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逝水先生的头像

逝水先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9/11
分享
《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二章


满城的居民纷纷传说,游击队默默潜入县城,惩办当过汉奸的人,要国民政府的县长杜金路协助工作。杜金路自从儿子失踪之后,一直把仇恨指向大山里的游击队。面对偷偷地摸进家里的游击队官兵,怨怼和胆怯一并涌上心头,表面上不敢对抗,一推二拖三拒绝,说什么也不肯和游击队配合。

淮源县城的人们,谁也没有看到烽火硝烟,没有听到枪声炮声,可传开来的故事,更加玄妙神奇,令人惊诧不已。说中央军一出城,就被共军游击队包围了。战场就在城西北的大山里,那里的地形,游击队非常熟悉。战斗一开始,游击队员就施展开各自的本领,如游鱼进入大海,猛虎扑下高山,中央军的官兵被打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死的死,伤的伤,经不住几声枪响,连滚带爬地败下阵来。

在淮源县城人们的心中,游击队员个个都是神枪手,名副其实的天兵天将。能飞马走索,双手打枪,指哪儿打哪儿。又有奇妙的隐身术,能飞檐走壁,来去无踪。你要找他打他,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踪,紧追猛赶也赶不上影。他们就是站在你面前,任凭你长一千只眼睛,也看不到他们;纵使你长一万根手指,也摸不到他们。他要是打你,任凭你迈动一百条腿,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纵使你背上几十块龟甲,也抵不住他们的利刃。在游击队面前,中央军士兵躲无处躲,防不胜防。前走一步,胸口碰到了刺刀;后退一步,后背招来了子弹。中央军官兵残败而归,吃尽苦头,像缩头乌龟一样,战战兢兢躲进军营,不敢轻举妄动。

接二连三地,县城里不断暴出许许多多新闻,在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如雷贯耳,骇人听闻。

有的说,县里的警察局长糊里糊涂地被杀死在卧室里,被利刃拦腰砍成了两截。保安队的大队长,刚进屋就莫名其妙地被杀死在沙发上,胸口被匕首捅成了血窟窿。游击队的人无踪无影地来,无声无息地走,连贴身的警卫都发现不了。警察局长的太太,保安队长的夫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寻死觅活地嚎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气噎咽喉,不省人事。

有的说,游击队长乔装打扮,带领几个身怀绝技的游击队员,青天白日大摇大摆地闯进县政府,把县长杜金路抓起来,押到一个神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关起来了。钱太太疯了一般地打探寻找,上天入地都没有找到。不知实情的居民,神神秘秘地向自认为信得着的人传播消息。话一出口,无不添油加醋。杜金路失踪的消息,没过一天,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人们都说,日本军队在城里驻扎的时候,杜金路勾结日本鬼子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昧心造下的罪孽,全县城的羊毫笔都磨秃了也写不完;趁机发的国难财,他祖宗八代拼力流汗积攒的财产也抵不上。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游击队摸进县城,是找杜金路讨还血债的。

还有的说,国民政府的杜县长,是在闻听消息之前就逃走的,没有被游击队抓到。至于说逃到哪里了,老百姓蒙在鼓里,谁也闹不清楚。有的说逃到省城,躲进省府大院里不敢声张,白天黑夜蜗居在一间偏僻阴暗的小屋里。有的说逃回老家了,躲进大深山里不敢露面,晨光未现就蜗居岩洞,太阳已落还不敢露头,连他的街坊邻居都不知道。有的说根本就没有出城,仍在县衙里猫着,吃饭有人站岗,睡觉有人放哨,去厕所屙屎撒尿,都有专人护送,连他的太太也不知情。传闻尽管多种多样,可总归还是一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前生做了亏心事,听到门响心就惊。杜金路居心不良,做了亏心事。上天有眼,让他遭了报应。

