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忽热忽冷。气候变幻无常。好像云层间积存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全部融化成冷雨,接二连三地下个不停。春寒扑向人间,冷雨洒向地面,把春天应有的温暖驱除了。
乌云像满天的黑幕,紧紧封锁着太空,严严实实地遮没了青天白日。双槐村的人们,被裹挟在绵绵不断的阴雨中,周围的一切都潮得滴水。看不见青天,看不见丽日,享受不到阳光的照射,和煦的春风也迟迟不肯光顾。
按照过去的农时,山坡上的旱田早该翻耕了。被犁铧翻起的泥土,经过光滑的犁面,把阴暗潮湿的一面翻上来,迎着太阳欢笑,接受阳光的普照,接受雨露的滋润。新翻晒的土壤,就像展布在山坡上的一床厚厚的棉被。一颗颗籽粒饱满的种子,被勤奋的农人撒进土壤的怀抱,好像瞌睡的婴儿,躺进软软的、厚厚的、暖暖的被褥里,舒舒服服地发育,做它们破土发芽生长的美梦。
现在,那些早该翻晒的土壤,还紧紧地箍在山坡上,冰冷冰冷的,坚硬坚硬的,如同冻裂的石头,默默忍受着冷雨的侵袭,似乎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多日来的冷雨,把村里村外的泥土淋得湿漉漉冷冰冰的,连呻吟的力气也好像丧失殆尽,只有默默地承受着冷雨的凌辱。天不晴,地不暖,往旱田里播种,遥遥无期。
按照平常的气温,开春解冻之后,村里人就套上壮壮实实的水牛,在浸着水的田地里,翻耕静静地躺在水底的土地。新翻的土地尽情享受水的滋润,等待青青稻苗的插入。棵棵稻苗在肥沃的土地里生长,犹如青松翠竹在山的肌肤上,连成一片苍翠的山色一样,把一块一块的水田连成一片翠绿的水上美景。微风轻轻吹来,稻苗会轻轻地拉动琴弦,弹奏出轻快美妙的曲调,让漂来的绿藻欣赏,让游动的蝌蚪倾听。
现在,那些该翻耕的土壤,还在雨水的浸泡中默无声息地煎熬着,瑟缩着冻僵的身子,迟迟恢复不了知觉,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水牛下不了田,死水扬不了波,稻种育不进苗床,往水田里插秧,也遥遥无期。
双槐村的人们,做梦都盼望天晴。天放晴了,气温升高了,男女老少乘着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下田劳作,把一年来希望的种子播撒进土壤中。可是,老天不遂人心愿,绵绵不断的阴雨,搅乱了正常的季节交替,打乱了正常的生活规律。早晨醒来,男人们看着头顶满布的阴云,心头就有一种郁悒的感觉,对着长天不住地咒骂。女人们到大槐树下磕头礼拜,把满腹的希望寄托给神灵,祈求上苍可怜它的子民,为普天下的众生驱散阴霾。上苍似乎听不懂她们的话,读不懂她们的心,也好像不愿意领情似的,始终紧绷着阴沉沉的脸,一点儿笑容也不愿表露。
正当人们郁闷得愁眉不展的时候,乌云没有退去,阳光也不曾出来,降下来的,是连绵不断的冷雨,要摧落挺立在山顶上的青松的松针,翠竹的竹叶。正当人们在忧愁中苦苦期盼的时候,鬼魂未曾离开,救星也不曾降临,悄悄降临在村中的,是一些穿黑制服的警察。
正半夜的时候,双槐村的人们烦闷了一天,愁苦了一天,哀伤了一天,诅咒了一天,躺在漆黑的屋子里,各自做着忧愁的梦。他们不愿再看老天爷那阴沉的脸,只有在睡梦里,才能享受片刻的安祥和宁静。在阴沉沉冷寂寂的黑暗中,十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幽灵一般出现在双槐村的大街上。几只狗的惊吠,也没有唤醒精神麻木而沉睡的人们。
“咚咚咚咚……”身穿黑制服的警察,悄无声息地来到常运乾家敞开着的南院。
“谁!”喂好牲口刚刚入睡的何狗胜惊醒了。首先闯入他大脑中的感觉就是,强盗进屋,抢东家的东西来了。他不顾一切翻身坐起来,惶恐不安地问了一声。
何狗胜本想用这一声问话,把进屋的强盗吓走。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进村的强盗不但没有被吓走,反而撬开了饲养室那扇单薄的门。
何狗胜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刺目的手电光柱就直射过来,射得他睁不开眼睛。何狗胜连忙用胳膊挡住射过来的光柱,战战兢兢地说:“东家不在,我是他家帮工的。恁千万别伤害东家小少爷,需要啥,随便拿就是了。”
手电光没有熄灭,从手电光的后边,传过来一个粗而沙哑的声音:“我们啥也不要,是专门来抓少爷的。”
“去年刚开春,二少爷就被抓走了。东家只剩下个瘸腿的三少爷,抓去了也不能打仗,恁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恁东家有几个孩子?我们抓的是常思根。说,你把他藏到哪儿了?”还是那个粗而沙哑的嗓音说。
“思根是东家的大少爷,在城里教书,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过。难道……”
何狗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堂屋里响起了常思源的哭喊声。
