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常思源把啃饱青草的五只羊赶进西屋,跳进南边的池塘里洗澡去了。常思本把砍来的木柴码上垛,帮助狗胜卸牲口去了。常思根和应秋珍还没有回来。
孙氏来到大门口,顺着门前的小东街,向十字街口张望。西落的太阳,将金粉似的余光洒在街面上,通往十字街口的石板路染被成了一片橘黄。风息了。望秋陨落的几片树叶,静静地躺在路面上,像熟睡的婴儿,香香甜甜地做着美梦。有几个早早吃过晚饭的人,来到大槐树下,开始了不可或缺的日课,向围坐在身边的人们讲述胸中装着的古经新事。陆陆续续从山腰上走下来的男人,牵着牛,扛着犁,和相遇的人打着招呼,朝各自的家门口走去。陆陆续续从田里走回来的妇女,臂弯里?着装满蔬菜的篮子,一手扯着蹦蹦跳跳的娃娃,和结伴同行的妯娌们谈着心里藏不住的稀罕事。那些放羊的孩子,赶着几只山羊或者绵羊,打着响鞭,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赶。就是不见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影子。
常思根领着应秋珍,吃罢午饭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遇到脱不开身的什么事,绊住了他们的手脚?孙氏心里沉甸甸的。
孙氏从院内走到门口,又从门口回到院内,走了几个来回,才走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膛里放柴。红红的火苗从灶膛口窜出来,映着她的脸,燎着她的心。
晚饭做好了,孙氏又一次来到大门口向外张望。太阳已经完全坠入西山背后,安安稳稳地沉睡了。鸟儿们已经飞进编织在大杨树上的巢穴里,护佑着翅膀下的雏儿,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你这糟老头子,一干起活儿来就不知道回家。太阳都落山了,思根他俩到现在还没回来。人家姑娘是城里人,没来过咱大山里。我真担心会出事。”常运乾刚到门口,就被孙氏堵住了。
“你啊,人老半辈子了,总把孩子拴到裤腰带上。他们到外边转转看看,不就这一天半天的工夫吗。看看你,掉了魂似的。”常运乾从孙氏身边挤进来,把锄头靠在大门边的墙上,准备进屋。
孙氏赶上去拦住丈夫,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急切地说:“你去外边找找吧。不知咋了,我这右眼皮直跳。孩子们出去大半天了,早该回来了。”
常运乾拍拍手上的尘土,推开妻子,不以为然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咱村里就这几道街,几户人家,村外就那几座山头,几个洼,站在北边的山腰上,河里边几朵浪花就能数得清。人高马大的两个人,一不憨二不傻,能有啥事?可能碰到熟人,耽搁住了。”
“我不是担心咱思根,是担心儿媳妇。她也是爹妈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万一有个闪失,咋向人家爹妈交代。你还是到外边找找吧,只要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好好好,我去外边找,你回屋里等着吧。把饭准备好,孩子们一回来,咱马上吃饭。”常运乾看孙氏又忧又急,跺跺脚,将鞋面上的尘土震掉,转身出去了。
常思本帮狗胜卸过牲口,到南边池塘里洗了个澡,才领着常思源回来。常思源一进家门,就嚷肚子饿。孙氏去厨房里拿出两个熘好的馒头,塞进兄弟俩手里,说:“恁大哥他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天上的星星都出齐了,我不信,他们还在山上转。”
常思本说:“妈,你别着急,我和思源去接接他们,说不定正往家走着呢。”
常思本咬了两口馒头,拉着常思源,朝十字街口走去。
孙氏放心不下,一直站在大门口,不住向十字街口张望。常运乾他们爷儿仨,也好像有什么事绊住腿一样,一出门就再不见回来。孙氏心中焦急,回头朝院里走两步,又折回身走到大门口,睁大双眼朝十字街口张望。她来来回回,不知道折转了多少次,大门前总不见常思根和应秋珍的身影,连丈夫和她的两个小儿子,也像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夜色更加浓了。上弦的月亮,在高高的天空中默默注视着大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寻找丢在山林间的珍宝。十字街口大槐树下乘凉的人们,也丢下三国时期的纷争,乘着皎洁的月光,回家安排第二天的农活儿去了。树上巢穴里的鹊儿,抱着刚孵化出来的小邹儿,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中。那五只雪白的山羊,也早已卧在小西屋里铺着的干草上,安安静静地倒沫。
天空中寂静了,大街上寂静了,整个村子里安静下来,影影绰绰,才从十字街口的转弯处,走回来几个人。
