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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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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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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四十一章

 

二年前来双槐村开展地下工作的黄钦龙,看到他亲手培养起来的共产党员,看到双槐区的地方政权得到巩固,在双槐村一带创立并巩固地方政权的历史使命业已完成,就将双槐区人民武装部的工作交给常民全主持,重新回到部队,率领着他的部下,以势如破竹不可阻挡的攻势,向江南进军。他们要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

肖进喜被愤怒的双槐村人砍成三节之后,改天换地,彻底砸碎旧世界的翻身求解放的土地革命运动,自然而然在双槐村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打土豪,分田地,把土豪劣绅从人民手中掠夺走的财产重新分到人民手中。

长期以来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贫苦农民,分到了粮食,分到了衣物,分到了牲口,分到了土地,分到了房屋。世世代代压抑在心头的争幸福争自由的热情,唤起他们对共产党的拥护,对新生活的热爱。他们分到土地之后,高兴得老泪纵横。纷纷来到分得的水田中,捧起清清爽爽的田水往脸上撩。他们要用清凉温润的田水,洗去世世代代几千年的贫穷。纷纷来到分得的旱地里,抓起温温润润的泥土,放在鼻孔前嗅个不够。泥土的气息就是未来的生命,未来的生活,未来的幸福,未来的希望。有的人躺在田地里,纵情享受获得田地后的兴奋和幸福,让自己的心血,和土地靠得更近,让盼望已久的土地的气味,浸透他们的心胸。有的人牵着分来的牲口,走在铺着石板的街道上,真真正正感觉到当家做主人的自豪。有的人看着分来的农具,情不自禁地升腾起一种掌握劳动自主权的喜悦。他们要用分来的农具,在分来的土地上挥洒勤劳的汗水,浇灌出从未有过的收获。

土地改革的春风,吹拂着茁壮成长的庄稼,土地改革的春雨,滋润着茁壮成长的庄稼。一穗两穗,一个月见囤。满山满坡的麦子成熟了,双槐村的人们,迎来了土地改革后的第一个丰收年。籽粒饱满的麦子打下来,双槐村的人们,完成缴纳爱国公粮的任务,大部分家庭,留下保证全家糊口的粮食外,还积极踊跃地卖出余粮。

在人们弯腰弓背,把育好的稻秧插进水田之后,双槐村遭遇到一场始料不及的特别大的暴风雨。

那天早晨起来,满天里就像下了火,把村中的大街烤得焌脚。十字街口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静静地站着,好像只要一动弹,就要冒出许多汗水似的。就连平时一见生人就追着狂吠的看家狗,也找个阴凉的地方趴下来,耷拉着脑袋,伸着舌头喘粗气。

山神庙的殿堂改建而成的教室里,热得像一个大蒸笼。上午上课,孩子们就热得有些受不了。下午的课,应秋珍根本无法在教室里进行。孩子们脸上身上不住地冒汗。应秋珍教孩子们写字,他们的胳膊一接触习字簿,纸面上就洇得湿漉漉的。应秋珍把孩子们领到教室前的竹林旁边,教他们读一会儿书,唱一会儿歌。孩子们很听话,应秋珍教他们读什么,他们就读什么,教他们唱什么,他们就张开小嘴,可喉咙满嗓子地唱什么。

突然间,一阵闷闷的雷声滚过来,随着一阵强烈的西南风,卷过来一天黑锅底似的墨云。卷过来的那一天黑云,像战场上冲天而起的硝烟,在人们的头顶翻滚,又像大海里遇台风掀起的狂涛,向人们头顶上压下来。在轰隆隆咔嚓嚓的雷声中,特大的狂风,从遥远的天际吼叫着扑过来,把枝叶正茂的小树刮得直不起腰。特大的暴雨,从翻滚着的乌云中倾泻而下,像长江翻了底,把满槽的江水霎时间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哗啦啦响成一片。峭崖上的树枝被折断,檐头的滴水被吹走。双槐村外的每一座大山,刚刚还是烧得彤红的铁锭,一下子被浇成形将碎裂的冰坨坨。

