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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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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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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七章

 

顺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山间公路,常思根、常运坤和庞书方,抬着受伤的常思源,向县城的方向走。常思美紧紧地傍在竹床旁边,关注着常思源的伤情。应秋珍?着一篮子烙饼,准备在饿的时候让他们充饥。幼小的常思旺一手扯着常运乾,一手挑着气死风油灯,给前边的人照路。

风吹雪落造成的寒冷,迟迟不愿消退。明天的天气,也不知道是下冷雨,还是下春雪。夜幕沉沉,远远近近的大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夜来的冷风顺着山根溜起来,在山根处刮过,在山腰间穿过,在山顶上掠过,在空荡荡的山坳里阴魂似地游荡,发出一声声惨叫,飘向遥远的地方,如殡葬亲人时,披麻戴孝的人们的哭嚎。

通往县城的公路,被长期的炮火毁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稍有不慎,就会跌倒。不是磕破了膝盖,就是崴伤了脚踝。更何况夜间赶路,四野的风号声,让人听了心惊胆战。山坳里野兽远远近近的哀嚎,更令人毛骨悚然。走着走着,冷不防窜出一只野兔,疯狂地向山凹里逃命。忽然间惊动了一群宿鸟,扑棱着翅膀,惊恐地向密林中飞窜。

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峰,魔鬼似的,有的在前面蹲着,想挡住行人的去路;有的在后面紧跟,想拉住行人的裤腿。上弦的月亮,半明半暗,无精打采地向西滑落。云缝里露出的几颗星星,用冷漠的目光瞅着大地。

抬常思源进城的人们,迈步十分小心,四十里山路,走了差不多一个夜晚。看到耸立在城墙上的西门城楼的时候,城里城外的鸡鸣声,就像拉歌比赛一样,此起彼伏响起来。夏天的鸡叫得迟,冬天的鸡叫得早。夏天昼长夜短,人们清早起来,太阳已经露脸。除了起早赶路的人,谁也说不清公鸡是什么时候开始啼明的。冬天昼短夜长,人们往往五更醒来,就听到远远近近的鸡叫,可是左等右等,翻身翻得腰疼,也不见太阳露面。春寒未退,但已过惊蛰,黎明不会推迟。公鸡已经亮起嗓子,天很快就要亮了。

城门口两边的城墙根下,早有一些进城做买卖的生意人,点起一堆堆篝火。他们一边围着篝火取暖,一边云天雾地地闲聊。常思根把常思源抬到城门口南边的城墙边放下,就领着常思旺,在城壕里找到一些风干的野草枯枝,就地燃起一堆篝火。庞书方帮常思根把常思源躺着的竹床移到篝火旁边,就蹲下来烤火取暖。

应秋珍拿出篮子里的烙饼,分给大家充饥。走了一夜路,人们已经饿了。他们围在篝火旁边,趁着篝火的温热,吃了一顿野餐。

城门打开了,一队黑制服站在城门口,斜背着长枪,检查进进出出的行人。常思旺有些害怕,刚到城门口,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肖进荣看到是双槐村的来人,立即迎上去,说:“运乾大叔,是恁啊。这是谁?他咋了?”

常思根没等父亲答话,上前一步说:“进荣哥,今天你和弟兄们值班?”

“混饭吃,还不是当谁的兵,吃谁的饭,听谁的指挥。不好意思,有林班长带班,亲兄弟也要公事公办。咱过过手续,我也好在林班长面前说话。”肖进荣对一旁站着的林班长说,“林班长,这是我思根弟,你见过的。”

林班长走前一步,看看床上躺着的常思源,又看看常思根,爽快地说:“我是见过他。既然是恁兄弟,你就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就让他们进城。”

肖进荣又向后边站着的警察说:“弟兄们,上来检查吧。没有啥问题,咱弟兄们也给林班长长脸了。”

“是!”警察们齐刷刷地回答,围了上来。

常思根掀开常思源身上的被子,说:“进荣哥,各位老总履行公事,俺爷儿几个决不给恁找为难。看看吧。这是咱家三弟,上山砍柴,不知咋搞的,把腿砍伤了。要不是伤重,能半夜三更往城里赶吗?”

