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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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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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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八章

 

双槐村的人们,是按阴历纪年纪月的。村里人都说,过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过了八月节,中午一阵热。阴历七月,临近中午,太阳就耍起威风。炎热的阳光把树叶晒得垂下脑袋,显得无精打采。麻雀不跳舞了,也不唱歌了,躺在阴凉的树林里偷懒。蝉们受不了炎热似的,躲到树叶下面,把身子贴在树皮上,拼命地嚎叫。支起耳朵警惕了一夜的看家狗,躺在阴凉的大门楼下,伸着舌头喘气。

应秋珍吃过常思本煮熟的菱角,就帮孙氏做饭。她洗葱切菜,抱柴烧火,非常勤快。午饭吃过,稍稍歇了一会儿,常思根就领着应秋珍,去登村西的乳泉峰和凤凰岭。常思根有心让她到村里村外转转看看,领略领略双槐村独有的风景。

从西南方飘来的积云,像空中行军的队伍,连绵不断地从头顶飘过。太阳威风凛凛的身躯,时不时被积云遮挡。投向大地的阴影,踩着浓绿的树冠,贴着蒸发着热气的地表,变幻莫测地缓缓向东北方向移动。

村里人歇晌的时候,狗不叫,人不闹,风不吹,树不摇。大街里铺着的每一块石板,都像感冒了似的,浑身炽热地躺在街心发烧。从街南边传来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似乎每一锤,都敲击着大地的肌肤,震撼着大地的心灵,让大地震颤、发抖。

拐进小西街,还没走上几步,就从前边传过来一阵犬吠声。应秋珍突然站住了,说:“思根,不知道咋了,我刚走到这里,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常思根回头看看她,笑着说:“青天白日的,你害怕啥?还能遇上鬼?”

应秋珍没有移动脚步,盯着前面不远处一座高大的砖瓦门楼说:“我真地遇到鬼了,是白日鬼。阴森森的好吓人,在那大门楼里。”

应秋珍显出一幅惊惧的样子。天空中大块大块的积云投下的阴影,好像从这座大门楼里飘出来,游魂一般罩在她身上,蒙在她心头。

常思根往前边看了看,应秋珍所说的大门楼,就是位于小西街路北的肖家大门楼。那座高大的青砖蓝瓦的大门楼,过去是大财主庞吴德的。现在,仍然是这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屋没改,宅没变,它的主人,已经改成了“肖”字。常思根还是顽童的时候,常常听大人们说,肖明凡是一个慈善家,八辈子的阴德,积得家业兴旺,殷实富裕,成了双槐村的首富。

那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盖的非常别致。顶脊上卧着的鸟首兽头,一个个对着长空鸣叫,以显示它们的不同凡响。蓝瓦上密密地长着的瓦松,一曼斜坡到屋脊,好像一片阴森森的黑松林。嵌着十排铁钉的黑漆大门,严严实实地关闭着。门口距离台阶的地方,足足能卧下一头大水牛,简直是盲人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空洞洞地有些瘆人。台阶是用青条石铺成的,两头青石狮子各居左右。高高的台阶向前伸着,自上而下,整整七级,一直延伸到路中央。原本平平坦坦的路面,鼓出了一道棱肚。在应秋珍看来,这门楼的主人在提醒过往的行人,他家门前的街道,也是他家的。他想怎么侵占就怎么侵占,他想侵占多少就侵占多少。

常思根把目光集中在砖瓦门楼上,也感到有种阴森森的可怕。

“这大门楼盖的,把门前的路面鼓出这么高,也不考虑村里人咋经过。”常思根的话里含有几分激愤。

应秋珍说:“不光这些,我感觉到,这黑洞洞的大门楼,就是魔鬼黑洞洞的大嘴,大张着要把人连骨头带肉吞进去。”

常思根回头看着应秋珍,说:“我生在双槐村,长在双槐村,各条街道都走过,各个山头都爬过,从来没有见过魔鬼。这是双槐村,青天白日的,光灿灿的太阳,明晃晃的大路,有我在,你害怕啥!”