孩子们跑到教室里,站在窗前看雨。雨,越来越大。震耳欲聋的雷声,让他们捂住了耳朵。一道道闪电像一条条火蛇,在大山的树林里乱窜。吓得孩子们连看雨的兴致也没有了。他们从窗前跑到座位上,趴在砖石垒起的课桌上不敢动弹。

眼看着到放学的时候了,兴头十足的狂风暴雨仍然满山里肆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应秋珍急了,这十多个孩子,早已经饿了。如果在家里,父母早让他们加顿儿了。雷正狂,雨正疯,无论应秋珍怎样着急,也不能让孩子贸然下山。万一出了事故,她无法向孩子的父母交待,更无法向区委书记常民全交差。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孩子们壮胆。应秋珍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要孩子们不必害怕,不必心急。为了稳定孩子们的情绪,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应秋珍教他们唱《团结就是力量》。她要用抗日战争时期这首歌曲那铿锵有力的旋律,把窗外疯狂肆虐的暴风雨压下去。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真的是铿锵有力的旋律,把暴风雨的气势压下去了。等孩子们能熟练地唱《团结就是力量》的时候,狂风暴雨才像疯狂奔跑得疲惫的野马,渐渐地小了一些。山上的积水漫过茂密的野蒿青草,从竹林里冲出来,顺着山坡上裸露出来的青石,飞瀑一样向山下飞泻。水流撞击着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还没等狂暴的风雨完全停下来,孩子们就坐不住了,纷纷整理书包,要往外走。应秋珍没有阻拦,也无法阻拦,也不能阻拦。这时候不让他们下山,稍停一会儿,天就黑了,那时候更无法让孩子们下山了。

应秋珍在前边领路,让孩子们手拉着手,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下山。孩子们很听话,不再顽皮,不再打闹,在下山的路上十分小心。遇到坡陡的地方,应秋珍就让孩子们站在那里等着,把他们一个一个背下去。

孩子们的家长,有很多已经等候在山脚下接孩子了。他们看到应秋珍把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背下来,感激的话连成了串,汇成了河。

孩子们看到家长,如同看到救星,呼喊着跑过去,有的扑到父亲怀里,有的扑到母亲怀里,有的扑到爷爷怀里,有的扑到奶奶怀里。

有两个孩子的家长没来。孩子们找不到家长,急得眼泪如刚才的雨水。其他孩子的家长劝这两个孩子,不要怕,跟着他们回去,只要一进村就安全了。

应秋珍感谢家长的好意,但她不能丢下孩子,于是就对两个孩子说:“恁俩的家长已经在路上了,暂时还没有走到。恁不要怕,我领着恁走。迎到恁的家长了,就跟他们回去,如果没有迎到,就跟着我,我把恁俩送到家。”

孩子们很高兴,对应秋珍产生了无条件的信任。应秋珍双手扯着两个孩子,跟着前边走着的学生和家长,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地向村里走。

走了没有多远,年龄小一点儿的那个学生的家长赶到了。应秋珍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孩子交给家长,嘱咐他们走慢点儿,小心路滑,就弯下腰,把另一个孩子背在背上,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

第二天一早,天就晴了。太阳一如既往地从骆驼岭的山嘴处升起来。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礼,那轮红日变得分外清新、温良。空气清清爽爽地弥漫在山村的各个角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应秋珍急匆匆地吃过早饭,帮婆婆和弟妹刷了锅,洗了碗,就起身走出家门。她要早早地回到学校,看看那座山神庙改建的教室怎么样了。她刚刚走到十字街口,正碰上从区委区政府走出来的常民全。

常民全三步两步迎面赶过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应秋珍说:“应老师,我感到很荣幸。黄部长的眼光不错,给区办的双槐小学校找到你这样一个好老师。昨天傍晚,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做得很出色。党和政府把学校交给你,村里人把孩子交给你,都很放心。新社会,新生活,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有责任心的好老师。一大早起来,村里人都在夸你。”

在应秋珍看来,“老师”这样一个称呼,对于热爱孩子的人来说,是多么荣耀。过去,孩子们喊她应老师,应秋珍就感到无上自豪,非常满足,现在,“老师”二字,竟然出自一个区委书记兼区长的口中,完全是一种肯定与赞扬的语气。应秋珍感觉到的,简直是一种震惊,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

