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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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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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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九章


春天,好像一夜之间冲破寒冷,来到了淮河源头。

向阳坡上,春雪已经融化,雪水滋润着肥沃的田土。满山里娇嫩的迎春花开得迟,却开得灿烂,把湿漉漉的山梁妆扮得焕然一新。樱桃树也不甘落后,将洁白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尽情展现自身的美丽。春风顺着山坡吹来,暖融融的。绿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花,伸展柔弱的腰身,向温暖的太阳鞠躬致谢。

常思源受伤后的第三天,黄先生乘坐一辆一辕两梢三匹马拉的大车,出现在双槐村。大车还没在十字街口大槐树前停下来,坐在树下海阔天空闲聊的人,就带着惶惑不安的心情,纷纷走开,远远地立在街口的拐角处,惊疑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陌生人。

有人猜测,来人是部队里一个大官,在抗日战场上走南闯北,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立下过汗马功劳。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能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了,肖保长往县里跑了好几趟,才把他请到村里来,和城里有学问的人一样,兴办洋学堂的。更有人不屑于其他人的猜测,说这是一个读书人,压根儿就是一块教书的料儿,县政府派他来双槐村,是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

不管人们怎样猜测,双槐村接纳了这个不速之客。

黄先生名叫黄钦龙,是黄岩岗私塾黄老先生的次子。黄钦龙来到村里,付了车费,打发赶车人回去,就打听肖保长的家庭住址。几个围上来看热闹的顽童,争先恐后指给他看,又争先恐后在前边引路,把他领进了小西街。

黄钦龙刚刚来到肖明凡家门口,就从青砖蓝瓦大门楼里,传出一阵疯狂的犬吠声。伴着这阵疯狂的犬吠,响起了看家狗强挣铁链用前蹄扒门的声音。

热情正高的孩子们听到犬吠声,像一群被猎枪的响声吓得炸了群的麻雀,回转身向街中心逃走了。

黄钦龙看着紧闭的两扇铁皮箍着的大门,听着里边传出来的犬吠声,心头涌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把背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掂在手里,朝门里边喊了一声:“肖保长在家吗?”

紧闭的大门里边,只有看家狗前蹄扒门和吠叫的声音,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肖保长在家吗?”黄钦龙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谁呀?”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随着声音的出现,门里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呵斥狗的声音。大门里边有人出现了。狂叫的狗就此罢休,狺狺的声音仍不停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门开了,余成娥出现在门口,看着手提包裹的黄钦龙,耸起眉头问:“你是……”

黄钦龙上前一步,恭敬而又庄重地说:“我是肖保长请的教书先生,从城里来。”

一听说是公爹请来的,余成娥脸上立马现出笑容,非常爽快地说:“啊,是黄先生来了。我爹昨天还念叨你呢。快进来吧。”

余成娥说着,快步走下台阶,要接黄钦龙掂着的包裹。

黄钦龙摆摆手谢绝了,掂着包裹,跟在余成娥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上高高的台阶。

拴在大门里边的,是一只大黑狗。它支着两只前腿,一双带着黄屎一般眵目糊的眼睛,瞪得血红血红的,很有敌意地看着黄钦龙,喉咙里挤出一连串呜噜噜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挣脱铁链,向眼前的陌生人扑来。

黄钦龙乍一走进肖家的大门,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一种压迫神经的阴森,连吸进鼻腔里的空气,也带着一股飕飕瑟瑟的寒意。

大院西首,一盘石磨静静地卧在敞篷里,显不出一星半点活力。堂屋正中的那间穿堂,前后门都敞开着。新年时节贴上去的春联,已经褪色,像得了重感冒发着高烧的病人的脸。

余成娥领着黄钦龙来到穿堂门口,提高声音往屋里嘁:“爹,教书先生来了。”

“快,快进来。”屋里传出肖明凡粗重的声音。

“黄先生,进来吧。”余成娥走进穿堂,回身招呼黄钦龙,随即指了指东边的套间说:“俺爹在屋里。”