几个警察盘问何狗胜的同时,另外几个警察用同样的方式撬开了堂屋的门。睡得正香的常思源惊醒了,他的第一感觉,和何狗胜的一模一样。强盗进村,闯到家里来了。黄鼠狼专咬病鸡子,真叫人防不胜防。
常思源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壮着胆子想质问一声。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几束手电光柱就射过来,在他的身上脸上乱晃。常思源睁不开眼睛,急忙扬起胳膊,用手背挡住射过来的强烈刺目的光柱。
“捆起来!”一个粗野的声音在常思源耳边炸响。
常思源这一惊非同小可,意识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强盗进门,不是劫掠,就是奸淫。常思源就听村里人们说过,土匪强盗一进村,不仅抢掠财物,还要奸淫妇女,更甚者,还会要了反抗者的性命。
明晃晃的手电光柱下,常思源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他清楚地知道,面对丝毫不讲道理的强盗,再讲道理也没有用。他想穿上衣服,不能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被强盗抓去或者杀死。
常思源的手还没有触摸到盖在身上的衣服,就被几只粗壮的手按住了。他想挣扎,刚刚喊叫一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常思源扭动几下身子,就再也动不了了。伸过来的几只手,像秃鹫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床上掂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常思源被摔得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挣扎着坐起来,就被一根麻绳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了。
这一摔一捆,常思源受过枪伤的那条腿,突然有一种揪心的疼痛。他极力想站起来,可是双臂反翦,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来。
有几个头脑还算清醒的警察,不禁产生了怀疑。他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脸上还没有胡须的稚嫩少年,怎么可能读完大学,并且和淮源中学校长的女儿结婚,在县城里教了那么长时间的书。
“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县城里教书?是不是杀了国军的几个弟兄?”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常思源的耳中嗡嗡作响。
在刺目的手电光柱下,常思源无法辨认面前晃动的人影。那声粗重的质问,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听后大为吃惊。这粗重的声音,肯定是从匪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大哥在城里闯祸了。这伙儿人不是进村的强盗,而是来抓大哥的警察。幸亏大哥没有回来,不然的话,来了这么多警察,大哥就是插上一千只翅膀,也飞不出警察布下的天罗地网。常思源心头一亮,意识中闪出了意外的侥幸。
“我才十二岁,连学屋门都没有踩过,咋能去县城教书啊。前年,我这腿就被老总打伤了,到现在还瘸着。咋能杀国军的弟兄啊?恁搞错了,把良民当凶手了。”常思源的心稍微镇静下来,极力争辩着。
粗重的声音停了一瞬,口气缓和下来。“你是不是常思根?打死国军弟兄的,是不是你?老实说!是,就乖乖跟我们去县里,接受审讯。如果不是,我们也不冤枉你。看你小小年纪,也没胆量作大案。”
常思源什么都明白了。大哥常思根,把中央军的士兵杀死后逃跑了。常思源知道,大哥是个性情耿直的读书人,胆量大得能包住天。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闯祸。
“恁说的那个人,是俺大哥。他在城里教书,无事无非,一年里也难得回来两趟。他在外边犯了啥事儿,我实在不知道。”
“既然常思根是你大哥,你一定知道他藏在哪儿。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了你。”
常思源听到耳边的声音不那么粗野了,就抬起头,想把对面的警察看个清楚。可是,他仍然看不清面前人的真面目,壮着胆子说:“他在城里教书,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看,我咋知道他在哪儿?俺这一大家子人,只二年多的工夫,二哥被抓丁的抓走了,撇下个守寡的二嫂。我的腿也被老总打伤了,落了个瘸子。要是大哥大嫂再有个意外,还叫俺爹俺妈咋活啊!”
