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运坤顺着溃兵逃窜的方向寻找。遵照孙氏和应秋珍的嘱咐,遇危匆匆过,遭幽不停留,野店不住宿,险路不歇息。累了,停下来喘喘气;饿了,啃两口烙饼。遇到山坡上耕地的老农,就上前打探。那些扶犁赶牛耕田的,挑担下田育种的,都用诧异的目光审视他。有的问他为什么要打听部队撤退的方向,有的则痛苦地摇着头,说这几个月来,常有军队从大山里经过,说不清都是些什么兵,去和什么人打仗。有的人看着疲惫不堪的常运坤,说一句“不知道”,就继续犁地整田,不再和他说话。只有很少几个人,指指前面的山道,说曾有军队从那里经过。
整整走了一天,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到日渐温暖的大山里。常运坤没有追到那支溃败的队伍,看到靠山根的地方,有一间孤零零的茅房。墙壁是用土坯垒成的,外边粉上去的泥皮大部分已经脱落,房顶上的茅草也成了灰褐色,大有风来即散的样子。一个驼背老汉,穿着一身露着灰棉絮的破棉衣,正在门前抱木柴。
这是大山里的一户穷苦人家。常运坤决定,今天夜里,就在老汉家里借宿。
常运坤脚步轻轻地走到老汉跟前,笑着打招呼:“老哥哥,抱柴做饭哪?”
老汉抬起瘦削不堪的脸,看着常运坤,把一只手挡在耳朵后边,很吃力地说:“你说啥?大声点儿,我听不见。”
常运坤凑近老汉的耳朵,大声说:“老哥哥,我是过路的。天黑了,想在恁这儿借宿一宿。你看方便不方便。”
老汉张大混浊的双眼,对着常运坤看了一会儿,说:“过路的?天黑了,回不到家了,想在这儿过夜?”
常运坤点了点头。
“那好吧。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真的赶不到家,就在这儿住一夜吧。”
老汉欣然同意了,常运坤非常高兴,跟着老汉走进屋。
老汉抱柴生火做饭。常运坤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来,让老汉吃。
老汉看看常运坤手里的烙饼,摆摆手说:“我吃不惯,你自己吃吧。看你带的干粮,都是白面馍馍。在俺这大荒山里,要吃白面馍,很不容易。你是哪儿的人?咋到这时候还在大山里转哪?”
常运坤说:“我是东乡的,出来找个人。”
“找个人?找谁啊?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准备明天接着找。”
“哦。怪不得天黑了还不回家。你先坐着,我做些饭,吃了饭咱就歇着。天亮了我叫你。”
老汉说罢,就往灶膛里点火。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一根烧火棍拨弄灶膛里的柴草。风箱杆在老汉的一拉一推中,风箱里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在小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饭做好了,老汉起身往碗里盛饭。常运坤连忙把两个烙饼放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帮老汉盛饭。
“你坐着吧。饭不好,咱俩都将就着喝点儿。”
两碗混合面的稀粥,热腾腾地放在小木桌上。常运坤看看碗里的稀粥,再看看这个破旧而简陋的小屋,把目光落在老汉身上。老汉瘦削不堪的脸上,满布着密密麻麻的皱纹,失神的目光里,显露出来的,是半生风雨中的疲惫和苦难。常运坤感觉到,这是一个在苦难中苦苦煎熬了一辈子的穷苦人,孤零零的,到老来身边也没有个伴儿。
老汉看了常运坤一眼,哀叹一声说:“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熬过来了。两个儿子都跟着队伍走了,一走就把家忘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前年,老伴就死了,撇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说不定哪一天,脱了鞋就再也不穿了。这么多年,小鬼子闹得大山里不安宁。日本人走了,天下该太平了吧,可是今天过队伍,明天过队伍,老百姓还是得不到安宁。虽说开春了,可咱大山里,一到半夜就冷得暖不热。喝点儿粥吧,半夜冷得很。”
常运坤感到独居小屋的老汉十分可怜,把带来的干粮让老汉吃。老汉推让一阵,还是接过常运坤递过来的烙饼,就着稀粥吃了一个。
“老哥哥,我冒昧地问一下,前两天有队伍打这儿经过,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吃着饭,常运坤有意向老汉打听,提高声音说。
老汉似乎听清楚了,混浊的目光停留在常运坤身上,发牢骚似地说:“老乡啊,我不是说你。你又不是队伍里的兵,打听这些事儿干啥!看看那些鬼孙子,打仗就打仗呗,欺负老百姓干啥!难道大山里的老百姓,招他们,惹他们了?”
