就指挥两个年轻的徒弟,和常家的小辈儿一起,搭帐篷,垒锅台,掏灶膛,虑菜单,摆案子,忙活起来了。
常思本和泥,常思银、常思旺姐弟俩,帮助常思源搬砖。大厨常富贵手脚麻利,手拿瓦刀,铲泥垒砖,不一会儿工夫,一座炉灶就在厨房窗外的空地上砌成了。
孙氏抱柴烧火,常思美刷锅洗碟,大厨切肉做菜,常思根和应秋珍在一边帮忙。一桌四荤四素菜肴,没费多大工夫,就在常富贵的菜刀锅铲下做出来了。
孙氏烧了一大锅米粥,常思美和应秋珍,帮助盛饭分筷。常思根打开从城里带回来的一瓶酒,给每人斟了一杯。一桌饭菜摆放好,常运乾、常运坤两家人合在一起,还有何狗胜,都陪着常富贵,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前,一边喝酒,一边吃饭,一边听常富贵安排明后两天的事情。
常富贵喝了几杯酒,脑门上放出光亮,话也多了。和常家父子扯了一阵闲话,看看没有什么事了,就端起常运乾递过来的两杯酒,一口气喝干,领着两个徒弟走了。刚走到大门口,又特意返回身,对常运乾和常运坤说,明天一大早,他就领着两个徒弟过来。
嫁闺女,娶媳妇,送祝米,庆寿辰,是双槐村家家户户颇为隆重的事情。办事之前,本家本族的爷儿们,要聚在一起,商量办事的诸多事情。估计来多少位客人,摆多少桌酒席,用多少个忙人,买多少样蔬菜,都要考虑周全。山里人办事,图个顺顺当当,不准有半点儿马虎,免得街坊邻居耻笑。
常思本的未婚妻,名叫崔春枝,比常思本小一个半月。宋媒婆掐着指头算了算说,两个人都是金命,命相匹配,门当户对,金命配金命,好运到来生,是一对绝好的姻缘。在宋媒婆的撮合下,经过见面相亲,换帖认门,送喜过礼几大程序,只剩下抬花轿迎娶了。花轿一进门,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崔春枝就成常家家族里名正言顺的媳妇了。
本家爷儿们都来了,媒人宋大妈不请自到。他们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周围,抽着烟,吃着糖,谈论着东村里的小伙儿,西村里的姑娘。孙氏领着应秋珍和常思美,一盘一盘把大厨准备好的一桌菜肴摆上来。常运乾烫了一壶酒,先给宋媒婆斟了满满一杯,然后一一给本家爷儿们斟上。最后,他自斟一杯,端起来说:“爷儿们弟兄们,思本这孩子,后天就要娶亲。这是咱常家的一件大喜事。今天请媒人和爷儿们弟兄们来喝几盅,帮我谋划谋划这个事儿。今年开春晚,天气有点儿冷,我先敬媒人和爷儿们弟兄们两杯酒,暖暖身子。”
本家本族的爷儿们弟兄们,应和着相互看了看,一个个端起酒杯,把烫得暖融融的水酒喝下去。宋媒婆在常运乾的劝让下,也端起酒杯,高高兴兴地喝了几杯。
在双槐村的大家族里,凡是家里商谈娶亲大事,除了保媒的之外,妇女和未成年的孩子不能参与。菜肴水酒摆放到餐桌上之后,家里所有的姑娘媳妇,都自动离开了。常思根劝本族爷儿们喝了几杯酒,就去到堂屋的西间,给常思本布置新房。应秋珍就到西厢房的诊所里,帮助常思美摆放药瓶,整理药柜。常思银吵吵闹闹说瞌睡得眼皮睁不动了,郑氏就领着常思银常思旺姐弟俩,回家睡觉。
孙氏趁常家爷儿们商量事情的时候,拿了一沓黄裱几炷香,领着常思本,来到十字街口。点上香,燃着表,让常思本跪在大槐树下,向树神磕头。
孙氏双手合十,面对大槐树,为儿子祈福。“千年的树神万年的树仙,我儿要娶媳妇了。树神树仙,神力无边,保佑他们小两口,婚事办得顺顺当当,感情和和美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辈子无灾无难。”
祈祷过后,孙氏也给大槐树磕了头,作了揖,才领着常思本往家里走。
娶亲前的一切事务,在暖酒下肚时开始商谈,到深夜人静时才商量妥当。常家本族的爷儿们弟兄们,各自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离去。
