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的大炮一响,固守在淮源县城国民政府县党部大院里的党政官员,就像腐烂变质的臭鸡蛋一样不堪一击。能逃离县城的,早已携家带口去南方避风躲浪了。没来得及携带家眷的,只好将妻子儿女撇在原郡,只身孤影地出逃。那些还没来得及出逃的,那些根本就无法出逃的,待到人民解放军的官兵冲进县城,不是乖乖地举手投降,就是乖乖地束手就擒。
淮源县解放了,满县城的劳苦大众,那些下苦力的搬运工,受欺诈的车间工人,受欺凌的小商小贩,受盘剥的井市贫民,还有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游民,都挥舞着用红纸扎成的小旗,拥上街头游行示威。把本来就不宽广的四街马路挤得满满的。锣鼓声,口号声,呐喊声,还有青少年学生高亢的歌声,在县城上空传扬。
双槐村解放了,肖进喜被抓起来了,郗镇长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常民全带领民兵和游击队战士扑进镇公所时,早已人去屋空。
像牵牲口一样,庞书方把肖进喜拉进饲养室之后,锁上房门就出去了。饲养室里暗淡无光,只有牲口噗噗的鼻音可听,从槽后边传来的粪臭味可闻。时常在饲养室照料牲口的肖进荣,昨天夜里离开后,就再也没有露面。和肖进喜相伴的,只有槽桩上拴着的一头骡子一匹马,还有两头牛。
过去的肖进喜,寻而无常不到饲养室来。和家里的牲口拴在同一所房子里,还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令他意料不到的是,等到房门重新打开的时候,他的冤家对头,长工李盼富的儿子李良玉就不卑不亢地进来了。
李良玉平时在肖进喜面前,有气没法出,有愤不能泄。可是,离开双槐村不到二年时间,就摇身一变,穿上解放军的绿军装,腰板也挺直了,走路也有了派头。李良玉没有说话,用睥睨的目光斜了肖进喜一眼,就轻车熟路地走到槽边,给牲口筛草,拌料。
肖进喜看到李良玉,满腹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真想站起来,抬起一只脚,把李良玉踢个仰面朝天,或者嘴啃泥。可是,他的双臂双腿被捆得紧紧的,想站都站不起来。他不甘心地动了动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李良玉给牲口筛草拌料。
李良玉给两槽牲口拌好草料,转过身,从容不迫地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屑,来到肖进喜面前。
“肖大少爷,你还认识我吧?”李良玉的语气,似乎是在询问,又是在质问。
“咋不认识呢!就是把你的皮剥下来,敲碎骨头熬成汤,我也认识。”肖进喜咬牙切齿地说。
“是啊,俺一家没有被你全部害死,你不甘心,当然记恨我了。我今天又回来了,还是双槐村的人。虽说我生在北方,但也是在双槐村长大的,对双槐村的感情,是刀劈不开,斧剁不断的。你赶我走,逼我走,我却没有走。我这次回来,要看看你肖大少爷,还咋进一步欺凌迫害俺一家。”
“想不到,一个猪狗不如的叫花子,竟然也有今天。”肖进喜的眼皮向上翻了翻,又不甘心地闭上了。
“我也没想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竟然会落到和牲口拴在一起的地步。”李良玉的声音很大,嗓音也很洪亮。
肖进喜的头颅并不甘心地向下一沉,猛然间又抬起来,说:“我知道你是回来报仇的。你现在得势了,是杀我,是剐我,给我来个痛快的,别让我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地活受罪。”
“肖进喜,你想错了。我也不杀你,也不剐你。我是一个军人,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的一个战士。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共产党给的。没有共产党,我李良玉就活不到今天。我能重新回到双槐村,不是我的命运好,也不是我要回来报仇,而是和那些扛枪的战士一起,来解放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的。共产党要打倒的,不光是你一个肖进喜,而是像你一样,长年累月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恶霸。解放军所要做的,就是解放普天下整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肖进喜睁大双眼,看了李良玉很长时间才说:“这么说,你不是回来报复我的?为啥还把我抓起来?你说的这些话,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咋听着,都不像是你说的。”
“我说的这些话,都是部队里的指导员教给我的。先前,我只知道命苦。经过一年多的部队生活,我才知道,本来就不是我的命不好。我和普天下的受苦人一样,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存在,我的命运才这样惨。共产党要消灭的,就是像你这样的整个剥削阶级。”
“哼,姓李的,你也不要想得太离奇了。人的命,天注定。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富贵命,专门享福的;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贫贱命,专门受罪的。像你这样背着贫穷走路的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别看你现在虎雄雄地像个人,要不了几天,你要是不走不死,还是俺肖家的长工。就是我放过你,郗镇长也放不过你。”肖进喜说得恶狠狠的。