常思根又低头对常思源说:“三弟,别害怕,这是咱进荣哥,咱村明忠大伯的儿子。”

“进荣哥。”常思源张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肖进荣,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肖进荣伸出手,把被子再掀开一些,看到缠在常思源腿上的绷带上面,洇出许多血,急忙说:“别哭别哭,吃五谷杂粮过日子,谁还没个三灾六难。我知道,小孩子家顽皮,干啥都招前不顾后的。”

林班长和两个警察也凑近来,往常思源的腿上看。

“看看伤的,以后干啥都得小心。”肖进荣把被子重新给常思源盖上,又把被边往里掖掖,回头对林班长说:“可怜俺这兄弟,赶快让他进城吧。谁在医院里有熟人,给我打声招呼,能帮忙的就帮一把。”

“不劳弟兄们帮忙了。有需要弟兄们的时候,我再来找恁。”常思根非常客气地说。

“好说,好说。”林班长也迎合着回答。

人们主动来到警察跟前,让背着长枪的黑衣人履行公事。

通过城门口的岗哨,大家悬着的心才略微放松一些。县城的大街上,石板铺成的路面,尽管不太平整,却少了许多坑坑洼洼。他们沿着西大街走了一会儿,往南一拐,穿过一条胡同,来到位于南后街的淮源医院。

把常思源躺着的竹床放在急诊室门前,常思根就推开急诊室的门。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年轻值班医生惊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阴沉着脸问了一声:“你咋了?”

常思根很有礼貌地说:“大夫,不是我看病,是俺弟弟。”

“病人在哪儿?让他进来。”

“他的腿受伤了,走不成路,在门口躺着呢。”

年轻医生伸出双臂,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站起来,跟着常思根走出急诊室,来到常思源躺着的竹床前。

城门一开就来到医院等候看病的几个乡下人,围到常思源躺着的床前,关心地询问得了什么病。

“俺这孩子,上山砍柴,不小心把腿摔伤了。”常运乾看着围过来的人,红着脸说。

年轻的值班医生往常运乾脸上瞄了一眼,掀开被子,在常思源的腿上摸了摸,抬起脸对常思根说:“我看不是摔伤的吧。百病不瞒医,病人家属要向医生说实话。”

常思根说:“大夫,不瞒你说,俺弟弟是被枪打伤的。请你尽尽力,帮帮忙。能治好就是万幸。尽心尽力了也没能如愿,那是他的命,没有办法。”

年轻的值班医生看了常思根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近段时间,这样的伤号太多了,医院里接都接不及。这是骨外伤,得住院治疗,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我只能给病人做些简单的处理,等医生上班了,再去外科室诊疗。”

年轻的值班医生说罢,转身回急诊室去了。

那些围观的乡下人,交头接耳地表现出对值班医生的不满,然后咂着嘴,和常运乾说了些不关痛痒的话,各自走散了。

上班的时间一到,常思源就被抬进外科门诊室,躺在靠墙边的一张诊床上。

外科坐诊的医师姓廖,名叫廖文谦。他高挑挑的个子,细弱弱的腰身,瘦得一股风就能吹倒似的。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宽宽松松的。

廖医师斯斯文文地走到常思源面前,一看到包扎在腿上的绷带,头也不抬地问:“这是谁包扎的?”

常思美看了廖医师一眼,不知道他发问的原因,不无顾虑地说:“怎么了,大夫?包扎得有问题吗?”