应秋珍很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大门楼,上面一定有两个虎头铜环。一看到那两个虎头铜环,就想到那个孬孙的眼睛,心里直发怵。”

“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假洋鬼子吓怕了。别想那些事了好不好?只要咱胆正心不歪,恶鬼也不敢近身。快走吧,不瞅门环就是了。要不,咱绕个弯,顺淮河边上山,上到山上就凉快了。”

常思根和应秋珍正要离开,突然从大门楼里传出来一阵吵闹声。正在屋檐下栖息的麻雀吓坏了,惊叫着,扑棱着翅膀向远方逃去。

“你这黑心烂肺的东西,从来没把我当人看。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嫁到恁家快二年了,舒坦日子没过过,一天到晚,受不尽的窝囊气。屎壳郎爬到戏台上,蹦都蹦不起来,你能有多大能耐!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出外看看,比你有能耐的人一撮一箩筐。哪一个像你这样,肚子胀得撑破天,满村子装不下你了!”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你这疯婆娘,整天搅家不贤,没事找事!鸡子尿湿一把柴禾,你都咒天骂地。吃饱了没事儿干,生着法儿跟我闹别扭。也不看看你那样儿,砍不尖镟不圆的,我一见到你就恶心!别不识抬举,给你把勺子就盛脸!”一个男人的训斥声。

“我就是疯婆娘,整天搅家不贤,没事找事!谁不疯,谁不恶心,你跟谁过去!在你眼里,我站得不正坐得歪,左不顺眼,右不顺心,连芝麻大一点儿长处都没有。你那张驴脸,整天拉得七尺长,好像谁欠你二百钱似的。老天爷没长眼,咋让你披了这张人皮!”女人的恼怒。

“一会儿不打你,你就登鼻子上脸!别想着这两天没挨打,你身上就发痒了。要是再骂,我就撕烂你的嘴,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骂不骂!”男人的暴戾。

“你撕,你割!我知道,你三天不打人,手就痒得没处搁。早想把我贬到别处去。跟着你挨打受气,还不是家常便饭!打死我,你眼里就干净了。我活着一天,不扎你的心,也扎你的眼。我横竖是个死,两眼一闭万事休。你吃喝嫖赌抽大烟,吃得肠子断三节,喝得喉咙生疔疮,嫖得烂了毬,赌得败了家,我再也管不着你了!”女人的愤懑。

“欠挨揍的东西,越说越不像话了!三天不打,上房子揭瓦。长着两片臭嘴唇,除了吃饭,就剩骂人了。你个贱屄,没人要的东西,也来管爷儿们的事!”男人的嚎叫。

“你要一条道走到黑,亏的人多了,霉了心肝烂掉肺。人不记着天记着,天不记着神记着。说不定哪一天,阎王爷押你到断头台上,把你拦腰斩三节!就你那点儿糟骨头烂肉,喂狗狗都不吃!”女人的诅咒。

“你这个臭嘴鸭子,咒死我,你也不能嫁人养汉!没记性的贱骨头,不打你,你就不长记性。叫你咒我,叫你咒我!”

随着男人的暴怒,一阵厮打的拳脚声传出来,紧接着就是女人凄惨的嚎叫。“你把我打死好了。像秋芳那样,俩眼一闭,再也看不到你作恶了。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还这样着三不着四的瞎胡混。村里人闲言碎语,把你的脊梁骨都捣碎了。你一头拱到粪池里,弄了一身臭屎,还仰着脸往人群里钻。你要脸不要脸哪!”

“别打了,别打了,都消消气。谁家的烟囱不冒烟?舌头离牙那么近,还有咬住的时候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消停消停了。两口子拌嘴,也伤不了和气。回屋里消消气吧,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吵嘴打架,怎么着也不能当饭吃。”一个男人的劝解。

“唉呀,恁这是闹啥啊。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同吃一锅饭,晚上还枕一枕头。吵吵闹闹成亲家,打打斗斗成夫妻。他动手打你了,你也动嘴骂他了,谁也没占便宜没吃亏。回屋躺一会儿吧,静静心,消消气,睡上一觉,天大的事都没有了。”一个妇人的劝解。

“整天吵吵闹闹打打斗斗,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吗!这样闹下去,还像个家吗?都回屋里去!吵吵闹闹,没一天能让人省心的,也不怕村里人笑话!咱村里大人小孩儿二百多口,哪一个像恁这样,睁开眼就斗架,闹得鸡犬都不得安宁,这日子还咋过!”又一个男人的斥责。

“都消停会儿吧。进喜的手狂,你的嘴也不弱。小英子快会走路了,你们还这样不争气。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闹腾下去,有啥好?尽让村里人笑话。人有脸,树有皮。恁都人高马大了,做啥事都得先想想。当爹的应该有个男人样儿,当娘的也应该有个婆娘相。结婚快二年了,也该息息脾气,好好过日子了。都回屋里去,谁也不准再呕气了。”又一个女人的训导。

被打的女人好像被劝回屋里了,仍然不停地哭嚎:“娘啊,媒人红口白牙哄了你,你连打听都不打听,就把闺女推进火坑里。我一个女人家,哪里作过这样的难,遭过这样的罪啊!进门难直腰,出门难抬头,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三天两头挨打生闷气。这日子叫我咋过啊!”