余成娥说罢,头也不回,直径穿过穿堂,到后边的院子里去了。从东边的套间里,传出来几声“唉哟”。

黄先生把背包放在屋门口青石墁就的甬路上,走进穿堂。穿堂连着西间的客厅,由于院子西边敞篷的阻挡,光线有些暗淡。整个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放得有条不紊。一张八仙桌,尽管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剥剥,仍然肃穆地站在靠北山墙的正中位置。八仙桌上方,敬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财神。财神怀中揣着的金元宝,在墙壁上闪闪发光,照得略显阴暗的屋子有了些许光亮。八仙桌上的那蹲金蟾,脚下踩着一沓厚厚的金币,口里还含着一枚,正睁大双眼看着来人,好像向来人询问,能不能再给这个富有的家庭带来些财富?

黄钦龙看不见肖明凡,只听见套间里有人翻动身子的声音。他看着套间门口吊着的门帘,说:“肖保长,你在家?”

“黄先生啊,可把你盼来了。本来要去接你的,可我这腰疼得厉害,下不了床。你就进里屋来吧。”套间里传出了肖明凡的声音。

贺氏迎出来,脸上浮现出一层笑意,连忙说:“哟,你就是黄先生啊!我家掌柜的刚才还念叨你呢。快进来,快进来,他正等着你呢。”

很明显,处在穿堂东边的套间,就是肖明凡的卧室。黄先生站在穿堂里,很关心地问:“肖保长,你怎么了?病了?”

“唉!前天部队来征兵,让我陪着他们。谁知道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肖明凡在卧室里说。

贺氏站在套间门口说:“黄先生,这是俺两口子住的地方,没有别人,你就进来坐吧。”

黄钦龙看看贺氏,说:“对不起,我初来乍到,随随便便进主人的卧室,太不礼貌了。肖保长病重不能起床,就让他躺着,咱隔着门帘说话。”

“大老远来了,说啥也不能把你晾在外边。进俺家门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用不着客气,进来吧。”

贺氏把门帘掀起来,挂在一边的帘钩上,就走了进去。肖明凡痛苦地“唉哟”几声。随着床铺的“吱呀”声,肖明凡在贺氏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了。

“肖保长,你还是躺着吧。门帘隔人不隔音,咱隔着门帘说话就行。”黄钦龙仍然站在穿堂里,很客气又很庄重地说。

黄钦龙执意不肯进肖明凡的卧室。肖明凡没有办法,只得让贺氏帮扶着,趔趄着身子,慢慢从卧室里走出来。腰窝子好像被野狼羔子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抬脚迈步,得让人扶着,还咬着牙直哼哼。

黄钦龙连忙迎上去,帮贺氏将肖明凡搀扶到八仙桌旁的罗圈椅子上坐下。肖明凡的脸色,好像涂着一层蜡。

“肖保长,摔了一跤,咋就这样厉害?”黄钦龙看看肖明凡痛苦不堪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说。

还没等肖明凡开口,贺氏就埋怨开了。“啥摔了一跤啊!分明是那个没良心的军官推了他一跤。冷不防的,绊住凳子倒下了。要有一点儿防备,也不至于摔成这样。已经躺在床上三四天了,连翻身都不敢。只要一欠身,就疼得直唉哟。那些穿黄鼠狼皮的兵痞子,不是好东西!”

肖明凡在椅子里半躺着身子,恶狠狠地瞪了贺氏一眼,恶声恶气地训斥她。“就你话多!绷住嘴不说话,谁还能当哑巴卖了你!一个家里娘儿们,两排牙也挡不住舌头!”