就在人们纷纷传说的时候,国民政府淮源县县长的职务,变成了一个姓朱的男人。

还不到立冬的季节,突然从西伯利亚扑过来一阵强烈的寒流。一连好几天,寒风一阵比一阵紧,乌云一时比一时低,气温一天比一天寒。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阴魂似的要遮挡天幕上的湛蓝,就像素净的蓝衫上缀满了大块大块的黑补丁,又像大染锅里翻滚着靛泥的溶液。一天到晚,太阳总被遮没在黑云背后。有时刚刚露了一下脸,就被另一块黑云遮住了。

先是下了三天三夜冻雨,然后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整个淮源县,无论乡村还是城市,全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凄寒之中。山鸟噤了声,野兽窝了身,平时爱蹦爱跳的山雀也闭了口。朔风在山谷里肆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人们过早地穿上了棉衣,无事无非,不敢到大街上闲逛。

冻雨和大雪,毫不留情地扑上山顶,把满枝头还未脱离母体的树叶摧枯了。本来染得像黄金一样的树叶,在寒风的蹂躏下,将残损的肢体,飘落在山脚渠畔。有一些吊在树枝上的枯叶,紧紧地拉着母体,把所有的眷恋都倾注在不甘离去的情感中。

冻雨和大雪,毫不留情地扑向原野,把遍野里刚刚出土的庄稼苗掩埋了。本来就冻得发抖的嫩绿的麦苗,在严酷的窒闷中,连小小的梢头也难以露出来。刚刚见到天日就要成长的油菜苗,几乎被突然袭来的严酷夺走稚嫩的生命。

严酷的风雪还未停息,曾经做过日本军营还未来得及恢复元气的淮源小学堂,在老百姓熟睡的时候,突然开进来许多坦克,拉进来许多大炮,驻进中央军的一个营。天还没亮,就有军号吹响,传出士兵操练的声音。

四座城门增加了岗哨,严格盘查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各条大街增派了巡警,悄悄地跟踪走街串巷的可疑分子。那些南来的,北往的,背着行囊的,挑着担子的,稍有不慎,就被抓起来,带回警察局审讯拷打,严刑逼供。一时间,空中的阴云聚集得更浓了,压得更低了,不是刮寒风,就是下冻雨。气氛极度紧张,闹得沸反盈天,搞得人心惶惶。居民们无事不敢出门,万一怀着小心来到街上,也是诚惶诚恐,甚至道路以目。

在寒风肆虐的日日夜夜,淮源中学宽阔平坦的操场里,很难享受到太阳光芒的关照。原本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显得阴暗潮湿。大白天上课,几乎要点上油灯。

天快晌午了,应秋珍起身去厨房里做饭。这时候,大门口有人敲门。

应秋珍打了个寒颤,顿时紧张起来,心跳也加速了。她本想问一声是谁,可意识告诉她,还是小心一点儿,不出声为好。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心神不定地来到大门口,静静地听了听,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呀?”

“大嫂,是我。”门外传来的,是常思本的声音。

应秋珍急忙把门打开,说:“思本哪,怎么这时候进城来了?街面上乱哄哄的,稍不留意会出事的。”

常思本掂着一个蓝布提兜儿,急忙走进院子,反身把门关上,愤愤地说:“城里人真不如山里人厚道,也不如山里人随和。一进城西门,就有一群黑狗子,像审贼一样地审我。一大早,咱爹就催我给恁送核桃。大嫂,你看看,满满的一提兜儿核桃,硬是让那些黑狗子抢走一多半。我想说他们两句,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忍了忍,勉强把顶到喉咙口的气咽回去了。”

“不就是几个核桃吗,抢走抢走算了。只当走到半路,不小心丢到山沟里了。和那些黑狗子生气划不来。你不知道,这些时城里不平安,堂堂一个杜县长都神秘失踪了。这几个月,别说你了,连我们出门办事都提心吊胆的。能平平安安地来了,没有遇到多大麻烦就是万幸。”