“常书记,下暴雨了,学生们太小,送他们回家,是一个老师的职责。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儿,你还这样夸我,真叫我不好意思接受。”应秋珍看着常民全,脸上飞着红云,显得很不自然。

“唉,可不是光我夸你,今早起来,村里人都这么夸你。你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双槐村的第一位人民教师,只几个月的工夫,就得到村里人这么高的评价,很难得啊。”常民全说到这里,略微停了停,又接着说,“唉,村里的房子紧哪,要不然,能让孩子们在大庙堂里读书吗?上级指示,各区都应当办一所完全小学。区里正在筹备这项工作呢。”

“那样的话,咱区就有高小生了。先前山神居住的大殿只有三间,高小生一来,肯定容纳不下,老师也不够。”应秋珍听了常民全的话,先是高兴,随即而来的就是忧虑。

“是啊,到那时候,学生多了,我正在筹划怎样接纳全区的高小生呢。”常民全的话里,显现出一种忧愁的语气。

看着常民全忧愁的样子,应秋珍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说:“常书记,学生多了,校设要扩建,教师要增加,是件好事。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乳泉峰上的学校,原本就是一座山神庙,山又高,离村子又远,压根儿就不是孩子长久学习的地方。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过去了。一到冬天,遇到特大的风雪咋办?万一出个意料不到的事,我就真对不起党和政府的培养,也对不起村里人对我的期望,更对不起你对我的信任了。”

常民全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新的人民政府成立的时间还不长,社会发展又这么快,眼下就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县委决定,各乡都要开展大规模的扫盲运动。咱双槐区的扫盲工作,就放在暑假期间,在乳泉峰的小学校里,进行为期半个月的教师培训。应老师,你有一个非常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学生一放暑假,你就负责辅导这些前来参加培训的教师。国家要发展,需要很多有学问的人。要培养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就得搞好教育。咱双槐区兴办学校搞教育,暂时还有很多困难。比如说吧,师资不够不说,连个适合做教室的房子都没有。眼下的困难,区委区政府正在着手解决。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步走过来,走好了,第二步就好走,走着就顺利了。”

孩子们还没有放暑假,作为双槐区委书记兼区长的常民全,为了让双槐区翻身得解放的人们提高政治觉悟,掌握文化知识,双槐区扫盲运动的试点工作就在双槐乡进行。

在村子西边的乳泉峰上,由山神庙改建而成的双槐村小学校,自从应秋珍接手以来,翻身农民扫除文盲的夜校,继续进行,从未间断过。应秋珍白天给村里的小学生授课,晚饭后还要夜以继日一如既往地给村里的青壮年授课。天越来越热,应秋珍工作很累。但她心情愉快,往往一天的授课任务结束,上床睡觉的时候,抑制不住的幸福感,自豪感,往往会把身体的疲惫驱赶得无影无踪。

夜校里学习文化知识最快的何清玲,年轻漂亮,头脑清晰,聪明伶俐,再难学的知识,她一听就能记住。还常常提前来到山上,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当晚的学习任务结束时,何清玲总是和同路的庞书方,一左一右,伴在应秋珍身边,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许许多多学习的心得体会,更多的时候,是说一些应秋珍还没有听到过的奇闻怪事。

庞书方也是一个让应秋珍感到满意的学生。他学习科学文化的劲头,和何清玲一样勤奋努力。每次散学之后,他总在人们离去之后,帮助何清玲打扫教室,和何清玲亲亲热热地说说笑笑,高高兴兴地谈一些当天的学习心得体会。在走回村子的小路上,庞书方总是和何清玲一左一右,伴在应秋珍身边,一边走,一边非常亲热地畅谈村里人将要迎来的理想的幸福生活。有时候兴致来了,还和何清玲开一些儿善意的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大了,往往让何清玲笑得弯下腰直叫肚子疼。