“不。能给病人包扎得这样好,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我做了多年的骨伤科医生,也难有这么高的水平。”

廖医师实话实说,并没有其它用意。常思美听了,却产生出一种无以言表的思虑,脸也红了,心跳也加速了。常运乾很高兴,庆幸收留了一个懂医学的姑娘。

廖医师小心翼翼地把缠在常思源腿上的绷带解开,仔细地检查伤口,眉宇间蹙成一个圪垯,仍然头也不抬地说:“这孩子是咋回事?受的是枪伤。”

常思根靠近廖文谦身边,压低声音说:“大夫,不瞒你说,昨天,部队去乡下征兵,俺弟弟年少无知,不知道咋就惹恼了带兵的老总。看起来,俺弟弟的腿伤得不轻。大夫,麻烦你了。”

“唉!”廖医师深深喟叹一声说,“真是个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腰里别着枪把子,是随随便便惹得起的人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离当兵的远一点儿好。”

“大夫说得对。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经历的事情多了,才知道生活是啥滋味。孩子们都听好了,以后见着当兵的,就绕着走。”常运坤接着廖医师的话茬儿说。

廖医师取来一个盛着医疗器械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搪瓷托盘,用明晃晃的镊子夹起一团药棉,醮醮玻璃瓶里的碘酒,在常思源的伤口周围开始涂抹。常思源忍不住叫出声来。

擦洗过伤口,廖医师把搪瓷托盘放到办公桌上,回过头来说:“谁是病人家属?”

常思根说:“我们几个都是。大夫你有啥吩咐,就只管说。”

廖医师对常思根说:“病人的伤势很重,肌肉穿透了,我给你们开张住院证。骨头也可能有问题,必须住院治疗。”

常运乾的心咯噔一下,变得很沉重,看着廖医师的脸,无不忧虑地说:“医生,住院治疗,得多少钱?”

廖医师看了常运乾一眼,很不乐意地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吧?你也看到了,孩子的伤比较重。疗伤治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外伤消过毒了,万一内伤起炎症,就不容易治了。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责任。这孩子的伤,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常思根向父亲使了一个眼色,常运乾不再说话了。

常思根转身对廖医师说:“大夫,您别在意。俺爹年纪大了,一辈子在山窝窝里侍弄那几亩地,没经过啥事儿。只要俺弟弟的伤能治好,不论多少钱,俺也情愿花。您先预计一下,住院下来,需要多少钱,俺好做准备。”

廖医师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庄户人家过日子不容易。要花多少钱,我一时也说不准。先交二百万押金吧,咱治着说着。”

常运乾急了,脸色变得灰黄,大睁两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廖医师,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好几次,也没敢把话说出来。

常运坤走到哥哥跟前,低声说:“哥,你别担心,我是孩子的二叔,孩子的伤,能看着不管吗?你要是手头紧,我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把孩子的伤治好。”

常运乾看着弟弟,说:“我不是怕花钱,我怕……”

“爹,别说了。有俺几个呢,你怕啥!”常思根看着父亲说。

“爹,在家的时候我就说了,有我们兄妹几个,你啥都别愁。”常思美也看着父亲说。

“那好吧,该咋安排就咋安排吧。”常运乾很激动,也很无奈地说。

常运坤接着说:“哥,这就对了,孩子长大了,让他们自己安排吧。”

廖医师对常思根说:“既然这样,我就给你们开住院证了。”

常思根说:“好,你开吧。不过,我们来得匆忙,没带那么多钱。入上院,我就回去拿钱,不会欠医院钱的。”

“行。带了多少钱,就先交上吧。欠的钱,不要拖得太久。太久了,医院里没法开药。”

廖医师说罢,开具一张住院证,递给常思根。“去办手续吧。办过手续,直接去病房。”

常思根接过廖医师开具的住院证,应秋珍已把门诊室门口的那辆手推车推进来了。庞书方和常运坤,托起常思源,把他放在手推车上,向后边的住院部走去。

常运乾赶上走在前边的常思根,低声说:“一开口就是二百万,咱一个山里人家,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啊!”