常思源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
“别哭别哭,你老老实实地说,恁大哥大嫂藏到哪儿了,我们就放了你。我们找到他俩,把他俩送回来和家里人团聚。”
“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过,春节都是在城里过的。恁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常思源的声音越说越高,说到后边的时候,简直是喊出来的。
警察在撬开房门的时候,就认为捉到了常思根。他们非常侥幸,没费多大周折就把罪犯抓住了。把常思根和应秋珍押到城里,剩下的就是领赏了。谁知道馋猫咬住个空尿泡,一股气儿全跑光了,只落了个瞎喜欢。他们抓到的,只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在这个小孩子身上,问又问不出结果。那个声音粗野的警察,突然之间又严厉起来,恶声恶气地说:“好吧,要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你现在不说,等到我们抓到常思根,你想说也迟了。现在,全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手心里攥着,说与不说,你看着办吧。”
这时候,何狗胜被几个警察押进来了。
押何狗胜的警察握着短枪,来到正在盘问常思源的警察面前,仍然用粗而沙哑的声音说:“队长,这院里没有找到凶手,只有这个老头子,说是他家帮工。”
那个被叫做队长的人直起腰,仍操着粗重的嗓音说:“你们不是侦察过了吗?这一家有南北两个院落。不管是不是常思根,都先捆起来,押到那座院子里,一同审问。其余的弟兄们,都给我里里外外地搜。一个读书人,我看也没有多大能耐。他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也跑不到哪儿去。你们听着,仔仔细细地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挖出来。谁要是抓到了,我重重地有赏。要是抓不到,你们谁都别想活命。”
警察们答应一声,四下里散开,像贪婪的蝗虫四处飞着搜查去了。
就在同一个时候,另一拨警察来到常运乾家的北院,用同样的方式撬开了大门。
常思美把最后一个来看病的人送走,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新买来的《小儿百病验方》,直到眼睛有些疲倦,才躺下睡觉。还没有睡着,就被院子里出现的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她本想提醒在堂屋睡着的公爹婆母,有小偷来偷东西了。可是,正当她要喊出声的时候,小西屋的门就被撬开了,几束雪亮的手电光柱,一齐射到她的床上。
“干什么!干什么!三更半夜闯入民宅,你们干什么!”常思美猛然间拉过外衣,披在身上,严厉斥责光柱后面晃动着的鬼魅一样的身影。
“说!你是不是应秋珍!”光柱的后边,响起一个病鸭子一样的声音。
“应秋珍是我嫂子。你们三更半夜来找她,究竟为了什么事!”常思美非常生气地吆喝起来,想让堂屋里睡着的公婆和弟妹知道,家里来了恶魔一样的不速之客。
“你……你不是应秋珍?那……那……”病鸭子一样的声音结巴起来。
“我是她妹妹,找我嫂子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这样偷偷摸摸私闯民宅,是偷盗,还是抢劫?你们说呀!”常思美看着眼前晃动着的手电光柱,毫不示弱地说。
“姑娘别生气。既然你不是应秋珍,也别怪罪弟兄们。我们吃党国的饭,为党国做事。给你说吧,常思根打死国军的官兵,领着应秋珍逃跑了。上峰有令,让我们来抓人。”病鸭子嗓音这样解释。
一听说常思根杀了中央军的官兵逃走了,常思美的心先是向上一揪,随即又落下来。她松了一口气,仍然理直气壮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犯事是他们的,你们去抓他们呀!怎么三更半夜撬门而入,不是来偷来抢,是干什么的!”
“好好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不和你小妮子计较。快起来穿衣服,有话到镇公所去说。”
病鸭子嗓音说罢,让一个警察看守在门口,就到堂屋去了。
堂屋也和小西屋一样,前来搜查的警察撬开门,鱼贯而入,来到黑黢黢的屋里,打开手电筒,满屋里乱照。
住在堂屋西间的崔春枝被惊醒了,感到村子里一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事。她还没来得及折起身,就有两束强烈的手电光柱一同集中在她身上。她吓得心惊胆颤,瑟缩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
“起来!起来!统统起来!”