有何清玲、庞书方和其他一些学员的陪伴,应秋珍感觉不到寂寞。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吹走了一天的暑气,吹来了一身的清爽。他们高高兴兴地在十字大街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下分手之后,应秋珍回家睡觉了,庞书方往往还送何清玲往北走到望夫崖下,站在老龙窝的路边,目送何清玲走回家中,才恋恋不舍地回转身,往自己家里走。

应秋珍初来双槐村就有好印象的何清玲,和她初来双槐村印象不太好的庞书方,都勤奋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是应秋珍当初没有预料到的。来夜校里学习的双槐村里人,都是长期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着活过来的穷苦人。他们要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掌握一定的科学文化知识,用学来的科学文化知识,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创造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炎热的暑天越来越近,气温越来越高。太阳一出来,双槐村的山山水水,都笼罩在一片溽热里。白天,来乳泉峰学习的孩子座在教室里,夜晚,来乳泉峰扫盲的乡民挤在教室里,原本空气清爽的三间屋子,变得十分闷热。不管是给村里的孩子们上课,还是给村里的乡民们扫盲,一个时辰下来,应秋珍都要出一身汗。读书的声音从每一个人的口中传出来,带给教室的,是一种热烘烘的气息。有时候,教室里的温度升得高了,课堂下面,有的人将书本当作蒲扇,拿在手里摇来晃去,晃得应秋珍眼花缭乱。

放学之后,那些喜爱学习文化知识的人还不走,往往围在应秋珍周围,要她进一步讲解还没有彻底弄懂的知识。往往是一天的教学任务完成之后,应秋珍感觉到实在太累了,心头的幸福感和自豪感,再也赶不走身心的疲惫。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到天明。身体的困乏,仍然不情愿离开她,还紧紧地缠绕在她身上。

“应老师,来咱村上学的人越来越多,每一次来上夜校,教室里都挤不下。还不如跟常书记说说,再找一所比山神庙更大的房子,在那里上课,也比较宽松些。”

有一次,夜校放学后,在走回村子的路上,何清玲这样对应秋珍说。

“山神庙的大殿太小了,挤不下那么多人。村里来听课的人越来越多,一到晚上,屋里挤满了,院里还站着许多人。再不找一所大一些的房子,就没法上课了。我明天就去找常书记,让他尽快想办法。”和她们一同走着的庞书方,也迎合着说。

“这件事,我早就想了。在咱双槐村,啥地方能有一个大房子,就跟常书记说说,把学校搬过去。那样的话,学生白天上课,也不到山上来了。村里人上夜校,地方也宽松了,比挤在山上的教室里强得多。下学期,还要招收高小生。高小生一来,教室里根本容纳不下。咱双槐村刚解放不久,要办的事太多。想想也是,办哪一件事不遇到很多困难。区里的干部就是放下其它工作,专门处理办学这一件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做得尽善尽美。”

应秋珍抬头看看走在前边的村里人,再回头看看由山神庙的大殿改建而成的学校,皱了皱眉头说。

这一夜,应秋珍躺在床上,好长时间没有睡着。月亮下去了,窗外的星星透过窗棂,向她眼前飘过来,飘过来,一颗颗就好像挂在她的睫毛上。应秋珍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许许多多颗星星,每一颗都是来双槐村学习文化知识的人。不管是适龄的还是大龄的,都争相往她眼前挤。原来那三间山神居住的大殿,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前来学习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旧社会的苦海里被共产党解放军拯救出来的受苦人。他们受尽了缺乏知识的苦,都想趁着翻身当家做主人的新时代,为将来的社会繁荣,为将来的家庭幸福,多学习些科学文化知识。

这时候的应秋珍,忽然产生了一个令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如果把她一家居住的南院腾出来做为学校,就再好不过了。三间堂屋,两间东厢,西边的那两间敞篷,前檐一垒,就可以当教室用。如果再安上大门,就是一个小学校了。离门口往南不远处,就是一个大池塘。那时候,站在学校门口,看看前边满池塘鲜嫩的荷花,听听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不喝酒也能醉人。如果县里再给双槐村派来两位教师,帮助她办学,没清风也觉惬意。到那时候,无论是白天的课堂,还是晚上的夜校,朗朗的读书声,悠扬的歌唱声,都从自己家里传出去,传到大街上,传到村子的四邻八舍,传到村外山山水水的上空,让天上的白云都能听到,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多么浪漫的事情,又是多么舒心的事情啊。