听到宅院里边的吵闹声,应秋珍本来就不太爽快的心情,被击打得更加沉重了。她竟然记不起常思根刚刚和她说过的绕路走的话,呆愣愣地站着,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向后退。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征兆啊!应秋珍心头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忧。

这时候,两扇排满铁钉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男人。他白净的面皮,矮敦敦的个子,赤着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短裤。他看到家门不远处的应秋珍,眼前像一道电光闪了一下,就快步走下高高的台阶,朝常思根和应秋珍站着的地方,边走边热情地打招呼:“这不是思根哥吗?听说你昨天就回来了,也不来找弟兄们玩玩儿。”

常思根在那人浮着一层讪笑的脸上瞅了一眼,说:“唉呀,进喜老弟。天这么热,也不在家歇晌,饭碗一丢就下地啊?”

肖进喜一直走到常思根和应秋珍跟前,两眼死死地盯着应秋珍,没话找话地说:“嗨!我哪像你啊。刚吃过饭就出来。思根哥,听说你在城里找到好事儿了,咋样?大城市里好玩儿吧?”

肖进喜的目光,在应秋珍看来,真不啻于荒野中走夜路,碰到狼眼里射出的绿莹莹的光。应秋珍又羞又怕,脸上直发烧,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常思根赶忙迎上去,用身子挡住应秋珍,说:“进喜老弟,你要是想到城里玩儿,就凭你这勤快劲儿,还不是一抬腿就到!刚吃过饭,忙啥去啊?”

肖进喜把头一摆,脸一扬,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庄稼人就这样,成年累月在大山里蹲着,侍弄那几亩地,忙来忙去,也忙不出个啥名堂,简直把人闷死了。思根哥,啥时候让我也沾沾光,跟你到大城市里玩玩儿?”

“看你说的。你要想去,让盼富大叔套大车带你去。我知道你是大忙人,没事也不去城里闲逛。”常思根说着,想早些从肖进喜跟前走开。

“唉,将来真的进城找到你,谁知道你管饭不管饭!这是嫂子吧?我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和乡下姑娘不一样。思根哥,你可真有艳福。一出大学门,就找了一个漂亮媳妇。怪不得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肖进喜说着话,眼光直往应秋珍身上瞄,想把应秋珍装进自己的眼睛里,再也不让她出来。

应秋珍没敢抬头,挨在常思根身后窥视肖进喜。她惊惧地感觉到,从肖进喜的眼中,射出来一束慑人的光芒,刺得她一阵紧张。像看到蛇信子一样,一丝凉气从她心头飘出来。应秋珍心跳加速,满脸涨红,好像欢蹦乱跳的小鹿,猛然间在悬崖旁刹住了步,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的山涧。她悄悄地碰了碰常思根的后背,要他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进喜老弟,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刚交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咱村,人生地不熟的,有点儿怯生。你可千万别见怪。”常思根说罢,回头对应秋珍说,“别害怕,这是进喜老弟,明凡大伯的公子。”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应秋珍实在不愿和肖进喜搭腔,可常思根在面前站着,不和肖进喜说上一句半句,也有失常思根的面子。无奈之中,她还是看了肖进喜一眼,寡淡无味地说了句“你好”。这种不情愿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冷得带着冰碴子。

“进喜老弟,你有事忙去吧,俺去山上转转。”

“那好那好。一会儿带嫂子来我家玩儿。”

常思根下了逐客令,肖进喜不得不知趣地挪动脚步。刚绕过常思根的身子,来到应秋珍身边,就故意用胳膊肘碰碰应秋珍的胳膊。肖进喜的两条腿麻酥酥的,向前走了两步,又很不甘心地回转头,在应秋珍身上狠狠地剜了一眼。

应秋珍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惊惧的同时,心头产生出隐隐的疼痛感。她不敢回头去看轻浮自贱的肖进喜,也不敢抬头看阴森森的大门楼,紧紧地傍在常思根身边,像逃跑一样想尽快从高门楼前走过去。身后,传来了肖进喜拖着长长尾巴的声音:“年年有个三月三,家家户户把坟添。奴丈夫死去半年有,闪得我无依无靠孤单单。……”