崔春枝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一声强硬的粗声大嗓,像晴天里的一声响雷,在她头顶炸响。
崔春枝只穿着贴身的衬衣衬裤,无可奈何地坐起来,哆嗦着双手,怎么也找不到外衣。她急忙用被子拥住身子,恐慌不安地坐在床上。强烈的光柱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急忙低下头,双手护在胸前,不敢直面眼前的情景。
“捆起来!”强硬的粗声大嗓满屋里回荡,震得破旧的墙壁直往下掉土,房梁间传出了嗡嗡的回音。
崔春枝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就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了。她茫然不知所措,感觉到有一只粗野的手,把她迅猛地拉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东间屋里的常运乾夫妇,被这些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二儿子被抓的阴影在他们心头还没有消去,三儿子被打伤的鲜血还在他们大脑里流淌,家里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祸事。
常运乾是一家之主,他要在大祸临头的关键时刻,给家里的儿女们撑腰壮胆。他慌慌张张地披衣起床,就要到客厅里去。
孙氏一把拉住他,惊恐不安地说:“他爹,不能出去。跟这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常运乾看了孙氏一眼,把妻子颤抖着的手推到一边,低声说:“你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常运乾说着,也不管孙氏似乎哀求的劝阻,趿拉着鞋来到客厅里。
“老总,深更半夜来俺家,究竟有啥事,说明白了,俺也好照着恁说的话去做。我是一家之主,有啥话给我说,他们啥都不知道,不要难为他们。好不好?”常运乾战战兢兢地拉住一个警察,似乎哀求地说。
那个警察乜斜常运乾一眼,对身边的一个高个子说:“大队长,这老家伙说他是一家之主,有话就给他讲。”
常运乾一听这个警察的话,知道身边那个高个子就是他们的大队长,马上转身对大个子说:“长官,有啥话给我说吧。就是天大的事儿,都由我顶着。”
那个高个子的大队长看看常运乾,说:“你是一家之主。那好,我问你,常思根是不是你儿子?”
“是,是我的儿子,在县城的中学教书。两个多月了,都没有回来过。”
“既然承认常思根是你儿子,我就对你实说了吧。你儿子常思根,在县城里打死了国军的官兵。你说说,这打杀国军官兵的事儿是小事儿吗?”
“不是小事儿,不是小事儿,是天大的祸事。”
“知道了就好。你儿子常思根,惹出祸之后,领着妻子应秋珍跑了。弟兄们大黑天里赶来,就是让他俩归案的。你是不是把他俩藏起来了?藏到什么地方了?快说!”
“老总,他俩是我的儿子媳妇不假,他们在城里惹事,俺一家确实不知道。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过,谁知道去哪儿了?老总要是不相信,可以把俺这南北两个院子都搜搜。”
大队长斜眼看着常运乾,说:“搜是要搜的。你的话我也相信,也不相信。”
大队长说罢,向身边站着的警察说:“都听好了。常思根和应秋珍,是杀人要犯,千万不能让他俩跑了。你们要把院子围好,仔仔细细地搜。抓到犯人,重重有赏!”
“是!”警察们答应一声,分头满院子满屋子里搜查。
这时候,常思源被几个警察带到北院,扑通一声栽倒在泥地上,非常惨痛地喊了一声:“爹!”
常运乾顾不了许多,立即来到院里,扶住常思源,说:“孩子,甭怕。有爹在,天大的事爹顶着。”
“爹,他们说俺大哥在城里犯事儿了,他们抓俺大哥大嫂来了。”常思源一头扑在常运乾怀里,哭着说。
“爹知道了。你回屋去吧。别惹得老总们不高兴。”
听到小儿子被带回北院来了,孙氏再也憋不住气,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也不顾警察的阻拦,踉踉跄跄地跑到常思源跟前,一把抱住他,哭着说:“孩子,为啥祸事都降到咱家来了!”
“妈,你别哭。俺大哥大嫂,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咱又没有犯啥错,他们不会抓咱。别哭,妈!”
常运乾叹了一口气,看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对孙氏说:“扶孩子去屋里吧,都别在外边冻着。谁知道他们在城里犯了啥事儿,连个消息都没有。”
警察们肆行无忌,在常家的屋里院里搜查着。衣柜被打开,里边的衣服被扔出来了。屋子和院子的角角落落,没有不用刺刀刺进去的。手电筒不住地往床下照,连厨房一角的柴草垛也挨了好几十刺刀。警察们把常家宅院的里里外外,像篦头发似地篦来篦去,也没有找到常思根和应秋珍。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来到屋门口,把常运乾一家大小堵在屋子里。
那个高个子的大队长走过来,对常运乾横眉睖眼地说:“老头子,你听好了。你说常思根是你大儿子,犯了事儿你们不知道,他们又没有回家来。我们这些弟兄们要是相信了呢,这话就好说了。可惜的是,我们这些弟兄们,也不是没长脑袋,总有点儿不相信啊。面前这几个男男女女,年轻轻的,说不定哪一个就是常思根,哪一个就是应秋珍!既然都不承认,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好送到镇公所,让镇长辨认。”
孙氏急了,上前拦住大队长,带着哭腔说:“老总,这些孩子,真的不是俺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你行行好,只要放了他们,我天天烧高香磕响头,求天神保佑你们!”