“肖大少爷,别做梦了。解放军来了,双槐村不再是剥削阶级的天下了。你的靠山郗镇长,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你还幻想着他能回来救你,还让你当保长,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你可真的想错了。你刚才不是说吗,为啥把你抓起来。大道理我也说不上许多。我只知道,穷没根,富无苗。无论是谁,天生下来都不是受罪的,也不是享福的。天地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共产党撑腰作主,世世代代受苦受难的穷汉,要翻翻身了。你做的那些屙血事儿,人不知道天知道,天不知道神知道。作恶多端,祸及三代。在你身上,不可能只是现使现报,还会殃及子孙后代呢。”
李良玉给牲口拌完草料,临出门时的这段话,钻进肖进喜心里,像闪电一样,要将他的心瓣劈开,又像惊雷一样,要把他的心肌炸碎。像李良玉这样在他肖家当过放牛娃的人,也敢用大道理教训他。真是阳差阴错,鬼使神差,李良玉不但没有离开双槐村,反而当上游击队战士,威威武武地回到双槐村,要革他肖进喜的命了。肖进喜想不通。天怎么说变就变了,他肖家的威势说没有就消失得一点儿也没有了。
李良玉转身走了。肖进喜看到,饲养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背着长枪的军人。
令肖进喜更没有想到的是,接着来看他的,竟是让他想了很长时间才回想起来的常民全。曾经是泥水匠常群收那个时常穿得破破烂烂的儿子,失踪这么多年,竟然又回来了,并且长得高高大大,膀奓腰园。
常民全在肖进喜面前一站,俨然一座推不倒压不垮的大山。常民全正言厉色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脆响的炸雷,在肖进喜的头顶咋响,没有一句不是一把利剑,直截了当捅进肖进喜的心里,把他的心瓣捅成了马蜂窝。补又没法补,缝又没法缝。
“肖进喜,你听好了。你平时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为所欲为,作恶多端。从今天起,你必须接受人民政府的审判。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要彻底交待所犯的罪行,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你要明白,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肖进喜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你”之后,马上把语气放得轻而平缓了。“民全老弟,过去,咱都在一个村里住着,我没有招你,也没有惹你,和你没有冤也没有仇。你这么风风火火一回来,为啥就和我过不去?”
“肖进喜,你错了。不是我一回来就和你过不去,而是双槐村的老百姓受你的欺负压榨太久了,太重了,老百姓才团结起来,造你们反动阶级的反。也是你欠双槐村老百姓的血债太多了,共产党来了,解放军来了,老百姓才组织起来,向你讨还这累累血债。作恶多端必自毙,这道理你不是不懂。你好好想一想吧。想明白了,把你所作的恶,所犯的罪。向人民政府,向老百姓坦白彻底,交待清楚,争取留你一条活路。”
这时候的肖进喜,把头压得很低,说话的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我肖进喜,总算栽到恁这些人手里了。”
“肖进喜,你听好了,不是你栽到俺这些人手里了,而是你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推到一条死胡同里,再也出不来了。你现在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哪一个人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双槐村老百姓的手里。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政党,是为穷苦人撑腰做主的,是为穷苦人服务的。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军队,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现在,你的命运,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双槐村的老百姓说了算。你必须老老实实向全村的老百姓低头认罪,争取老百姓的宽大处理。”
“恁既然把我抓起来了,咋不把我关进监狱,反而关在俺自己家里?”肖进喜这才抬起头,大睁两只眼睛问常民全。
常民全哈哈一笑说:“肖进喜,你还认为这是你的家吗?告诉你,你的全部家产,都是从穷苦人那里榨取来的,现在,双槐村解放了,要把它还给穷苦人。这座深宅大院,已经被人民政府没收。不再是你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保公所了,而是中共双槐区委和双槐区人民政府的办公大院。”
“那,俺娘呢,我那小英子呢?恁不会把她们也杀了吧。”
“我们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反动派不一样,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连累无辜人。你放心,恁娘和你的妻子女儿,已经安置到另外一个地方住了。”
“这,别不是把她们杀了吧?”