肖明凡的话,把贺氏说了个倒憋气。她蹙起眉头,不满地看了肖明凡一眼,垂下眼睑,悄无声息地向后院走去。

黄钦龙不卑不亢,给肖明凡递上一支香烟,说:“肖保长,真对不住,我这一来,给恁家添麻烦不说,还闹得恁夫妻俩不愉快。”

肖明凡把目光停在黄钦龙脸上,说:“看你说的,啥麻烦不麻烦,愉快不愉快的。家里娘儿们嘛,头发长,见识短,脑壳里没装脑子,嘴里又没个把门的,无论啥都往外捅。你坐,你坐。”

肖明凡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块火石,一只火镰,就往条几上摸纸媒子。黄钦龙连忙掏出一盒火柴,“嚓”地划着一根,凑上去给肖明凡点上烟。

肖明凡看着黄钦龙丢在地上的火柴把儿,猛抽了两口香烟,把火镰火石放在桌子上,说:“还是恁这些有学问的,在外边吃过大盘荆芥,见多识广,抽的是两头挺的洋烟,用的也是一划就着的洋火。咱山里人,人老几辈子,哪儿见过这种洋玩意儿。”

黄钦龙回身坐在八仙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笑了笑说:“这烟是机器卷的,不用烟袋锅就能抽。这是火柴,现在咱国也会造,不叫洋火了。”

“不管叫啥,反正山里人没见过,怪稀罕的。”

“在城里,这些东西算不得稀罕物。我带的还有,这烟和火柴,就放你这儿,你也享用享用。”

黄钦龙说着,顺手把揭开的香烟和那盒火柴放在桌子上。

肖明凡斜眼看了看香烟和火柴,嘴唇动了动,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贺氏捧着两只粗瓷大碗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手掂茶壶的少妇。贺氏把粗瓷大碗一左一右摆放在桌子上,少妇红着脸走上来,小心翼翼地给每只碗里冲满了热腾腾的茶水,羞赧地瞥了黄钦龙一眼,又微微向黄钦龙点点头,不言不语地退出去了。

黄钦龙向少妇的背影看了一眼,感到在少妇的眼神中,隐藏着一种无法言明的东西。

“肖保长,恁家姑娘这么腼腆,又这么懂事,可见你的家教不错啊。”黄钦龙没话找话,有些儿欣赏似地说。

“她不是俺家姑娘。俺要有这样一个姑娘就好了。可惜我命不好,只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就缺一个懂事的姑娘啊。”贺氏很热情地解释说。

“就你话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天都快晌午了,快去看看,她们把饭做好了没有。”肖明凡瞪了贺氏一眼,扭脸对黄钦龙说:“刚才那个女的,是我家长工的儿媳妇。黄先生,走了这么远的路,够累了。咱这里天高皇帝远,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啥好招待你的,快喝些茶,解解乏。”

“我是坐马车来的,不累不累。今年春寒长了些,毕竟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太阳照在身上,挺暖和的。”

贺氏怏怏不快地退出去了。黄钦龙和肖明凡,一个左首,一个右首,在八仙桌两边坐着,随随便便地扯了一些日长天暖的话。

不大一会儿,那位少妇低着头,把午饭端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四荤四素八个小菜摆放在八仙桌上,仍然低着头,不言不语地退出去了。不管是进屋来还是退出去,少妇的脚步轻得连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

摆放饭菜的时候,黄钦龙再一次打量少妇的相貌。从少妇的眼神中,黄钦龙似乎看到了一种令他心情沉重的东西。那东西是眼泪,又不像眼泪;是羞赧,又不像羞赧;是害怕,又不像害怕。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像一只细嫩的手,紧紧揪着黄钦龙的心。

随着一阵很响的脚步声,肖进喜风风火火从外边闯进来,和黄先生打了个招呼,顺手从门后搬来只马扎,就大大咧咧地面朝里坐在下首的陪座上。

肖明凡训斥肖进喜:“你这兔崽子,这大半天,不知跑哪儿疯去了。想让你在家照护照护我的伤,就是捞不着你的影子。看看弄的这一身土,是到山上打滚了,还是下河里摸鱼了?还不快去换换衣服。已经有孩子的人了,还整天整日不着调。”

肖进喜不耐烦地看了父亲一眼,说:“不就是来了客人嘛,还用得着搭高台子吹长号!换就换呗,不换又不是吃不下饭。”

“你这孩子!”肖明凡瞪了肖进喜一眼,想站起身教训几句。刚一用劲儿,腰眼儿就一阵疼痛,不由得“唉哟”叫了一声。

黄钦龙连忙站起来,劝慰说:“肖保长,你别动气。孩子无论长多大,总归还是孩子。你年纪大了,保养好身体要紧。”