“思根,是恁几个回来了?”急切的心理,催促孙氏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喊了出来。
“是哥哥他们回来了,妈。”传过来的,是常思源清亮亮的回答。
孙氏连忙迎了上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陪同在应秋珍身边的,不仅有常运乾爷儿四个,还有一个不相识的姑娘。
常思根来到孙氏面前,压低声音说:“妈,我们本想早一点儿回来。可巧在望夫崖上遇到这个姑娘,就回来晚了。你是个吃斋念佛心肠软的人。这姑娘遭难了,咱能帮她,就帮她一把,咱能救她,就救她一命。”
皎洁的月光下,孙氏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姑娘,浑身的衣服烂得遮不住消瘦的肌体,温顺腼腆得不敢抬头看人。
“哦,怪不得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有话回屋里说吧。”孙氏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那姑娘跟着常家一家人,默不作声地走进常家大门。
灯光下,孙氏猛然发现,常思根和应秋珍领回来的,是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被挂破蹭烂的军服,一时间惊愕了。“你……你……你是……”
突然,那姑娘战战兢兢地跪在孙氏面前,颤抖着声音说:“大伯大妈,救救我吧!我遭难了。能救我一条活命,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孙氏平时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现在出现在面前的,偏偏就是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姑娘。涌向孙氏心头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丈夫和儿子,是不是在外边已经商量好了,要帮这个日本姑娘。她看看常运乾,常运乾正用迷惘的目光看着她。她再看看常思根,常思根正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她。她再看看两个小儿子,两个小儿子也正用希求的目光看着她。孙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姑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睁大渴望求生的眼睛,望着孙氏。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像雨水一样洒落着。
孙氏心软了,出于女性的本能,上前拉住姑娘的手,说:“别哭,别哭。你究竟是干啥的,咋就落到这样的境地?告诉我,俺也好给你拿个主意。”
姑娘望着面前善良的孙氏,忍不住满腹的屈辱和伤痛,一声声地哭出来。多年来的屈辱和伤痛,随着声声哭泣倾吐出来了。“大妈,我是个日本姑娘,叫川田美惠子……”
看着面前可怜的姑娘,听着川田美惠子声泪俱下的泣诉,孙氏显得很为难。如不伸手相救,这姑娘就无法再生活下去了。倘若救吧,她实实在在是一个日本姑娘。多年来的战火,让这位身处大深山里的农家妇女,一提起日本人,就惧得冷汗淋漓,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日本强盗入侵,中国这片美好的土地,怎么会袭来腥风血雨,好端端的中国老百姓,怎么会无辜地丧失生命!像飓风在海面上掀起的一阵狂涛,在孙氏的心头翻涌,不住地撞击着她的心扉。面对一个可怜而又一提起心中就感到不舒服的日本姑娘,救与不救,孙氏左右为难。
“大伯大妈,我知道你们恨日本人。我不连累你们,能管我一碗饭,给我一件衣裳,我就感恩不尽了。这一生无论流落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川田美惠子说着,泪眼里流露出的,仍是一种渴求生存的目光。
孙氏听着川田美惠子凄凄惨惨的话,看着她倾泻而下的泪水,原本慈悲的心肠更加柔软了,眼泪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来。她弯下腰,把川田美惠子扶起来,饱含爱怜地说:“别说了,姑娘。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三灾六难。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更加难受了。造孽的是那些日本强盗,不是你这样的受苦人。那些日本兵不是好东西,把俺中国人祸害得没法生活,谁知道连他们的亲姊热妹都不放过。俺这些平头老百姓,巴不得天天过太平日子。快起来,快起来。隔墙有耳,别让旁人听到了。”