刚刚走到门楼前,从高门楼里走出来一个老汉。那老汉有五十多岁年纪,瘦削的身材,穿一身满沾着泥土的粗布衣裤。风霜,已经使他的面容显得十分苍老,使他的两颊早已深深地凹陷;岁月,已经在他额头上刻满了水波似的皱纹,在他头顶布满了雪霜似的白发。

“盼富大叔,这么早就下地啊。”常思根迎上去,和李盼富打招呼。

李盼富昏花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常思根,认出来以后,惊喜地说:“是思根哪。昨天,东家一回来就说,你从城里回来了。”

“在城里找到活儿了,回来看看。你身子骨还硬朗啊。”

“唉,老了,腰也弯了,耳也背了,眼也看不真切了。恁爹妈还好吧?这两天没有见着他们。”

“好,好。大婶也好吧?”

“都好,都好。恁这是去哪儿啊?大热的天,也不在家好好歇着。”

“想到山里边走走。她是俺校长的女儿,没来过,我领她四处转转看看。”常思根把应秋珍介绍给李盼富。

应秋珍赶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说:“大叔好!”

“好,好。姑娘也好!”一句甜甜的问候,让李盼富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睁大混浊的双眼,看看应秋珍,收回目光,对常思根说,“大侄子,还是恁爹妈有眼光,很早就送你到外边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咱村可真出了个状元。”

“啥状元不状元的。我不过比村里人多跑了几个地方。村里人要是常出去走走,说不定比我还强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常在外边闯的人,见得多,识得广,走路办事,一举一动都和山里人不一样,说话都比咱山里人好听。恁也别慌着走。我正要到西边山下拉石头,你们坐上车,咱一路去。”

“大叔,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下地啊?有啥活儿,让良玉干不就行了。”

李盼富向前走了两步,站住说:“人老了,在家闲不住。再说了,东家对咱不错,总不能吃着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儿吧。我去西边山上拉几块石头,垒垒河边那田埂。前几天那场暴雨,把田埂冲坏一大节。”

“那好,我去帮你套牲口,咱一块儿走。一路上也好说说话。”

“好吧。不过恁到了俺家,可别笑话。我那个家,不像个样子。”

“大叔,看看你,说哪儿去了。穷富都是个家,还有啥像样不像样的。”

常思根接过李盼富肩膀上的缰绳,跟在李盼富身后,拐弯向南,走上一条小路。应秋珍本不想节外生枝,看到常思根和李盼富亲亲热热的样子,便打消了心头的顾虑,默默地跟在后边。

常思根和李盼富走着说着,没走几步,就来到李盼富家里。

这是双槐村西南角上的一所住宅。宅院南边是一片荒地,密密地长着许多青蒿。西边是一片小树林,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十几棵榆树、杨树和楝树。东边和北边有几处宅院,住着几户人家。

李盼富家的住宅没有院墙。通过那片荒地,向南可以看到村外的河流,可以听到河中流水的响声。主房三间,青石根基,土坯墙壁,茅草覆顶,小小的窗户,窄窄的门口。一扇白茬门板,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东边是一间厨房,屋外立着矮矮的烟囱。西首有两间偏厢,里边喂着两槽牲口。偏厢南边,紧挨着一个敞篷,里边停放着一辆铁轮大车。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传出了秋蝉的叫声。

李盼富刚刚走到院中,一位怀中抱着婴儿的少妇,连忙迎了出来。“爹,你回来了。进喜又和成娥拌嘴了吗?你儿子刚才还说,如果东家没活儿了,等你一回来,他就上山割荆条。天热,不让你下地了。”

“不让我下地,让我在家闲着干什么!我问过了,下半晌,东家没有多余的事。趁这半天有空儿,去西山里拉些石头,把卧龙坡的田埂垒一垒,免得下雨了再冲坏。趁伏天歇晌的空儿,良玉也多砍些荆条,多编些箩筐卖卖。”李盼富说着,顺手接过婴儿,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然后给常思根介绍,“思根啊,这就是良玉家里的,一个穷人家的姑娘。”

常思根的目光落在少妇身上。那少妇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高挑个子,瘦长身材,久病初愈的样子。一身棉布衣裤,虽然破旧,但浆洗得非常干净。

常思根急忙说了一声“弟妹好”。那少妇来到常思根跟前,顺着眼睛,回答得很有礼貌:“大哥哥好。俺一个山里妇道人家,没出过三门四户,没见过大天大地,也不会花言巧语说些啥。大哥大嫂是有学问的人,能来俺家坐坐,就给俺这穷家贫户增光了。”