应秋珍接过提兜儿,一边走一边劝慰,把常思本领到客厅里。

应秋珍把装着没剩多少核桃的提兜儿放在条几上,让常思本坐在沙发上,随即泡了一杯茶端过来,放在常思本面前的茶几上。

“咱爹也真是,那么大年纪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了,总还牵挂着我们。那些年,日本鬼子不断进山扫荡,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小鬼子投降了,不知道咋了,天下还不太平。咱家的生活也不富裕。核桃摘下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卖,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路,还让你蹅着泥给我们送。”

“咱爹说了,这是咱自家树上结的,又不掏钱。给恁送些儿,也省得恁上街去买。”

“就是给俺送,过几天,天晴稳当了不行吗?非让你赶三赶四地往这里赶。”

“如果再不给恁送些来,恐怕早被兵痞子抢吃光了。那些当兵的也真是,一到咱村儿,好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你身上冷吧?快到火炉前烤烤,再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看看这天,是让人过日子的天吗!三天两头,不是刮冷风,就是下大雪。上次下的还没有化完,新下来的雪又把道路封住了。”

“我不冷,嫂子。路上一跐一滑的,走得头上直冒汗。”常思本端起茶杯,把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吹到一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在茶几上。

“你先坐着,我去做饭。有啥话,恁大哥回来了,咱一边吃,一边说。”

应秋珍做饭去了。常思根离开教室回到家。兄弟俩相见,少不了询问些山里的琐事,说些家长里短。

“和恁嫂子结婚以来,学校里事情多,整天忙忙这,忙忙那,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总也抽不出空儿回去看看咱爹妈。他俩的身体还好吧?”

“他俩身体还好。你结婚之后,咱爹回到家里,逢人便夸嫂子长得标致,待人温和善良。村里人听后,没有不咂嘴称赞的。他俩的心情好了,身体就棒了,出来进去,没病也没灾。有俺在家照应着,你就放心教书好了。”

“今年可不比往年,还没到立冬,就天寒地冻的。尽管咱爹妈身体都很健康,可毕竟岁数不饶人啊。我常年不在家,他们的身体,全靠你和思源照看了。”

“你放心,俺会好好照看他们的。再说了,还有思美姐。她是个心很细的人,自从来到咱家,照看咱爹妈可周到了。二婶一见面就夸她,说咱家捡了一个知情达理又勤快的姑娘,全是咱妈烧高香磕响头积的。”

“说起思美,我倒想问问。现在,她开的那个诊所咋样了?村里人对她还好吗?”看起来,常思根对常思美非常关心。

“思美姐刚来咱家的时候,村里有不少人捕风捉影地嚼舌头,肖保长去看过几次病,问了她一些情况,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压下去了。现在,她成咱这一带的名医了。村里人身体只要稍有不适,都去找她看。就连外村的,近的三里二里,远的十里八里,都抱着孩子,搀着老人来找她看病。”

“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真的。要不,你啥时候回去了,听听咱爹咱妈咋说,再听听村里人咋说。咱那个小诊所一开张,思美姐可成大忙人了。一大早就有人来找她看病。她给人家看病可认真了,问问这,问问那,看看人家的面色,瞧瞧人家的舌苔,很少给人家诊脉。村里人都说,她是一个半土不洋的医生。”

常思根听弟弟说到这里,抿嘴笑了笑说:“土不土,洋不洋吧,在咱家住下了,就是咱家里的一口人。只要她能安下心来做事,也不枉费咱爹咱妈收留她的那片心。”

“是啊。她待思源俺俩可好了,就像亲姐姐一样。除了捣些草药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药片。带回去也不用煎,也不用熬,顺一口茶喝下去,再重的病都能治好。你说神奇不神奇?挣的钱她也不私自放着,都交给咱妈了。那一天晚上,我听到咱妈悄悄地对咱爹说,咱家收养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活财神。”

“活财神不活财神吧,只要她能把咱家当作自己的家就行。你千万要记住,不管啥时候到外边去,都不能向别人透露,她是一个日本姑娘。人们知道了她的身世,不光对思美,恐怕对咱全家都没有好处。”