肖进喜无论多么不情愿,还是到后院正房换了衣服。他再走进来的时候,风风火火的劲儿稍微消减了一点儿。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在村里办小学堂的事。

肖明凡说:“进喜啊,这是黄岩岗黄老先生的儿子。郗镇长上任没多久,我就想在咱村办个学堂。这不,直到现在,县里才派黄先生来了。等村里的学堂办起来了,你也到学堂里听听课。以前没有好好上学,以后跟着黄先生,读几本书,学几个字,也能长些见识。”

“你又说起来了。烦不烦哪!”肖进喜不耐烦地瞪瞪眼,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啥事儿我不懂!一看见我,你就唠叨个没完没了。你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我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哪!在黄老先生学馆里读书那阵儿,你不知道把心用到哪儿去了。以后咱村有先生了,你收收心,学点儿知识,总不能像我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吧。”

肖明凡见肖进喜当着黄先生的面顶撞他,脸色变得蜡黄。伸到菜盘边夹菜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筷头上夹着的一片猪肉掉在桌面上。但是,他还是压了压冲上来的怒气,看着肖进喜,接着上面的话茬儿说:“我不是在你跟前唠叨。咱村里的情况,这几年变化太大了。如果还像老一辈人那样,大字不识一个,咋到外边混人哪?看看人常思根,跑到省城喝足了墨水,去县城不就站住脚了吗?”

肖进喜看了父亲一眼,把筷子往桌面上一顿,说:“别动不动就提他常家思根。我这一辈子都没他有福气。我在黄老先生学馆里一个月不假,可我一看到书本就头疼,一掂起毛笔就发懵。别人学得好不好,关我啥事儿!以后,凡是上学读书的事儿,别在我面前提。”

肖明凡父子俩吃着饭也在斗嘴,黄钦龙心里很不是滋味。椅子面上好像撒满了蒺藜,每一根尖刺都刺进他的肉里。他后悔偏偏在天快晌午的时候走进肖家大门。在肖进喜看来,他简直成了专门来肖家蹭饭吃的乞丐。

黄钦龙看看肖明凡,又看看肖进喜,转过脸对肖明凡说:“肖保长,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很要强的人,总是恨铁不成钢。这位兄弟也是个爽快人,无遮无拦的,有啥说啥,不藏着也不掖着,多好啊。”

黄钦龙转脸又对肖进喜说:“大兄弟,我最爱和心直口快的人打交道。承肖保长的盛意,要在咱村儿办一所小学堂,教村里的孩子读几本书,识几个字。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以后要在村里长住,各个方面,还得你和肖保长多多关照呢。”

肖进喜看了黄先生一眼,很得意地说:“关照说不上,给你帮帮忙,挪挪桌子搬搬凳子,端个茶送个水,我是不惜力气的。不瞒你说,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儿,进不得学堂,读不得书,也成不了大气候。只能上山打打鹧鸪,下河摸摸螃蟹。你来办学堂,就找那些爱读书的孩子。像我这样上不了大席面的人,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黄钦龙说:“唉,话可不能这样说。大山里的日子,过去太苦了。大多数人一辈子不知道啥是学堂,一睁开眼,看到的只是山顶上的石头,山沟里的蒿草。谁见过书本?承肖保长的情,能在村里办一所学堂,也是大家的福气。白天干活儿没工夫,咱再办个夜校。像你这样年龄的人,只要愿意学,有的是机会。”

“不管啥校,你让那些脑子灵的去吧,我可不行。你不知道我的底细,我跟着黄老先生读书的时候,你已经到外边做事了。在黄老先生身边一个月,一板子一板子挨了不少,也没打到我心里几个字。要说读书啊,我家长工的儿子,倒是一块读书的料儿。他脑瓜灵,就是不爱说话。在俺村里,他是单门独户。那个穷啊,一个篮子一根棍,压根儿就是讨饭的命。”