大队长不耐烦了,把孙氏往一边一拨,对围在身边的警察说:“还愣着干什么!带回镇公所,让镇长辨认!”
无论常运乾怎样劝阻,无论孙氏怎样哀求,警察还是把常思美、崔春枝和常思源带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常运乾夫妇俩。
常运乾像失了魂一样,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昏黄的菜油灯光的照射下,脸上是一片苍白。
孙氏来到丈夫面前,拉住他的手,摇晃着说:“他爹,孩子出事儿了,咱该咋办呢?平时,你遇事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啊!”
孙氏的话,在常运乾的心头一亮,他想到曾经在城里当过警察的肖进荣。无论如何,肖进荣很可能和这些警察熟识。让他出面说说情,不管这些警察拾不拾肖进荣的面子,紧张的气氛还可能缓和一点儿。
常运乾看着妻子的脸,咬咬牙说:“走,找进荣去。”
“找他有啥用啊!他不在城里混事了,能救咱那孩子和媳妇吗?”
“事到头,不自由。碰碰运气总比坐着等死好。无论咋说,进荣也是双槐村的孩子,在城里当过差。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事到临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爹,要去,就赶快去。去的晚了,不知道还会有啥事发生呢。”
事不宜迟,常运乾站起身,直径朝院子里走。孙氏打了一个愣怔,也紧紧跟在常运乾后边,摸着黑向村北头走去。
肖进荣被常运乾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一轱辘翻身起床,打开门,把常运乾夫妇俩接进屋里,急切地说:“大叔大婶,别着急,有事儿慢慢说。”
“大侄子,你行行好,快救救恁思根弟弟吧。他在城里出事儿了。知道你在城里当过差,有办法救他。”还没等常运乾开口,孙氏就拉住肖进荣的手,哭着说。
一听说常思根出事儿了,肖进荣大脑里“嗡”的一声,像打了一个闷雷。他本应当去救常思根,可转念又想到被解聘的耻辱,就犹豫起来了。人没走,茶还凉呢,更何况是被人挤出警察局的。时过境迁,还不知道这些警察能不能给他个面子。
“这……”
“别这呀那的了。村里爷儿们弟兄们有事儿了,该帮忙的时候就得帮。看大叔大婶急成这样儿,咱总不能看着不管。”
常运乾和孙氏抬眼看看,姜春雨已经出现在隔山门口,看着肖进荣说。
“你一个家里娘儿们,知道个啥?”看起来,对于这件事,肖进荣确实感到有些为难。
“我也知道人走茶凉的人情世故。老总听不听你的,是一回事,咱帮不帮大叔大婶,又是一回事。别犹豫了,快去吧。别把热饭晾凉了再吃。”
肖进荣看看妻子,又看看常运乾夫妇俩,点点头,领着常运乾夫妇,就要出门。
常运乾拦住他,说:“大侄子,城里来的那个官,看来不是一般的人物头。不能这样空着手去见他。听说你去城里,买回来的有洋烟,卖给我一盒,明天我给你钱。”
肖进荣看了常运乾一眼,说:“那是送给郗镇长和肖保长的,那烟贵着呢。恁家遭了这样的事儿,去见当官的,不让让烟不行。这样吧,我只卖给你一盒,明天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肖进荣回头走到里屋,拿出来一盒洋烟,递到常运乾手里,领着他们朝镇公所走去。
镇公所里,灯火辉煌。在睡梦中被搅和起来的郗镇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看起来非常烦躁。他看着面前瘫坐着的常家人,眉宇间蹙起一个圪垯,不停地用拳头砸着桌面说:“恁这一家子,叫我咋说恁啊!这二年来,就恁家的事儿多,搅得整个双槐村都不安生。思本当兵去了。去就去了呗,偏偏让一个不懂事的思源上前拽住。这可好,腿打伤不说,还落个了瘸子,让我这个当镇长的,在县长面前还挨了一顿批。没想到刚刚平稳了几天,又出现打死国军官兵的事儿。这个常思根,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知道。可他也不想想,党国的军队,在抗战前线拼着命打日本鬼子,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先不说吧。这二年,南征北讨地和共军作战,风里来雨里去,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我们也该记住吧。他枉读了十几年的书,遇事儿脑子一热,就啥都不顾了。看看,这下可好,不但自己逃跑了,连累家里的人,还牵连得双槐村里的人都不安生。半夜三更的,麻烦警察来找人。我这个当镇长的,吃苦受累没说的。人家肖保长呢,去年麦收都背恁家的累,挨了一顿冤枉打。这次还是恁家出事,被搅和得也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囫囵觉,这么晚了,还冒着大雨陪你们熬夜。”
正在气头上的郗镇长看来很疲倦,说着说着,指指坐在他身旁的肖进喜,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
肖进喜得意洋洋地坐在郗镇长身旁的一张靠背椅上,先后在常思美和崔春枝身上瞄了几眼,欠欠身子说:“郗镇长,他常家这几个人,姑娘的姑娘,寡妇的寡妇,瘸子的瘸子,已经够可怜了。虽然过去有过过节儿,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乡里乡亲的,也别过多地埋怨他们。谁让我当了这一保的保长呢。村里爷儿们弟兄们出了事儿,我不出面谁出面。常思根作的案,也怪不到他们几个身上。如果思根回来了,让他到镇公所打个照面就行。你说是不是啊,石大队长?”