这一夜,常运乾夫妇俩,几乎整夜都没合眼,满脑袋思考的是,如何迎送宾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厨常富贵,就领着两个徒弟来了。他们生起炉子,坐上大锅,然后操刀劳作。切蔬菜,剁肉浆,削果皮,团丸子。不一会儿,常富贵和两个徒弟,就身上发热,额头冒汗,把外面的夹袄也脱了。常富贵左右指挥,责怪常勤生站姿不正了,切口不顺了。埋怨常连忠肉泥拍得太糙了,肉条切得太粗了。常勤生和常连忠,听着师傅的数落,头也不抬,认认真真地站正了姿势,该切的切,该剁的剁,该割的割,该片的片,该蒸的蒸,该煮的煮,该煎的煎,该炸的炸,该焯的焯,该汆的汆,动作麻利,忙而不乱。
常家本家的后生小子都来了。他们走东邻,串西舍,找东借西,抬桌子,摆板凳,马不停蹄。常家本家的媳妇也来了。她们擦桌椅,择蔬菜,洗碗涮碟,剪彩纸,贴窗花,欢天喜地。
一整天忙忙碌碌,太阳快要接近西边大山顶的时候,第二天娶亲待客的准备工作才告结束。晚饭过后,常富贵和前来帮忙的爷儿们弟兄们坐在一起,又喝了几杯白酒,夹了几筷头荤素,各自散去,回家休息。
常思根忙了一天,心中的喜悦赶走了劳累的疲困。孙氏让常思源领着常思根到南院休息,好好养养精神,明天好接新媳妇,就去东厢厨房里洗碗刷锅。
“爹,忙了一天,你去睡吧,我在院里看着。”常思根走到父亲跟前说。
常运乾正坐在大门口抽旱烟,看了看常思根,把烟袋嘴儿从唇间抽出来,说:“我不累,你平时没有干过重活儿,早点儿歇着吧。明天接新人待客,比今天还忙呢。”
“你年纪大了,天又不暖和,不能连明彻夜地忙活。活儿多活儿少,有俺弟兄几个呢,你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你去睡吧。”
常运乾睁大眼睛看着常思根,的的确确感觉到,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能体谅父母了。他这半世的心没有白操。
“恁媳妇睡了吗?”
“睡了。”
“恁妈呢?”
“在厨房里刷锅呢。”
“忙了一天,让她早点儿睡吧。”
常运乾这才抬起一只脚,把烟袋锅朝鞋底上磕磕,然后把烟荷包缠在烟袋杆上,拍拍屁股上粘着的尘土,向堂屋东间走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院里一直响到屋里。
父亲确实老了。常思根看着父亲明显前躬的腰身,心情非常沉重。父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学业,操劳得头发也苍白了,身子也前曲了,脚步也不稳健了。
第二天下锅的菜肴,暂时摆放在院子里。如不整夜看守,那些不通人性的老鼠野猫,瞅准机会就来捣乱。
夜,静悄悄的。山里人睡觉早,一怕晚上点灯费油,二怕山墺里的野虫子入户。晚饭过后,家家关门闭户,大门二门都上闩,搂着老婆孩子享受梦中的亲情。
吊在帐篷里的那盏气死风油灯,粗大的灯捻儿泡在灯油里,顶端燃烧着红红的火球。从玻璃罩里射出来的光芒,把宽宽敞敞的院落,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一只飞娥从空中飞过,常思根也能看得见。灯捻儿燃烧时,火球发出的细微嗞嗞声,也听得清清楚楚。常思根担心的是灯光光顾不到的角落。一不留神,那些贼精的老鼠,会偷偷来袭。他不敢懈怠,走一会儿,坐一会儿,看护得特别留心。一只刚逮来不久的小黄狗,围着他转来转去。
顺山根溜起的寒风,拉着长长哨音越过房顶,向西南太空里掠去。村北传来了鸡子恐惧的嘶叫声,不知道谁家的老母鸡被野猫子叼走了。那只可怜的老母鸡,正在野猫子的利齿下拼命挣扎,呼救。常思根听山里老辈人说,养鸡鸭最怕黄鼠狼和野猫子。黄鼠狼偷鸡,把鸡窝里的鸡群惊散后,盯住其中一只,上前用嘴顶鸡的屁股,让鸡拼命向前跑。等到鸡快要停下来的时候,又追上去用嘴顶鸡的屁股。如此三番五次,把鸡赶到村外的大山洼里,才给鸡致命的一击。就这样,黄鼠狼毫不费力就把鸡吃了。而山猫子不是这样,它没有黄鼠狼狡猾,却比黄鼠狼凶残。它瞅准一只鸡,一口咬住鸡的脖子,顺着来时的路奔跑。任凭鸡怎样挣扎呼救,都紧紧叼住不放。如果鸡的主人发现追来了,它就丢下鸡逃命。若是鸡的主人没有发现,或是追得不及时,那只鸡就成了它的美餐。