“看看你,都说了些啥!他家里穷了,可人品不赖。人家良玉人品好,全村男女老少谁不夸他!他爹一根扁担两只筐,一路上逃荒要饭,把他挑到咱这儿。他们一家,帮了咱家这么多年忙,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没少出力。咱可不能下眼看他们。”肖明凡仍然一脸严肃地瞪着肖进喜。

黄钦龙看看肖进喜,又看看肖明凡,接上话茬儿说:“还是上了年纪的人说的好。抗战胜利后,咱也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孙先生追求的是人人平等。不管穷也好,富也罢,都有上学读书的权力。好了,闲话咱就不说了。等吃罢饭,咱去看看学堂开在哪儿合适。得选个僻静的地方,好让孩子们静下心,安安静静地读点儿书,学点儿知识。”

“黄先生,十天前,我就把学堂的地址选好了。村南头我家那座老宅子,一处正房,一明两暗,两所偏厦,每所都是两间。镇公所占了三间正房,东西两所偏厦,哪一所房子,都容得下二十多个孩子。就是窗户太小,有点儿暗。你随便占哪一所都行。”肖明凡说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爹,黄先生找的是僻静地方,咱那老宅子不行?镇公所里人忙得很,今天征粮,明天收税,人来人往,闹闹嚷嚷没个清闲的时候。村西边乳泉峰上,不是有座山神庙吗?这么多年没有人管。离村子又不远,前窗又大,屋子里又亮堂。还不如把山神爷请出来,摆上几张桌子,让孩子们在里边读书呢。”肖进喜快嘴快舌,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父亲的脸。

“看看你,尽出些孬点子!这么多年,村里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全靠山神爷保佑呢。要是得罪了它,不是发洪水,就是闹旱灾,再不然,就来一场传染病。不行,不行。”肖明凡听了肖进喜的话,瞪起眼睛,挥动手中的筷子,连连反对。

黄钦龙听了肖进喜的话,眼前闪过一道亮光,连忙接上去说:“肖保长,大兄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孙先生领导我们搞国民革命,已经三十多年了吧。破除迷信,信奉三民主义,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财富都是自己挣来的,幸福都是自己创造的。自己不努力,专靠神鬼庇佑,一辈子也富不了。”

肖明凡睁大惊讶而忧疑的眼睛,大惑不解地看着黄钦龙,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读书人的作为。咱山里人,哪一家不烧香燎裱地敬神?说起来嘛,山神庙那三间正厅,腾出来做个学堂也不赖。要是那样做了,让山神爷到哪儿安身?就是我不吭气,村里的老少爷儿们能同意?我看,咱就别打山神庙的主意了。如果嫌镇公所太闹了,咱另找僻静的地方。”

“咋不行?多少年来,山神爷保佑你啥了?还不是我爷爷,我太爷爷那些祖先吃糠咽菜,给你积了这么一点儿家业!咱村宋媒婆没有一天不给山神爷烧香燃裱,磕头礼拜。如果山神爷能保佑人的话,宋媒婆早就家业兴旺,儿女成群了。”肖进喜仍然不肯在肖明凡面前让步。

肖明凡在黄钦龙面前,面对肖进喜的反驳,感到丢了很大面子。又瞪起眼睛,更严厉地训斥肖进喜:“就你话多!吃着饭也占不住嘴!”

黄钦龙连忙放下饭碗,劝阻说:“算了算了,你们爷儿俩别争执了。至于说选哪儿做校址,咱先不忙着决定。下午我在村里走走,看看哪里合适,回来后咱再商量。”

肖明凡父子俩不再争执了,都低着头匆匆吃饭。

吃罢饭,黄钦龙要去见见镇公所的郗镇长。肖明凡说:“是啊,你来咱村里办学,这场雨可不是濛濛细雨,而是场瓢泼大雨。郗镇长来这儿上任时间不长。他那门槛儿,我们不先蹬蹬是不行的。进喜,搀我起来,我陪黄先生去。”

肖进喜说:“爹,看看你的腰,能陪先生去吗?还是让黄先生自己去吧。镇公所就在村南头,顺十字大街往南,走不多远就看见挂在门前的牌子了。”