常运坤脸上勉强浮出一些笑容,向老汉解释说:“老哥哥,是这样的。队伍从俺村儿经过的时候,把俺家的车马赶走了。俺侄儿为了要回车马,追赶那支队伍去了。我想问问,你看到那支队伍没有。”
老汉将常运坤打量了一阵,叹口气说:“队伍上的人抢老百姓的东西,还不是家常便饭。东西被抢走了,再追也追不回来。我活在世上一辈子了,没见过窑里能倒出柴来,虎口里能夺出肉来。这屋里没有外人,好好歹歹就咱俩,我就给你实说了吧。前几天,还有一支队伍打这儿经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支。唉,那队伍乱的,简直没法说,咋看都不像个正规军。明天起来后,我给你指条路,你就顺着我指的路走,撵上撵不上,就看你这两条腿了。”
常运坤和老汉共同躺在一床单薄的被褥里,在夜寒中度过了一个晚上。
天亮了,老汉早早起来,又做了两碗稀粥,让常运坤喝。常运坤喝了一碗稀粥,吃了一个烙饼。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给老汉留了两个。老汉拿着那两个白面烙饼,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常运坤送出门,指着山腰间的一条道路,说:“你顺着这条路走,翻过山之后,你再打听。老天开眼,保佑天下的好人吧。”
常运坤向老汉道了谢,顺着铺满阳光的山道,一刬西南,一连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墺里。
这里的山更高了,崖壁更陡了。一道深深的峡谷,夹在两边的峭壁之间,形成一个险要的关隘,从西北方向东南方铺展,倒像一个巨大的河床。
在这个巨大的河床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大多是穿米黄色军服的人,也有一些穿杂色衣服的。有许多男男女女山民,正在打扫战场。
这里刚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弥漫在山间的炮火硝烟,还没有完全消散,仍然弥漫在失去生命的男儿身上。
常运坤不知道,躺在山凹里尸体,是不是劫掠双槐村的那支溃退的队伍里的军人。显然,这支队伍遭到游击队的截击,大部分士兵把性命丢到大山谷里了。从死者身上流出的血,把凸出地面的岩石染成了紫红色。
常运坤看着眼前凄惨的场面,升腾在心中的一种畏惧,逼使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转身离开,却不甘心走掉。他是带着寻找常思根的任务而来的。如果常思根还活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再从万一里想,常思根如果真的遭了不幸,他也要找到尸首。有可能的话,觅个老实可靠的山里人,把尸首运回双槐村,埋葬在常家的祖坟里。
正当常运坤犹豫不决感到害怕的时候,有几个抬着担架的山里人,放下担架,朝他跟前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把常运坤打量一阵后,非常和善地说:“大兄弟,你是哪村的?刚刚打过仗。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还没等常运坤搭腔,山下就有一个声音传过来。“老赵叔,你问问他,是外地的老百姓,还是山里的游击队,还是中央军的溃兵,到这儿干啥来了。”
常运坤恐怕人们对他产生误会,连忙对来到面前的绛紫色脸膛的壮汉施了一个躬身礼,解释说:“大兄弟,我不是山里的游击队,也不是中央军的溃兵,是双槐村的山里人。前天有支队伍从俺村经过,把家里的大车和牲口弄走了。俺家侄子不懂事,想把车马要回去,就去追赶队伍。四五天了,也不知道追上没有。我来找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不知不觉就找到这儿来了。”
那个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把常运坤上上下下打量一阵,不苟言笑地说:“这几年,日本鬼子撤走了,天下还这么乱,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你侄儿追赶的,天知道是不是这支队伍。大兄弟,你别在意。说句不好听的话,恁侄儿就是追上那支队伍,车马要回来要不回来不说了,就是命能保住保不住,也不一定。你要是不死心,就去死人堆里看看吧。如果没有恁侄儿,他追的肯定不是这支队伍。”
“大兄弟,我想问一声。这支队伍是打哪儿来的,要开到哪儿去,为啥在这儿打了一仗,死了这么多人?”
“这是从大别山溃退下来的中央军,想向西边大山里逃命,遭了游击队的截击。说也是的,兵败如山倒,你看看吧,这支队伍就这么不经打。游击队没费几刀几枪,他们就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侥幸能逃得性命的,也没有几个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到常运坤跟前,非常兴奋地说:“老乡大叔,实话给你说吧。大别山里的解放军打过来了,正在攻打县城。要不了几天,俺这里就解放了。昨天,游击队把中央军的队伍一消灭,就去协助解放军,围攻县城了。解放军和游击队,同心协力,要消灭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县城里的老百姓。”
“兄弟,这孩子说的是真的?”常运坤用激动的目光看看少年,转脸对壮汉说。
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朝常运坤点点头,很自豪地说:“这孩子说的不假。游击队消灭了溃兵,就连夜赶往县城去了。县城一解放,大山里的穷苦人,就有好日子过了。你要找侄子,只管去找。我们正忙着打扫战场呢。”
常运坤向曾经进行过激烈战斗的山凹里看了一阵,说:“我出来两三天了,还没见到侄子的影子呢。我真得下去看看。俺侄儿的命,不至于就这么短吧。”
常运坤在山凹里左找找,右看看,横竖找不到常思根的尸体。他庆幸常思根没有死在这里。可是,侥幸的心理在他大脑里一闪就过去了。常思根究竟还在不在人世,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样的思绪,马上又困扰在常运坤的心里。
“我也是大山里的老百姓,要是不嫌碍事的话,也帮恁打扫打扫战场。”常运坤来到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面前,诚心诚意地说。
壮汉认真地看看常运坤,说:“你要是真的不急着赶路,帮帮俺也行。俺留守在这里的人少,手头正紧哪。”
“这山凹里躺着的,都是些啥人哪?”
