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书香之家。丈夫应尚礼,在哈尔滨一所中学里任国文教员。妻子金翠英,当地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跟着丈夫艰难度日。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应秋珍。
应秋珍五岁那年秋天,日本军队将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中国的版图。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攻城掠地,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富饶美丽的东北黑土地上,炮火连天,狼烟遍地。日本军人的铁蹄,践踏着中国大地的山山水水;日本军人的刀枪,屠戮着中国大地上鲜活的生灵。阴冷的空气里,充斥着日本军人的狞笑;烧焦的废墟里,流淌着中国人民的鲜血。
奉天失守,四平沦陷。日本军队长驱直入,越过吉林,直逼黑龙江。冰冷的天气里,齐齐哈尔的守军浴血奋战了半个多月,终因伤亡惨重而弃守省城。
这一年的岁除之日,迎接新年的鞭炮声听不到了,听到的却是日本军队攻城掠地的枪炮声。刚刚贴上新春对联的门楣,溅满了黎民百姓的斑斑血迹。粘贴在房门上的门神,也没有阻挡住日本强盗的侵入。人们还没来得及驱除疫疠恶鬼,日本活鬼就破门而入,肆意蹂躏期盼和平的人们。哈尔滨城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日寇的炮火中变成了废墟。纵横城内的大街小巷,横躺竖卧着无数无辜者的尸体。朔风混着哭声,在阴云翻滚的空中,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日本强盗的刀枪之下,流淌着仁慈的中国老百姓惨遭屠戮后的鲜血;日本强盗的狂笑声中,传出来善良的中国老百姓痛苦挣扎中的哭声。大好的河山被日本强盗践踏着,善良的人们被日本强盗屠戮着,看不到缤纷的窗花年画,感受不到新春佳节的温馨,感受到的却是严冬里砭人肌骨的寒冷。
学校毁了,学生散了。应尚礼欲哭无泪,欲诉无声。他想投笔从戎。无奈他一个柔弱的文人,空有杀敌之心,而无肩枪之力,只好带着妻女,背井离乡,混在逃难的人群中间,四处流浪。
他们一家三口,风餐露宿,越过巍巍长城,涉过滚滚黄河,渡过滔滔长江,来到了南京。那是祖国的都城,地处紫金山下,玄武湖畔,风景优美,如锦如绣。应尚礼在南京城里安顿下来,在金陵中学谋到一份职业,在饥寒交迫的境遇中,度过了六年心惊胆战的苦日子。
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突然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在北平附近的卢沟桥,日本军队毫无来由地挑起事端。这群贪得无厌的强盗,兽性大发,残暴凶悍,向中原大地发动猛烈进攻。日本军队所到的地方,变成了片片火海,流成了道道血河。
应尚礼听到这一消息,先是震惊,紧接着就是大山压顶一样的沉重,山林大火烧到眉梢一样的焦灼。中国的大好河山,虎狼乱窜,蛇蝎横行,鬼魅狞笑,瘟神狂舞,闹得腥云密布,血雨肆虐,鬼哭狼嚎,暗无天日。
日本军队的猖獗,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恶魔一般的日本军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惨无人道的杀人竞赛。仅仅四个多月的时间,日本军队就攻占了上海,旋即围攻都城。美丽的南京城危在旦夕。中央政府难以抵抗,慌慌张张地迁都重庆,偏安在雾都山城。
元旦将近,手无寸铁的南京市民,新的一年没有迎来,却遭到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尸骨累累,填满了沟壑;鲜血淋漓,染红了江河。金翠英被日寇抓去,受尽了非人的摧残,惨死在日本强盗的刺刀之下。
应尚礼费尽周折,从南京城里逃出来。他含恨忍痛,带着女儿,随着逃难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从锦绣江南,逃到了淮河源头。