常思根低声说:“爹,钱不钱的,有俺几个呢,你就别操心了。治伤要紧。钱是人挣的。三弟的伤好了,还愁挣不来钱?你不是常说,钱属憋,不憋不来,一憋就来吗。有俺弟兄几个,你就别愁钱的事儿了。”

常思美走到常思根面前,对父亲说:“爹,你只管给思源治伤就是了。钱的事,我们几个想办法。”

常思美说着,掏出兜里的钱,交给常思根,说:“这点儿钱,你先拿去交押金吧。”

常思根看看妹妹,说:“这钱,你先放着吧。诊所里要进药,还要买器械,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常思美说:“先救眼下的急吧。人都长着两只手,只要不闲着,不愁挣不来钱。”说着,硬把钱塞进常思根手里。

一切安排妥当后,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常思根把抬来的竹床放在病房门口的屋檐下,让常运乾躺下来休息,就和应秋珍一道,领着庞书方、常运坤和常思旺,来到十字街口的一家饭馆里,买饭吃了。庞书方说要到街市上看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买回去一些,就先走了。常运坤向常思根交代了一些好好照看病人的话,说思旺没有来过城里,领着他去街里转转看看,也告辞了。常思根来到饭馆门外,特意叮嘱他们,街面上不太平,无论走到哪儿,都要注意安全,碰到当兵的,要特别小心。然后走进饭馆,让厨师做了三碗面条,租用饭馆里的饭盒,又拿了几个馒头,用手帕包了,交了押金,掂着饭盒和馒头,和应秋珍一同返回医院。

常思根和应秋珍回到医院,常思源的伤口已经止住疼,显得平稳多了。常思美正守在床前,给他清洗腿上还未擦净的血迹。

常运乾和常思美,把带回来的饭吃了。应秋珍用一把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常思源。

吃过饭后,常思根塞给父亲一些钱,并嘱咐说,需要什么,就到街上买。三弟的伤也稳定了,家里就是再着急,也不能让肚子受委屈。三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要保养得好一点儿。以后,一天三顿饭,他让秋珍送来。晚上困了,就把竹床搬进病房里,放在三弟的病床边睡觉。过个一天半天,就让思美回去,村里还有好多人等着她看病呢。

偌大一个县城里的医院,条件相当简陋。迎着大门口的门诊部,是一拉溜十二间新建的瓦房。各个门诊室的门口,都钉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边标着科室的名称。门诊部后边的住院部,就是一些古老的民房,低矮破旧。经过简单的装修,摆放了几张病床。

病房里负责常思源伤情的主治医生叫魏利民。他把常思根叫到医生值班室,郑重而严肃地说:“病人的伤,可不是一般的肌肉损伤,而是穿透了骨头,损伤了韧带,很可能落下后遗症。你是当哥的,要有个精神准备。”

常思根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魏医生,受伤的是俺三弟。我还有个二弟,被抓壮丁的抓去了。我在城里教书,家里只剩下三弟和一个妹妹招护父母。三弟年龄太小,还不到说媒定亲的年龄呢。魏医生你多费点儿心,能治到啥程度,就治到啥程度。俺全家都感谢你。”

魏医生谦虚地说:“谢什么啊。疗伤治病,本来就是医生的职责。你弟弟的伤,我们会尽力的。车过留辙,伤愈留疤。治伤不落疤,是不可能的。放心吧,我会用最大的努力,往最理想的效果上治。病床前服侍的那个姑娘,是你妹妹吗?”