“大多是溃退的中央军,也有游击队的。这一仗打下来,死的人太多了,一个个躺在这儿,摞谷个儿似的。死者身上血乎淋漓的。你可别怕脏。”
“不怕,不怕。”常运坤说着,就到打扫战场的人们中间去了。
一直干到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散乱地躺在山凹里的尸体,才被抬走掩埋掉。常运坤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认真审视那些各式服装的死者,直到战场打扫结束后,也没有发现有常思根的。他抬起头,看着渐渐接近西山顶的太阳,心中暗暗向长天祈祷,侄子常思根没有遇到意外,找到的可能性非常大。
打扫完战场,那个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特意来到常运坤跟前,递上一袋烟,让常运坤抽。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不觉间拉近了感情的距离。你问我一些事情,我问你一些事情,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起家常来了。
在感情的交流中,常运坤了解到,那个四十多岁绛紫色脸膛的壮汉,原来是游击队留守下来打扫战场的一个支队长。游击队员都喊他赵队长,村里的老百姓都称他老赵,娃娃们都叫他赵叔叔。
赵队长也了解到,参加打扫战场的这位陌生人,实实在在是山里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溃退的中央军路过双槐村的时候,哥哥被大车轧死了,车马也被抢走了。他跋山涉水,要找到追赶队伍要回车马的侄子。
常运坤和赵队长之间,谈着话谈着话,就产生出一种亲近感,简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晚霞渐渐布满了天空,把飘浮在天空中的几片云彩渲染得灿若桃花,美若芙蓉。身前身后的高山深壑,山上的林木,山下的房舍,都静静地沐浴在橘红的色彩里,好像是技艺精湛的水粉画家的工笔细描。
赵队长抬头看看天,对常运坤诚恳地说:“谢谢你帮俺打扫了一天战场,对不起,耽误你找孩子了。别担心,恁侄儿既然是大学生,有知识有学问,苍天保佑,肯定不会有大碍。围攻解放军的匪兵一败涂地,游击队的大部分人马都去协助解放军攻打县城了。过不了几天,周围这几个县就解放了。到时候,恁侄儿一定会回来。天晚了,你就随我到驻地去。在那里住上一夜,明天再走,也趁机打听些消息。”
见赵队长说得这样慷慨,这样热情,又这样诚恳,常运坤看看头顶上灿烂的晚霞,就答应到游击队的驻地住上一宿。
游击队员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告别当地的老乡,唱着嘹亮的战歌,向驻地进发。
“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奔战场。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游击战,敌后方,铲除伪政权;游击战,敌后方,坚持反扫荡。钢刀插入敌胸膛。钢刀插入敌胸膛。巍巍长白山,滔滔鸭绿江,誓复失地逐强梁。争民族独立,求自由解放,这神圣的重大责任,都担在我们肩。”
慷慨激扬的歌声,传进常运坤的耳朵里,铿铿锵锵,雄浑有力。常运坤不知道这是八路军的军歌,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雄壮的歌声,感到非常新鲜。歌声中,有一种气壮山河鼓舞人心的力量。呈现在他面前的这支队伍,让常运坤耳目一新。这,就是人们私下里传说的游击队啊。这支队伍步伐整齐,歌声嘹亮,具有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队伍中的每一个队员,都精神饱满,充溢着很强的战斗力。
还是在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常运坤看见过从淮河边走过的红军队伍。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顺着淮河的南岸,连续不断地向西走,一直走了两天两夜。他们唱的虽然不是这首歌,但同样也铿锵有力,震撼人心。那时的红军,穿的是浅灰色军装,每个人的八角帽子上,都有一颗红红的五角星。阳光照射到红五星上,那红色的五角星,就泛出红彤彤的光芒,指引每个红军战士向前走。
眼前的游击队员呈现的,则是一番崭新的面貌。他们穿在身上的,已经不是红军的浅灰色军装了,也不是八路军身上的紫花布服装,而是老百姓日常穿的民服。有的帽子上仍然缀着一颗红五星。每颗红五星仍然像过去红军头上的红五星一样,在晚霞的辉映中,放射出红红的光芒。常运坤不知道,是天上的云霞染红了红五星,还是红五星映红了满天的云霞。不管怎么说,天上是红色的霞光,地上是红色的帽徽,把周围的大山和村庄都映红了。
常运坤夹在队伍中,感到自己也成了游击队中的一员。在灿烂霞光的辉映中,常运坤和游击队员一道,沿着山路往前走。队员们头上的红五星,引领他朝着前面的一片红光走去。嘹亮的歌声,引导他朝着更广阔的天地走去。
一连翻过两座险要的山峰,游击队员在一个山村街头停下来。常运坤感觉到,这里就是游击队的驻地。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村庄。稀稀拉拉的几所茅屋,零零散散地卧在山坡上。人们居住的,绝大部分是用木棍藤条搭建成的窝棚。常运坤站在村头向四周眺望,他还看到,在陡峭的崖壁上,还凿有许许多多岩洞。
这些茅屋、窝棚和岩洞,和双槐村的房舍不一样。他看来看去,总也说不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只是感到很新鲜,很别致。
霞光渐渐退去,一轮满月从东山顶上升起来,柔和的月光洒满村子,把满村的房舍、窝棚和岩洞都照得明晃晃的。
队伍开饭了。常运坤这才发现,队员们吃的饭菜,很多是家家户户做好端出来的。粗粮掺着山野菜,热腾腾的微烟中飘散着清香的味道。队员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掺有山野菜的家常饭,感到特别香甜。农妇们纳着鞋底,绱着鞋帮,高高兴兴地看着队员们吃饭,好像看着亲生儿子吃饭一样,内心的喜悦总在脸上浮动。