这座不大的淮源县城,雄踞在豫鄂交界处的桐柏山中。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草一木,一亭一榭,画一样的风景里,凝聚着诗一般的历史文化,宁静而又喧嚣,喧嚣而又宁静。“因何而不归,淮上有青山。”韦应物留恋这里的风景。“寻幽无前期,乘兴不觉远。”李白赞叹这里的风景。“此去断佳景,独自常惨神。”苏轼称颂这里的风景。应尚礼来到这里,被这人间仙境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淮源中学,应尚礼谋到了一个国文教员的职业。薪水不多,还能维持父女俩的基本生活。他勤勤恳恳,认真工作,深得学校师生的好评。不久,便担任了校长的助理。
校长夏忠民,是一个刚刚五十露头的落第举子,看上去却有六十岁的光景。稀稀疏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瘦削不堪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说话办事,甚至连走路,都显得彬彬有礼。严重的肺气肿,长期摧残着他的身体,折磨着他的精神。春秋之季还算安稳,夏热的时候就受不了,冬寒时节更加难熬。立冬一过,就不住地咳嗽、气喘。身体被病魔摧垮了,做什么事都感到力不从心。
夏忠民的妻子,是淮源县城里蔡大绅士家里的女儿,单名一个馥字。夏忠民在岳父母的援助下,创办了淮源私立中学。
夏忠民和蔡馥结婚二十五年,一连生了三男一女。那三个男孩子,最长的不到三个月就得病夭折了。存活下来的,只有女儿夏青荣。连殇数子的苦痛,折磨着这对夫妇。他们再没有生养过,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女儿身上,一心一意抚养教育她。
夏青荣十九岁那年,由县商会会长做主,嫁给了南大街旺财商号掌柜邱满金的儿子邱运宏。结婚不到半年,邱运宏就席卷蔡、夏两家的财物,如泥牛入海,一去再也没有消息。邱满金也随即变卖了商号,像平地蒸发了一样,再也不见踪影。蔡绅士夫妇一病不起,魂魄悠悠,飘飘而去。夏忠民夫妇害了一场重病,在半阴半阳的日子里熬了两个多月,病好了,身体却垮了。夏青荣有苦难言,悔恨交加,一直不再谈婚论嫁。应尚礼父女安身学校后,不知为什么,夏青荣对小小年纪的应秋珍十分喜爱。
像旋风那样快,日本军队转眼间就攻进淮源县城。他们像冲进羊群里的豺狼,在城乡间张牙舞爪,狂奔乱舞。县里官办的那所淮源小学堂,一夜之间,就成了日本军队的营垒。操场正中盖起了炮楼,教室成了日军的宿舍,大门口拉起了铁丝网,增设了岗楼,架起了机枪。
夏中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说不定哪一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会离别人世。他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儿家业,需要一个有才能且靠得住的人支撑,不能落入日本强盗之手。他看中了一年前逃难而来的应尚礼。
应尚礼避难来到淮源,无家可归,这里就成了他后半生的立身之地。
在夏忠民眼里,应尚礼就是淮河边上的一棵大树,只有他才能够为女儿遮风避雨,才能够给女儿幸福,给夏家带来希望。只要和夏青荣结为夫妇,他就不再想黑龙江那个家了。尽管应尚礼大夏青荣整整八岁,还带着一个女儿,只要他们能真心相爱,也会给家庭带来温暖和幸福。更重要的,还能把自己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学校继续办下去。这样一来,事业和家庭都有指望了。
夏忠民在人生的弥留之际,把女儿托付给应尚礼,并给他们操办了比较隆重的婚礼。那一年,应尚礼四十二岁,夏青荣三十四岁,应秋珍还不满十三岁。
远离热乡故土的应尚礼,在淮河源头建起了温馨和睦的小家庭,应秋珍也有了继母。
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冰天雪地里,夏忠民走完了心强命不强的人生道路,带着诸多遗憾离开了人世。蔡馥思念丈夫,忧在脸上,愁在胸中,病在肉体,痛在心灵,请医诊疗,打针吃药,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没过多长时间,也撒手人寰。整个家庭和事业,都交给了女儿和女婿管理。