“肖进喜,我刚刚说过,我们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反动派不一样,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连累无辜人。你没听清楚吗?过一会儿,余成娥来给你送饭。你有啥要说的,等她来了,直接给她说就行了。”
常民全说完,转身走了。肖进喜真想把常民全喊回来,问问母亲贺氏的情况。可是,饲养室的门立即就被看守的军人关住了。整个饲养室里,又是一片阴暗。
果不其然,日上三竿的时候,平时和肖进喜针尖对麦芒的余成娥,给肖进喜送饭来了。
看守肖进喜的士兵走进来,解开绑缚在肖进喜胳膊上的绳索。
余成娥刚刚受过惊吓的脸上,还带着一层灰白色。她把一瓦罐稀饭放在肖进喜面前,从布包里拿出一个裹着菜的烙饼,递给肖进喜。
肖进喜把烙饼拿在手里,怔怔地看着余成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成娥头也不抬地说:“吃吧。吃过饭,把你所做的对不起乡里乡亲的事,好好向黄先生他们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你放心,我和娘,还有小英子,都好好的。他们叫俺几个暂时搬到咱家那两间场屋里居住,你吃饭吧。你吃过饭,俺就搬过去。”
“你这软耳朵,听不了三句好话,就倒到人家那一边去了。明明是他们要把恁赶出去。受了他们的欺负,你还蒙在鼓里,替他们说好话!你还是肖进喜的老婆吗!”肖进喜恼怒地瞪着眼睛,朝余成娥吼起来。
“吼什么?吼什么!有话好好说,嗓门那么高干什么!”看守的士兵站在门口,斥责肖进喜。
“你啊,咋就长了个榆木圪垯脑袋,拿大锯锯,拿斧头劈,横竖就是不开窍呢。咱俩吵了好几年,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啥名堂。我早吵够了,不想再和你吵架。告诉你,我和娘一搬过去,那两间场屋,住着也比这深宅大院舒服!虽说是草房,总比现在住的屋里敞亮。站在屋门口,一眼就能看到淮河里的水。”余成娥说着,眼睛里憋出了泪水。
肖进喜不再说话,把目光从余成娥身上移开,怔怔地看着地面。
“我早就给你说过,啥事儿都不能做得太绝了。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喝着一口井里的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街坊。别下眼看他们,更不能作践他们。你的手再大,也只有巴掌那么大,只长着五个手指头,遮不住天,盖不住地。全村的老百姓,每个人都长着一双手,他们的手举起来,就有千千万万个手指头,一个巴掌一个巴掌联起来,就可以把天遮住,把地盖住。现在倒好,屙血事做得多了,报应说来就来。你要知道,双槐村不是你姓肖的一个人的天下,那是全村老百姓风里来雨里去求生存的地方。过去我总是劝你,你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恐怕压根儿就没听进去。我嫁过来好几年了,哪一天不想着劝你回心转意。我这颗心掏出来,在太阳下晒得嘣嘣响,你总把它当成驴肝肺!你等着接受审判吧。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咱娘和我,都救不了你。你放聪明点儿,别再装傻犯糊涂了!”