从颠沛流离的苦难中得到解放的应秋珍,由衷地热爱新民主主义的社会,由衷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从未上过讲台的应秋珍,经过县教师培训班的培训,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课堂教学实践,真正爱上了教书育人这一行。她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把跟着父母亲学到的文化,在教师培训班获得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村里村外的孩子们,教给村里村外的愿意学到知识的穷苦人,为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作出她应有的贡献。

不知道什么时候,应秋珍做了一个梦。她梦到,窗外的每一颗星星,都变成渴望求学的人们的眼睛。那么多渴望求学的人,一个个透过窗棂,飞进屋里,坐在她的面前,都用这样晶亮的眼睛看着她,捧出发到手里的崭新的识字课本,朗朗地诵读起来。读书的声音,就像淮河源头跳荡的浪花,在她家南院的屋里传扬,在她家南院的院子里传扬,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常家所生活过的南院里,无时没有朗朗的诵读声,无时没有悠扬的歌唱声。她所生活过的平平常常的农家小院,一瞬间的工夫,变成了传播知识的神圣殿堂。

应秋珍熟睡的脸上,浮现出梦中甜甜美美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应秋珍就来到双槐区委区政府,向常民全汇报她的想法和愿望。

常民全听了应秋珍的汇报,惊得睁大眼睛看着她。整个双槐区,应秋珍是一个觉悟境界非常高的女性。她的谈吐和气魄,很多须眉男子也感到汗颜。常民全的心情既高兴又沉重。他感到高兴的是,经过天翻地覆的社会大变革之后,双槐村的穷苦老百姓,政治觉悟有了让他颇感意外的提高,掀起了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热潮。他感到沉重的是,在划定阶级成分的时候,常运乾本应为富农的家庭,接二连三遭遇灾难与祸患,应秋珍欣然接受党和政府托付给她的任务,全心全意不辞劳苦地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又多次征求乡支部乡政府的意见,经过区委区政府的干部再三研究,黄钦龙拍板定案,把他家定了个富余中农。分了他家的土地,却没有没收他们的房屋。

“我也在考虑这个事儿。咱村位于乳泉峰上的学校,本来就是山神庙的大殿改建的,只有三间。学生的人数呢,由过去的十来个,已经增加到了三十多个。现在,要把这所初级小学扩建为完全小学。住在双槐村周边村里的人们,不管富裕的还是不富裕的,都要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学生一多,那三间大殿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我考虑来考虑去,在咱双槐村,眼下还没有合适的闲房子。这肖家大院,做了区委区政府,原来国民政府的镇公所,也成了乡支部乡政府。区里计划建一所新学校,可眼下的财力不足,区里正在积极想办法解决。”常民全看着应秋珍,心事重重地说。

“我知道,新建一所学校,也不是手到即来的事。我家的南院,三间北堂正屋,两间东厢,再把西边的敞篷改建一下,就是两间教室。这三所房子,足可以装下百十个学生。将来再安个大门,就是一所非常理想的小学校了。前边又有一个大池塘,环境清静优美。这两天,我就和家里人商量。如果他们同意了,俺就把这个院子让出来,做区里的小学校。”应秋珍把昨天夜里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应秋珍同志,你的想法非常好。可是我不能同意。你们一家,尽管生活比其他人家强一些,可这几年,一连失去父子三个人,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旧社会对恁一家的伤害,已经够惨重了。双槐村解放了,总不能再给恁一家带来更多的灾难,造成更深的痛苦吧。如果把恁家的南院办成学校,村里人知道内情的,都称颂恁一家的高风亮节,不知道内情的,还会认为是区政府没收恁的。不没收恁家的房宅,这是区委区政府研究决定的。咋能说改就改呢。”常民全的眼里,难得有应秋珍这样一个通情达理,能为党和政府的领导干部分忧解难的人。常民全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应秋珍,还是摇了摇头。