“我知道,咱妈一出去,有人问咱妈,咱妈总是说,她是咱姥姥家的远房亲戚,爹妈老早害病死了,万般无奈,才来咱家当了个养女。时间一长,村里很多人都相信了。思美姐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些大厚本子的书,整夜整夜地看个没完没了。她还告诉咱爹说,等开春了,就把骆驼岭东坡上的地犁好,她要在那里种药材。”

听说常思美在看大厚本子的书,常思根就知道她看的是他买来托人稍回去的医学书籍,心里非常高兴,说:“那也好。等她种出药材,咱家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药铺了。”

兄弟俩说着说着,应秋珍就把饭菜端了进来。兄弟俩肩挨肩坐在沙发上。应秋珍搬来一把小竹椅,坐在兄弟俩对面。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城里和山里的事情。

“抗战胜利这么长时间了,村里的日子也该平安了,村里人也能安安生生地种地过日子了吧?看看这城里,前不久又开来一支军队。全城的气氛,闹得人心惶惶,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常思根先是询问,后是气愤。

常思本听哥哥这么一说,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不平地说:“平安?自打东洋鬼子走了以后,咱村里哪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今天征粮,明天派款,后天又要纳税,都打着慰劳抗日将士的幌子,把咱山里人折腾得够苦了。前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开过来一队黄皮兵,看到咱家晾在南院里的核桃,不由分说就砸着吃。咱家的那只大黑狗刚叫了两声,还没有扑过去,就被他们开枪打死了。咱三弟刚说了句‘那是俺家的核桃’,那些穿黄鼠狼皮的,不由分说就揍了他一顿。还瞪着眼训斥他,‘老子在前线,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把日本鬼子赶跑了,别说吃恁家几个核桃,就是把牲口牵走杀了,你也不能放个屁!’你听听,大嫂,这不是大白天满嘴胡吣,说浑毬话吗!”

常思根睁大惊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弟弟说:“日本鬼子撤走这么长时间了,山里面真的会是这种样子?”

“大哥,你要不相信,可以回村里看看。如今大山里也不平静。那些穿黄鼠狼皮的兵,硬是不讲道理。横竖就那么几颗核桃,连吃带抢,糟蹋了不少。咱爹气得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不停地说,好端端一个双槐村,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兵痞子。”

“自古以来,兵匪一家。那些兵痞子,有几个通情达理的!思本啊,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如果总想着这些事儿,有你一百个常思本,也早气死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先把气消了,咱吃饭,吃饭。”应秋珍看常思本气得把含在嘴里的大米粒都喷出来了,用筷子点了点盘子边,催促常思本吃饭。

常思本怒气未消,也不听应秋珍的劝解,仍然接着往下说:“咱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天两夜,差点儿气出病来。昨天,他把剩下的核桃拣了些好的,挑到集上去卖。恁想想,整整两大筐核桃,也没卖几个钱。剩下的,咱爹装了满满一提兜儿,让我给恁送来。刚到城门口,就被那些龟孙们吃的吃,抢的抢,糟蹋了一多半。就是把人家的东西白吃白拿了,也不能这么糟蹋。要不是看他们都背着家伙儿,早上去把他们打得鼻脸开花了。”

应秋珍笑了笑说:“看看你,年轻气盛,饭吃到肚里,不长肉,尽长些火性子脾气。说不让你生气,你偏生气。说话还是小声点儿吧,咱屋里说话,防着外边有鬼。核桃没有了,只当丢山里喂猴子了。回去了,好好劝劝咱爹,核桃被兵痞们糟蹋了事小,咱爹要是气出病来,事情就大了。”

“我不是不消气,大嫂,这事儿落到谁头上,谁都得把肺气炸。你当时要是在场,也会气得蹦起来,骂他们祖宗八辈儿不是人。”