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外边回来了,看到院子里站着常思根和应秋珍,大老远就打招呼:“思根哥,你回来了。这么凑巧,和俺爹一同到家了。这是你弟妹,头发长,见识短。你千万别见笑。”

应秋珍看到,这一年轻人也不过十八九岁,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露出他的精干;沉着稳重的脚步中,折射出他的老成。他赤裸着上身,黄不掩黑的皮肤上,冒出一些晶莹的汗珠。

这就是李良玉,常思根认识的。那个怀抱婴儿的少妇,是他的妻子刘玉婷。

李良玉的眼光刚刚在应秋珍身上扫了一下,马上收了回去,飞着红晕的脸扭向一边去了。

应秋珍感到好奇,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腼腆,像个大姑娘似的。

常思根说:“良玉,这几年不见,你就成家有孩子了。恭喜你啊。”

李盼富转身对常思根说:“穷人家过日子,有个窝住,有口饭吃,将就着过下去就行了。孩子生在俺家,享不到福,只有罪受。”

“看你说的,大叔。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是家里的福气,先别说享福受罪的话。每个人都长着一双手,长大了都会找食儿吃。良玉,刚吃过午饭,忙啥去了?”

“在家闲不住,到外边转了转。一会儿上山砍荆条,趁还没收秋,多编些箩筐。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想着去看看你,可巧,今天就碰着了。孩子她娘,思根哥难得回来一趟,陪他到屋里坐会儿。”李良玉说着,接过李盼富怀里的婴儿,转身交给刘玉婷,就去套牲口。他的脚步很重,鞋底落地,发出“扑嗒扑嗒”的响声。

常思根走到刘玉婷跟前,恭恭敬敬地说:“弟妹,我是村东头的。小时候就和良玉一块玩耍,走村串巷,赶集看戏,上山砍柴,下水摸鱼,好得两个身子一个头。”

“我常听孩子她爹提起你。你是个读书人,大路边上的道理懂得不少。俺这小门小户家里的人,可比不上恁那些有学问的。”刘玉婷一只手抱着婴儿,看着应秋珍,笑嘻嘻地说,“嫂子,听说你是城里人,我一看,就和山里人不一样。你是贵客,难得来乡下一趟。走,咱屋里坐。房屋矮,门楣低,好好歹歹是个家,比不上城里。”

常思根对刘玉婷说:“头一回来咱村儿,山里的规矩,她还不懂。弟妹,你可别见怪。不坐了,等良玉套好车,俺一同上山。”

刘玉婷说:“你可别这样说。大地方的人见多识广,山里人是比不上的。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屋里坐,屋里坐。”

应秋珍走到刘玉婷跟前,说:“不麻烦你了,弟妹。孩子多大了?叫啥名字?来,让我抱抱。”

刘玉婷抱着婴儿,没有松手,说:“快三个月了,叫秀兰。别抱了,挺脏的。”

应秋珍也没有勉强去抱,轻轻地摸摸婴儿的脸,说:“多漂亮的孩子啊!看看这小嘴儿,长得多乖巧。将来说不定还是个有福人呢。”

刘玉婷脸上的笑意更多了,说:“谁知道呢。生在咱这样的人家,将来能顾住自己,不让俺操心就不错了。走,咱屋里去。”

刘玉婷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拉应秋珍的胳膊。

应秋珍说:“不用了,俺去山里看看,明天就回城。以后有机会再来。”

“那也好。以后回来了,一定来俺家坐坐。”

李良玉套好牲口,把车从敞篷里赶出来,说:“思根哥,俺爹去西边山里拉石头,我去乳泉峰砍荆条,咱们一同走。上车吧。”

应秋珍说:“没多远,俺俩还是徒步走吧。”

“远是不远。不过,东家的车,空着也是空着。咱都坐车去。”李盼富从李良玉手里接过马鞭,对常思根说。

李良玉从屋里拿来一把砍刀,一盘粗麻绳,“哗啦”一下丢到车厢里,抬腿上了车。

常思根没有再推辞,也让应秋珍到车上坐了。

李盼富赶着车,在丁字路口拐上了西去的大路。

头顶的云块很多,接连不断地向东北方向移动。大片大片的阴影,在树林中飘移,在田地里飘移,在山梁上飘移,也在人们的心头飘移。

一路上,常思根和李良玉谈天说地,说了些阴晴冷暖,说了些家长里短,还说了些来日方长。说得尽兴,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说咱双槐村是块风水宝地,一点儿也不假。卧龙坡上的旱地,老龙窝里的水田,都成好庄稼。守着这两块宝地,咱双槐村的人,就不会饿肚子。”李盼富插嘴说。