肖明凡说:“我这腰,只不过闪了一股气,坐下去站不起来。只要把我拉起来,我还是能走路的。不碍事,搀我起来。”

“你愿去就去吧,反正我也没法儿。”肖进喜心中不乐意,嘴里嘟囔着,还是站起身,拉着肖明凡的胳膊,把他搀起来了。

黄钦龙连忙走上前,伸手扶住肖明凡,说:“你的腰疼得这么厉害,要是真的不能去,就别去了。我来的时候,经过镇公所门口,知道镇公所在哪儿。我一个人能行。”

肖明凡摆摆手说:“黄先生,你刚来咱村,人生地不熟的,我不能不陪你走一走。咱去见见郗镇长,回来了我再躺着,不陪你了。你随便在村里走走看看。可要记住,早一点儿回来吃晚饭。”

黄钦龙说:“肖保长,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把我当外人看。又不是一天半天,日子长着呢。这两天,我还在恁家吃饭,等到学堂的事安顿好了,你就给我派饭。咱村里这么多户,哪一家都管得起我一顿两顿。我来之前就决定了,我挨家吃派饭。”

“好,好,我听你的。今天晚上可得在这儿吃。饭好饭孬,总得让你吃饱啊。”

肖明凡在黄钦龙的搀扶下,忍着疼痛来到镇公所,见了郗镇长,和他谈了一些办学的事,争得郗镇长的支持,就告辞出来了。黄钦龙送肖明凡回到家里躺下,安慰了几句,就从肖明凡家走出来,也没在村子里转悠,就顺着村西的那条路,径直朝乳泉峰走去。

黄钦龙来到乳泉峰下,顺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一步步登上去。来到山神庙前,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惬意。他极目远眺,不禁被眼前的美好景色吸引了。

进入黄钦龙眼帘的,是一片青黄相间的田野。卧龙坡肥沃的土地上,青的是茁壮成长的麦苗,正在春风中摇曳柔弱的身子。黄的是繁花似锦的油菜,正把金黄色的花朵开得艳丽耀目。远远看去,简直是碧波荡漾的大海里漂浮着几大片金箔。再往南就是迎春解冻的河水,亮亮的一条水线穿行在碧玉似的山野间。坐落在河边的村庄,高高低低的房舍,树木,简直是散落在河滩里的五色玉璧。北边的落凤坡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掩了整个山坡,一直延续到崖顶上耸立着的巨石边。西边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大山。敞开着大门的庙堂里,那座高大的山神塑像,威严地注视着他,好像在向他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发问。

春风里夹带着微微的暖意,正在山野间穿行,把睡眠中的万物一一唤醒。迎春花张开了惺忪的眼睛,把片片娇黄的嫩蕊奉献给春风。樱桃花从甜甜的睡梦中醒过来,把孕育了一个冬天的洁白展现给春风。傍山而立的紫叶李,也用它纯净的美给春风增添了一笔靓丽。山坡上的桃树,也显露出一个个深红色的花蕾,将用粉色的花朵,为春风增添几分娇美。

这真是一处清净的适宜读书的好地方。黄钦龙当即决定,学堂就建在这里。他怀着虔诚的心走进大殿,向威严的山神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说:“山神爷,山神爷,为了村里的孩子,你发发慈悲让让位。我代表双槐村的孩子先谢谢你了。”

黄钦龙在肖明凡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村子里就暴出一个特大新闻。乳泉峰上那座山神庙,今后就变成小学堂了。不论贫富,凡是愿意上学的孩子,都可以到小学堂读书。

村里人怀着神秘兮兮的心态,你传给我,我传给你,不到半天时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山村。穷苦人怀着敬畏的心理,跑到山神庙里祷告,无论村里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渴求山神爷护佑他们。富人们抱着痛恨的心理,也跑到山神庙里祷告,希望山神爷显灵,给亵渎神灵的人以严厉的惩罚。心灵触及最厉害的,就是村南头的宋老婆子。她踮着尖尖的小脚,一步一祷告来到山神庙,双膝跪在山神爷面前,双手合十,蠕动着缺齿露风的嘴唇,诚惶诚恐地磕头。“山神奶奶山神爷,把您俩请出山神庙,可不能怪俺哪!都是那些不信神灵的人想出的孬点子。您要是降罪,就降罪那些胆大包天的人。千千万万,可别怪罪俺哪。”