应秋珍在夏青荣的膝下,表现得乖巧伶俐,左一声“妈妈”,右一声“母亲”,声音泉水般清澈,格外甜润。
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夏青荣和应尚礼先后生出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在日本军人的烧杀抢掠中惊吓而死。夏青荣想想,在日本强盗的铁蹄下熬日子,想要个孩子都不可能,索性放弃了生育的念头,把整个心血投注在教养应秋珍身上。她让丈夫教应秋珍读书识字。如果丈夫忙了,她就亲自教应秋珍。
时间,在昏晓交替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在凄风苦雨中捱过了一月又一月,在枪林弹雨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应秋珍长成了大姑娘。人长高了,长漂亮了,变得文静善良,学得知情达理。她没有进过正式学堂,在父母的熏陶下,《论语》《孟子》,一背起来,就像淮河里的流水,打着漩涡,汩汩荡荡,一泻千里。儒家的仁爱深深印进她的心里,她成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唐诗宋词中的名言名句,在她胸中生根发芽,和她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中华民族的美德,和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在中华儿女中塑造出了一个好姑娘。
应尚礼身边有一个学生,名叫程柏梁。他的家乡大程村,在距离县城最远的大深山里。人长得帅气,知情知义,学习刻苦,成绩又好。应秋珍看上了程柏梁。应尚礼和夏青荣,也有意招程柏梁做自家的门婿,就选择一个好日子,给程柏梁和应秋珍定了婚。
不料想那年秋天,日本鬼子进山扫荡,一把火烧了大程村。程家父母双双倒在血泊里,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程柏梁决心弃学从军,到抗日前线去,用自己的热血和激情,抗击日本侵略者。
程柏梁征求应秋珍的意见,得到应秋珍的大力支持。
分别之际,程柏梁把不久前拍的一张照片送给应秋珍。照片上面,是一个英俊而充满自信的可亲可敬的面容。应秋珍一直把程柏梁送到城外,紧紧拉住程柏梁,深情地吻了他的手。她含泪看着程柏梁,鼓励他到战场上英勇作战,杀敌立功,为死去的家乡父老报仇雪恨。并语重心长地说:“去吧,你在前线打鬼子,我在家里等着你。咱俩人在两地,心在一起。无论你走多远,时间多长,我都等你。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会亲自迎接你的凯旋。在抗战胜利的凯歌声中,和你结为不离不弃的夫妻。”
程柏梁走了,应秋珍登上城南门外的小山丘,向渐渐远去的恋人挥手告别。一直到程柏梁转过山弯,看不到了,应秋珍才收回眼光。泪水忽然间涌出来,在她脸上冲出一条条小河。
心爱的未婚夫走了,应秋珍日也等,夜也盼,等待着抗日战争早日胜利,盼望着程柏梁早日归来。在三年多的等待中,应秋珍等来了一大堆喜讯。程柏梁在战火中锻炼,在战斗中成长,成了一名战斗英雄,为民族的解放事业,立下一次又一次战功。应秋珍为此而满足,而骄傲,而自豪。她眼前经常出现程柏梁灿烂的笑脸,出现程柏梁在炮火中冲锋陷阵的飒爽英姿。有好多次,应秋珍都从甜甜的睡梦中笑醒。
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程柏梁所在的连队,打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程柏梁打光了子弹,迎着扑上来的日本鬼子,奋力拼杀,直到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应秋珍接到的遗物,只有一身军衣和一些军功章。
晴天里一声霹雳,在应秋珍的心头炸响,炸得她裂肝断肠。应秋珍捧着军衣和勋章,说什么都不相信。她朝思暮想天天盼的未婚夫,一个活生生以身相许的恋人,怎么说走就走了。走得那样匆忙,那样迅速,就像一颗流星,在她的生活中一闪而过,没给她打一声招呼,没让她看一眼遗容。