“常书记,把俺家的房子让出来办学,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双槐村的学校要发展,不能没有地方做教室。你不要担心俺一家没地方住。北院也有三间堂屋,东西各有两间偏厢,足够俺一家住了。”看起来,应秋珍的主意已定,而且说得很有把握,很坚决。

常民全非常感激,他没有看错,应秋珍是一个让党和政府信得过靠得住的年青女子。他再看看站在面前红着脸的应秋珍,说:“应秋珍同志,就是你真心让出房子,我也不能这么草率地答应你。这是一件大事情,一般人想不到,也做不出来。你能想得到,替政府分忧解难,说明你的政治觉悟非常高,和一般的村民不一样。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你的精神,你的思想境界。这非同一般的大事,无论如何马虎不得,也草率不得。我还得和区委区政府的同志慎重地再研究研究,还得征求乡支部和乡政府的意见。行与不行,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就行。你回去之后,也和家里人好好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不同意,这件事就搁下不要再说了。就是他们都同意,让出房子也是暂时的。等区里把完全小学校建起来以后,恁家的南院,还是恁家的宅基房产。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儿,闹得家里不和睦。”

“是暂时的不是暂时的,现在咱都不考虑。咱救的是眼前的急。麦收后这些天,教室里又挤又热。上夜校的大人都受不了,别说小孩子了。先把俺家南院腾出来,暂时做区里的小学校。区里啥时候建好学校了,俺再收回去。如果这样的话,俺三弟和春枝弟妹,还有思美妹妹,都会支持我。就是俺婆婆再守旧,也会想通的。今儿晚上我就和他们商量。如果他们都同意,就按我说的办。你看,这样行吧?”

应秋珍来到乳泉峰上的教室里,面对学生,教他们读书、算数、唱歌、跳舞,非常开心。学生们的笑脸,在应秋珍的眼中,一个个都是向日葵的花盘。那里面,蕴含的是祖国的朝气,祖国的未来,祖国的希望。

在应秋珍看来,她面前的孩子们,生龙活虎,天真烂漫,像大山里挖掘出的一块块璞玉,清纯朴实。她要用尽所有的心血,拿粉笔做刻刀,把这些璞玉雕塑成一个个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将来,他们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的革命实践中,就会把自身的价值显现出来,有的可能就是国家建设所需要的栋梁之材,是国家财富中的无价之宝。应秋珍由衷地爱上了这些孩子们,爱上了这个像修剪花木的园丁一样从事教书育人的职业,爱上了这个像雕刻玉器的工匠一般塑造人类灵魂的事业。

晚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院中那块青色捶布石旁边,一边乘凉吃饭,一边说些在外边看到或者听到的新闻。

晚饭就要吃完了,应秋珍看看婆母孙氏,又看看三弟常思源,妹妹常思美和二弟妹崔春枝,说:“妈,弟弟妹妹,我有一件事,想趁这个时候,和恁几个商量商量。”

孙氏看着应秋珍,说:“现在,咱家就剩下咱五个人,孤儿寡母的,都不是外人。你有啥话,直截了当说就是了。只要是为咱一家人好的,还用得着商量吗!”

崔春枝直愣愣地看着应秋珍,感觉到应秋珍说的,肯定是一件大事。“大嫂,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无论啥时候,看事情看问题都比俺几个看得透,看得深,也看得远。出来进去就咱一家人,有啥事儿,只要你说出来,我和三弟,还有思美妹妹,照着办就是了,用不着商量。”

常思源也附和着说:“看看你,大嫂,平常里说话,哪像今天啊,舌尖上半截,嘴唇上半截。有啥事儿,你只管说。就是让我去掏老虎娃儿,我也不说一个‘不’字。”

应秋珍又看看常思美,常思美正把目光集中到她脸上,只是没有吭声。

“我今天说的这个事,无论对村里人来说,还是对咱家来说,都是个大事。如果恁都同意了,咱就照着办,如果不同意,就往后搁一搁。”

常思源急了,说:“究竟啥大事,大嫂,你直截了当说出来就成,何必拐弯抹角,让俺几个猜谜呢。”