不管村里人们的反应如何,表现怎样,在黄钦龙的耐心劝导下,肖明凡还是听从黄钦龙的意见,决定把村里的小学堂办到乳泉峰的山神庙里。

说干就干,第三天一大早,黄先生就和肖明凡一道,领着村里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来到山神庙前。

肖明凡携全村的老老少少,齐刷刷地站在山神爷的塑像前,摆上供品,燃了一道裱,烧了几炷香,弯腰躬身,一个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好长一段时间。

“山神爷,山神爷,我们都知道你面善心慈,不希望村里人没有学问,愿意把殿堂让出来,作为村里孩子们的学屋。全村的老老少少,替俺的万代子孙感谢你了。将来,俺另选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再给你建造一座更加恢宏的殿堂。现在,请你老儿暂且让让这个地方吧。”

众人祷告已毕,那个平时瞪着眼睛看人世的山神爷,不哼不哈地默许了。肖明凡回头看看黄钦龙,心情十分沉重地说:“黄先生,山神爷看在老少爷儿们的份儿上,已经答应咱了。现在,可以动手了。”

黄钦龙向肖明凡点点头,说:“山神爷既然开恩了,咱就动手吧。”

肖明凡和黄钦龙,说是那样说,可村里来的人都有顾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动手。

黄钦龙看看山神爷的塑像,又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村里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肖明凡脸上。山神爷仍然面不改色地瞪着村里的人们。村中的男男女女,也都神色严肃地看着黄钦龙。肖明凡则是一脸茫然。黄钦龙只得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大殿里,面对山神爷的塑像,神情庄重地说:“山神爷,村里人都敬畏你,不敢贸然让您老人家让位。我替孩子们先在您面前请罪了。如果将来有啥罪过的话,请您降罪给我,别连累村里的老少爷儿们。”

山神爷的塑像仍然蹲在殿堂的正中位置,把双眼瞪得圆圆的,一句话也不说。黄钦龙走上前,摸了摸塑像的手和足,这才把一根粗粗的绳索,套在山神爷的脖子上。

黄钦龙向后招招手,从村里来的人仍然心有顾忌,不敢贸然上前。

这时,庞书方站出来了,说:“请山神爷让位,是件大好事。山神爷心慈,无论谁,它都不会怪罪。来,大家一齐动手,帮黄先生把学堂办起来。”

有庞书方领头,村里人这才怀着十二分的小心,诚惶诚恐地拉动绳索。

原来,人们时常顶礼膜拜的山神爷,根基并十分不牢固。人们齐心协力,稍稍一用劲儿,山神爷就瞪着眼睛,向一边倒下去了。

村里人诚惶诚恐地把庙堂里的大小神像搬出来,放在大殿外的墙根下晒太阳。大殿内腾空了,人们搬砖运石,在正殿里垒起几个砖石墩子。在砖石墩子上面,各棚上三尺来宽,丈把来长的木板,搭成学生读书写字的课桌。在殿内东边的墙壁上,钉上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板面上涂了一层黑漆,做成用来书写的黑板。再把东间隔成一个房间,当作黄钦龙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学堂在双槐村西边的乳泉峰上建成了。黄钦龙也不在肖明凡家里继续吃饭,由肖保长分派,从村东到村西,一家一家轮流管饭。

学堂建成了,可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来上学。黄钦龙找到肖保长,说国家需要的是全民教育,让村里所有的孩子知教养,懂礼仪,决定让村里的孩子都来上学。他提出教书不要薪水,不用保公所月月为学堂征收课税,也不用村里人年年为学堂交麦子稻谷,只要挨家挨户吃派饭就行。他不求什么山珍海味,轮到谁家管饭,家常便饭,做啥他就吃啥。