应秋珍躲进自己的卧室,无论父母怎样劝慰,总也止不住满腔的悲愤。她后悔没有和程柏梁一同去前线。她要是也在战场上,准会从战壕里跃身而起,端起冲锋枪,把日本强盗的胸膛穿个千疮百孔,挥起战刀,把日本强盗的躯体砍个身首分离。她想立马就去,把侵略者碎尸万段,为未婚的丈夫报仇。
无声的哭泣和悲伤的泪水,伴随着应秋珍度过了三个昼夜。应秋珍躺在床上,把程柏梁的照片揣在怀里,极力回想程柏梁生前的容颜,想像程柏梁杀敌的英姿。程柏梁牺牲的情景,幻化成一幕幕影像,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进驻在她的心胸中。应秋珍痴痴地想,这挥之不去、不思自来的影像,是程柏梁的英魂归来了,时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在她的心胸中,和她的灵魂熔铸在一起。
再过半个多月,就要立秋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春天播撒下去的希望,经过夏天的生长,到了秋天,都会奉献给耕耘者一串串果实。水田里金色的稻子,山坡上金色的谷子,山洼里金色的大豆,还有成熟的玉米,火红的高粱,抱蒴的芝麻,都开始向人们展现丰姿。梨树要把最甜蜜的果实馈赠给人们,板栗要把最浓香的果实奉献给人们。最先奉送给人们的,是枣树上鲜艳耀眼的红枣,最后展现给人们的,是柿树上悬挂着的一盏盏红灯笼。
日本强盗的侵略,在善良的中国人民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也刻下了悲惨的印记。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应秋珍热切盼望这一胜利果实的成熟。快立秋了,这一令人渴望追慕的果实还没有成熟。亲自送往前线的未婚夫,像一颗被蠹虫噬咬的青果,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陨落了。应秋珍像割掉了心头肉一样,悲痛难忍。
三天之后,应秋珍起来了。夏青荣连忙端过来一碗晾凉的米粥。她不是应秋珍的生母,关爱应秋珍却胜过亲生。
“妈。”应秋珍看着母亲,轻轻地喊了一声,把饭碗接过来,放在桌子上,开始洗脸,梳头,整装。她擦掉脸上所有的泪水,和着悲伤与痛苦,喝下了那碗米粥。
应秋珍把齐耳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对着镜子看了一阵,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素白色的衬衣,换下身上穿的那件青色碎花衬衫,又对着镜子看了一阵,这才转过身,把父亲用来书写大字的宣纸拿过来一张,放在床上,找来剪刀与钱戳,裁成许多阴钞,用一个小布包包了,贴身藏好,就向外走。
“秋珍,三天了,你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大热的天,你去哪儿?”做继母的夏青荣,看着应秋珍,不无担忧地说。
“妈,我闷得慌,想出去散散心,顺便给柏梁烧张纸。”应秋珍也同样看着母亲,语气显得格外平静。
“是该给他烧些儿纸钱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应秋珍从家里出来,经过十字街口,顺着大街往南走。
几个穿黑制服的哨兵,守在城南门口盘查进进出出的人。他们在应秋珍身上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就放她出城了。
城南门外,是一条通往大山里的官道。离城墙不远处的小山包上,长着二十多棵松树。浓密的松针在枝头伸展着,展示出一种不甘屈服的精神。
程柏梁就是顺着这条官道,义无反顾地走向抗日前线的。应秋珍就是站在这座小山包的一棵松树下面,向程柏梁挥手告别,目送未婚的丈夫走向抗日战场的。
天,闷热得实在令人难受。应秋珍又来到这座小山包上,又站在这棵松树下,极力向南眺望。她多么希望,程柏梁从层层叠叠的大山里走出来,英姿勃勃地站在她面前,给她一连串甜蜜而又幸福的吻。
少许几个下乡办事的城里人,顺着官道往城里走;少许几个来城里办事的乡下人,顺着官道回乡下去。唯独没有程柏梁的影子。