常思根看看魏医生的表情,说:“是我妈收养的。”

“你这个妹妹对医学很感兴趣,我看出来了,她不是个一般的姑娘。我看,有她在医院里陪护,能帮医生好多忙。”

常思根和魏医生谈了一些怎样给常思源疗伤的事情,和应秋珍一同走出医院大门后,心情更加沉重了。

天,半阴不晴的。一大块一大块的乌云,好像不是笼罩在天上,而是笼罩在常思根的心里。清冷的风顺着大街吹过来,把街旁刚刚吐出嫩蕊的迎春花冻得瑟瑟发抖,更吹在常思根的心里,把他的心瓣吹得直哆嗦。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你冷吗?可别感冒了。”应秋珍非常关心地说。

常思根摇摇头说:“有点儿冷,但不要紧。我是想,三弟的医疗费,咱只交了一百万。还差一半儿呢。我正考虑到哪儿去筹集钱呢。”

应秋珍的心情也很沉重,说:“真要凑不来的话,先向咱爸借借,以后咱慢慢还他。只要能治好三弟的伤,咱拉点儿债务也合算。况且,咱爸手头也不欠这一百万二百万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手头紧,他也不会催咱还。”

常思根说:“话是这样说,咱俩结婚才半年的光景,咋好意思张口向咱爸借钱呢。”

应秋珍说:“你是俺应家的女婿。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张嘴去借。他不借给女婿,总得借给闺女吧。”

常思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张嘴去借,咱爸还是给的。我就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应秋珍说:“你啊,一提到借钱的事儿,就没个利索劲儿。放心吧,这钱,我向咱爸借。谁叫我是恁家的媳妇呢。”

常思根不再说话了,和应秋珍一同来到十字街口的饭馆里,归还了饭盒,收回了押金,就急急忙忙向淮源中学走去。

应秋珍跟着常思根,回农村老家给弟弟办喜事,说好第四天回来,如今已经是第五天了。应尚礼夫妇,正在为女儿女婿没有回来而焦虑。是眷恋老家,父母不让他们回来,还是遇着突发事件,脱不开身,耽误了回程?应尚礼夫妇怎么也没有想到,亲家家里,昨天遭遇了意想不到的灾祸。

“按他们临走时所说的,昨天下午就该回来了,为啥到现在,还不见个影子?他教了两班学生啊。给他调一节两节课还可以,时间长了,学生会愿意!”

应尚礼从报夹上取下一张《中央日报》,想看看上边的内容,却无心看下去,浏览一下大标题,就把掂着报纸的手背在后边,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肯定有意想不到的事绊住腿了,要不,他俩早就回来了。”夏青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丈夫焦急的样子,也无心往下织了。

“有事儿绊住腿回不来,也该稍个信儿回来啊。要不是学生等着他上课,他俩就是回老家住上一年,我也不着急。一班里几十双眼睛盼着他,我这当校长的,能不着急吗!”

应尚礼把报纸往茶几上一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光埋怨叹气有啥用。要不,明天我去乡下看看,究竟啥事挂住腿了。”

“看看他们今天回来不回来吧。要是今天再不回来,明天一早,咱俩都去,看看究竟咋回事。”

应尚礼说罢,下意识地向窗户外边看了看。谁承想这一看,还真的把常思根和应秋珍看回来了。

“爸,妈,俺回来了。”应秋珍一进门就喊。

夏青荣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嗔怪地说:“恁可回来了。今天再不回来啊,明天一早,我和恁爸就进山找恁去了。”

常思根跟在应秋珍后面,来到客厅里,对坐在沙发上的岳父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然后才说:“俺俩回来迟了。因为……”

没等常思根说完,应尚礼就打断他的话,生气地说:“因为啥啊!那么多学生,眼睁睁地盼着你。你要知道,一个当教师的职责。”

“爸,俺俩刚一进门,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知道埋怨人。”应秋珍坐到父亲身边说,“爸,如果没事儿的话,俺俩昨天就回来了。你不知道,老家出大事了。要是你在那儿,保准也回不来。”

“居家过日子,没灾没病的,有啥大不了的事!别说得那么吓人。”应尚礼不以为然地说。

“爸,秋珍不是故意吓你的。的的确确,家里遭了意想不到的祸事。”常思根站在岳父面前,说得很沉重,也很严肃。

应尚礼看着常思根沉重而严肃的神情,心情也沉重起来,说:“家里遇到啥祸事了?看看恁俩,一进门就神一出鬼一出的。”