肖进喜说到最后,把目光投向坐在郗镇长另一边的警察大队长身上,脸上仍然飘浮着一层讪笑。
“要是常思根和应秋珍真的逃回来了,被他们一家人藏起来怎么办?”警察大队长坐在那里,满脸的阴沉和严肃。
肖进喜脸上的讪笑突然间消失了。他板起面孔,目光定格在崔春枝身上,对面前瘫坐着的常家人说:“常思源,常思美,还有你思本的媳妇,都听好了。要是真像石大队长说的那样,常思根和他媳妇回来了,无论恁把他们往哪儿藏,也藏不住。还不如趁早交出来,免得受连累。要知道,常思根他俩犯下的,可不是一般的错,而是触犯党纪国法,杀头掉脑袋的罪过啊。”
崔春枝被肖进喜贼一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脸上发烧。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办公桌后边坐着的人。
常思美盯着肖进喜,不苟言笑地说:“肖保长,你身为一保之长,打出生就在双槐村里过日子,对我们一家人还是了解的。你也知道,我们常家一家人,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老少爷儿们的事。要是真的大哥大嫂回来了,我们能隐瞒不报吗!请你和郗镇长、石大队长放心,大哥大嫂他俩犯下的不是一般的案子,只要一进村,我们马上报告。”
肖进喜听了,那层讪笑又飘浮到阴沉沉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常思美一眼,说:“还是思美妹妹通情达理,不像思本媳妇那样,榆木圪垯不开窍。恁必须记住,如果常思根和他媳妇在家,趁早把他俩交出来,如果不在家,只要他俩一回来,立马报告!听清楚了吗?”
“肖保长,你放心,听清楚了。”
崔春枝低着头不敢看肖进喜射过来的目光,常思源抬头仰脸看着郗镇长,也没有搭腔,只有常思美理直气壮地回答了一句。
常运乾夫妇跟着肖进荣,匆匆忙忙从外边走进来。肖进荣一眼看到坐在郗镇长身旁的肖进喜,连忙笑嘻嘻地说:“肖保长,郗镇长,你们都在这儿?”
肖进喜看到肖进荣,非常不解地说:“进荣哥,你咋和他们一道来了?”
肖进荣嘿嘿笑了两声,说:“大叔找我,说思根在城里出事儿了,乡里乡亲的,我不能不来看看。”说罢,肖进荣扭过脸又对警察大队长说:“石老兄,是你呀!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常思根,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惹出乱子了,不但自己逃跑了,深更半夜的,还搅扰你跑了这么远的路。”
警察大队长看着肖进荣,双眉一蹙,脸色一沉,说:“肖进荣,我现在是警察大队长!啥老兄不老兄的。”
肖进荣一听,脸上立即现出笑容,提高声音说:“石老兄荣升大队长了,恭喜恭喜。小弟不知,怪罪怪罪。石大队长有啥指示,你只管说。老弟尽管无能,也尽力去办。”
常运乾走进镇公所,又是让烟,又是说好话。孙氏跟在丈夫后边,不住给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三位官员作揖。
警察大队长接过常运乾递过来的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手夹在耳朵上,对肖进荣说:“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这村儿的常思根,犯了事儿逃走了。我们这些跑龙套的,被搅和得不能安生,下着这么大的雨,深更半夜,一跐一滑地跑到乡下来。看看我这两条腿,如果不来抓人,能跑得满裤腿都是泥吗!”