“如果咱也是村里的老主户,有几亩地,几间房,不再端东家的饭碗,趁东家的屋檐,该多好啊。”李良玉深有感触地说。

“良玉兄弟,大叔领着一家人,来咱村落户也快二十年了吧。到现在还觉着不是双槐村的根。咱双槐村老老少少,可没把恁当外人看。落地生根,既然住下来了,就是咱双槐村里人。”

“思根哥,打我记事那时起,俺爹就在肖家扛长活儿,眼一晃快二十年了,也没熬出个头。这不,俺爹年纪大了,不能干重活儿了,我就成了肖家的长工。不知道咋了,我一见那砖瓦门楼,心里就发怵。”

“思根啊,别听良玉瞎胡说。俺一家从大老远的地方来到这儿,要不是东家收留,也不知道早冻死饿死到啥地方了。肖保长啥都好,就是他那个儿子有点儿邪。和和睦睦的一个家,也不知道是驴不走还是磨不转,经常打打斗斗的,闹得鸡飞狗跳不安生。”李盼富对儿子的话有点儿不满意。

“爹,清官难断家务事。东家的事,以后你少操点儿心吧。如果咱自己能有二亩地,我就是再穷,也不愿在肖家干。肖保长是个好人,这点儿我不否认。咱不是小燕子,在人家屋檐下生活几个月,就飞走了。将来有一天,肖保长下世了,进喜当了家,前头的路还不知道是坑是井呢。”李良玉对父亲的话也有些不满。

“可不能这么想。山不转水转,能过一天是一天。将来真的不行了,咱就回老家去。”李盼富看看儿子,眼睛里闪现出希望和怜悯的光。

常思根试探着说:“大叔,我知道一个外来户的难处,端人家的饭碗不容易。将来想想办法,还是置买些地,在村里有个自己的家才是。刚才俺俩还没走到高门楼跟前,就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因为啥。”

“还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一点点儿小事,也搁不住吵架斗嘴。唉,不是冤家不聚头。进喜的手狂,成娥的嘴厉害。吃着饭吃着饭就吵起来了。饭吃完了,气也不消,饭碗一丢就打架。打打斗斗,总不是过日子的法儿。”

走着说着,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乳泉峰下。李盼富收住缰绳,让车停下来。

李良玉从车上跳下来。常思根让应秋珍先下,紧跟着也跳下车,帮助李良玉拿了捆荆条的绳子。李盼富向常思根挥了挥手,赶着大车,向西边的山凹里去了。

应秋珍举头仰望。满山腰的青松翠竹,郁郁葱葱,把整个山峰打扮得翠绿一片。青松展臂招手,向来人表示它们的热情,翠竹舞姿婆娑,向来人展现它们的倩影。

名字没有错起。这座乳泉峰,就像成熟的女子胸前丰腴饱满的乳房,屹立在淮河岸边斜斜的土地上。一条小道曲曲折折,激励应秋珍往山顶上攀登。数不清的小鸟在松林间穿梭来往,在竹林间跳来跳去。用最美最美的舞姿,最亮最亮的歌喉,为应秋珍的到来争相献艺。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和李良玉,向山顶上走去。

西南风越过淮河,吹到乳泉峰上,给整个山峰送来凉爽。

在形似乳房的山顶上,突兀起一个小小的山峰,真像乳房上耸立着的乳头。常思根告诉应秋珍,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乳峰。乳峰的南半坡,有一座山神庙,只有山里人常住的三间草厅那么大。没有庙祝,前前后后非常静谧。殿堂里所供的山神,面向门口,微眯双眼笑看人生。

山风吹拂着竹林,沙沙作响,为迎接应秋珍的来临拉动琴弦,消除了她路过肖家大门楼时的惊悸。泉水碰撞着岩石,叮咚有声,为迎接应秋珍的亲临弹奏琵琶,冲去了她路过肖家大门楼时的恐惧。

静立观松舞,隔篁听水韵。应秋珍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寻找竹林间流淌的泉水。她目尽其能,只听叮咚声,不见泉水流。应秋珍的心中,山泉就是一位闺中待嫁的姑娘,腼腆而柔情,以树林为帷,以竹林为帘,隐身其中,为日思夜盼的情人,热情洋溢地弹奏出情思绵长的曲调。