肖进喜没有吃余成娥送来的饭菜。他不是吃不下去,而是没有心绪吃。他自觉没脸在余成娥面前咽下任何一口食物。
太阳升高了。灿烂的光芒毫无遮拦地照在院子里,把整个院子照得暖融融的。肖进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刚刚还趾高气昂地在空中飘飞,转眼之间就栽着跟头落到地上。他囚禁在饲养室里,看不到一缕阳光,眼前仍然是一片阴暗,心中仍然是一片阴冷。
又被重新捆起来的肖进喜,靠着石槽边竖着的槽桩,透过门缝,直瞪瞪地看着洒在院子里的阳光发呆。他看到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人,有穿草绿色军服的,也有穿便衣的。肖进喜确确实实感觉到,双槐村的天变了,这个肖家大院,已不再是他养尊处优、发号施令、为所欲为的地方了,它已经成了双槐村老百姓的天下。
看到穿着绿军装的黄钦龙急匆匆在院子里走过的时候,肖进喜凝聚着眉头咬了咬牙。就是这个黄钦龙,把肖家的权势夺走了吗?想当初,是肖家的老掌柜,双槐村保长肖明凡的请求,黄钦龙这个教书先生才来到双槐村教书。肖进喜恨父亲瞎了眼睛,引狼入室,把一个不明身份的黄钦龙引到双槐村,白白毁掉了肖家的家业。每当黄钦龙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肖进喜总想喊住他,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黄钦龙的身影,每一次总是匆匆地出现,匆匆地消失。肖进喜总也没有喊住他的机会。
直到太阳光慢慢消失在被没收的肖家大院的时候,肖进喜心头仅存的一点点儿侥幸也消失了。他才真真实实地感觉到,双槐村已经成了别样的天地。他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反了。将来的天下,再也不是板上钉钉,他说了算的天下。顿时,他无力地垂下脑袋,像一个漏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瘪了,又像一条断了根的南瓜秧,从头到尾都蔫了。
第二天,肖进喜被绑着的双臂和双腿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不准走出饲养室。饲养室门口,仍然有背枪的士兵站岗。他想喊一声“冤枉”,可开裂的嘴唇张了几张,仍旧没有呼出声音。翻过来想想,倒过去想想,全是他自作自受,根本就没有什么冤枉可诉。
这一天,妻子余成娥来给他送饭,顺便数落他几句。李良玉来给牲口添草加料,拿眼睛瞪他几眼。除此之外,没有人来见他。直到天黑的时候,常民全来了,命令似地给他说了一些话就走了。
“肖进喜,你听好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攻下淮源县城。双槐村不再是你横行霸道称王称霸的地方了。你好好想一想,把过去作的恶造的孽都回想起来。这些年,你作的恶造的孽,数也数不过来,一时半会儿,你是回忆不起来的,也是回忆不全的。从明天开始,就要把所做的坏事一件一件向区委区政府交待清楚,争取宽大处理,从轻发落。现在,你只有老老实实地认罪,交待问题,别的无路可走。你的命,实实在在掌握在双槐村穷苦老百姓手里。”
常民全的话,每一个音符,都是一声响雷,在肖进喜的心头炸响,震得他心惊肉跳。太阳落山了,飞鸟归巢了,肖进喜仍然在饲养室里囚禁着。一线弯月很快落下去,明亮的繁星眨巴着眼睛,也盯着饲养室,要把肖进喜隐藏在阴暗处的污秽照出来,天亮时好让太阳的光芒暴晒。饲养室的灯光彻夜亮着,肖进喜看着不断跳动的灯火,仔细品味着常民全对他说过的话。
肖进喜这才懂得,双槐村真正的掌权者是村里的老百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呼风唤雨的肖家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趾高气昂的承袭父职的肖保长了。他的命的的确确掌握在村里老百姓的手里。村里的老百姓说让他死,身穿草绿色服装的军人就会一枪把他撂倒。
太阳的光芒第三次映进饲养室的时候,肖进喜完全丧失了先前不可一世的气焰,变成了一个乞求活命的可怜虫。他想把所作的恶全部抖露出来,争取让村里人原谅他,宽恕他,给他留下一条活命。身为双槐乡农民协会主席的李良玉,协同双槐区党委书记兼区长的常民全来审讯他的时候,肖进喜就像患痢疾的病人排便一样,把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点一点排泄出来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常民全完完整整地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
从这一天开始,村里的穷汉打消了被肖进喜打击报复的顾虑,纷纷来到区委区政府大院,揭发肖进喜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罪行。嘴快的,说出的话字字像刀子,嘴笨的,说出的话句句是榔头。他们说着说着,不是泪流满面,就是怒形于色。说到伤心处,哇哇地大放悲声。说到恼怒时,牙齿咬得格嘣嘣响,把肖进喜的祖宗八代都骂进去,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一拳砸下去,就把肖进喜的脑袋砸个四处开花。