常思根听得出来,那只鸡惨叫着,被野猫子拉到村东北角的山根下了。不知是鸡叫累了,还是被野猫子咬断脖子,声音渐渐低弱。直止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的时候,常思根才听到村北边有扑嗒扑嗒的脚步声和吓唬野兽的声音。
关门风,开门住,开门不住刮倒树,是针对夜风而言的。而白天的风,则变成了开门风,关门住,关门不住刮倒树。
朔风一直不紧不慢地吹着,奔了一夜的行程,赶走了白天产生的一点点儿暖意,直到东方快亮时才疲惫地停息了。
新的一天来临了,春阳未现,空气中弥漫着夜间袭来的寒气。
龙头节到了。一大早,孙氏拿着一根擀面杖,左梁头敲敲,左梁头敲敲,口中念念有词:“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吃不愁,穿不愁。”常思美听着,感到有些意思,也有些好笑。
要娶二嫂了,常思源高兴得一夜没有睡好。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在南北两个大院里,贴满了大红的“喜”字和火红的对联。迎着大门的墙壁上,“出门见喜”;大门的门楣上,“喜结良缘”;堂屋的门楣上,“天作之合”。处处显示出喜庆的欢乐。
前去接亲的花轿,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一大两小三乘轿子,大轿是专供新娘子坐的。郑氏是常家去崔家畈的接女客中的主角,坐在一乘轿子里。她掂着装有一双崭新红绣鞋的红布包,准备在新娘子上轿后给她换上。何狗胜的女儿何清玲,被特地邀来当了接女客,在另一乘轿子里坐着。轿夫全是村里的汉子,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把轿杆放在肩上,一溜风似地走出双槐村。四个乐手,怀揣着笙筲唢呐,跟在轿夫后面。他们沿着曲曲弯弯坎坎坷坷的山路,绕山转岭,向崔家畈进发。
常思根作为常家的长子,要娶兄弟媳妇了,贴喜帖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肩上。他拎着昨天就准备好的一个红布包,快步走在花轿前边。红布包里装了一块红布,几挂鞭炮和许多红纸剪成的四方形喜帖。
红布包里的那块红布,是为女方娘家准备的,山里人叫它红子。除了给本家叔伯兄弟每人撕下一绺绑在胸前表示喜庆外,剩下的一大块,拴在姑娘腰间,夫妻同床时才能解开。新媳妇带着红子进门,将来的时运顺,命运好,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山里人接亲的规矩,接亲人来到女方家门口,要燃放一挂鞭炮,意在告诉女方的家人,男方接亲的人来了。催促女方家里,没准备齐的物品赶快备齐,没打扮好的姑娘赶快打扮,万万不能误了拜堂时辰。姑娘出门的时候,也要燃放一挂。姑娘上轿的时候,还要燃放一挂。意在告诉女方的父母,女儿已经离家,不再是父母掌心里的明珠宝贝了。迎亲的路上,拐弯放炮,过桥燃鞭。花轿进门,落轿时又需一挂长鞭。意在告诉村里人,新娘子已经娶来。新人拜堂的时候,更要燃放结婚仪式上最长的一挂鞭炮。这挂鞭炮响过,姑娘就正式改变身份,变成名正言顺的持家媳妇,正式担负起治家理事的责任,为婆家尽养儿育女的义务。
用红纸剪成的喜帖,是姑娘走向婆家的引路标志。方方正正,每一个都剪得两寸见方。姑娘出门上轿,在女方家长的指挥下,贴帖人先在客厅财神桌前贴,再在所有器物上贴。屋门框顶上贴过之后,姑娘才在伴娘的搀扶下,迈出娘家的门槛儿。然后,在门前铺着的芦席上站着,等候贴帖人满院里墙壁上、门楣上、水缸上、石凳上、树身上,所有能贴红的地方都贴上喜帖后,才在鞭炮和器乐声中,回头向送行的父母哭上几声,来到轿前上轿。姑娘坐入轿中,换上从未沾过地的新鞋。花轿起程,贴帖人在轿前引路,见屋贴,见树贴,见桥贴,见可贴之物都贴。大喜之日,诸神让路,保佑儿女的婚事办得顺顺当当,大吉大利,大乐大喜。