向远处眺望一会儿后,应秋珍从怀里掏出阴钞,并没有点燃,而是一张张向空中抛撒。那些阴钞,像一只只飞累的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慢落到山下,静静地卧在草丛里。
阴钞,也叫冥钱,淮源县的人们大都称它烧纸,有的人叫它阴魂纸,也有叫招魂钱的。家里死了人,烧些阴钞,一是为死难者买一条通往阴间的路,免得死难者的阴魂过不了奈何桥,受大鬼小鬼的欺负;二是让死难者在阴间有钱花,免得死难者在阴间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三是招回死难者的魂魄,永远和家人在一起,免得活着的人牵挂。
应秋珍站在小山包上,把一张张阴钞撒下去。究竟是为程柏梁通向天国买一条路,还是让程柏梁在阴间有钱花,还是招程柏梁的魂魄回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阴钞一张张地撒完了,应秋珍看着面前散落的阴钞,不知不觉间,流出了无比伤痛的眼泪。撒了这么多阴钞,一定会把程柏梁的英魂,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招回来吧。
太阳在灰蒙蒙的阴霾背后,苍白着脸,不住地喘息。没有一丝风,脚下的大地蒸笼一般。冒出来的阵阵溽热,直焌应秋珍的身子。
一直呆到太阳落山,应秋珍也没有招回程柏梁的魂魄。升腾起来的失望弥漫在心间。她对着连绵起伏的群山,高声呼喊:“柏梁,你回来吧!回来吧!”
应秋珍的呼喊,从小山丘上传出去,在山与山之间回荡,一直穿透那层灰蒙蒙的阴霾,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应秋珍分明听到了远山的回声,却看不到程柏梁的身影。
太阳的余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应秋珍没有感觉到晚霞的灿烂,只感觉到,夜幕降临得太快,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大地上的一切,一股脑裹进黑暗中了。
应秋珍惊奇地发现,程柏梁的眼睛就在她的面前,亮晶晶的,焕发着青春的活力。程柏梁的眼睛非常专注,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三年多不见了,程柏梁的眼睛突然出现在面前,好像在亲吻她的睫毛。应秋珍从那晶亮的眼睛里,看到了程柏梁对她的思念和眷恋。
程柏梁回来了,从遥远的前线回来了,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回来了。此时此刻,就站在小山丘上,就站在应秋珍的对面。只要一伸手,就能紧紧地抱住他,深情地给他一个甜甜的吻。
“柏梁!”应秋珍高喊一声,张开双臂,拥抱程柏梁。可是,她抱了一个空。
应秋珍回过神来,程柏梁的眼睛却远在天边,高高地悬挂在天幕上,显现在阴霾里,变成了几颗流泪的星星。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失掉了很多很多珍贵的东西。
黑夜吞噬了白昼,要关城门了。应秋珍走下山丘,急急忙忙向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用来值班巡逻的那盏提灯,已经点燃,从灯罩里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几个持枪的哨兵蜷缩在城门洞里。应秋珍壮壮胆子走进去,一个哨兵拦住她,进行盘问、搜查。应秋珍感到,有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在不远处晃动,晃得她胆战心惊。
刚穿过城门洞,应秋珍完全走进了漆黑与荒凉的境地,立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阴霾仍然飘浮在天幕上,阴魂附体般不肯散去。月亮迟迟不肯露面,星星也丢了魂似地无精打采。满城壕里的野蒿,藏身在黑暗中,不知在搞什么鬼。
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害怕什么偏来什么。冷不防里,一个人鬼鬼祟祟,从黑暗的城门洞里追上来,用钢钳一样的胳膊,把她拦腰抱住。