一天下来,双槐区委区政府的门槛,几乎被前来诉苦伸冤的贫苦百姓踏破了。一个个诉说了痛苦冤情之后,都把拳头握起来,举在头顶上,向常民全发誓,如果不镇压恶霸地主肖进喜,双槐村的老百姓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半个多月的调查取证结束的时候,肖进喜自己供出来的罪孽,老百姓揭发出来的罪证,内查外调得来的材料,常民全已经记了满满一厚本。
又一天的太阳完成了照耀大地的使命之后,黄钦龙来到囚禁肖进喜的饲养室,后边跟着常民全、庞书方、李良玉几个人。
常民全就着闪烁的灯光,一页一页翻着记满肖进喜罪恶的本子,一条一条地读给肖进喜听。饲养室里的灯很亮,常民全的额头很亮,声音也很亮。常民全读一条,问肖进喜是不是,有没有,肖进喜连说话的勇气也消失了,只是向常民全点点头。肖进喜听着听着,平时高昂的头颅,像断了脖颈一样,耷拉在肩膀上,再也抬不起来。
满天的繁星隐退,太阳又一次从东方的山顶上升起来的时候,双槐村召开了公审肖进喜的群众大会。
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浓绿的树叶间开满了银白色的槐花,给双槐村送来沁人肺腑的清香。十字街口,一大早就搭起一个高高的公审台。
公审台是按照古庙会上的戏台模样搭建的,严整而肃穆,后边高粱杆织成的秫箔中间,巨幅画像上的毛泽东主席,戴着绿色的军帽,向村里人们微笑,显得特别慈善和蔼,可亲可敬。早早来到会场上的人们,望着那副画像,神色也非常恭谨严肃。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位能领导穷苦老百姓翻身得解放的领袖,简直是一位神人。把穷苦老百姓翘首企盼多少年多少代的新生活,送到了双槐村贫苦老百姓的家中。
一条长长的白布横幅扯在台顶。“公审恶霸地主肖进喜群众大会”几个浓黑的大字,十分显眼。台子两边竖立的木杆上,贴着两幅用白纸做成的巨幅标语。左边的是“打倒恶霸地主肖进喜”,右边的是“庆祝贫苦农民得解放”。村子里的人大都不认识字,只知道那字是双槐区党委书记兼区长的常民全写的,写得非常漂亮。他们好奇地在台子前边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议论着。
太阳老早从东山顶跳到半空中,绽开笑脸,温和地注视着大地,恨不得跳到地面上,亲吻这片已经结出幼嫩果实的土地。东风劲吹,阳光灿烂。樱桃结果了,圆圆的,嫩嫩的,粒粒都是碧绿的翡翠。杏树结果了,颗颗都是翠绿的宝石。梨树结果了,个个都是圆润的珍珠。这些初春的幼果,将要经受夏天暴风骤雨的砺练,轰雷闪电的考验,长成酸酸甜甜丰硕的累累果实。
公审大会还没有开始,就有两个执枪的士兵走上公审台,一左一右,在毛泽东主席的巨幅画像两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着,俨然一对威风凛凛的卫士,保卫着刚刚建立的红色政权。
应秋珍按照黄先生的安排,带领小学校里的学生,早早来到公审台前。他指挥学生在公审台前,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一个个张开稚嫩的小嘴,扯开童音,高唱应秋珍教会他们的歌曲。
《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头顶灿烂的阳光直往人间泼洒暖意,绿叶中显露出来的雪白槐花直向四周散发清香,唱得前来参加公审大会的穷苦村民的心间暖融融的。连那两棵相拥相抱的大槐树,也不停地为他们鼓掌喝采,立在古井口上的那架辘轳也弯着腰静静地欣赏品味。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刚刚教会的《大刀进行曲》,唱得特别有力。一字字,一句句,都像一把大刀,向反动的统治者头顶砍去。穷凶极恶的反动派,将在大刀的挥动下,被彻底消灭。
太阳升高了,临时担任双槐区人民武装部部长的黄钦龙,中共双槐区委书记兼区长的常民全,中共双槐乡支部书记兼乡长的庞书方,双槐乡农民协会主席李良玉,还有其他乡里的干部,来到公审台上,依次坐在毛泽东主席画像前摆着的几张桌子后边。
黄钦龙几个人出现在主席台上,台下的人们突然安静了,都用羡慕而敬佩的目光看着他们,有几个还交头接耳谈论着。学生也静下来,睁大两只眼睛,全神贯注地往台子上看。
时势变得多快啊,先前还是教书先生的黄钦龙,像潜藏水底的蛟龙一样,浮出水面,显现出军人的风采。失踪多年的孤儿常民全,一回到家乡,就担任了双槐区党委书记和区长了。被肖进喜害得家破人亡的李良玉,重新出现在村里,已经是双槐乡的农会主席了。就连平时无人瞧得起的庞书方,也当上双槐乡的支部书记兼乡长了。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黄钦龙站起来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腰里别着一支手枪,来到公审台前,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双槐区公审恶霸地主肖进喜大会,现在开始!”