应秋珍又往各人的脸上扫视一圈,才慢吞吞地说:“这是我个人的想法。现在是新社会,人民政府没有歧视咱,黄先生看得起咱,让我去学校教书。乳泉峰上的小学校,原先,只有咱村里的孩子在那里学习。下学期要办成区里的完全小学,让高小生也集中到咱村上学。高小生一来,那三间大殿根本就容纳不下。天干路响的时候,孩子们爬山越岭来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一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孩子们就无法上学。我想,南院那么大个宅院,咱也住不完,还不如腾出来,让孩子们暂时在里边读书呢。那样的话,孩子们在教室里读书,就不至于挤不下了,远路的孩子,就免去了爬山越岭的危险,我也省去许多担心。恁看行吗?”

应秋珍的话一说出口,孙氏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说:“咱村土改的时候,政府也没有说没收咱家的房子。咱一家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咋就想出这样一个孬点子。南院的房子,那是咱祖上几辈子挣得的家业。留给恁这一代,是让恁好好过日子的。说让出去就让出去了,我这心里边,总别不过劲儿来。”

常思源着急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应秋珍,半信半疑地说:“大嫂,你去学校教了半年书,和政府靠得近,思想觉悟也高。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想和俺开个玩笑,还是想试探试探咱这一家人,是不是和政府一条心?”

应秋珍把目光定格在常思源脸上,专注地看着他。应秋珍事先考虑的,是婆母孙氏的思想工作。可事情一提出来,料不到的是,崔春枝和常思美还没有开口,首先向她发难的是常思源。三弟的思想成了应秋珍首先要攻破的一个难题。她看着常思源,点点头,非常诚恳地说:“三弟,大嫂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试探,我想这样做。今天说出来,就是想听听恁几个的意见。”

崔春枝听到应秋珍这么一说,也非常惊讶。她看着应秋珍,慢条斯理地说:“大嫂,把咱家的房子让出去,可不是一件小事儿,你得好好考虑考虑。不能头脑一热,就啥也不顾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假,可咱还得有个像样的家啊。这事儿,如果是大嫂下了决心的,你觉得合适,我听大嫂的。”

常思源又问:“让孩子来咱南院里上学,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

应秋珍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是暂时的。区政府如果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在那里建一所学校。到时候,学校就会迁出去,孩子就不在咱南院上课了。”

常思源提高声音说:“大嫂啊,你说的这些话,可真没个准头。要是区政府乡政府真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办学校,一拖二不拖,拖得时间久了,那些房子还能是咱家的吗!久占为业,你知道不知道!你可真会想点子。咱爹不在了,咱妈还健在。她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爷咱爹那几辈儿,治下的产业白白地送人吗?大哥二哥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咱叔嫂三人中,你是老大,俺几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可是咱全家的主心骨啊。过去,咱家虽然富裕些,毕竟和肖家不一样。咱没有剥削压迫过穷人。咱的两处宅院,还有那些土地、牲口,都是咱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流血淌汗挣来的。咱的牲口被败兵抢走了,咱那几十亩土地,说分出去就分出去了。你是咱家老大,连一句话也不说。就凭着政府让你去教了两天书,就要把学校搬到家里来。大嫂,我不知道你是憨了还是傻了。人家让你吃了一个香饽饽,你不能一激动,就不往后边考虑,把咱的老窝都端给人家啊。”

崔春枝拉拉常思源的衣袖,说:“三弟,别说了,大嫂这样做,也有她的道理。你急啥,听她说嘛。”

常思源甩开崔春枝的手,说:“二嫂,我不管大嫂说得有没有道理,你我都是一家人,我也快到提亲说媒的年龄了。如果咱这个家弄得不像个样子,谁家的姑娘,能心甘情愿来咱家受这份儿罪。”

三弟常思源不同意。应秋珍这辆正在山路上前行的大车,本来很顺很顺的平坦路,来到三弟这个坎上就打住了。应秋珍这只在海面上航行的船,来到三弟这个海湾,就被翻起的狂涛掀翻搁浅了。常思源已经长到青春将盛的年龄,像一匹没笼头的骡驹,活蹦乱跳没个正性。常思源的思想,一时半会也转不过这个弯。腾出房子做区里学校的事,一时半会也迈不过这个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应秋珍就把话题搁下了。