“爸,昨天上午,部队去乡下征兵,把二弟抓走了,三弟小小年纪,也受伤了。趁天黑抬到城里,住到医院里了。”常思根仍然沉重而严肃地说。

“啥!部队去乡下抓丁了?”夏青荣听了,非常惊讶地说。

常思根看看岳父,又看看岳母,把老家遭遇的祸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应尚礼听了常思根的诉说,惊诧之余,非常迷惘地说:“恁回老家的第二天,县党部召集各界人士开会,只说是扩充兵员,增强兵力,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在最短的时间内剿灭共军。号召全县的父老,自愿参军。怎么会下乡抓丁呢?”

在艰苦的抗战岁月里,应尚礼是在“欲排外必先安内”的政令下度过的。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与分量。应尚礼迷惑不解的是,抗战胜利了,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了,中华民族排除了外患。天下该太平了,老百姓该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了。中央军为什么要向共军开战呢?这不是人们时常说的窝里斗吗!同根同祖的,同在一片热土上生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地磋商,非要刀枪相见打内战呢!别的不说,桐柏山中的游击队,竭尽全力抗击日本侵略者,铲除汉奸卖国贼,保护的全是这一带的老百姓。他们英勇奋战的事迹早已有口皆碑。为什么要掉转枪口对付这些同胞兄弟呢!开会时明明说是自愿参军,怎么会发生强行抓丁的事情呢?可是,这想也想不到的惨痛灾祸毕竟发生了,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深山里的亲家家里。

应尚礼的一生,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美丽的北国故土,在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下变成了废墟;故乡的父老乡亲,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下丧失了生命。他从松花江边逃到扬子江畔,又从扬子江畔逃到淮河源头。残酷无情的侵略战争,毁掉了他的故乡,毁掉了他的家庭,毁掉了他的事业,毁掉了他的理想,毁掉了他清静安宁的日子,夺走了他温顺贤惠的妻子。应尚礼每每想到这些,总会有一阵绞心般的疼痛。他不愿回想过去那段艰难困苦的逃亡日子,想尽量把它们忘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亲家家里发生的变故,又把应尚礼拉回到痛苦的回忆中去了。

应尚礼知道,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陕北的延安,建立了工农掌握政权的根据地。他难以相信,国民党抓丁拉夫,为的是补充消耗亏空的兵员,集中精力去攻打共产党建立的根据地,消灭在抗日战争中同样立下汗马功劳的共军。

亲家家里的悲惨遭遇,激起了应尚礼的满腔愤怒。他愤愤不平地说:“国家养活的这些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给老百姓创建一个和平稳定的社会不行吗?偏偏无事生非,搅得天下没有几天安宁日子。手闲疙痨痒,不打打斗斗,好像满天下不知道他们是军人似的。这么多年的抗战,中央军流了血,伤了人,为国家民族立了功。人家八路军、新四军也没有坐视不管。人家也照样把血流在战场上了。共军为我们这个民族,为我们这个国家立下的不朽功勋,能够凭借刀枪炮火,从历史上涂抹掉吗?怎么抗战刚一胜利,功劳都往自己身上记,罪过都往别人身上推,金条都往自己脸上贴,屎盆子都往别人头上叩呢!民主民主,是自己一手遮天的事儿吗!只兴自己,不兴别人,这能叫民主!还不如直截了当叫独裁干脆呢!”