紧跟着黄钦龙的声音,台下就有人高声呼喊:“把肖进喜押过来!把肖进喜押过来!”
两个年轻的军人,押着绳捆索绑的肖进喜走上公审台。霎时间,台下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向台上看,无数只愤怒的拳头举起来,高呼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打倒恶霸地主肖进喜!”“向恶霸地主肖进喜讨还血债!”“肖进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肖进喜被押上审判台,台下的口号声像铺天盖地的大潮,灌进他的耳朵里。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是他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场面。黑压压的人头,怒目而视的眼光,紧紧握着的拳头,高高举起的手臂,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气势。这种气势,要把他的威严压下去,要把他的气焰打下去,要把他的生命夺走。肖进喜忽然产生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他的末日来临了。四邻的乡民,都集中到这里。黑压压的人头,都是他曾经欺负过的村中街坊。怒目而视的眼光,就是一簇簇利箭,射向他的心头,把他的心胸射成马蜂窝。紧紧握着的拳头,就如一枚枚黑色的手雷,一齐朝他面前甩过来,在他的头顶炸响,让他的头颅四下里开花。高高举起的手臂,无一不是一杆扎着红缨的长枪,向他的前胸后背猛刺,把他浑身上下刺出无数个血窟窿。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无一声不像轰隆隆的车轮滚动声。肖进喜眼前,好像有无数辆战车开过来,从他身上轧过去,把他轧得粉身碎骨。
肖进喜再也不敢往台下看了,眼前一黑,两条平日里东奔西蹿的腿,像抽掉了筋骨一样,整个身子变成了一堆稀泥,一下子瘫软在审判台上。
台下愤怒的人们,争着到公审台上厮打肖进喜。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吵嚷声一阵响过一阵。几个持枪的民兵和军人,拦也拦不住,阻也阻不了。
“乡亲们,乡亲们!不要乱,不要吵!现在,恶霸地主肖进喜,就在我们面前跪着。这几年,他在双槐村一带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罪大恶极。受过肖进喜剥削和压迫的穷苦老百姓,可以上台诉苦诉冤!”
庞书方离开坐位,走到公审台前,高声向台下喊话。
公审台下边静了一瞬,紧接着又沸腾起来。受过肖进喜欺负的人,都争先恐后走上公审台,字字血,声声泪地痛诉遭受肖进喜欺负凌辱的苦难。痛哭声,咒骂声,斥责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像骤然卷起的旋风,把原本就不平静的海面掀起更加汹涌的狂涛。
李良玉的母亲田氏,一看到肖进喜,眼睛里就冒火。她想起温柔贤惠的儿媳妇刘玉婷的惨死,想起忠厚老实的丈夫李盼富的惨死,想起辛勤播种的麦子被强行掠夺霸占的屈辱,把李秀兰交给身边常群才的妻子,费了很大的力气,挤了好几次,才挤上公审台。她喘着气,用颤抖的手,指着肖进喜的脑袋,一边抺着眼泪,一边大声地哭诉,哭得心痛,诉得更心痛。就连空中的白云,也听得收敛笑容,几乎落泪。她说着说着,气涌心头,嘴也哆嗦起来,手也哆嗦起来,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何清玲领着几个女民兵走上来,架住他的胳膊,把她送到哇哇哭喊的孙女李秀兰身边。
庞书方看到许许多多受苦的村民都上台诉苦诉冤,而自己的母亲徐氏,总是远远地站在井台上,目不转睛向公审台上观看,没有上台诉苦诉冤的迹象。他不想亲自诉说对肖进喜的仇恨,就从公审台上走下来,来到井台边劝说母亲。
庞书方没有想到,母亲却不想到公审台上诉苦。庞书方劝了母亲几句,看看劝不动,只得重新来到公审台上,把正在哭诉的一个老人劝下去,怒冲冲指着肖进喜说:“肖进喜,你这无恶不作的恶霸地主,把俺祖上留下来的地和房子全讹走了。让俺一家受了十几年的罪,吃了十几年的苦。”
低着头的肖进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听到庞书方说他讹了庞家的土地和房屋,猛然间抬起头,下意识地看了庞书方一眼。
庞书方看到肖进喜血红的眼睛,抬起脚,边踢打边,厉声怒斥:“你这个坏蛋,心里不服是不是!你要反攻倒算是不是!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时候,你还想翻天,还想欺负人,纯粹是大白天做梦,痴心妄想!”