“我才不像你呢,和那些兵痞子怄气。你说咱三弟挨了当兵的打,打得重吗?停几天得空儿了,我和你哥就回去,宽慰宽慰咱爹咱妈,看看三弟的伤。”应秋珍说着,看了常思根一眼。

“伤势也没多重。咱爹交代说,恁俩也忙,不叫恁回去了。有思美姐给他疗伤,很快就会好的。大哥,你也知道,咱三弟死固眼子,眼看要挨打了还不跑!要不是咱妈赶上说好话,那些兵痞子能饶得了他?几枪托子打下来,不把他捶扁才怪呢。”

“伤势不重就好,伤势不重就好。”常思根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人只要不操坏心,遇到天灾人祸,老天爷都保佑。”应秋珍也跟上常思根的话茬儿说。

常思根又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常思本把他所知道的,一股脑儿说给哥嫂听。

说了一阵之后,常思本才向哥嫂说明他进城来的用意。

“大哥,大嫂,我这次来,就是告诉恁俩,我定亲了。咱爹说,明年一开春,就给我办喜事。”

“哦,你定亲了?这是好事,咱应该高兴。等咱弟兄们都结婚成家了,咱爹咱妈也该歇歇心了。弟妹是那个村的?离咱村有多远?”听说常思本一开春就要结婚,常思根非常高兴,眼睛里放出的光芒,瞬间飞到常思本脸上。

常思本看着哥哥喜悦的神情,红着脸说:“是西乡崔家畈的,离咱村也不过七八里路。是村南头宋媒婆牵的线,喜期也是她看的,定在二月二。咱爹说,那是龙抬头的日子,喜日子定得好。他让恁俩心里有个底儿。到时候,早点儿回去。”

应秋珍惊喜地看着常思本,难以置信地说:“你才多大啊,就要结婚。咱爹咱妈,是不是等着使媳妇,抱孙子呢?”

常思本看了应秋珍一眼,脸上现出羞涩的红晕,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年整十七了,打罢春就十八。我也不想这么早娶亲,咱爹说,恁俩在城里,工作忙,一年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村里两趟。开春忙起来了,家里缺人手,让我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农活儿忙的时候,也好帮帮手。”

常思根偷偷碰碰应秋珍的腿,说:“大深山里的人结婚都比较早。肖进喜还没我大呢,闺女都快会跑了。我是咱弟兄们中间的老大,和恁嫂子又不在家。思美又是个女孩子,三弟还小。能撑门立事的,只有你一个人了。早一点儿结婚,多操劳操劳家里的事儿,也让咱爹咱妈歇歇心。以前,咱一大家子忙里忙外,都靠咱爹咱妈两个人撑着。现在,他俩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老,身边需要有个人照护啊。”

应秋珍回头看看常思根,改口接着说:“思本,你大哥说的不错,走路防跌,吃饭防噎,养儿育女为了啥?防老呗。咱爹咱妈,把恁兄弟仨拉扯到这么大,操心受累的不容易。早点儿把弟妹接过来,把居家过日子的担子挑起来。咱爹咱妈,为了咱这一家子,吃苦受累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歇歇心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哥,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时常又不在家。咱爹为咱这个家,没日没夜地操劳,刚刚五十岁露头,腰就弯了,走路时,脚落到地上,再抬起来都有些困难。咱妈呢,家里的活儿忙完了,就去忙地里的活儿,没有休息过一天。她比咱爹还小两岁呢,就有那么多白头发了。要是家里有个女的替她操操心,他们也不会老得这么快。思美姐不是在家给人看病,就是上山采药,哪有空闲时间照顾家里啊。”常思本深有感触地说。

“也是的。我和恁嫂子结婚的时候,看到咱爹走路不稳的样子,看到咱妈头上的白发,心里就不好受。你结婚吧,你结了婚,有弟妹在家,能替咱爹咱妈操操心。等到思源也娶了亲,我就把咱爹咱妈接到城里来。不说让他俩享福了,孝敬父母,也是咱做儿女应尽的义务嘛。”常思根牵挂父母,心疼父母,早就有把父母接进城里来的打算。