如果不是义愤填膺,应尚礼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这些过激的话。他周身的热血涌上来,瘦削的脸涨得彤红,像涂了一层朱砂。

夏青荣心中害怕,不住向丈夫使眼色,让他收住过激的话题。可是,应尚礼连看她一眼都不看。内心的激忿,像受惊的野马,在大草原上任性狂奔,阻也阻不了,止也止不住。

夏青荣听着听着,惊恐不已,吓得脸色都变了。趁着应尚礼喘气的机会,把他的话截住。“看看你,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墙外有耳,当心别人听见,惹出是非。自己遭难受罪不说,还要连累孩子。”

应尚礼瞪了妻子一眼,说:“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老百姓心里不平,难道还不让发发牢骚。别人听见会怎样?大不了我再领着孩子去逃亡。我这一辈子,没有做对不起党国民众的事,总不能把我当敌人,拉到刑场上枪毙吧。”

夏青荣说:“你也别在家人面前逞强耍硬。比你资格老,比你胆子正的人,无意间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拉到刑场上砍头的还少吗!亏你还是个国民党员呢。在咱淮源县,不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教育界,也算个小有名气的人。小心没大差,说话办事得谨慎点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替我和孩子想想。”

夏青荣的话,连珠炮似的,向应尚礼的心中发射。

应尚礼意识到说得太多了,太过火了,马上冷静下来,摇摇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眼前就秋珍和思根。自己的女儿女婿,怕什么。”

夏青荣还想说什么,常思根拦住她,说:“妈,我不该一进门就说不愉快的事。爸爸憋着一肚子火,不当着家人的面发泄,还能当着谁的面发泄!这屋里就咱一家人,亲闺女亲女婿,谁还能吃里扒外,把他供出去。”

夏青荣说:“思根哪,我不是不让他发泄。我跟着他过日子,这么多年了。他那驴脾气,总叫我担心。没风没火的日子,没人招他惹他,他像个闷葫芦似的,整天绷着嘴不吭气,皱着眉头想心事。要是情绪激动起来,把所有的顾忌都忘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不顾头青脸肿,没完没了往外捅。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世上的人,一个人一个样儿,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啥?万一碰上个心术不正的,他一个人出了事不当紧,咱这一家人咋办?这世道,刚刚平稳了几天,看起来又要乱了。一根竹竿十二节,前头的路都是黑的,谁能保得住不出事!只埋头走路,不抬头看天,一不小心,不是撞到崖上,就是摔进沟里。撞死摔死了还不知道咋回事呢。还是谨慎些,少说些没要紧的话。”

夏青荣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也不是多余的,更不是没有道理的。社会形势变幻无常,早晨刮风,晚上下雨。说不定什么时候,绿油油的田野里,就会冒出火星子,晴朗朗的天空中,就会下起毛毛雨。有时候,无意间看走了眼,说漏了嘴,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应秋珍站起来,走到常思根身边说:“你看咱爸咱妈,就像一对仇人似的,不说话还风平浪静,一接腔就电闪雷鸣。吵了这么多年,也没吵够。针尖对麦芒,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啥名堂。”又转过脸对父母亲说:“爸,妈,我和思根回来,不是听恁俩吵架的,是有要紧的事和恁商量。等把事情说妥了,恁俩再吵也不迟。”

夏青荣瞪了女儿一眼,说:“你这鬼丫头,就知道嘴头上卖乖。和恁爸大声说两句话,就成吵架了。恁俩没按时回来,我就知道准是有事绊住腿了。有事就说,别窝在心里。”

常思根看看岳父,又看看岳母,口还没开,脸先红了,好像做了一件背人亏理的事,表露出难为情的样子。

“三弟受伤住院,光押金就得二百万,一时半会儿,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因此……因此……”常思根说着说着,平时的快言快语变成了笨嘴拙舌。

应秋珍郑重其事地接上去说:“爸,妈,三弟的伤很重,家里眼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伸手帮人易,张嘴求人难。思根想向您借些钱,总是张不开口。爸妈手头宽裕的话,就借些给俺,先把押金交了。等三弟的伤治好了,俺公爹也不会亏欠恁俩。”

应尚礼看着女儿女婿,说:“既然成亲戚了,有啥张开口张不开口的。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谁家也没挂免事牌。你们哪,应当一进门就告诉我。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山里人过日子不容易。家境就是再好,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还差多少?”