常运坤被一群队员拉到村中间的一家茅屋前,和热热闹闹的队员们一起,围坐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青色捶布石周围,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么多亲人一般的游击队员在一起吃饭。
这天晚上,常运坤被安置到一个很大很深的岩洞里过夜。那个绛紫色脸膛的赵队长和他做伴。一床半新不旧的印花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有说有笑地聊了大半夜。常运坤感觉到,他住到了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地方。身旁的赵队长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暖热了他的身体,也暖热了他的心。
从赵队长嘴里,常运坤听到了很多很多新名词。诸如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些从未听到过的名称,还有马克思、列宁这些从来不知晓的名字。那些从未听说过的革命道理,使这个常年在大山里和土地石头打交道的庄稼人,心中豁然开朗,把过去总也闹不明白的事理,明明晰晰地印进脑海里。什么打倒剥削阶级,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了,什么推翻压在人们头上的三座大山,开创人人平等的新纪元了,等等等等。
困了一天的赵队长,天将黎明的时候才闭上眼睛,呼呼睡去,睡得很香很甜。
这一夜,常运坤静静地躺在赵队长身边,大睁着两只眼睛,盯着从洞口映进来的光亮,久久不能入睡。他认认真真地想啊想啊,当了游击队员的人,眼睛是明明亮亮的,眼光是长长远远的,心胸是坦坦荡荡的,待人是亲亲热热的,办事是诚诚恳恳的。要是再年轻一些,他一定会留在游击队里不走了。
从赵队长嘴里得知,过去,这里曾经是红军的驻地。抗日战争暴发后,红军主力北上抗日,他们这些游击队员,就留守下来展开游击战,打击经常进山扫荡屠戮百姓的日本鬼子。抗日战争结束了,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战的伟大胜利。国民党里的一些反动分子,却不让老百姓过幸福太平的日子,挑起内战,向人民解放军发动野蛮的进攻。那些失去民心的反动派,在英勇善战的人民解放军面前,打一仗,败一仗,早已到了江河日下、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游击队的任务,就是配合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把被反动派占领的地盘夺回来,让劳苦大众获得彻底解放,真正在社会上当家做主人。
从赵队长嘴里得知,就在昨天,游击队奉命截击一支打家劫舍的反动溃军。那些反动的军队真不经打,和游击队一接火,没打几下,就像脆玻璃碰上硬铁锤,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兵,一个个都是草包,表面上威武雄壮,实际上外强中干,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尿裤子。死了的命丧黄泉,伤了的举手投降。很多都弃暗投明,成了游击队员。战斗刚刚结束,大部分游击队员,就迎接解放军的主力去了,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解放军一到,他们就回部队里去,继续往南打,把所有的反动派消灭干净,把共产党的旗帜插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第二天一大早,嘹亮的号声,就在黎明的山林中回荡。常运坤起来了,看到蒙蒙亮的街头,游击队员正在出操。他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扯着洪洪亮亮的嗓音,喊出昂昂扬扬的口号,引来许许多多村民站在街旁观看。新的天地,新的阵容,新的气象,让常运坤耳目一新。
和亲如一家的游击队员一起,吃了一顿早饭,太阳从火红的朝霞中跳出来,像一个红彤彤的大火球,在半空中燃烧。给游击队的驻地送来了光明,送来了温暖。杏花正白,桃花刚红,柳絮正青,菜花早黄。山顶上的树木,山脚下的流水,都披上了一层七彩纷呈的彩绸。
常运坤离开游击队的驻地,走在深山老林里,感到天也不再冷了,身体也更有劲儿了。阳光透过松林间的缝隙,照在斜斜的山坡上,在返青的碧绿上,描绘出斑驳陆离的画卷。大山深处,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春光。
常运坤在大山里,一边问询路径,一边打听常思根所追赶的队伍。又走了整整一天,仍然打听不到常思根的下落。他怀着极度失望极度失落的心情,在山根下的一户穷苦人家住了一宿,天刚刚蒙蒙亮,连饭也没有吃,就辞别主人,怏怏不快地往回走。
迎面吹拂的春风,将远远近近刚吐嫩芽的树梢,吹拂得像跳舞一样,不住地摇来荡去。太阳当空,一会儿隐藏在阴云背后,一会儿裸露在蓝天上面,像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极其严肃地瞪大双眼,注视着人世间的风云变化。
常运坤感到很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费好多力气。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回去,见到大嫂孙氏,该怎样给她说呢?见到侄媳妇应秋珍,该怎样安慰她呢?大哥在兵燹中失去了生命,大嫂孙氏悲苦的心里,正盼望儿子常思根能把常家的车马追回来,开始一家人重建家园的生活。侄媳妇应秋珍,父母亲都在兵燹中失去了生命,在她悲苦的心中,正盼望丈夫常思根回来,在夫妻团聚的日子里,继续他们相敬如宾的爱恋生活。常思根没有找到,大哥家里的人,遭到这样大的灾难,他们将怎样鼓起勇气生活下去呢?