常思根领着轿夫与乐手,一路上精神舒爽,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崔家畈的街口。一挂长鞭响起,唤来了崔春枝的父母,也唤醒了村里的梦中人。
崔家父母和本家管事的,慌忙迎了出来。轿夫放下轿子,和常思根一道,被接进客厅。郑氏和何清玲,被崔春枝母亲接进闺房里去了。四个乐手,在崔家事先摆好的八仙桌前,吹箫捧笙,吹奏起欢快热闹的乐曲。
管事的本家,是一位留着苍白胡须的老者。他面带笑容,为常思根和轿夫们让座,敬烟,斟茶,亲如一家。女方父亲崔成业,端来一托盘酒菜。八碟荤素,一把酒壶,按次序摆在餐桌上。那个苍白胡须的老汉从托盘上拿下酒杯,开始斟酒。
“昨夜里刮了一夜风,天气冷,喝点儿酒暖和暖和身子。”苍白胡须的老者一边殷勤地斟酒,一边亲切地说。
“今年春寒退得迟了些,但抵不住季节。一放晴,天就暖和了。这样的天气,正是办喜事的好日子。”常思根微笑着随口应和。
常思根和轿夫们,知道面前摆着的酒菜是礼节上的应酬,各自谦让一番,谁也没有端酒杯,动筷子。
崔家父亲崔成业和那位苍白胡须的老者也没强劝,宾主对坐,寒暄一阵,说了些年里冬寒来得早,年外春寒退得迟的话。
“表叔,你去看看,如果准备好了,我们就打轿起程。龙抬头的日子,辰时进宅,搏得个日子红火,家业兴旺,未来的生活龙腾虎跃,时辰是要紧的。”闲扯了一会儿,常思根明知一切事情早已准备停当,还是非常谦恭地催了催。
“准备好了,上轿吧,一路上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崔成业说着,站起来,指挥常思根在屋内贴喜帖。财神面前贴过了,谷神面前贴过了,桌椅板凳和隔山上都贴过了,常思根才在东间门口的上边,贴了一张喜帖。当嫂子的一手掀开门帘,崔家族中的一嫂一妹,搀扶着崔春枝,就出现在隔山门口。她大红棉裤大红袄,腰束大红绸带,怀里揣着一本《女儿经》和母亲给她烙的一块香饼。《女儿经》是出闺的女子应遵从的妇道,香饼则是娘家给女儿准备的随身饭食。崔春枝一走出隔山门口,就光鲜照人,把简陋的室内衬得如同仙境。常思根眼前一亮,顾不得多看,连忙在屋门口的门框上贴了一张喜帖,就拎着红布包,来到院子里。
崔春枝和崔家族中的一嫂一妹,在门里边等着。
常思根忙而不乱,先在院里的水缸上,厨房的门楣上,窗户上,还有院子正中的那棵大榆树上,以及榆树下边的石桌石凳上,都贴上喜帖,才急忙从红布包里取出那挂长鞭,站在院子中央燃放。
在欢快的鞭炮声的伴奏下,崔家族中的一嫂一妹,搀着崔春枝,缓缓地移动脚步,迈出屋门,一步步向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边,欢快热闹的乐曲,招来许多看热闹的街坊。男人扯着孩子,妇女抱着婴儿,老汉驮着孙子,老婆扯着孙女,站在大街两旁观看。一些待字闺中的姑娘,看得眼热,脸上罩着红云,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和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新人上轿!”常思根一声高喊,轿前的轿夫,连忙把轿子顺好。崔家族中的嫂子弯腰伸手,把红绒轿帘掀开,护送崔春枝上轿。
崔春枝往轿子里看了一眼,回头看到给她送行的父母,禁不住转身轻轻喊了一声“爹”,又轻轻喊了一声“妈”,洒下了惜别的眼泪。
母亲杨氏连忙说:“该上轿了,这是你的喜期。到了婆家,好好过日子。不要惦记爹娘。”
崔春枝含着满眼热泪,向父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才坐进轿子里。
大姑娘出嫁,穿新鞋不走旧路。郑氏连忙把崔春枝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亲手换上那双大红色的绣花鞋。看看崔春枝坐稳当了,才随手放下轿帘。