黄钦龙的建议,肖明凡听了很高兴。他早就听说共产党正向全国发动进攻,将来的天下,说不定还是共产党的呢。他采取中庸的立场和态度,谁都不想得罪。他想让村里的孩子有个读书识字的机会,将来共产党得了天下,他在兴办民族教育方面,立了一大功。如果仍然是国民党执政,他的功劳也不可磨灭。于是,肖明凡就在十字街口的大槐树下,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动员村里所有的人家,把孩子送到乳泉峰的小学堂里读书。

学生来了。有穷的,有富的,有穿得崭新体面的,有穿得褴褛不堪的。黄钦龙一视同仁,并不高看富有的,也不轻视贫穷的。让孩子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教他们《三字经》。

距淮源县城四十里地偏远的双槐村,常思根是个上过大学堂的人。其他的肚子里很少有墨水,出门在外,有的连男女厕所都不认识。没过几天,黄钦龙就成了双槐村人们心中的大学问家。人们羡慕他,敬仰他,有些人甚至把他当作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专门来给双槐村播种文化种子的。

常家的三儿子常思源的腿伤,落下后遗症,成了瘸子,走路要靠双柺支撑。常运乾夫妇看着常思源走路一瘸一拐的,真如哑巴被逼着吞下黄莲汁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二儿子被抓走了,也不知道下落,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夫妻俩看着这个家,本来就有一种失落感的心里,又无情地增添了许许多多悲凄与怅惘。

常思源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无羊可放,就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登上乳泉峰。

伴着漫山吹拂的春风,从山神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春潮涌动时河流中翻起浪花的声音,拂着刚吐嫩叶的柳梢,刚开艳蕊的桃李,在春光明媚的白云下,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读书声传进常思源的耳朵里,他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自打降生世上,他还从未听到过这样悦耳的声音呢。这朗朗的读书声,简直是碧绿的松林中百鸟的鸣叫,声声传入他的耳中,沁入他的心里。常思源细心地品味着,哪一声是鹦鹉的声音,哪一声是百灵的声音,哪一声又是八哥的声音,哪一声又是黄莺的声音。

黄钦龙见状,急忙迎出来,说:“思源兄弟,你的伤还没全好,怎么不在家躺着,就上山来了?”

常思源把身子靠在山神爷的塑像上,笑嘻嘻地说:“黄先生,我来看看,孩子们是咋读书的,今儿晚上来夜校,我就咋读书。”

“看你慌的。吃了晚饭早点儿来,庞书方啊,何清玲啊,都是夜校的第一批学员。庞书方是班长,你腿脚不方便,让庞书方陪你一同来。”

“清玲是狗胜叔的闺女,常去俺家玩儿。让她陪我来。”

“那也好。路上多个人,走着热闹些。”

“黄先生,晚上我来,发给我书吗?”

“书有的是,先读《三字经》,读了之后,再读《百家姓》。一步一步来,别着急。”

“那好,我早一点儿吃饭,吃罢饭就来。”

“好,我在山脚下接你。”

常思源很高兴,凑近黄钦龙身边说:“黄先生,咱过去没有见过面。从医院一回来,你就去看我。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有文化,靠得住。能到俺家坐坐,就给俺全家带来福气了。”

黄钦龙说:“看看你说的。我来到这儿,和你不说是亲兄弟了,总归也是咱村里人嘛。你受伤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刚来咱村,啥情况也摸不透。以后的事,还仗兄弟们帮忙呢。”

常思源说:“黄先生,咱近人不说远话。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只能帮俺的忙,俺这些睁眼瞎,能帮你啥忙啊。”

“这可说不定。今后,村里人咋看我,还得你时常跟我通气呢。别弄得村里人对我意见一骡车,闲言碎语把我淹死了,我还不知道呢。”

“就这啊,好说,好说。”常思源高兴极了,脸上飘动着彩云,说:“黄先生,说老实话,我大哥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事儿,安了家。我也想像大哥那样,读点儿书,学点儿文化。昨晚上你那样一说,我今天就上山来了。”

“我也看出来了,你做啥事儿都很积极。将来到夜校来,读书一定很用功。”

“谢谢你夸奖。既然收下我了,我就是你的弟子。黄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常思源说罢,拄着柺杖,给黄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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