常运坤闷闷不乐地走着,愁苦的心情,犹如头顶上大片大片的阴云一样,一会儿飘浮在山顶上,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消散开。常运坤双腿沉重地迈动脚步,又走了差不多两天的时间,才来到双槐村西边的乳泉峰下。
常运坤非常奇怪,原先从山神庙里传出的读书声没有了。山上的松林中,竹林里,除了叽叽喳喳喧闹的鸟雀之外,就是风吹树梢竹叶的声音。常运坤不由自主往山上看了一眼,就往村子里走。
使常运坤意料不到的是,刚刚离开双槐村四五天的时间,村子里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通往村中的各个要道路口,都有身穿绿军装的人活动。
常运坤怀着小心,还没走到肖家那个青砖蓝瓦的高大门楼前,看到的就是两个身背钢枪的军人在那里站岗。常运坤愣了一下,远远地站住了,把目光聚集在军人身上。
那两个站岗的军人,穿着草绿色军装,身背崭新的步枪,挺直腰板,威威武武地注视着前方。常运坤在游击队的驻地看见过的红五星,就在这两个军人的帽子上闪闪发光。帽檐下边,呈现出来的,是年青人庄重威严的面容。
人民解放军果真打过来了,长期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苦苦熬煎的老百姓,获得了解放!一阵惊喜,瞬间涌入常运坤的心头,好像迎面吹来的一阵春风,把他心中的寒气吹散了,把他心头的烦闷和不快吹走了。他心情激动,拍拍裤腿上沾染的尘土,大步流星地向村子里走去。
一个军人向常运坤跟前跨了一步,挺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常运坤被军人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对不起老乡,请问你是哪里人,到村里来干什么?”惊吓之余,传进常运坤耳膜里的,是非常亲切的询问。
常运坤定定神,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太莽撞了。我是村里的老百姓。那天,一支溃退的队伍打这儿经过,抢走了俺大哥家的车马。俺大哥也被车马轧死了。俺有个在城里教书的侄子,追去讨要车马,一去就没了音信。我出去找了四五天,也没有找到他。”
面前的那个军人笑了笑,说:“你就是那个常……”
还没等军人说完,常运坤就连忙接过来说:“我就是常运坤。被大车轧死的,是俺哥哥常运乾。在城里教书的侄子叫常思根,他追队伍要车马去了。还有一个侄子叫常思源,那年抓壮丁的时候,被匪兵打成残废,走路一瘸一拐的。”
常运坤想尽量把哥哥家里的情况说得详细一些,好取得哨兵的信任。
谁知道常运坤还没有说完,那个军人就笑起来,非常和蔼地说:“你说的是常运乾一家啊。我们一来到村里,黄部长就给我们讲过了。还特地关照我们,等你回来了,好好接待你。”
“黄部长?”常运坤一愣,看着哨兵慈祥的面容,马上明白了一样,急忙说,“哦,我知道了,黄部长是新任的大官,今后,村里的人,都得听他的。解放军同志,我说得没错吧?”
常运坤的话里,把在游击队驻地听到的“同志”两个字也用上了。
刚刚来到肖家那座青砖蓝瓦的大门楼前,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东边传过来:“运坤叔,你可回来了。”
常运坤扭头一看,惊得两只眼睛都发直了。庞书方穿着一身簇新的草绿色军服,脸上放着光,正嘻嘻地快步向他走来。
“是你啊,书方。怎么几天不见,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常运坤脸上也放出光来,连忙迎上去,和庞书方打招呼。
“运坤叔,找到思根哥了吗?这两天,可把大娘急坏了。整天哭鼻子抹眼泪地盼着你回来。这不,解放军来了,咱村解放了,肖进喜再也不能一手遮天了。解放军一来,黄部长就把运乾大伯家的情况给他们说了。”
“黄部长?你认识新来的官员?”
“啥官员不官员的。你还不知道吧,黄部长就是来咱村教书的黄先生。只二年的时间,他把咱村里的情况都摸透了。肖进喜被抓起来了,过几天就开公审大会。李良玉也回来了。他这一回来啊,摇身一变,成军人了。”
“真的?”常运坤看着庞书方,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刚刚离开村子四五天的时间,村子里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运坤叔,我啥时候给你说过瞎话啊。快回去吧。不管思根哥找回来没有,总得给他一家人报个信儿吧。”
“唉。我顺着队伍逃走的路,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常运坤提起寻找侄子的事,心头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垂头丧气地说着,脸色很有些惭愧。
“不用说了,大叔,快回家吧。走了这么几天,找到没找到,也够累的。回家歇歇吧。我现在是乡里的支部书记,来区里办点事。”
庞书方说罢,向两个站岗的战士打了个招呼,就朝大门楼里边走去了。
常运坤定睛向大门楼看去,被挂在门口的三块白底红字的木牌惊呆了。常运坤不认识字,却感到牌子上的几个用红漆写的大字格外亲切。
常运坤不知道区与乡的区别,但他外出寻找常思根的这几天,家乡双槐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双槐村的人们,已经从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走出来,走到风和日丽的春天,走到灿烂的阳光下,过上了平平安安的生活。已经从苦难的日子里走出来,获得解放,过上了新的生活。
一个身穿绿军装的人从大门楼里走出来,一看到常运坤,就笑哈哈地打招呼。
“运坤叔,你才回来啊?找到恁侄儿了吗?”