“起轿!”轿前的一个轿夫高喊一声。顿时,笙篁齐奏,众轿夫轿杆上肩,抬起崔春枝,在常思根所贴喜帖的引领下,离开了崔家大门口。
出嫁的姑娘不走回头路。常思根在前边贴喜帖引路,乐手们紧跟在后边吹奏喜乐。再就是崔春枝的两个哥哥崔春杰和崔春松,抬着一架红漆妆盒。妆盒里装着崔家给女儿准备的日常用品和随身饭食。一个茶瓶,一个镜子,两个饭碗。有母亲杨氏擀的面叶,还有几根粉条,几棵大葱,一把菠菜,一束芫荽。新娘子乘坐的轿子,紧随在红漆妆盒后面,一嫂一妹左右护轿。崔家送亲的婶子大娘乘坐的轿子,和常家来的接女客乘坐的轿子相随。再后边就是十几个崔家抬嫁妆送亲的男人。浩浩荡荡一支娶亲送女的队伍,顺着崔家畈的街道,走到村外,踏上了通往双槐村的道路。
一路上,四个乐手意气风发,唢呐吹得清脆、嘹亮而欢快。乐声向远方飘去,在山腰中打着旋儿,直飘上山顶。山顶上的树木,传出阵阵回声,招引得白云迎风舞,山雀枝头噪。太阳看到这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也高兴得笑红了脸。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给雪后的山路送来了融融的春暖。
走进双槐村大街,唢呐吹得更欢快了。那个年轻的唢呐手,两个腮帮子胀得鼓鼓的,扭着身子,晃着脑袋,双脚几乎一蹦一跳地向前迈进。
村里的人们欢欢喜喜地跑出家门,站在街口,掂起脚根观看。迎亲的队伍从眼前走过,他们呼朋引伴,尾随花轿朝前奔跑。更有许多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追赶着,还不住地欢呼着,打闹着。
轿子在常家大门口停下来,一挂长长的鞭炮炸响了。乡邻们潮水般地拥到门口,等待掀开轿帘那瞬间的精彩。
常思根把没有贴完的喜帖,向轿顶上撒去。那些喜帖在半空中散开来,化作翩翩起舞的纷蝶,在花轿的顶尖和四周,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
常思根飞快地从院内炉子上,用长长的铁夹夹起一块烧红的犁铧,随手端起准备好的一碗清水,来到轿前,一边往犁铧上浇水,一边围着轿子转起来。正三圈,倒三圈,两个三圈转完,碗里的清水也浇完了。
郑氏领着几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把几令芦席依次铺在轿前。两个姑娘从大门口跑出来,打开轿帘,接崔春枝下轿。
崔春枝满心欢喜,满脸羞赧,踩着洁净柔软的席子,步履轻盈、缓慢、从容,一步一步朝常家大院走去。
按照山里的规矩,新娘子下轿,直到进入洞房,新鞋不能沾地染尘。芦席数量有限。摆放席子的妇女,把崔春枝走过的席子,慌忙掂起来,再传到前边,摆放在崔春枝前面,铺就了一条让崔春枝由姑娘变为媳妇的通道。
看热闹的人们看到,新娘子崔春枝,的确是一个山里飞出的金凤凰。苗苗条条的身材,被一身大红色的袄裤,衬托得越发匀称。每迈动一步,棉袄上绣着的金丝雀,似乎在展翅飞舞。从双肩耷下来的粉红色流苏,如细波纹中涌动的朝霞,实在诱人可爱。火红的盖头,严严实实地遮掩着凤冠。几个性急的顽童,竟跑到崔春枝前边,趔趄着身子仰脸往上看,希望争先一步看到新娘子俊俏的容颜。
崔春枝被搀着来到天地桌前,身披大红绶带的常思本,已在那里等候。
常思本一身崭新的打扮。一条月白色大衫,一直从上身耷下来,遮掩了深蓝色的夹裤。一件印有“萬”字花纹的马褂,簇新板正,没有一丝皱褶,穿在身上十分合体。头上戴着缀有一块白色琥珀的帽子,帽子两边各插一枝红花。如果不是戴着一朵用长长红绫绾就的绫花,显示出新郎的身份,倒会误认为是一个皇榜得中的探花。
常思本微笑着,看着缓缓走来的崔春枝,那种喜悦,马上变成了一朵红云,在他脸上飘飞;那种自得,变成了一朵红花,在他脸上绽放。
“一拜天地,调和阴阳!”“二拜高堂,孝敬爹娘!”“夫妻交拜,相亲相爱!”“送入洞房,地久天长!”