常思根红着脸说:“才交了一百万,还差一百万。这钱,俺爹将来还不上,我和秋珍省吃俭用,也把钱还上。”

应尚礼不满地瞪了常思根一眼,说:“尽说些小孩子话,好像咱是两家人似的。百十万元钱,恁爸还拿得出来。还不还吧,只要恁三弟的伤治好了,咱花些钱也是应该的。老夏,你赶紧做饭,吃了饭咱一同去医院,先把押金交了,顺便再给他三弟带些饭。以后就不要让他们到街里买饭了,顿顿饭都让秋珍给他们送。”

夏青荣答应一声,走到常思根面前说:“思根哪,你放心。县城里的医院,总比村里的小诊所强。医生的手头高,恁三弟的伤很快就能治好。恁俩中午别回去了,我多做些饭,吃过饭咱去医院。”

“妈,那就先谢谢你了。”常思根还没来得及答谢,应秋珍就抢先向母亲道谢了。

“看看,就你话多!别坐着了,帮我做饭。”夏青荣嗔怒的话一出口,就带有几分溺爱的语调。

应尚礼和常思根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先谈了一些给常思源疗伤的话,然后就谈起学校里的事情。

午饭很快就做好了,夏青荣让应秋珍一盘一碗地端到客厅里,摆放在餐桌上。

一家人吃过午饭,太阳从浓重的云块中露出脸,给大地洒下一片温暖的光芒。厚厚的云块被春风撕碎了,东一片西一片地连不到一起,再也遮不住蓝蓝的天空。毕竟是春天了,尽管寒风还不情愿退位,太阳一出来,大地就呈现出暖融融的春意。

常思根伴同岳父岳母,来到淮源医院的外科病房里。

常思美连忙从病床前站起来,迎上去深深鞠了一躬,很腼腆地说:“我没猜错的话,是表叔表婶子来了。你们好!”

常思根连忙把常思美介绍给岳父岳母,“这就是我常说的思美妹妹。三弟的伤,首先是她救治的。”

夏青荣看到常思美慈眉善目的样子,禁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多么美的姑娘啊!”话从口中说出来,却变成这样一句话:“你好,姑娘!”

常运乾看到亲家两口子,连忙起身迎接,把脸上的忧愁换成了勉强的笑容。“亲家,这孩子不识眼窍,弄成这个样子,还连累恁跑腿受累。快坐下,快坐下。”

应尚礼说:“秋珍他俩一到学校,就把事情给我说了。既然住下来了,就安心疗伤。我们在城里住着,来往照顾也方便。你把孩子照看好就行了,其它事情,就不让你操心了。”

应尚礼来到病床前,掀开常思源身上的被子,看了看伤情,又连忙把被子盖好,俯下身子,很关心地询问常思源,现在感觉怎么样。又诚恳地安慰常思源,好好疗养,有什么需要的,及时让秋珍回去说,能帮忙的,他尽量帮忙。

夏青荣把饭盒里的饭分别倒进碗里,让常运乾先吃。

常运乾说:“思美只顾照看她弟弟呢,一口热饭也没顾上吃。让思美先吃吧。”

常思美说:“爹,你年纪大了,你先吃吧。有事别往心里去,照顾好身体要紧。弟弟的伤,有俺几个呢。”

常思根说:“思美,别让了,咱爹恁俩一块吃。”

应尚礼在病床前安慰常思源一阵,和常思根一道去医院的交费处了。

应尚礼把欠缺的押金补齐了,往回走的路上,对常思根说:“一会儿回到学校,你就上班。医院里的事,我让恁妈和秋珍料理。一天三顿饭,恁妈做好了,就让秋珍送来。车到山前必有路。钱不够了就张嘴,有恁妈俺俩呢。你好好教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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