那熟悉的声音,是黄先生在乳泉峰的小学堂里给孩子们讲课的声音。现在,这声音竟然从一个穿着绿军装的人口里说出来了。
常运坤定睛一看,可不是,走到面前的,正是已经换上绿军装的黄先生。军帽上的红五星,和山里游击队员帽子上的红五星一样,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领口处的两个红领章,就像两面鲜艳的旗帜,在绿色的天地里迎风飘扬。从红五星上反射出来的阳光,把常运坤的心照亮了,暖热了。他乐呵呵地上前一步,非常兴奋地说:“哦,黄先生啊,你啥时候变成军人了?衣裳一换,我都认不出来了。”
黄先生来到常运坤面前,说:“我知道你去寻找常思根了,想着这两天就会回来。寻找的结果怎么样?我正要去他家里看看呢。正好,咱一路走,走着说着。”
常运坤看看黄先生,不好意思地说:“我正犯难呢。大侄子没有找回来,咋在嫂子面前交待呢。”
黄先生说:“也没啥不好交待的,该咋说就咋说。走吧。我去找应秋珍和常思美同志,跟她们商量一些事。”
“那好,咱俩一同去吧。免得我见了她们,没法开口。”
黄先生一边走,一边向常运坤讲述解放军进驻双槐村的情况。
双槐村的大街,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常运坤的视野中。大街两旁的墙壁上,树干上,都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每隔几步,就有一个背着长枪的解放军战士,用非常高的警惕性,保护刚刚从凄酷的阴雨中解放出来的村庄,保护刚刚从黑暗的雨夜里熬出来的贫苦老百姓。有一些解放军战士,和扛着枪的民兵,手提灌满石灰水的小铁桶,用早已磨秃的笤帚在各处的墙壁上刷标语。村里的一些小孩子,跟着刷标语的战士和民兵,一边打闹,一边看他们往墙上写字。这些孩子,大多是在乳泉峰的小学堂跟着黄先生读书的村里娃。
常运坤怀着好奇的心理,一边走一边看。他心里从来也没有这样舒坦过,敞荡过。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像猛然走进一个曾经到过而将被遗忘的村庄里一样,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奇特的,也像久别家乡而突然重回故里的流浪汉一样,对眼前的一切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
常运坤跟着黄钦龙,走了几步,叹口气说:“唉,出去这几天,走了好远的路,也没有找到思根那孩子。那天也真是的,我刚一说肖家的车马要回来了,他也不顾家里人的劝阻,就追去了。唉!就是追上了,也没想想,那些当兵的,身上带的是枪啊。”
黄先生接上来说:“没有找到,打听出一些消息也好。”
常运坤看看黄先生,又叹一口气说:“我出去的第二天,就在大山里看到很多尸体。听游击队的人说,死的那些人大多是溃败下来的中央军。他们告诉我,战斗结束后,大部分游击队员就协助解放军攻打县城去了。我走在路上还想,咱这村子肯定解放了。果真不假,一进村,就碰到村头站岗的解放军。他们待人可亲了,好像压根儿和咱就是一家人似的。”
“你说的很对。解放军就是过去的红军,也是抗战时期的八路军、新四军,本来就是老百姓的军队,人民的子弟兵,和人民群众有着刀割不断的鱼水深情。解放军一来,咱双槐村就解放了,老百姓再也不受地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了。”
“听书方说,肖进喜已经抓起来了。平时那么凶的人,能顺顺当当地被抓?”
“抓捕肖进喜,是革命的需要,也是双槐村穷苦百姓的要求。有共产党给穷苦的老百姓撑腰,反动地主阶级再强横,也没有不低头的。把肖进喜的罪恶查清之后,就召开公审大会。把他剥削来的土地粮食,衣物牲口,统统退还给穷苦的老百姓。”
常运坤看着黄先生,说:“黄先生,刚才我进村的时候,书方就说,你当上部长了。我不知道部长是多大的官,相当于过去的镇长吧。”
黄先生看看常运坤,说:“我本来是八路军的营教导员,为了推翻反动派的黑暗统治,来咱双槐村发动群众,和肖进喜这样的地主阶级作斗争。现在双槐村解放了,正式成立了区人民政府。你也看到了,过去肖家的深宅大院,已经挂上咱双槐区人民政府的牌子了。原来的镇公所,也挂上咱双槐乡人民政府的牌子了。我临时担任双槐区武装部的部长。双槐区的党委书记和区长,就是咱双槐村里的常民全。”
“常民全?泥水匠常群收的孩子。不是丢了吗?现在还活着,回来当区长了?”