警察大队长不满意地说着,抬起两条腿让肖进荣看。
“石大队长辛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叔,等天晴了,就去城里给石大队长买条新裤子。”肖进荣应付着警察大队长,回头对常运乾非常严肃地说。
“天放晴不放晴,过两天就去。请大队长放心,孩子的事是孩子的事,咱公事公办。他要是回来了,我就叫他俩去衙门自守。”
“那好吧。肖进荣,你也是当过警察的人。你看看,他们几个人中,有没有常思根和应秋珍?”
“石大队长,小弟在警察大队当小兵那阵儿,就非常敬佩你的为人。咱哥儿们不说有多知心了,总也有掰不开的交情。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实话告诉你,这几个人中,没有常思根和应秋珍。这个是思根的妹妹,是个医生。这个是他弟媳妇,百分之百的良家妇女。这个是他弟弟,叫常思源,是个瘸子。你看,他们会是作案的人吗?”肖进荣把被带来的人一个个介绍给警察大队长,然后又问了一句。
肖进荣的这一句问话,基本上驱散了警察大队长心头的疑云,但他仍不放心地说:“你再仔细看看,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有意包庇他们,我要你的好看!”
“石大队长,好歹我也在警察大队混过两天。如果还不相信我,等天亮了,叫来街坊邻居都看看,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了。”肖进荣为自己打着圆场。
“我就是要让弟兄们在这儿等一天,天一亮就上山搜查。我不相信,他俩能变成鸟,插上翅膀飞上天?好吧,看你也在警察局混过的份儿上,我就相信你这一回。以后别给自己找麻烦!”
“那是,那是,弟兄们大老远的从城里来,都辛苦了。天这么黑,雨又这么大,忙活了大半夜,也该睡会儿觉,养养精神了。”
警察大队长看看肖进荣,又看看坐在身边的郗镇长和肖保长,有气无力地向常家一家人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此时此刻的警察大队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沮丧和窝囊。本想给常思根和应秋珍来个突然袭击,一举抓到他们,好向上司请功领赏。结果出师不利,连常思根和应秋珍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就这样回警察局去,不仅无法向贾志斌局长汇报,连个狗屁奖赏也领不到。他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返回县城,决定天一亮就率领弟兄们上山搜查。在警察大队长看来,常思根和应秋珍并没有走远,很可能就在附近的大山里窝着。他希望一到山上,就能把常思根和应秋珍擒拿归案。
肖进荣上前,解开了常思源身上的绳索。
肖进喜也急忙上前,解崔春枝身上的绳索。崔春枝低着头,把身子扭向一边,不再答理肖进喜。常思美走过来,解开了崔春枝身上的绳索。
肖进喜闹了个大红脸,没趣找趣地说:“没事儿了,还不谢谢石大队长。”
“谢谢郗镇长!”崔春枝连瞅也没瞅肖进喜一眼,看着郗镇长说。
“常运乾,领孩子回去吧。如果常思根回来了,就及时报告。”郗镇长向常运乾摆了摆手。
常思源松了松筋骨,没有向警察大队长表示谢意,低声说了一句:“俺本来就没犯罪。”
崔春枝低着头,避开肖进喜的目光,不停地揉揑被捆得又麻又疼的胳膊。
常运乾看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了,就怒声怒气地训斥常思源:“还不快让恁姐姐嫂子回去!天都后半夜了,在这儿尽惹老总们生气!”
常思源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再看看困倦极了的郗镇长和警察大队长,说:“姐,嫂子,咱走吧。”
警察大队长确实困了,坐在椅子里,伸长胳膊,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大脑昏昏沉沉的,就像外边阴沉沉的天空。
外边的雨仍在稀稀拉拉地下,只是下得小了点儿。雨点落在脸上,仍然刺骨凉。
常运乾领着一家人回到家里,又生气,又沮丧,呆呆地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长吁短叹不说话。一年间娶了两房儿媳妇,常运乾也算在双槐村风光了一阵。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接踵而来的不是欢乐和幸福,而是一连串的祸事。二儿子被抓了壮丁,三儿子的腿被打成残废。常运乾心头的创伤还没有平复,大儿子又在城里闯了祸,是死是活没个定准。他看着面前坐着的儿子、女儿和儿媳妇,直感到天要塌了。他这个苍老的庄稼汉,在厄运面前,真有些儿吃不消,顶不住了。
孙氏把大门上了闩,看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常运乾,极度的怜悯涌上心头,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慰丈夫,安慰儿女。她把丈夫丢在桌子上的烟袋拿起来,往烟袋祸里装满烟丝,双手递给常运乾,说:“他爹,抽袋烟吧。人的命,天注定。咱一家没有做过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老天爷会保佑他俩的。这么晚了,让孩子睡吧。”