肖进喜被踢倒在公审台上,身上又挨了几脚。他躺在台子上,闭上眼睛,再也无力睁开,感到全身的筋骨都酥了。
两个民兵走上来,拉住肖进喜被绑着的胳膊,往空提起来,又重重地放下去。肖进喜身不由己,恢复了先前跪着的姿势。
在人们的哭诉声中,肖进喜这才悔悟过来,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前的所作所为,全是由着他的禀性来的。总认为自己是双槐村的首富,父亲是这一保的土皇帝,欺负几个男人,侮辱几个女人,霸人家几亩田地,讹人家几斗米粮,都是很正常的事。谁知道众怒难犯,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全村人同仇共愤的道路上了。
肖进喜清楚地记得,他十四岁时强奸的那个小姑娘,是在后山墺看戏的那天晚上。他尾随那个被摸后含羞离去的姑娘,一直跟踪到离戏台后边很远的山根处。那姑娘吓得浑身颤抖,带着哭腔求饶。“大哥是好人,可别作践我。我还小,还不到十二岁。求求大哥高抬贵手,放了我吧。”肖进喜毫不顾惜姑娘的苦苦哀求,恶狠狠地捂住她的嘴,把她挟持到山坡上的草丛里。还恶声恶气威胁她,要是敢对任何人说,就毁她的全家。那姑娘吓得呆愣愣地躺在地上,话也不敢说,连哭都不敢大声哭。事后,肖进喜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三天,也不见有人来问罪,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来。从此以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像一头发情的野驴,肆无忌惮地寻找机会侮辱良家妇女。
肖进喜突然明白,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父亲给他娶来赵秋芳,为的是收住他那颗淫荡的心。在肖进喜看来,家花没有野花香,和赵秋芳在一起,总没有胁迫玩弄别的女人有刺激。赵秋芳也曾不止一次劝诫他,可每一次劝诫,不但没有劝得他勒马回头,改邪归正,反而招来了拳打脚踢。不到二年的工夫,那个温柔贤惠善良的赵秋芳,就在气恨交加中得病死了。
刘玉婷的死,让肖进喜在双槐村威风扫地,身败名裂。他窝在家里四门不出,静静地养了十多天,总怕有阴魂来抓他问罪。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后续的妻子余成娥,尽管嘴头上恶言恶语,手头上指指戳戳,心里边仍然向着他,顾及他一个大男人的脸面。父亲虽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还是在他肖家这个单根独苗面前软下心来。肖家人的庇护和放纵,他略微收敛的心又疯狂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疯狂。
有远房的兄弟肖进荣出谋划策,肖进喜强割了李良玉家成熟的麦子,夺回了父母送给李家的田地和房屋。不仅如此,他只要看到谁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就迫使肖进荣带几个家丁,领着他豢养的那条高大的黑狗,到人家田地里蹿来蹿去,任意糟蹋。糟蹋得田主人无法再种,只得拱手相让,他就把人家的田地划归自己的地产。利用这种强横卑劣的手段,不到一年的时间,肖进喜就强行霸占了山上山下的六十多亩土地,成了双槐村有名的恶霸地主。
肖进喜跪在公审台上,感到肖家的气数尽了,不会再有以前那样的威风了。他后悔没有听妻子的警告,没有听父母的劝说,以至于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时的肖进喜,多么希望那个温柔贤惠的赵秋芳再活过来。哪怕再来数落他一顿,甚至打他一顿,他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可是,那个温柔贤惠的赵秋芳阴魂已远,再也回不来了。他又多么希望现在的妻子余成娥来到他面前,数落他,埋怨他,诅咒他,打骂他,向常民全庞书方他们下跪哀求,救他回家。可是,他极力往台下寻找,却不见余成娥露面。他也多么希望平时最贴心的远房兄弟肖进荣为他开脱罪责,乞求人民政府给他留一条生路。可是,平时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肖进荣却没来救他。肖进喜偷眼看看台下愤怒的人群,产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恨。他恨抓他的庞书方,恨长工的儿子李良玉,更恨来双槐村做地下工作的黄钦龙。他又恨余成娥的不露面,恨肖进荣的不出现。
正当肖进喜满心里恨肖进荣的时候,肖进荣怒冲冲地出现在公审台上了。
肖进荣的出现,使走向死亡之谷的肖进喜,顿时产生出求生活命的欲望。他迫不及待地抬头看了肖进荣一眼,把求生活命的欲望全部表露在可怜乞求的目光里。
肖进荣的出现,并没有让肖进喜侥幸获救,起死回生,而是火上浇油,加速了肖进喜的灭亡。肖进荣一来到肖进喜面前,就显得义愤填膺。他涨红着脸,不由分说,对肖进喜就是一阵拳脚。他一边踢打,一边咒骂,打得凶狠无比,骂得狗血喷头。“你这不是娘生爹养的东西,你这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你这死有余辜的地头蛇,你这早就该死的混世虫!”