应秋珍说:“思本啊,你哥俺俩想是这么想,还得看他二老愿意不愿意呢。看看学校聘来的老师,很多都在城里安了家,父母仍在乡里熬日子。让他们搬进城里来吧,他们总舍不了乡下那个家。”

“将来,就是咱爹咱妈来了,也不会给咱添麻烦。人老了,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有碗饭吃,他们啥都不想。”常思根眼睛盯在应秋珍身上,对她的话显然有些不满。

应秋珍连忙说:“我说这话可不是嫌弃咱爹咱妈。咱没结婚的时候回家看他们,我就对他俩说过,等咱结了婚,他俩啥时候想到城里来住,就来和咱一起生活,可咱妈说,金窝银窝,比不上咱床上的热被窝;金家银家,比不了咱山里那个穷家。常年在外奔波的人,无论走得多远,官当得再大,总要叶落归根,到老来还要返回故里呢。咱爹咱妈年纪大了,想必也眷恋故土。等二弟结了婚,咱能劝得动,就把他俩接过来。天天山珍海味,咱办不到。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我这个当儿媳妇的,总不能吃饱了,喝足了,眼看着老两口饿肚子吧。”

吃着说着,说着吃着,在亲亲热热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吃过了午饭。

应秋珍重新给兄弟俩泡好茶,放在茶几上,就收拾起碗筷,去厨房里洗刷。

常思根说:“思本啊,娶妻嫁女,是咱山里人非常重视的大事。要不然,为啥把婚姻叫做终身大事呢?咱这个家,在咱双槐村,除了小西街明凡大伯家之外,也是数得着的门户。家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把柴禾,都不是大风吹来的,是咱一家人辛辛苦苦挣来的。我和恁嫂子结婚,没在家里办。这次你结婚,我不知道咱爹咱妈是咋想的。我作为家里的老大,有句话不说也得说。操办婚事要考虑家里的实际情况,不能顾头不顾脚,铺张浪费。结婚过日子,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还得为以后的生活考虑。”

常思本说:“就咱爹那争强好胜的脾性,无论办啥事都讲究排场,想在村里头风光风光。他对咱妈说过好几次了,恁俩的婚事,是在城里办的,他没操多少心。我的婚事,是咱家在村里办的头一宗事,不能办得太寒酸,惹左邻右舍笑话。”

“咱山窝窝里的人,我还不知道,死里活里要面子。只要一办事,就想把事儿办得风风光光排场些,超过村里其他人。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哪家的日子过得咋样儿,从他家的房屋穿着上,一眼就看出来了,用不着显摆自家的富有,非排场排场不可。排场的都是钱,都是家里人的血汗。思本啊,我劝你一句,无论办啥事,不能只顾眼前,要做长远打算。咱要计算着,该花的钱咱花,不该花的钱,不管咋说,咱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如果家底空了,咱爹咱妈有个头疼脑热,紧紧手还能过去。万一老人家遇到个灾呀难的,咱这些做儿女的,不得拉饥荒吗?”

“大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咱爹人老一辈子了,从没走出过咱那个山窝窝。他要是想到哪儿了,甭说劝,九头牛把他的心也拉不回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离开春还有四个多月呢。等到哪一天他心情好了,我再静下心来和他商量。不管怎样,咱爹咱妈为了咱弟兄仨,操了一辈子心,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也遭了一辈子罪,无论如何,也不能惹得他们不高兴。”

应秋珍一边洗碗,一边接上话茬儿说:“人熬人,树熬林。做父母的,都想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一代比一代强。恁弟兄俩说得都在理。无论啥事,也不能总依着自己的禀性来,得听听老人的意见。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人说得再好,也只能听听。该咋办,你心里首先得有个谱儿。也不能别人叫你咋做,你就咋做。”