乳泉峰的南坡,是一大片斜坡地,一直延伸到淮河岸边。这就是卧龙坡。昔日东海龙王的乘龙快婿洪泽湖龙王休憩的地方,现在变得多姿多彩。满坡的玉米高粱,大豆花生,芝麻棉花,给大地披上了翠绿的盛装,兴致盎然地接受阳光的沐浴,朝气蓬勃地享受山风的抚慰。淮河边的水田,一方一方连成一片,顺着河流的走向,扯起一条翠绿的锦缎。河床里泛起的波纹,在阳光下闪动着光亮,搅碎了水中的蓝天和白云。汩汩荡荡的流水,被两岸的美景所感动,一路高歌,为大自然的雄姿而喝彩。

向东眺望,应秋珍看到了双槐村的全貌。村子紧傍骆驼岭,曲曲弯弯的街道,向北延伸。家家的房屋依山顺势,疏密有致地散居在山脚,好像摆在棋盘上的车马炮,等待棋手的调遣。不论是高大的瓦房,还是低矮的茅屋,都是大山的儿子,让大山紧紧地揽在怀里,亲亲地呵护着。处在十字街口合抱在一起的大槐树,显得格外雄伟傲岸。

四周全是层层叠叠的大山。远远望去,山峰嵚崟,一直连到天边,一座比一座嵯峨壮观。缠绕在山腰上的小道,一道比一道弯,一道比一道险,在丛林中时隐时现。树木坡上生,白云山间游,峭壁崖前立,松涛林中啸。应秋珍好似走进了幻境胜地,正在接受佛祖肃穆庄严的洗礼。

“真想不到,山乡的风景这样美好。怪不得历史上有那么多隐士,都甘愿摒弃官场,到深山老林隐居。能在大山里住上一辈子,不能不说是一个人的福气。”应秋珍眼中观看,心中赞叹,恨不得化作一棵小草,一株大树,扎根在山坡上,晨迎朝霞,晚送夕阳,栉风沐雨,与山长存。

李良玉走到山神庙的东山墙下,把那盘麻绳挂在屋角的一棵小松树上,伸胳膊抹了一把汗,手握砍刀,满山坡寻找荆条。

“良玉,我帮你砍吧。”常思根跟上李良玉,要接他手中的砍刀。

“不用不用。你没下过这种力。歇着吧,好好陪嫂子转转看看。虽说咱山里路难走,可山景是美好的。”李良玉谢绝了,挥动砍刀,向一丛荆条砍去。

常思根没有再勉强,跟在李良玉身后,一边收拢李良玉砍下的荆条,一边和他聊天。

“良玉,我这次回来,看着大叔身子骨没有以前硬朗了。”

“唉,年岁大了,反应也迟纯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还是丢下筢子拿扫帚。饭碗一丢,不是筛草料,就是拧套头。世上的人就数他忙。”李良玉的话音里,含着夸奖般的埋怨。

“大叔勤快一辈子了。肖家家里地里的活儿,全仗他一双手呢。不分昼夜,忙里忙外的,没少操心,也没少受累。”

“说的也是。你让他闲一会儿,他不是头疼,就是心慌。总说知恩报恩,是做人的本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要给人家干活儿,不能对不住人家。”

“干惯活儿的人,闲不下来。经常活动着,对身体也有好处,就是别太累了。”

“谁说不是。他这一辈子,真的很不容易。我常说他,别管那么多事了。有啥重活累活,我去干。可他总是不放心,非自己干不可。”

“大叔也真是,一辈子生就干活儿的命。”

“他呀,不单是干活儿的命,也是操心受累的命,更是吃苦遭罪的命。我也想了,等钱攒得差不多了,不在村里置买田地,就回老家去。我真担心,将来肖保长一闭眼,肖进喜当家理事,那时候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是风是雨哩。”

“车到山前必有路。也不要总想回老家去。哪里的天上都下雨,哪里的蝎子都蜇人。能在咱村里住下来,总比南跑北颠地四处流浪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走着说着吧。天无绝人之路。别人能过得去的,咱扁扁身子也能过去。”

不一会儿,应秋珍也来到常思根身边,帮助收拢砍下来的荆条。

李良玉砍了一阵,看看砍下的荆条已经不少了,停下手,把砍下的荆条摞在一起,取下绳子,在常思根的帮助下,捆了一大捆。

李良玉也不急着回去,坐在荆条捆上,用手背不住地擦拭脸上的汗水。

迎风吹了一阵凉,身上的汗干了,李良玉站起来说:“思根哥,我不再陪恁了。恁随便在山上转转看看。我回去了。”