一进门就坐在椅子上的常运乾,听了川田美惠子的诉说,忍不住满腹气愤,把刚抽了两口的烟袋,猛地往桌子边上一顿,正燃烧着的烟丝,带着火星,抖落一地。他把烟荷包缠绕在烟袋杆上,往桌子上一撂,气恨恨地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光残害中国老百姓,连自己的姐妹也糟蹋。这些畜牲,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常思根来到川田美惠子跟前说:“姑娘,你放心。俺妈是个菩萨心肠,见人落难就伤心,见人遭罪就落泪。她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川田美惠子抬头看着孙氏。孙氏那满脸的皱纹里,显露出来的,是山里人的善良;孙氏那满头的苍发中,显露出来的,是山里人的温情。川田美惠子看着看着,心头涌上来无限感激的心情,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到了海边自己的家里。面前站着的这个中国家庭中的几个成员,正是她日夜思念的父母兄弟。川田美惠子久在灾难中苦苦挣扎的心,好像从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走进了阳光普照的庭院,眼前亮堂了,内心也亮堂了。菜油灯的火苗跳荡了一下,灯火燃得更明更亮。明明亮亮的灯光,照在川田美惠子身上,驱散了她心中的阴暗。
在明亮的灯光下,常家一家人都用慈祥和善的目光看着川田美惠子。在川田美惠子的眼里,这个处于异国他乡的家庭,就是一个温暖祥和的家,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可以诉说心中愁苦的殿堂,可以疗治心灵创伤的禅院。面前的这一家人,何止是她抓到的一块舢板,而是救她脱离苦海的一艘大船。这艘大船已经扬帆起航,正载着她向温暖可爱的家乡驶去。正堂墙壁上那位皓首童颜的老寿星,也手托蟠桃,向她投来慈善的微笑,赶走了她心头的疑虑、担忧和畏惧。
川田美惠子定定神,像寒冷的冬夜遇到一堆篝火,明亮的火光驱散了无边的黑暗,给她照亮了眼前的道路,把她受伤的心暖得热乎乎的。川田美惠子似乎回到故乡,投进父母亲的怀抱,重新找回了少年时的幸福与快乐。
“别站着说话了。快给姑娘弄点儿吃的。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正经吃过饭了。吃了饭以后,想说啥,有的是时间。”常运乾重新拿起烟袋,向烟袋锅里装烟丝。
“好吧。思本,你去厨房里煴饭。思根哪,去缸里舀些水,先让姑娘洗洗澡。思源,你去把浴盆拿进来。”
常思本答应一声去厨房里了。常思根来到水缸边,用瓢舀了满满一桶水,掂进屋里。常思源从厨房套间里放柴草的地方,把大浴盆端进堂屋。
“思源,把浴盆放到西间。秋珍哪,你去陪姑娘,好好把身子洗一洗。我去找一套衣裳,让她换上。”
常思源答应着,把浴盆端进西间屋里。常思根也跟着走进去,把一桶清凉凉的水倒进浴盆里,退了出来。
应秋珍做梦也没有想到,来婆家的头一趟,就遇到这样的蹊跷事。她恨日本鬼子,却同情这位姑娘。一家人的和善,像清风一样,把她心头的烦恼和犹豫,吹得没了踪影。她来到川田美惠子面前,说:“去里边洗洗澡吧。”
“谢谢,谢谢。”真诚感谢的话,伴随着感激的泪水,从川田美惠子的心底涌出来。
孙氏走进东间,把平日只有走娘家才肯穿的那套衣服拿出来,送进西间屋里,说:“姑娘,好好洗洗吧。洗罢澡,换上这套衣服,咱就吃饭。”
川田美惠子听着孙氏的话,好像听到母亲催促她洗澡一样耳熟。她把那身滚脏蹭烂的衣裤脱下来,扔到浴盆旁边的地上。她不想再穿这套衣服,也不想再看到这套衣服。这套衣服上所有的经纬,交织着的,是日本军人在中国大地上造下的罪薛。她要像扔掉这套衣服一样,把日本军人在中国所造的罪孽扔掉。这套衣服上所有的经纬,交织着的,是她几年来的屈辱和伤痛。她要把几年来的屈辱和伤痛,像扔掉这套衣服一样,丢进她永远遗忘的角落里。川田美惠子蹲在浴盆里,用清凉而洁净的井水洗着身子,像泠泠的秋风吹拂发烫的身子一样,舒服极了。她像一朵刚从污池里捞上来的樱花,要用这盆清净凉爽的井水,把满身浸染的污垢冲洗掉,把多年来的屈辱和伤痛冲洗掉,冲洗出一个洁净的身躯,冲洗出一个光明的希望。她用手掬起洁净的水往身上撩,认认真真地冲,一丝不苟地擦,每一处需要清洗的地方都不放过。
洗过澡,川田美惠子感到身子干净多了,轻松多了。在菜油灯光的照射下,川田美惠子换上孙氏拿来的衣服,一出现在客厅里,简直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姑娘。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像一片刚从污泥浊水中生长出来的碧绿的荷叶,又像一朵亭亭玉立于清波之上的刚刚绽开的荷花。清俊瘦削的面庞,泛着红润的光泽。眼角曾经挂着泪珠的地方,还带着一些忧伤。原先那头蓬乱的黑发,经过一番梳理,光洁而柔顺。