常思本没来得及再看一眼来到身边的崔春枝,主婚人那洪亮的嗓音就在耳边响起。常思本连忙收回心,双手合十,拜天拜地拜双亲,夫妻拜后拜四邻。夫妻之间的一拜,常思本的红花帽顶和崔春枝的盖头花冠碰到一起了。他恨不得在夫妻交拜的一瞬间,掀开崔春枝的红盖头,在她发烫的额头印上一个深深的唇印。常思本早已身不由己,完全像个木偶一样被别人牵制着,任人摆布了。
“送入洞房”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双温情的手,把红绫缎的一端递到常思本手里。常思本抬眼一看,红绫缎的那一端,已经抓在崔春枝手里了。
常思本在前边引路,崔春枝在后边紧跟,踩着老辈子流传下来的夫唱妇随的道路,双双走进洞房。
郑氏和何清玲,把崔春枝搀到床边坐下,掏出崔春枝揣着作为随身饭食的那块香饼,分给围在门口等着闹房的孩子后,就转身离开,把常思本和崔春枝丢在洞房里。
闹房的人们蜂拥而进,挤了满满一屋子。他们一个个疯了似的,拥挤着,打闹着,嬉笑着,吵嚷着。刚才还清清静静的洞房里,瞬间变成了热热闹闹的百鸟林,充满了各种鸟儿的欢叫声。
“掀盖头,快掀盖头!新媳妇等不及了。”
人们乐呵呵地嚷闹着。常思本身边的人,把新郎官的身子往新娘子身边挤。常思本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崔春枝的盖头揭开。霎时,喧闹的声音没有了,出现一瞬短暂的寂静。看到新娘子的容颜,喧闹着的人们,蓦然间惊呆了。
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简直是天宫中飘然下凡的仙女。瓜子脸型,红润润的脸颊,透出一股遮掩不住的清秀。水灵灵的一双眼睛,眼皮的闪动处,似乎有汩汩的清泉流淌。那双蚕娥眉,似乎有一对蝴蝶在两汪清泉上飞舞,搧得两汪泉水漾起了涟漪。满头颤动着的珠宝,反射出晶莹的光亮,令洞房的四壁陡增光辉,吸引了所有闹房人的目光。
娶来的妻子格外诱人,常思本笑在眼里,喜上嘴角,欢浮两靥,乐在心中。他的眼睛笑成了两朵月季,嘴唇抿成了一朵牡丹,两靥化成了两朵芙蓉,胸腹乐成了一朵玫瑰。他畅游在欢乐的海洋里,欢欣的浪花轻轻地拍打着心扉,把他的心拍醉了。
常思本掀开红盖头的一瞬间,有一股甜蜜的春潮向崔春枝心头涌来,把她整个身心,输送到无限的甜蜜里。站在面前的丈夫,正是她心里渴求的英俊男子汉。在崔春枝的心中,常思本就是一棵参天的大树,能为她的一生遮风避雨;就是一座巍峨的大山,能为她的一生驱热挡寒;就是一颗璀璨的星星,能把她带往高远的琼楼玉宇;就是一艘远航的帆船,能把她送到大爱的幸福港湾。崔春枝喜从心头起,乐自眉梢生,有这样一个丈夫相伴,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
何清玲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让崔春枝洗脸净面。崔春枝顺手取出几枚铜钱,丢进水盆里。几个小孩子闹闹嚷嚷,跟在何清玲身后,争相捞取盆中的喜钱。
郑氏把妆盒里的面叶取出来,放在案子上切成长长的面条,加上几片葱花,几叶菠菜和芫荽,做了一小碗喜汤面条,端到崔春枝面前。这是新娘子嫁到婆家的第一顿饭,是从娘家带来的长久面。新娘子喝下去,夫妻的日子会过得长长久久。崔春枝看到饭来了,拿起筷子动了动,把几个铜钱丢到碗里,应酬过去了。
一家有喜,八方庆贺。远村近庄的亲戚,左邻右舍的街坊,同年忘年的朋友,纷纷前来贺喜。各家都拿来一双红棉线绱好的新布鞋。山里人把作为贺礼的新布鞋称作压床鞋。婚前用鞋压压床,婚后穿鞋走四方,预祝新郎新娘未来的生活路宽途坦。从村内各家各户借来的桌凳,摆放在常家的两处宅院里,摆了整整十桌酒席。这样的排场,令前来贺喜的肖明凡不住嘴地啧啧称赞。
院中搭着的帐篷下,火炉里烈火熊熊燃,铁锅里沸水滚滚翻。常富贵亲自掌勺,不停地询问汤淡菜咸。常勤生和常连忠两个徒弟,忙得额头冒汗,打下手不敢怠慢。上菜上酒,送馍送饭,常家族中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忙得腿脚不闲。南北两院,各屋里主宾落座,在一片喜庆声中,吃喜糖,喝喜酒,谈喜事,划拳行令,热闹非凡。他们不住地变换五指,在数字的游戏中,你追我赶,人人喝得面色红润,个个乐得心律加快。常思本在常运坤的引领下,来到贵宾席前,不顾崔家叔伯兄弟的劝阻,磕头作揖,敬酒劝饭,行尽新女婿应行的礼节。主陪宾,宾敬主,觥筹交错,直到太阳偏西,才宴罢席散。