应秋珍“啊”地叫了一声,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她想挣脱,却没能做到。来人一只胳膊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抱起她向城壕深处拖。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将要遭到强盗的摧残。天地万物麻木不仁,冷若冰霜,悄悄地躲进黑暗中,缄默不语。就连城门洞里的岗哨,也没有任何反应。
应秋珍被挟持到城壕里。她的意识告诉她,她遇到了拦路求色的强盗。逃跑,甩掉这个流氓的纠缠,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害怕甚至求饶,只能遭到强盗更加残酷的蹂躏。
在求救无援的情况下,应秋珍危中生勇,壮起胆子,和强盗拼命厮打。她又撕又抓,又踢又咬,只要能张开嘴,就呼喊救命。
饥饿的豺狼决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只可怜的小山羊。那强盗把应秋珍摁倒在草丛里,发疯般地撕扯她的衣服。
应秋珍在危难之际,常思根救了她。常思根无意间打死了那个强盗,背起应秋珍,摸着夜路,顶风冒雨,逃离了城壕。
刚刚来到淮源中学大门口,正碰上心急火燎外出寻找女儿的应尚礼和夏青荣。见到应秋珍被一个青年男子背回来,应尚礼夫妇在惊与喜之中,又混合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常思根在应尚礼的指引下,来到坐落在校园内的一栋小楼里。他把应秋珍放在沙发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不住地打哆嗦。衣服上的雨水直往下淌。
应秋珍呆呆地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嘴唇乌紫,哆嗦成一团。她双目痴呆,看着父母和救她脱险的常思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淌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和着衣服上的雨水,滴在沙发上,落在脚底下。
应尚礼看看女儿,又看看常思根,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夏青荣一下子抱住应秋珍,像费尽力气才寻找回来的珍宝一样,心疼地问:“秋珍,你咋了?”
“妈!”应秋珍看着母亲,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猛然扑到夏青荣怀里,放声大哭。
常思根打量着面前的应尚礼夫妇,忽然间眼睛一亮,面前站着的,竟是他初中时期的应老师。自己救下的,正是应老师业已成人的女儿。
“应老师,小妹遇到了坏人,刚好被我碰上。”常思根定了定神,对还在惊愕中痛苦着的应尚礼说。
“这位大哥救了我,把我送回来了。”应秋珍抬起头,对母亲说。
应尚礼这才回过神来。女儿在外边遇到了坏人,一个好心人救了她。他本想埋怨应秋珍几句,可话到嘴边,也无法说出来。他想说几句感谢常思根的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坐吧。看把你淋的。”
常思根的衣服被雨淋透了,一股凉气直逼全身。他不想坐,想赶快回到客栈里,换一身干衣服。
“应老师,不用了。无论是谁,遇到小妹落难,都会相救的。好好照看小妹吧,我走了。”常思根说着,就要往外走。
夏青荣拦住他,说:“小伙子,你救了俺闺女,话还没说上两句,咋就走啊。淋成这个样子,无论怎样,也要给你换身干衣服。”
“我住在万客来客栈,带的有衣服。”
“万客来还远着呢。雨还没停,先换身干衣服吧,别淋病了。”应尚礼也这么说。
夏青荣对应秋珍说:“回来了就好。别哭了,到楼上换换衣服,别感冒了。我去把你爸的衣服找出来,让他穿上。天这么黑,雨这么大,说啥也不能让他湿漉漉地回去。”
应秋珍从沙发上站起来,擦了一把泪,说:“大哥,俺爸妈既然说了,你就换件干衣服,再坐一会儿,陪俺爸妈说说话吧。”应秋珍看了常思根一眼,上楼去了。
夏青荣去到卧室里,拿出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说:“这是秋珍她爸平时穿的,旧是旧了点儿,还能挡寒。那是秋珍她爸的书房,到里边换换吧。”