孙氏递过来一把镜子,川田美惠子对着自己的相貌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流下来了。自从来到中国的土地上,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审视过自己。是中国的老百姓,用清净凉爽的井水,荡涤了她先前的屈辱和伤痛,洗出了清新和希望,洗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时光好像在回溯,把她拉回到遥远的故乡,重新唤回天真的童趣,她又成了村里出了名的百灵鸟。
孙氏领着常思本和常思源,从厨房里端来早就做好的饭菜,摆放在饭桌上。山村里农家饭菜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沁入到川田美惠子的心腹中。多少天的奔波劳累,困顿饥饿,痛苦失望,被饭菜的清香取代了。川田美惠子好像回到北海道的渔村里,慈祥的父亲端来了满桌子香喷喷的饭菜,慈爱的母亲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给她的血液里注满了暖流。回过神来,面前仍是一家陌生的面孔。她知道,这是在中国,在远离故乡的中国老百姓家里。围着她的一家人,是拯救她脱离苦海的山里人。无论是老一辈儿还是少一辈儿,都是纯朴的,善良的,温情的,好客的。她好像从黑暗的魔窟中突然间来到亲人的怀抱,一种春风般的温暖在川田美惠子心头荡漾。
“孩子,啥都甭想了,咱吃饭。”孙氏说着,把一双筷子放进川田美惠子手里,“山沟里没啥好吃的,只是些家常便饭。”
川田美惠子泪眼婆娑,看了孙氏一眼,又看看围桌而坐的一家人,需要感激的情太浓了,需要感谢的话太多了,她的嘴张了几张,想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盘炖南瓜,橘红色的瓢肉似乎在说:“吃吧,吃吧,吃进肚子里,满肚子都是甜的。”一盘炒菜豆,翠青色的豆角似乎在说:“吃吧,吃吧,吃进肚子里,满肚子都是香的。”一碗大米粥,玉粒一般白白净净的稻米似乎在说:“吃吧,吃吧,吃进肚子里,你满腹的肠胃都滋润得舒舒服服的。”一竹筐玉米面馒头,黄橙橙的颜色,像金子一样泛着光泽,似乎在说:“吃吧,吃吧,吃进肚子里,你满身会增添使不完的力气。”
这是几天以来吃到的一顿真正的饭食。川田美惠子的一番感激,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去表达。这顿饭,川田美惠子是用激动的眼泪和着饭食咽下去的。给川田美惠子的,不仅有增强体力的热能,更有中国山里人的爱意。这不仅是中国人的一顿家常便饭,更是中国老百姓的一片关爱与怜悯。八仙桌上菜油灯的光亮,唤醒了川田美惠子应有的青春活力。是中国的老百姓,招回她在水深火热的死亡线上游走的灵魂,让她在饥饿的时候得到了温饱,在绝望的时候得到了重生。她默默地吃着饭,心想自己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该有多好啊。生活在这样温暖和谐的家庭里,她会像一个公主那样快乐无穷,幸福无疆。
孙氏一边吃饭,一边不住地打量川田美惠子。眼前这个姑娘,虽说不是中国生中国长,洗去了一身污浊之后,却显得文静而贤雅。穿上一身中国农家的衣服,全然不像日本人了,反而像在中国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俊俏姑娘。孙氏十七岁嫁到常家,十五年里生了三个儿子,她多希望有一个女儿啊。可是,连年的战火、灾难、饥荒,没容她再生养。她看着眼前的川田美惠子,好像自己又生养了一个女儿。如果眼前这个姑娘是自己亲生的,孙氏会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抚摸她柔嫩的肌肤,亲吻她光洁的额头,给她拭去眼角的泪渍,给她送去体贴与关爱。眼前的这个姑娘,可惜不是自己亲生的。孙氏吃着想着,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声轻轻的叹息,惊动了正在吃饭的全家人。全家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孙氏脸上。
川田美惠子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像久处干旱的田地里快要枯死的庄稼遇到了甘霖,久处牢狱中已判死刑的囚犯重获了生的希望。是中国的老百姓赐给她的饭食救了她的饥荒,更是中国老百姓用特有的温情,激活了她生活中不灭的希望和追寻。
“大伯大妈,大哥哥大姐姐,感谢你们救了我。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恩德,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是你们全家人救了我的命。我不能连累你们,趁着天黑,我该走了。”川田美惠子站起来,说着说着,想把刚换上的衣服脱下来。
“天这么黑,你到哪儿去?别说现在没法走,就是能走,也要把这身衣服送给你。把它脱了,你穿啥?已经立秋了,一到夜里,大山里就凉了。”孙氏猛然站起来,两眼盯着川田美惠子,无不担忧地说。