持枪的民兵把肖进荣拉开了。肖进荣站在台子上,向台子下面高声呼喊:“乡亲们,受苦受难的乡亲们,你们说说,像这样无恶不作的坏蛋,该杀不该杀!”
“该杀!”台下的声音,齐刷刷地响起来,像阻挡不住的洪流,铺天盖地向公审台上漫过来,又像三伏天响起的炸雷,轰轰隆隆向公审台上滚过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狗肏的!”
台子下边人们的喊声,像大海里掀起的狂涛,一浪高过一浪,在会场上翻涌,要把世间的污浊秽垢荡涤完,冲洗掉。又像平地里旋起的飓风,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公审台上扑来,要把这世间的枯枝败叶卷进深渊中。
肖进喜听到公审台下边愤怒的呼声,强睁眼往公审台下一看,顿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公审台下边所有的眼睛,似乎都变成了利箭,齐刷刷射向他的心脏;所有的拳头,似乎都变成了投枪,齐刷刷向他身上刺过来。公审台下边的声浪,震得他的耳膜轰轰作响。他心惊胆战,惶恐不安。极度恐惧的心,让他的眼前一片空白。没有蓝天,没有白云,没有太阳,没有树木,没有房屋,就连时常来往奔走的大街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漂浮,似寒星,又不是星星,萤火虫一般飞舞;似鬼魅,又不是鬼魅,幽灵一样游动。他真正感觉到,他的末日来到了。那个平日里像跟屁虫一样的远房堂哥肖进荣,也变成一个勾他魂魄的绿毛妖精。肖进喜的心冷了,像掉进冰窖里一样,浑身哆嗦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当肖进喜在悔恨中绝望的时候,双槐区人民武装部部长黄钦龙,站在审判台的正中位置,代表双槐区的人民政府和武装力量,宣判肖进喜死刑。
“双槐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静一静,静一静。现已查明,双槐村的恶霸地主肖进喜依权仗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已经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在,我代表新社会正义的力量,郑重向大家宣布,判处恶霸地主肖进喜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
黄钦龙的话音刚落,公审台下边人头攒动,口号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打倒恶霸地主肖进喜!”
“坚决向肖进喜讨还血债!”
“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在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两个持枪的民兵把肖进喜提了起来。
这时的肖进喜,完全吓傻了,吓瘫了,全身的筋骨都被抽去了,骨酥腿软,再也站不起来。平日里的威风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莫及,才知道善性的重要,生命的珍贵。他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多么想留住这条生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可为时已晚。掏钱难买后悔药。人生给予他的,是受害者愤怒的拳头和呼声。命运赋予他的,将是明晃晃的刺刀,或是滚烫烫的子弹。
两个穿绿军装的年轻人,从民兵手里接过肖进喜,一边一个,架着肖进喜走下公审台。
数不清的本村人和外村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向肖进喜脸上吐唾沫。有的举起紧握的拳头,有的拿着脱下的鞋子,挤到肖进喜跟前,朝他头上身上乱打。
军人架着肖进喜,阻挡着愤怒的人群,顺着大街往北走。后边跟着持枪的民兵、军人和愤怒的人群。
在坡凤坡的望夫崖边,在刘玉婷和李盼富的坟前,肖进喜睁开留恋世间的最后一眼,他分明看到,平时常和他作对的庞书方,举起了一把明晃晃闪着寒光的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