常思根看着夏青荣拿来的衣服,搦了搦身上湿淋淋的衣角,脸上直发烧,推辞也不是,接受也不妥。
应尚礼说:“既然把衣服拿出来了,就换换吧。热身子被雨一淋,会淋出病的。”
“别不好意思了,进去换换吧。”夏青荣把书房的门打开,催促常思根。
常思根看看应尚礼,又看看夏青荣,见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便接了衣服,到书房里去了。
“老应,等他换好衣服,你先陪他坐一会儿,我到楼上去看看。”
应尚礼点点头。夏青荣泡了两杯茶,摆放在茶几上,转身上楼去了。
常思根把湿衣服脱下来,把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才换上那身干衣服,从书房里走出来。
应尚礼连忙拿毛巾擦擦沙发,说:“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谢你,应老师。”常思根换上应尚礼平常洗换的衣服,也不再推让,坐在沙发上,端起沏好的浓茶,一口气喝了半杯,身心才感到舒适些。
“你抽烟吗?”应尚礼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准备打开。
常思根连忙站起来,摆摆手说:“别客气,应老师,我不会抽烟。”
“真不会吗?”应尚礼看着常思根,不相信地说。
“真的不会。”常思根又强调了一次。
“不抽烟好哇。我也不抽烟。抽烟是一种习惯,抽多了不好。”应尚礼说着,把那包还没有打开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夏青荣帮应秋珍换好衣服,扶着女儿从楼上走下来。
梳妆后的应秋珍,是常思根所见过的姑娘中最美的一个,和上学时所见过的小秋珍不一样。紧身的裤子和衬衫,薄薄的,洁净而光鲜,将她细瘦的腰身衬出了优美的曲线。在母亲的搀扶下,她扶着楼梯的木栏杆,一步一步往下走,步态轻盈,落地无声,活脱脱一个仙女下凡。灯光把她清秀的面容,照得像敷了一层胭脂。弯弯的蚕蛾眉,迎着灯光飞舞。水灵灵的眼睛,睫毛一动,好像有流水般的歌声传出来。眼角处的几点泪痕,让她在忧伤之中,更显得楚楚动人。
“老应,你只顾说话了,孩子还没吃饭呢。把餐桌擦一擦,我去端饭。”夏青荣一来到楼下,就要去厨房里收拾饭菜。
“师母,我不饿。”
“就是不饿,夜间淋了雨,也该吃点儿饭暖暖身子,不然会生病的。”夏青荣说得很真诚。
“这么晚了,一同吃点儿吧。我们也没吃呢。”应尚礼取来抹布,把餐桌抹了抹。
夏青荣把饭菜端上来。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周围,一边吃饭,一边和常思根说话。
“吃了些饭,身子不冷了吧?”夏青荣很关心地问。
“白天太热。猛然间被大雨一淋,还真有点儿冷。现在好了。”
“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读书人、在哪个学校上学啊?”应尚礼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常思根。
常思根为难地说:“应老师,叫我咋说呢。我去南阳上高中,在那里考取河南大学。随学校不断地迁移,先到洛阳,后来到了西安。”
“都是日本人闹的。好端端的省立大学,不能安安稳稳地在省城办学,躲瘟神似的,今天搬到这里,明天搬到那里。这样搬来搬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看样子,应尚礼很气愤。
“没办法。什么时候日本人撤走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些年不太平,能上上大学,就不错了。学的什么专业?”
“国文,我从小就喜欢国文。”
“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啊。”应尚礼感慨地说,“我也是学国文的。咱两个萍水相逢,原来是一条路上的车马,碰到一起了。”
和应尚礼有了共同语言,常思根的拘束感没有了,话也多了,很随意地和应尚礼攀谈起来,谈得很投机。
“应老师,不瞒你说,我是从咱学校毕业的。我来上初中的时候,国文就是你教的。可惜的是,你只教了我一年,就再也没有教过我。”
“真的吗?你一进门就叫我应老师,我还觉得奇怪呢。你叫什么名字?”