川田美惠子看看孙氏,又看看身上的那套衣服,再看看门外黑黢黢的夜色,脸上现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妈,让这位姐姐留在咱家吧。你看她多可怜。衣服烂成那个样儿,还能到外边见人吗!白天还好说,一到夜里,一遇到刮风下雨的天,她该怎么过啊。何况,大深山里还有野兽。”
常思源的话,在孙氏心中纺就了一根无形的丝线。这根丝线,一头连着自己的家,连着丈夫和儿子,一头连着陷入困境走投无路的川田美惠子。这姑娘要是自己生养的该有多好啊。这样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在孙氏的心头。
“妈,留下她吧,我多想有一个姐姐。”常思源站起来,双手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地摇晃着。
孙氏被摇晃得几乎站立不稳。她把目光投射到川田美惠子脸上,正好和川田美惠子投射过来的目光碰在一起。川田美惠子的温柔娴静,让孙氏可怜而又可爱。她爱这样一个姑娘。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姑娘,就是她一生的福气。可惜的是,这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姑娘,一个从那肮脏的地方逃出来的饱经摧残蹂躏的日本姑娘。孙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人们都说,闺女是娘的心头肉,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我命中有儿无女,没能生养出女儿来。”
孙氏的眼光里带着征询的神情,落在常运乾的脸上。
“我看这孩子怪可怜的,走又没处走,投又没处投。孩子们想留下她,那就留下吧。咱恨的是小鬼子。这孩子是一个苦命姑娘,和小鬼子不一样。咱有三个儿子,就缺一个闺女。这姑娘乖巧懂事,留下来当咱的亲闺女,思根也有妹妹了,思本和思源也有姐姐了。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咱的远路亲戚。李盼富能收留一个苦命的姑娘做儿媳妇,咱就不能收留一个做闺女!”
常运乾的话,说得也有道理。全家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他身上。目光里隐含的,是认可后的赞许。
川田美惠子深深地被感动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大伯大妈,我是日本人,根本不配做您的女儿。日本军人不但祸害你们,也祸害像我这样的姑娘。我和你们一样,痛恨他们。看来,他们要撤走了。想在撤走之前毁灭罪证,杀掉我们。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想留下来做您的女儿。可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连累你们。”川田美惠子的话,真诚里面含着血泪。
“姑娘啊,像俺这样的庄户人家,只要你愿意跟着俺受苦遭罪,就留下来做俺的闺女好了。只要有一碗饭,就少不了你的半碗。啥时候想爹妈了,就啥时候回去。你放心,俺一家决不拦你。”孙氏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听着孙氏的话,川田美惠子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像突然来临的暴雨,在刚刚洗得清净的脸上冲出了一道道溪流。她顾不得擦掉肆意流淌的眼泪,双膝跪在孙氏面前,深情地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打破了满屋的宁静,喊得孙氏心里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是幸福,是如愿,是甜蜜,是辛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情不自禁地弯下腰,拉住川田美惠子的手,说:“起来吧,孩子。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家里虽不富裕,也能给你遮遮风,挡挡雨。既然当了俺家孩子,就不能再叫那个古怪的名字了,起一个随我们常家姓的名字。到了外边,逢人就说是我娘家的远房亲戚,千万别说是日本人。”
“妈,我记住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给家里添麻烦。既然到了咱家,您二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请二老给我取个好名字吧。”川田美惠子的声音非常柔和,说出的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全家人看不出她是一个异国他乡的姑娘。