送走客人,太阳微笑着,就要下山了。常家族里的年轻人,忙着给村里人送家具。他们带着谢礼,一家一家的送还,一家一家的谢承,喜笑颜开,殷殷勤勤地告知村里人们,常思本的婚事办得顺顺当当,热热闹闹。
常富贵做好一大锅杂烩菜,让帮忙的人吃着,就收拾收拾刀具,喝了几杯酒,带着两个徒弟,先行告辞。那些忙人,围着方桌,吃饱喝足后,就去新房里闹腾。
双槐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婚三天没大小。因为是喜事,村里人无论大小,都来闹房,图个快乐,寻个开心。他们把新郎新娘挤在一起,掏山雀,摸长虫,崔春枝羞得满脸彤红,臊得无处躲藏;爬山峰,探岩泉,常思本羞得手足无措,臊得有缝难钻。
闹腾了一阵,常思本在客厅里摆上一桌酒席,专门招待晚饭后来闹房的街坊邻居。闹房的人村南村北,远远近近的都有。他们围着酒桌,喝几杯水酒,吃几口荤素,围着新郎新娘闹腾一阵,闹得欢天喜地,笑得心花怒放,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像流水一样,闹房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直闹了大半夜。
经过几天的操劳,常家父母的确累了。常思根劝父母早早休息。常运乾夫妇也感到责任已尽,心头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感到轻松了。给儿子结了婚,成了家,以后的事,就该孩子们做了。常运乾听了常思根的话,考虑到北院里闹腾,就说:“你狗胜大叔也累了,让他回家休息,我和恁妈去南院里睡。”说罢,和孙氏一同到南院去了。
三弟常思源,在二嫂崔春枝的洞房里,左挡右拦,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嫂子。闹房的人也不怪罪,仍然我行我素。该说的照样说,该笑的照样笑,该闹的照样闹。常思源越是急得心里冒火,闹房的人越是闹得开心。
李良玉来了,常思本热情地款待他。李良玉在酒桌前喝了两杯酒,夹了几筷头菜,把一块喜糖放进嘴里,就到新房里向新娘子贺喜。孩子们把他往新娘子的床上又推又拥,他急忙挣脱孩子们的打闹,拘拘谨谨地站在崔春枝面前,腼腼腆腆地红着脸,恭恭敬敬地说了一些新婚快乐的话,推辞说东家有事,不能久坐,就匆匆地告辞了。
庞书方来了,热情地和常思本打招呼,大大咧咧地坐在酒桌旁,吃糖,饮酒,夹菜,高谈阔论,神采飞扬,无拘无束,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不急着去闹房,在众人的迎合下,云里雾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肖进喜来了,常思本连忙站起来迎接。肖进喜抓了一把喜糖,往嘴里塞了一个,其余的装进衣兜里,也不喝酒,也不吃菜,就到洞房里闹腾。
正在闹房的姑娘媳妇们,一看肖进喜进来,相互间使一个眼色,像躲避瘟神一般,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常思源眼看着人们要走,心里一急,伸手拉住何清玲,说:“好姐姐,帮我护护二嫂,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何清玲看着常思源心急火燎的样子,感到难为情,勉勉强强留下来,帮助常思源守护崔春枝。
肖进喜兴致勃勃,不管常思源恼不恼,也不管何清玲羞不羞,旁若无人地闹腾。摸蛤蟆,掏黄蟮,割荒草,闹得乌烟瘴气,没边没沿。他把崔春枝逼到墙角里,“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把手强伸进崔春枝的棉衣内。崔春枝又羞又臊又恼又恨又害怕,极力往下蹲,用尽全力,也阻挡不了肖进喜的苦苦纠缠,忿忿地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这样儿!”