常运乾接过烟袋,孙氏打火给他点着。他看看妻子,闷闷不乐地抽起来。
何狗胜见常思源被带走了,急得什么似的。可南院里喂有一槽牲口,他走不开,不住地到北院门口看看,再回到南院里坐坐。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趟,才等到主人一家从镇公所回来了。
何狗胜来到北院堂屋里,看着常家一家人痛苦不堪闷闷不乐的样子,想上前劝慰几句,可他一个老实人,平时笨嘴拙舌说不出几句宽勉人心的话。如今,他站在常家人面前,无所适从地挠着手背,吞吞吐吐地说:“东家,没啥大惊害,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常运乾这才抬起头看看何狗胜,心事重重地说:“他狗胜叔,孩子出事儿了,连你也搅和得跟着熬眼受累。思根他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想问问情况也没处问。只有等到有消息了,才能想办法对付。天不早了,累了一天,领思源睡去吧。”
“那好,思源,咱回去睡吧。你哥嫂不会有事儿的,兴许天明后就有消息了。”何狗胜想想在这样沉闷的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就招呼常思源,跟着他去南院睡觉去了。
孙氏回头对常思美和崔春枝说:“恁都睡去吧。再大的事儿也得有信儿了再说,这样呆坐着也不是个事儿。”
崔春枝回到西间屋里,也没有点灯,就和衣躺在床上,看着黑洞洞的屋顶,心里好像塞了半截坯。从她踏进常家屋门后,一个原本殷实富裕的家庭,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令她无法承受的祸事。她总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她的命运不好,还是老天爷降罪,还是她的好期不利,给家庭带来了这么惨重的灾难?她决定天一放晴,就到娘家去,让娘找一个算命的先生,给她和这个家庭好好算一卦。如果哪些地方有妨碍,该破财消灾的时候,就是花再多钱,她也要帮这个家庭破一破。
常思美回到作为诊所的小西屋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拿起那本《小儿百病验方》,再也无心思往下看。从她来到这个温馨的家庭之后,这个家庭里所有的人,都给了她极为深刻的印象。真像人们常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个让她得以生存的家,接二连三地遭到飞来横祸。先前,像她哥哥川田一郞那样的军人,搅和得村里人不得安宁。可是现在呢?这样一个原本应该过上好日子的家庭,怎么就过不上理想的好日子呢。常思美捧着书本,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更难说从字缝里找出答案了。
孙氏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丈夫看了一会儿,回身去后墙上的神龛里拿出一道黄表,取出几炷香,就去找条几上的青铜香炉。她要向神灵祈祷,乞求神灵保佑儿子和儿媳妇平安无事。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个平日里擦得锃光瓦亮的闪着青光的香炉不见了。昨天还端端正正地站在条几上,经过警察的一阵翻腾,转眼之间就不见了。问崔春枝,崔春枝也大为惊愕。孙氏真的不知道,那个青铜香炉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满心惊疑的崔春枝立刻慌了神,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打开从娘家抬来作为嫁妆的柜子。令她大为吃惊的是,出嫁时母亲给她的那挂缀着一颗精亮透明琥珀坠的白玉项链也不见了。和项链包在一起的一副光洁的银镯子,平时舍不得戴,现在也找不到了。
崔春枝心里一阵难过,难过之后就是怀疑,怀疑之后就是痛恨。她咬咬牙,转身来到客厅里,和婆母一起,把黄裱在迎门地上燃着了。火苗慢慢腾腾地燃烧的时候,崔春枝和孙氏并排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长天和各路神仙,先是愤愤地诅咒,然后是默默地祈祷。
婆媳二人的诅咒和祈祷,上天和各路神仙能否听到,她们不知道,只知道外边的天空仍然阴沉着,冷雨仍然哗哗地下着。透过门缝吹到身上的,仍然是寒冷的夜风。
第二天,雨停了,云彩还没有散。那些黑制服的警察果然上了山。他们不像大部队围山那样排查搜索,而是没头苍蝇似的,在大山里东一头,西一头,乱摸乱撞。整整搜寻了大半天,也没有搜出个结果,一个个落了个疲惫不堪,徒劳而归。
警察走了,北风溜起来,顺着山根卷进村里,摇动着将要萌芽的树枝。给整个双槐村,增添了一层寒冷。顺山而来的寒风,发出的呜呜声响,像人们的呼声,又像鬼魅的嚎叫,更像大山的悲啼。
本想趁机报复的肖进喜,半夜被喊到镇公所后,当着郗镇长的面,也没敢发作,反而替常家说了许多好话。这一天,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散不开的阴云,心里边直憋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