常思根听了应秋珍的话,没有再说什么。

常思本说:“大嫂,你放心吧,我心里有底儿。咱爹心情好的时候,我再和他慢慢商量。”

常思根说:“这就对了。到时候,咱把婚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也不铺张浪费,也不让村里人耻笑。只要咱一家人顺心合意,咱爹咱妈心里高兴就可以了。”

常思本凑近哥哥身边,压低声音说:“要不是日本人闹腾,咱爹的意思,早就给我娶亲了。那一年,咱爹刚找了个媒人给我提亲,可巧二十里铺就出事了。从那以后,咱爹再也不敢找媒人提亲了。直到给恁俩办完喜事,咱爹才说,小鬼子撤走了,不打仗了,才找到村南头的宋媒婆,张罗着给我提亲呢。”

“二十里铺离咱村不远,那一年发生的事,我也听说过。当时轰动了整个淮源县。”

“你只是听说,我是亲眼看到的。那一年,你还在外边读书呢。秋后有一天,二十里铺一家人家娶媳妇。新媳妇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拜堂呢,一个日本兵就把新娘子逼走了。村上人非常害怕,赶忙四散里逃走了。新郎官又羞又恼,又气又急,也不顾村里人劝阻,掂起一把铁锹就追出去了。他追到一个山洼里,见那个日本兵正在奸淫新娘子,气攻心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赶上前,照准日本兵的后脑勺就铲下去了。当即,日本兵的脑袋裂开一道血口子,脑浆流了一地。”常思本直起腰,离常思根的身子稍远一些,提高声音说。

“对那些为非作歹的日本鬼子,就应该这样做,杀一个少一个。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咱中国人。”常思根越听越气,愤愤不平地说。

“该是应该这样做。打死一个鬼子,就少一个强盗。那个日本兵死了,新媳妇得救了,却招来杀身大祸。县城里的鬼子兵全出动了,把二十里铺包围起来,要把村里的男女老少绞尽杀绝。幸亏游击队得到消息,及时赶到,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才保住村里老百姓的性命。”

“唉!”常思根听到这里,气横横地咬了咬牙。

常思本接着说:“那一仗,小鬼子打败了,游击队的人也死了不少。村里人掩埋游击队员尸体的时候,我有事路过那里。游击队员流的血,把大山都染红了。别说村里心软的人了,我一看到游击队员的尸体,差一点儿放声哭出来。要不是抗战胜利了,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大张旗鼓地娶媳妇呢。小鬼子一投降,咱爹的腰板也硬起来了,说话办事都理直气壮的。用咱爹的话来说,小鬼子一走,天下就太平了。咱要堂堂正正地娶媳妇过日子,也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

常思根说:“咱爹说的也是,日本鬼子在这儿横行的时候,咱中国人受他们的欺负。按理说,日本鬼子投降了,这天下就太平了,咱中国人扬眉吐气,该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了。闹不清是咋回事,县城里刚刚平安了几天,局势就变得这么紧张,看样子,真的又要打仗了。我真担心,恐怕以后难免会出现难以预料的事。”

常思本却不以为然地说:“大哥,恁这些读书人哪,往往啥事都考虑得过于严重。小鬼子走了,咱还有啥可担心的?只要小鬼子不在这儿捣乱,咱中国人总不会打中国人吧。”

常思本停了停,向常思根身边挪得更近了,压低声音说:“大哥,村里的人都私下里传说,共产党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是一个姓李的将军率领的。这姓李的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据说还在外国留过学呢。不管是谁,只要欺负老百姓,就是他的冤家对头。别说村里的恶人了,就连中央军的官员,也怕他三分。”

应秋珍把锅碗瓢勺洗完刷净,又忙了一些其它的活儿,就来到客厅里,坐在兄弟俩对面,听他们谈山村里的新旧传闻。

常思本偏偏不讲了,站起身,说太阳落山之前,还要赶回村里去,就向哥嫂告别。

常思根和应秋珍诚心诚意地挽留他在城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再回去。常思本说什么都不肯。说如果在太阳落时回不到村里,爹妈该着急了。