“小美人儿,岁数越大,越知道滋味是酸是甜还是辣。”肖进喜嬉皮笑脸地说着,不顾崔春枝的极力阻挡和奋力挣扎,一只胳膊拐住崔春枝的脖子,一只手伸到崔春枝的隐私处,揪下几根阴毛。
崔春枝疼得喊叫一声,忍气吞声地蹲在墙角里。
正在喝酒的人听到崔春枝的叫声,丢下酒杯,急忙走到洞房里。
崔春枝蜷缩在墙角里,眼里含着泪水,又羞又恼,向外驱赶肖进喜。“你出去,出去!这么大人了,哪有这样闹房的!”
何清玲看到肖进喜闹得太过分了,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把脸扭向一边,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燃烧。常思源又气又恨,抬脚直跺肖进喜的屁股。
“进喜,你在新娘子面前做啥了!”庞书方一看到肖进喜,像一只长尾巴蛆钻进嘴里那样恶心。他瞪起眼睛,怒不可遏地训斥肖进喜。
肖进喜乜斜着眼睛看了庞书方一眼,拿腔撇舌地说:“新婚三天没大小,兴恁闹,就不兴我闹!今天是思本的大喜日子。你管住自家的事就行了,管得再宽也管不到我这儿来!”
庞书方气得两眼冒火,紧握拳头,怒冲冲地走前一步,想一下子把肖进喜打倒,恶声恶气地说:“今天就是要管你,教训教训你个王八蛋!”
肖进喜害怕了,不住往后缩身子,可喉咙扯嗓子地吆喝:“打人了!书方打人了!”
洞房里传来的声音,惊动了正在诊室里整理药品的常思美。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崔春枝一看到常思美,就一跃而起,伏在常思美的肩上,浑身颤抖,真想哭一阵子。
“别怕,别怕,他们只是闹闹而已。”常思美抱着崔春枝,为她壮胆,给她安慰。
何清玲扭转身,红着脸说:“进喜哥闹得太过分了。闺女都会跑了,还这样。”
“肖进喜,你个王八蛋,要是再不走,我揍扁你!”庞书方说着,挥动铁锤一般的拳头,向肖进喜示威。
肖进喜一看事情不妙,一溜烟似地跑到门外,色厉内荏地回头喊:“庞书方,你等着,有朝一日,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肖进喜悻悻地走了。常思本对庞书方说:“书方,你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个啥东西?死了尸体晾三天,狗都不吃他的肉。”
庞书方看着常思本,咬牙切齿地说:“思本哪,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何清玲也过来劝庞书方,说:“书方哥,咱好鞋不蹅他那臭屎。你消消气。这样的人,咱不往眼里夹他就是了。”
庞书方看着何清玲,告诫她说:“你们姑娘家,往后不要搭理这种东西,免得惹出是非。”
新婚之夜,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也无心闹房了,相互说了一些喜庆宽慰话,离开常家院子,各自回家了。
常思源要护送何清玲回去,庞书方说:“忙了几天,你歇着吧,我顺路送送她。”
何清玲看着庞书方那股热情劲儿,先前的厌恶不消自散,盛情难却,说正好和庞书方同路,不让常思源送了。
何清玲跟着庞书方,一走出北街口,就不让庞书方送了。她顺着望夫崖下的道路,为自己壮着胆,一路小跑赶回家。
没有月亮的夜晚,天很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蒙上了一层浓浓的云彩。冷风顺着山沟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