“三弟大了,心里考虑的事多了,大嫂心里高兴。如果三弟心里有圪垯,咱就暂时不提这个事。等以后再说。三弟,思美妹妹,你们累了一天,去休息吧。二弟妹,咱去洗碗刷锅。妈,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这天夜里,常思源把那张抬他进城看病的竹床搬到院子里,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看着云层里时隐时现的月亮,不停地生应秋珍的气。

随着土地改革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常思源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曾去乡政府开了几次群众会。会上,好几个贫农代表都当着常思源的面,说他家那个四合头院的宅子,也应该充公。土地革命就是打富济贫,消除贫富两极分化,使大家人人平等。在双槐村,除了大财主肖进喜家之外,他常家就是第二个富余户了。双槐村刚一解放,肖进喜就被腰斩了,肖家的房子土地都被没收了。常家的地分出去了不假,土地改革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这么长时间,常家还拥有南北两个宽大的宅院,这是不应该的。甚至有的贫农代表还把矛头指向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指责区政府和乡政府的干部太右倾,太软弱,丢掉了革命的积极性,放弃了革命的彻底性。

常思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情景,感到有些惊讶,也有些生气。村里人闹土改,并没有放过任何富余户。常家的土地早已充公,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贫农了。竟还有人盯着他家的两处宅院不放,真有点儿跟他常家过不去。

常思源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边很纳闷,也很沉重。他不理解,也不明白,共产党的人民政府在双槐村掀起的这场土地改革运动,看起来不光是打倒作恶多端的恶霸地主,连村里的冒尖户也要受到打击。土地要均等,连宅院房屋都要均等。

常思源第三次听到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情景,不是他惊讶得瞪着眼睛生气的时候,也不是他纳闷得心情沉重的时候,竟是一些贫农代表指名道姓地让他当众表态的时候了。

白炽的汽灯光亮把乡政府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照得常思源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从乡政府办公室的墙角处站起来,拄起拐杖,非常机械地向前走了两步,定了定神,看看面前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从一个个烟袋锅里冒出来,从人们嘴里吐出来,缭绕在人们头上的烟气,心里一慌,方寸就乱了,不知道怎么开口。

“既然,既然容不得富户,我也知道俺家有两处宅子,房子多住不完。如果大家都说该充公,那我就没啥可说了。俺大嫂说过,把俺家的那个南院办成学校,让村里的孩子到俺家南院上学,是暂时的。当时我不赞成,后来,我来乡政府开了几次会,也想通了。学生多了,山神庙里装不下,就搬到俺家南院吧。”

常思源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些话,赢得了满屋人的掌声。常思源说话的时候,眼前的灯光看不到了,人头也消失了,呈现出的是一片空白。直到听见人们给他鼓掌,他也说不清楚,在大庭广众面前,心慌意乱都说了些什么。他慌里慌张蹲下去,听到了乡支部书记兼乡长的庞书方在表扬他。

会议结束的时候,那轮刚刚残缺了一小半的月亮就爬上骆驼岭。常思根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在月光下,和他同路的人都夸他有见识,大公无私,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同盟军。说得常思源的脑袋都大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庞书方从后边追上来,兴高采烈地说:“思源兄弟,想不到今天晚上,你的思想觉悟提高得这样快。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咱革命队伍里,又多了你这样一个战友。”

常思源被庞书方说得脸呼一下子红了,没话找话地应付:“要是没有共产党的教育,贫下中农的帮助,我的思想觉悟能提高得这么快?”

常思源的话,说得庞书方打心眼儿里笑了,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都开心地笑了。

夜,已经很深了。一家人都没有睡意。小西厢里,应秋珍伴着常思美,一人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在精心地看。她们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好像将要进京赶考的举人,正在呕心沥血挑灯苦读。母亲孙氏就着昏黄的油灯光,手摇纺车纺棉花。嗡嗡嘤嘤的纺线声,好像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古老歌谣。崔春枝坐到织布机上,梭来梭去织着一匹花格布。线梭里引出来的那根细细长长的棉线,好像远征人永远也走不完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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