看常思本说得恳切而又坚决,常思根和应秋珍也不再强留了。

应秋珍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包裹,来到常思本面前说:“思本,你坚持要赶回去,我和恁哥也不强留你了。这是前几天我央韩裁缝给咱爹咱妈做的棉衣。我和恁哥原打算这两天就送回去的。可巧你来了,就给他们捎回去吧。我是比着我爸我妈的身体做的,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咱妈在你们办喜事之前,就把全家人过冬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他们有衣服穿。”

“他们有是他们的。你是他们的儿子,恁哥就不是他们的儿子?我好不好吧,也是咱常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给二老做身衣服,也是我应该的。你捎回去,如果他们穿着不合身,拿回来我再给他们修。”

常思本从应秋珍手里接过小布包,看了看里边包着的崭新的棉衣,看着应秋珍说:“嫂子,你身在城里,心想着乡里。咱爹咱妈要是穿上你给他做的新衣服,肯定会满村子夸耀。”

常思根说:“咱爹咱妈总是这样,恁嫂子无论给他们些啥,他们就高兴得满村子夸耀。好好歹歹吧,也是恁嫂子的一片心。”

应秋珍说:“谁也不是孙猴,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生在世,都有父亲母亲。做儿女的没有孝心,还能称作儿女吗?这些时城里头不平安,闹得鸡飞狗跳的。你路上小心点儿,遇着那些当兵的,当警察的,尽量绕着走,别不顾头青脸肿,往刀尖上碰。”

常思根也接着说:“恁嫂子说得对,小心没大差。万一警察放不过你,你就说进荣是咱村的。有进荣在这儿当差,量这些黑狗子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唉!我来的时候他们盘问我,搜查我,我就说了。可那些黑狗子不是人,把人情丢到一边儿,专盯着我手里的东西。更气人的,是那个麻子脸,当着我的面,就骂肖进荣是个屌。”常思本提起进城时的情况,心里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散。

“一到家,你就给咱爹咱妈说,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和恁嫂子就提前回去了。你记住,有事和咱爹慢慢商量,可不要拗着他的脾气来。下午我还有事儿,让恁嫂子送送你,到街里给咱爹咱妈再买些点心。到大街上,千万要小心,遇事绕着走,别和那些当兵的顶牛。”

常思根送常思本到大门口,特意嘱咐常思本:“回到村里,不要听说风就是雨。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任凭闷在肚子里沤糟沤烂,也不能乱说。那些没踪没影的传言,听听也就听听,千万不能跟着别人瞎起哄。要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在屋里说话,墙外都有耳朵。”

“大哥,恁这些读书人不知道咋了,考虑事情总是比山里人复杂,干啥事都前怕狼后怕虎的。”常思本看看常思根,不以为然地说。

“我这是给你提个醒,为人处世,还是谨慎一些好。不说了,跟恁嫂子到铺子里,让她多买些点心,给咱爹咱妈带回去。”

常思根嘱咐过这些话,就去忙学校的事了。

应秋珍陪着常思本来到街上,在店铺里买了几包点心,一直把他送出城西门,才放心返回学校。

晚饭过后,常思根陪着应秋珍去看望岳父母,把常思本开春后结婚的事说给他们听。应尚礼夫妇听了非常高兴。

夏青荣叮嘱应秋珍说:“你二弟结婚的时候,你们俩都回去。早几天回去。一来给家里帮帮忙,二来吗,不到一年时间,就娶了两房儿媳妇,也好让你公公婆婆夸夸口。”

应秋珍说:“妈,不用你说,我也得早点儿回去。小叔子娶媳妇,当嫂子的连照面都不打,咋也说不过去。”

在岳父岳母面前坐了一会儿,常思根就嘱咐他们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早点儿休息。有什么事,只管交给他和应秋珍去办。

应尚礼夫妇送常思根和应秋珍出门,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女婿肩并肩地往回走,两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