“常思根。常常惹你生气的调皮鬼。”
“哦,我想起来了,只要一闲下来,你就背诵古诗文。那声音特别好听。今天,你回到母校,就别客气,家常便饭,多吃些儿。”
刚吃过饭,常思根就站起来说:“应老师,我回客栈去了。太晚了,店老板会埋怨的。明天,我再把衣服送来。”
应尚礼说:“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回去?天太晚了,在这里住一宿,天亮了再走。别担心,这里有住的地方。”
常思根听听外边的风声、雨声和雷声,也怕再淋湿了老师的衣服,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下来,骂了一句:“这鬼天气!”
“思根哪,你大学毕业了吗?为什么住在客栈里?”
“刚毕业,想出来谋个事儿干。”
“唉,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找个事儿干也不容易。想当年,我领着孩子,冒着战火来到这里,也碰到过不少钉子。幸亏遇上夏校长,要不然,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你找到活儿了吗?打算做什么?”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为了我的学业,我爹娘的腰都累弯了。无论干啥,只要有碗饭吃就行。”
“看你说的。肚子里有墨水,到学校里教个书,不挺合适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一连跑了两天,淮源县就这么几所学校,都不招国文教员。”
“没找到工作,怎么不到这里来呢?”
“我上午就来过了。”
“来过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来的时候,蔡督导说,校长有事出去了,学校里不缺国文教员。”
应尚礼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先不说学校缺不缺国文教员,你先说说,是不是真心想来学校教书。”
常思根看着应尚礼,说:“应老师,大热的天,这个学校进去,那个学校出来,我跑了整整两天。过去的淮源小学堂,成了兵营,连学生都没有了,哪里还聘用教员呢!其他的两所,看样子都不景气。我想来母校教书,可就是——”
“别说了。”应尚礼非常高兴,站起来说:“你只要是真心的,明天就试讲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常思根眼前一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现在,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如果试讲合格,你就是这学校的教员了。”
常思根又惊又喜,激动地站起来,向应尚礼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应校长。能回母校教书,也是我三生有幸。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工作做好。”
应尚礼和夏青荣夫妻俩,都感到常思根是一个实在人,不会花言巧语说虚话。
夏青荣碰碰应尚礼的胳膊,说:“我问过秋珍了。她到城外祭奠柏梁,回来晚了,遇到一个日本兵。幸亏碰到这个学生了。”
应尚礼的神情严肃起来,望着妻子拧起眉头,说:“不懂事的丫头,怪不得这样狼狈。”
“应校长,小妹也够可怜的。没事儿就是福。别让她难过了。”
“是啊,没事儿就是福。要紧的是,她要尽快振作起来。”夏青荣附和着说。
应尚礼想了想,说:“不对劲儿。最近几个月,八路军在大山里闹得厉害,驻扎在小学堂里的日本兵,一到晚上就不敢出来。还能有人单独出来活动?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夏青荣也弄不清楚。“说的是啊。大山里有八路军活动。那些日本兵,可不像以前那样凶了。别说不敢到乡下去,就是在县城,也像缩头乌龟一样,晚上不敢出来。”
“隔墙有耳,你少说两句吧。天不早了,你去安置安置,让思根睡我的书房。”应尚礼回头对常思根说,“你不用回客栈了,好好睡一觉。天亮了,也别慌着走,准备准备,让蔡督导找几个人,听听你的课。”
天,实在是太晚了。这一夜,常思根睡在应尚礼的书房里,睡得很香很甜。
睡梦中,常思根走上了讲台。面前的一张张笑脸,都像初绽的桃花那样红,像成熟的向日葵那样美。他把满腹的经纶化作甘霖,洒向这些桃花和向日葵。面前的每一只眼睛里,都有一片风帆,在碧蓝的海水中扬帆起航,驶向那遥远而多彩的世界。
可是,黎明醒来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就袭上心头。常思根真想天一发亮,就离开县城,远走他乡。
(王泉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