常思源抢先来到孙氏面前,拉住她的衣袖,说:“妈,这个姐姐刚才说了,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美’字,干脆随俺弟兄几个的名字,叫她‘思美’吧。”
孙氏一听,脸上露出可喜的笑容。她亲昵地拍拍常思源的肩膀,非常高兴地说:“好,这个名字好。思美,思美,人都得向美好的地方想,向美好的地方走。”
思美,思美,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川田美惠子自从懂事以来,就憧憬美,向往美,热爱美,追寻美。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总也追寻不到,反而在暗无天日的慰安所里销蚀了宝贵的青春,成了一个侵略战争的牺牲品。在这样一个大深山里,她才寻找到一个美的和睦幸福的家庭。川田美惠子喜欢“思美”这个名字。她要将还没有流逝太远的青春追回来,在中国这片美好的土地上,歌颂美,为自己的未来创造一个美的人生,为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创造更加美好的新生活。
“妈,您收留了我,我就是您的亲闺女,您就是我的亲妈,全家人就是我的亲人。从现在起,我就叫思美,是常姓家里的一口人。能遇到咱这么好的一家人,也是我们的缘份,更是我的福分。我是学医的,想在家里开一个诊所,用我所学的知识,给村上的人治治病,也算是为咱这里的人服点儿务吧。”川田美惠子没有站起来,诚心诚意地说。
“孩子,甭说了,我啥都知道。你和那些祸害人的鬼子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学问,心底善良的姑娘,也是一个受了很多委屈,遭了很多难的人。我收留你,你就是我的亲闺女。站起来,对着咱常家祖先的牌位,磕个头吧。常家的老祖爷,正看着你呢。”
孙氏把川田美惠子搀起来,去条几上取来一沓黄裱几炷香,毕恭毕敬地在八仙桌前燃起来。常思本和常思源连忙抱来两个稻草苫子,放在母亲和川田美惠子面前。
川田美惠子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没等孙氏开口,就端端正正地跪在稻草苫上,看着孙氏点香燃纸。等到那缕袅袅的轻烟升上了屋顶,川田美惠子就弯下腰,庄重而肃穆地向八仙桌上供着的牌位磕了几个头。
孙氏跪在稻草苫上,双手合十,对着祖先的牌位说:“老祖爷神灵在上,恁的不孝子孙,收留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日本姑娘。从今往后,她就是咱家的一口人,改名叫思美。祖先神灵无边,愿您像保佑恁的后人一样保佑她。”
常思美磕罢头,转身看着孙氏,非常激动地喊了一声“妈”。又慢慢地站起身,来到常运乾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诚心诚意地喊了一声“爹”。
常运乾连忙停下正在装烟丝的手,喜笑颜开地说:“孩子,既然做了咱家闺女,就不要那么多礼节了。”
常家的其他家庭成员,也纷纷来到八仙桌前,轮番跪在草苫上,给祖先的牌位磕头,给墙上供着的老寿星磕头。
磕头礼毕,常思源就跑过来,拉住常思美的胳膊,乐呵呵地说:“姐姐,好姐姐,我也有姐姐了。明天我就带你出去玩儿。咱一起逛遍村里的大街,走遍村外的大山。每一棵树都让你抱一抱,每一块石头都让你摸一摸。”
常思美爱怜地抚摸着常思源短短的头发,说:“你能认我这样一个姐姐,我很高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
常思美又来到常思根和应秋珍面前,说:“大哥大嫂,你们俩在山上遇见我,救了我。你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你们的妹妹。哥嫂在上,请接受妹妹一拜。”常思美说着,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声“大哥”,喊得常思根脸上发热,变得腼腆起来。“别说恩人不恩人的。我性情耿直,说话办事,从来不拐弯抹角。我这一辈子,最见不得有人受罪遭难。别说是俺俩,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你遭了那样的罪,也会救的。你不要客气。我在外头工作,不能时常回来孝敬父母。以后,家里的事,全靠你和两个弟弟了。”
一声“大嫂”,喊得应秋珍满脸彤红,心中害臊,心跳也加速了。她半是嗔怪,半是认真地说:“好妹妹,你不知道,我是昨天才来认门的,是个没成亲的儿媳妇。按照中国人的规矩,没过门的媳妇不能叫嫂子。不知不招罪,你叫我姐姐就行了。我和恁哥都不在家,咱这二老双亲,还需要你多多孝敬呢。”
常思美看着应秋珍,忽然间明白了,连忙鞠躬道歉。“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我知道,中国的孝道在世界上很有名。我上学的时候,就读过二十四孝故事。既然做了咱父母的女儿,就有孝敬父母的义务。你们放心好了,我会用一片孝心对待二老的。”