“不但还活着,而且是游击队员。已经正式任命为中共双槐区委的书记,兼任淮源县双槐区政府的区长了。还有,被肖进喜逼走的李良玉也回来了,他是咱双槐乡农民协会的主席。他在游击队里得到锻炼,觉悟提高得很快。你回来了,一到乡政府,就能看到他。”
刚刚没几天的时间,发生在双槐村里的变化,就有这么大,出现在双槐村里的事情,就有这么多。好像一夜之间就从过去的黑暗里走进阳光下,眼前的一切都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作为一个长年累月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不知道书记是多大的官,可他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黑暗,那样穷苦了。
常运坤和黄钦龙说着走着,走着说着,穿过十字街口的大槐树,不知不觉就来到位于小东街的常家大门口。
处于街北的那座四合头院落,被溃兵砸坏的大门已经修好。白茬门板,在用本来就质朴的面貌迎接返回村庄的常运坤,迎接穿上解放军服装的黄钦龙。
听到大门口黄钦龙和常运坤的说话声,应秋珍迫不及待地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二叔回来了!”
应秋珍的喊声,既是向回来的常运坤打招呼,又是喊给家里人听。她急匆匆来到大门口,看到陪伴在常运坤身边的,并不是常思根,而是黄先生。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急切盼望丈夫回归的希望消失了,语气沉重地说:“二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侄媳妇,黄先生看你来了。”
“进来吧。黄先生。”应秋珍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她满是希望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云。
常运坤和黄钦龙,跟着应秋珍一前一后来到堂屋。一家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常运坤脸上,想从他的脸色中,看到渴盼了几天的理想结果。他们看到的,是常运坤满带沮丧的面孔中显露出来的愧疚。
“我一进村,就碰见黄先生,他给我说了村里的变化,特意来看看咱。还想给秋珍和思美说点儿事。黄先生,你坐,你坐。”
常运坤实在不知道怎样向嫂子和侄媳妇诉说在外这几天的情况,借这样的话开了口。
黄钦龙也不客气,在崔春枝送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了。
此时此刻的应秋珍,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忍心让黄钦龙和全家人看到,连忙背过身子,说:“黄先生来找我,有啥话,只管说吧。”
应秋珍刚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喉头就哽咽起来,眼泪也随之落下来。她掏出手帕,还没来得及擦眼泪,就用手帕捂住嘴,将冲到嘴边的哭声堵了回去。
令应秋珍伤心的是,一连等了四五天,二叔常运坤也没有把常思根找回来。用不着细细探问,从二叔愧疚的脸上,应秋珍就看出结果了。
常运坤没有把侄子找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将路途上情况,简略地说了说,就惭愧地离开了。
令应秋珍没有想到的是,身为部队教导员的黄钦龙,竟然和颜悦色地坐在她面前,准备和她商谈事情。黄钦龙来得有些突然,应秋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黄钦龙看着应秋珍,笑了笑说:“应秋珍同志,恕我冒昧。双槐村刚刚解放,区里乡里都很忙。我不能久坐,咱只能长话短说。”
“同志”二字,好像一块石头落到应秋珍的心海里,激荡起一层对这位共产党的干部由衷敬慕的浪花。
“黄先生,我是个苦孩子。解放了,有人民政府撑腰,我再也不会战战兢兢过日子了。有什么让我干的,就只管说。”
黄钦龙开门见山地说:“人民政府成立了,区里的事情太多,我实在抽不出空教孩子。我知道,你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从小接受父母良好的教育。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去学校教书。我相信,你会把村里的孩子教好的。”
应秋珍非常惊讶,睁大双眼去看黄钦龙,偏偏和黄钦龙的目光相遇。应秋珍感到黄钦龙的目光,有一种灼人的威严。她马上把目光移开,看着从屋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皱起了眉头。
黄钦龙把目光从应秋珍脸上移开,说:“应秋珍同志,区委区政府相信,你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现在没现金可发,一个月给你三十斤稻米,到区政府粮所里领。你有哪些要求,就尽管提。”
崔春枝走过来,推推应秋珍的肩膀,说:“大嫂,你不是做梦都想当教师吗?答应黄先生吧。
从小在学校教育的环境里长大,应秋珍的启蒙教育是在父母的怀抱中进行的。母亲教会她背诵《三字经》《百家姓》,不管是“人之初,性本善”,还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后来,父亲一有空闲时间,就让她读《论语》《孟子》,还教她背诵《诗经》《孝经》。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只要父亲一指点,她就能记在脑子里。学校的教员都喜欢她,常常领她到教室陪着学生听课。她学会了许多歌曲。她最喜欢唱的就是《渔光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鱼船儿飘飘各西东。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鱼儿难捕船租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鱼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那种委婉,那种凄然,唱出来非常有味。她了解教书的繁忙和辛苦,也了解教员的幸福和荣耀。解放了,人民政府成立了,区武装部的黄部长亲自上门,希望她当一位教师。应秋珍打心眼儿里感到荣幸,感到空前未有过的激动,也感到肩上的担子非常沉重。
“黄先生,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有您在后边撑腰,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把孩子教好,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好,应秋珍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双槐村小学校的教师了。我仍然以一个教师的身份,正式邀请你接替我的工作,走马上任。我坚信,你一定会把双槐村的教育工作做得更好。”黄钦龙非常高兴地说着,站起来,把一只手伸给应秋珍。
应秋珍非常激动地站起来,握住黄钦龙的手。突然之间,一股热血涌上来,应秋珍的脸变得一片绯红,好像一团烈火在脸上燃烧。
一个共产党人厚实而温暖的手,和一个从正直的国民党人士家庭里出来的女儿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握住的是双方心灵的通融,双方之间的信任。
“应秋珍同志,就这样决定吧。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只管向党和政府提出。能及时解决的就及时解决,不能及时解决的,想方设法给你解决。过几天,就派你去县教育科接受培训。”
应秋珍想了想,说:“黄先生,能在双槐村教书,是我的荣幸。只要你信任我,就是有难处,我自己也能克服。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尽管说,不要有任何顾虑。”黄钦龙把眼光停在应秋珍脸上。
应秋珍看着黄钦龙,脸上重新泛起一层红晕,说:“黄先生,解放军攻下淮源县城,成立了人民政府。我想等思根回来了,就一同去城里料理爸妈的后事。看样子,思根没指望了,我只能一个人去。等我料理完爸妈的后事,立马回来,按您说的去做。您看行吗?”