“那好,你回去吧。俺俩再到凤凰岭上看看。”

李良玉把捆好的荆条扛到肩上,走了几步,转回身又说:“思根哥,得空儿了去我家里坐坐。”

太阳慢慢向西移动,已经没有正午时的炎热了。山风吹过来,吹得竹叶沙沙响。和着松林下的山泉,给大地送来了一阵凉爽。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走下乳泉峰,绕过山下的道路,向西没走多远,来到落凤坡下。

落凤坡下,地势比较平缓,可以直接登上凤凰岭。山坡上长着一些庄稼,高粱、玉米、芝麻、红薯。再往上走,坡就陡了,一些山石裸露出来。到处杂木丛生,有杏树、梨树、核桃树。有松树、橡树、板栗树。有的像伟岸的父亲,有的像慈爱的母亲,用浓密的树荫,护佑他们的子孙。越往上走,突兀在外的石头越大越多。这里树稀了,草密了。高高低低的树木,把根深深地扎在岩缝里,顽强地挺立着。奇形怪状的山石,有的像老人,躬着腰脊,困苦地坐地叹息。有的像孩童,赤身裸体,天真地对天微笑。有的像巨龙摇头,有的像狮子摆尾。有的像石柱擎天,有的像鼋鱼覆地。它们各尽所能,展现出独有的形态。

常思根在前,应秋珍在后,顺着凤凰岭的山坡,有路走路,无路绕石,转弯抹角,走了好长时间,才登上望夫崖。

望夫崖上,那块陡立的巨石,向东方的山川田园眺望。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山原,身后是突兀嶙峋的岩石。在应秋珍的心中,这块巨石,就是一位盼夫回归的妇人。多少年来,一直站在那里,夏顶烈日,冬冒严寒,坚韧不拔,望眼欲穿,可她的丈夫一直没有回来。她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不知还要盼望多少个春秋。

应秋珍抬头凝望这位妇人,默默地为她祈祷。身在远方的丈夫啊,快点儿回来吧,你的妻子已经望了你千百年,等了你千百年,盼了你千百年。她盼夫心切,泪干了,心碎了,不能让她再等了。

应秋珍靠着这位妇人的身子,向远远的东方眺望。在老龙窝东边,数不尽的山峰,连绵起伏,向东方延伸,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大山的尽头,可能就是妇人的丈夫所在的疆场。那里正进行残酷的战争。这位妇人的丈夫,正挥动长枪,和敌对一方进行惨烈的搏斗。

战争结束后,妇人的丈夫就回来了。应秋珍默默地想,好像站在崖顶眺望的,不是一个传说中的妇人,而是她自己。她好像也腾空飞起来,越过老龙窝的上空,驾着空中的彩云,飘向东方的云霞,替妇人去寻找丈夫。

太阳移向西边的山顶,伸展颇具魅力的巨臂,把大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老龙窝里的水稻,飞龙山下的房舍,都遮掩在大山的阴影里。晚霞从西边的大山深处燃烧起来,把天上的白云染成了血色。所有的山脉、树木,都披上了这层庄重、威严、肃穆的霞光。

“天不早了,咱回去吧。”常思根看着应秋珍入神的样子,这样提醒她。

应秋珍醒过神,表情端庄而严肃。太阳要落山,鸟儿要归巢,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们回转身来,突然间大吃一惊,一下子愣住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匍匐在他们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

应秋珍惊叫一声,躲到常思根身后。

那姑娘也不过二十来岁,相貌清瘦,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不遮玉肌。一双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常思根和应秋珍。目光里隐含的,有痛苦,有哀伤,有惊疑,有渴盼,又有求助。

“你……你……你是……”常思根惊得结巴起来。

“大哥大姐,我是一个落难人,救救我吧。我看你们很长时间了,知道你们是好人,能够救我。你们不救我,我就活不下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吃了。”那姑娘向前挪动一下身子,仍然匍匐在地,一副悲不自胜痛不欲生的哀怜。

这姑娘一定陷入到无法摆脱的困境里了,渴望有人救助。常思根看着看着,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走到姑娘面前说:“姑娘,不要害怕,我们是这村里人。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能帮助你,就尽量帮助你。”

“我……我……”姑娘泪眼婆娑,盯着常思根和应秋珍,犹豫了好长一阵,强压在心中的悲恸,从肺腑间冲出来,形成暴雨般的泪水,从眼中倾泻而下。声音不高,却哭得山也敛容饮泣,树也垂首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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