常思美又转过身,对常思本说:“请原谅,我虽然没问年龄,可从感觉上猜出,你的年龄没我大。你认我做了姐姐,你就是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
常思本看着常思美,脸上的红晕一会儿浅,一会儿深。他的脸直发烧,好像有一团火在睫毛上燃烧。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贸然被父母哥嫂留下来的姑娘。这不是一个年幼的黄毛丫头,而是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啊。他看着常思美渴求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大脑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理也理不顺,梳也梳不通。
孙氏看着眼前的儿女,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美,乐呵呵地说:“思本,明天你不用上山砍柴了,把小西屋收拾收拾,让恁姐开诊所。思源,明天一早,你把羊赶出去,回来时就把它圈到南院敞篷里。”
常思源高兴地说:“那好。明天一大早我就把羊赶出去,把小西屋腾出来,做姐姐的诊所。以后我要是有了病,就不让你背着我找医生了。”
常运乾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孩子们都累了,安置安置,睡吧。明天,我帮思本收拾房子。”
“好,让思根他们都去南院睡吧,秋珍和思美睡西间屋里。明天一早,秋珍就和思根回城里去了。”
这一夜,应秋珍和常思美就睡在堂屋的西间。一个受尽了非人折磨死里逃生的日本姑娘,一个颠沛流离随父亲在中原大地安身立命的中国姑娘,相聚在一个家庭里,躺到了一张床上。
改名叫常思美的川田美惠子,多少天的艰难奔波,提心吊胆,身心早已疲惫。一躺到床上,就困倦得闭上了眼睛。她面朝里边的墙壁躺着,立即产生出回到家乡的感觉。那张椿木大床,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艘渔船,随着波浪的翻涌一起一伏。她好像在渔船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掌舵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盼的松岛俊男。海风吹到她脸上,格外清爽。睡意朦胧中,她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她家屋后耸立着的青山。青山坡上生长着数不清的晚樱。每一个枝头上的樱花,热热闹闹地开得正欢。每一朵樱花,都向她绽放出灿烂的笑脸,每一枝裹满花朵的枝条,都向她招手致意。到家了,她要立刻爬上山顶,用她原本嘹亮的歌喉,唱得白云驻足,海面掀浪,鸟儿静听,鱼儿跳跃。
应秋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面朝外边,睁大两眼看着未来的婆婆穿梭织布。双综上下舞,单梭左右飞。织布机的响声,有时像鼓槌落在鼓面上,敲击出咚咚哐哐的声响,像一群骏马在山石上奔跑,把一声声蹄音化作美妙的音符;有时像俏指拨动琴弦,演奏出铮铮鏦鏦的曲调,像弹花槌落在洁白的棉絮上,把一丝丝棉絮都变成优美的曲式。有时像锣棒撞击铜锣,发出铿铿锵锵的音响,像波涛撞击海岸,把每一次撞击都演变成动听的节拍。未来的婆婆在应秋珍的眼中,就是一个技艺娴熟的钢琴家,运用灵巧的十指,按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琴键,弹奏出激动人心的乐曲。
应秋珍看着,听着,听着,看着。她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生活在一个山中的农民家里,是多么幸福。大山深处的双槐村,有令人陶醉的优美的自然风景,有让人羡慕的奇妙的神话传说,有使人爱慕的热情的山村亲人,有叫人难忘的纯朴的乡风乡俗。空中飘浮的白云,也会在树梢上驻足,欣赏这优美的风景。顺坡吹来的山风,也要在田禾边停步,鉴赏这诱人的神话。千里跋涉的征人,也会在大槐树下歇脚,接受亲人们热情的恩赐。异地他乡的旅行者,也会到村中安家落户,分享纯朴的民风。应秋珍有一种预感,有朝一日,她也会长住双槐村,将她的一副热肠,融入优美的大自然中,融入纯朴的民俗里,将她的热血,汇入村中的小溪,将她的肌肤,化作村外的田地,将她的毛发,变成山上的树木,将她的灵魂,和大深山融为一体,成为永久迷人的神话传说。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离开双槐村之后,村里人奔走相告。二年前,李盼富收留了一个苦命女做了儿媳妇。现在,常运乾收留了一个苦命女做了亲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