崔春枝接上去说:“大嫂的爸妈,是被匪兵打死的。”
黄钦龙说:“这些事我都知道。这样吧,你打算啥时候回县城,先跟我打个招呼,这事儿由我安排。不能耽误去县教育科培训。”
“事不宜迟,我明天就去。”
“那好,明天一早你就去。去到城里,自然有人帮忙。如果真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去县委找韩书记,他会帮助你的。”
听了黄钦龙的话,应秋珍决定,明天一早就进城,越早越好。
这时候,黄钦龙把目光丢在孙氏脸上,说:“大婶子,我还有一件事,想征得你的同意。”
一直在听黄钦龙和儿媳妇谈话的孙氏,看着黄钦龙,有些不解地说:“黄先生,我一个山旮旯里的老太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山沟里生活大半辈子了,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要不是解放军来了,秋珍这孩子,说不定也被抓去坐牢了。感谢的话我也不会说。只要有用得着我有地方,你就只管说。俺全家都支持你。”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常思美同志懂得医学。区委区政府要建一所卫生院。我想让她到卫生院当一名医生,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
“她能出去为政府做些事儿,我能不同意吗!她一个姑娘家,就那么一点儿本事。诊脉看病,抓药动手术,村里人能放心?”
常思美虽然做了常家的螟蛉义女,说到底也是一个从日本来的姑娘。双槐村的老百姓恨日本鬼子。常思美去卫生院当医生,村里人如果知道她是一个日本姑娘,还能信任她吗?孙氏心里,总难免有一些顾虑。
“大婶子,恁家的情况,我不是不了解。你放心,现在是新社会,是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我们所建立的政府,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政府。不管过去怎样,只要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愿意为新社会做事,党和政府都欢迎。我也是代表区人民政府,来征求你的意见,和思美同志商量的。”
孙氏睁大惊喜的双眼,看着黄钦龙,激动地说:“黄先生,你太客气了。有用得着孩子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孩子还太稚嫩,我实在担心她做不好工作,给政府脸上抹黑。”
“大婶子,你就别担心了。思美同志的医术,我了解。只要大婶儿同意,我就去找常思美同志商量。”
黄钦龙的话还没有说完,常思美就从小西屋的诊室里出来,走到堂屋门口,心情激动地说:“黄教导员,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只要你信任我,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办,到卫生院当一名合格的医生。”
常思美做梦也没有想到,像她这样一个肄业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学生,还能在异国他乡得到重用。她站在门口,用惊喜的目光看着黄钦龙,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平静。
出生于渔民家庭的川田美惠子,怀着一腔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热情,来到渴盼已久的中国土地上,没有成为一个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医生,却在慰安所里熬过了多年生不如死的屈辱生活。日本军队战败撤离中国的时候,没料到恰巧遇到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她才在日军销毁罪证的时候,捡回一条命。自从做了常家的义女,她才真正走上行医看病的道路。现在,共产党在双槐村的人民政府,不但没有驱赶像她这样的日本人,而且,黄先生还亲自登门,邀请她当区办卫生院的一位医生。常思美看着黄钦龙,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头的惊喜呈现在脸上,变成满眼的泪花。
时间不早了,黄钦龙起身告辞。常家一家人直把他送出大门,才返身来到屋里。她们都感觉到,改天换地的时代来了。他们这个家庭,已经走上了除旧布新的生活。
太阳光照进刚刚修缮过的院子里,把整个院落的角角落落照得明明亮亮,给整个院落送来前所未有的温暖。大街上高高低低的树木,都在和煦的春风中长出嫩绿的叶子,为双槐村的人们生产清新的空气。从十字街口的大槐树下,传来了获得新生的人们爽朗的笑声。一对山鹊,飞到修缮一新的房顶上,迎着吹来的暖风,扯开歌喉,欢快地唱着醉人的歌曲。
常家一家人,站在阳光普照的大门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涌现出迎来新生活的喜悦,创建新生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