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发生在双槐村里的故事，从孙氏口中讲出，伴随着明亮的月光洒下来，伴随着凉爽的夜风送过来，飘进应秋珍的耳内。一种凝重的感觉，洒在山坡上，铺在房顶上，盖在田野里，也印进应秋珍的心坎中。
双槐村有一个为富不仁的庞吴德。村里人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在阳光下暴晒三天。他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要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霸田占产，侮人妻女，站在所有人的肩膀上，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只要在村头吐口唾沫，村南村北都下暴雨；只要在村中跺跺脚，村东村西都闹地震。没料到的是，庞吴德去县城嫖窑子，完事了不给钱，偏偏把人家姑娘打死了。老鸨一纸诉状，把庞吴德告上了法庭。
丈夫被抓进县城蹲大牢，妻子徐氏急得抓耳挠腮，热锅上蚂蚁似的。她四处拉关系，托人情，找门路，连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找到了，也没能把丈夫救出来。后来，在城里通过不知道表了多少表的表亲戚，给县警察局长送了礼品送钞票，又跟警察局长睡了三个晚上，千求情，万祷告，才免去丈夫坐牢受刑的厄运，但须拿出三百块现大洋，才能放庞吴德回家。
被贫困统治了多少年的淮源县，别说是庞吴德这样的山里财主了，就是县城里做大买卖的生意人，一时半会儿，让他拿出三百块现大洋，也是上天摘星星的困难事。徐氏掂着小脚，东山凹里跑，西山腰里奔，凡是能借得出钱的亲故都找遍了，才借来百十块现大洋。救夫心切的徐氏，苦苦思索了一夜。待到公鸡打鸣的时候，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卖地卖庄园，救丈夫出狱。
庞家祖宗好几代，传给庞吴德的几百亩水旱田地，有的是拿银两买来的，有的是拿孬地换来的，还有一些是强夺硬占霸来的。轮到庞吴德这一辈儿，几代人的阴德积下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孙，吃喝嫖赌抽，学得样样俱全，却没学会勤俭治家的本领。没几年的工夫，那些水旱田地，被他吃进嘴里喝进肚里二百多亩，赌博输掉了三百多亩，换白粉卖掉了三百多亩，眼下能够变卖的，也只有一百来亩田地和前后两进大院的庞家老宅了。
双槐村是方圆二十多里内唯一的大村子。能够出得起钱购得起地买得起房的，只有常运乾和肖明凡两家。其他那些贫家穷户，即使有购田置产的欲望，手头也拿不出银钱。
徐氏央远房的堂哥肖明忠作保人，先后到常运乾和肖明凡家里说合。
常运乾是个实心眼儿的庄稼汉，不愿乘人之危，把庞家的房产地产买到手。如果真的要买，可以等庞吴德出了大牢回村后，再和他商量。常运乾认为，没得到庞吴德的认可，单凭徐氏那两片子嘴，红口白牙，不知道顶用不顶用。庞吴德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癞皮狗，万一买下他家的田产宅第，他回村后一口咬定不认账，死赖活赖地纠缠。到时候，拾个元宝变成砖，挖根人参变成草，还会招来数不清的麻烦事。面对肖明忠本来就不太巧的舌头，常运乾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常运乾并不是不想买庞家的田产房宅。地是农民的命，宅是农民的根，房是农民的巢。常运乾对庞家那肥沃的水旱田地，巍峨庄严的高门大院，也很眼馋。他有自己的主意，下决心送大儿子常思根到黄岩岗塾师那里读书。将来，常思根考不上状元，也会中个举人，不能招为驸马，也要名入翰林。到时候，常运乾家里有钱有势有地位，庞吴德就是双手奉送田地房产，他还得品品头论论足呢。再说了，庞吴德打死了人，犯的可不是一般的错，不杀头也得坐一辈子牢。庞吴德人头落地，庞家就没有支撑门面的男人。大厦缺少顶梁柱，一下子就会坍塌。庞吴德的厄运到了，就是给他的再便宜，那地产宅院，他还得卖。常运乾再出手杀杀价钱，给他个仨核桃俩枣，那房产地产就归不到别人手里。到时候再买也不迟。
肖明凡可就不同了。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坐着饥饿的大车，饥肠辘辘地辗过来的。父亲肖成勋，省吃俭用，开荒造田，零敲碎打地购置田产，才积攒下一些家业，顾住一家人不饿肚子了。父辈的贫穷和省吃俭用，深深地影响着肖明凡。他知道土地对庄户人家的重要。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是他治家的法宝。他深知积土成山坐吃山空的道理。他来往于荒山野岭，一分一厘地开垦荒地，将省下来的钱粮积攒起来，一遇机会就购置田产，扩充家业。
徐氏要卖田鬻宅救丈夫。久渴的肖明凡发现了清泉，他要把庞家的田地房产买过来，即使买不断，也要以最大的努力，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肖明凡有自己的打算。地是庄稼人的胆，房是庄稼人的脸。只要有了土地房宅，家大业大，他可以养许多骡马，可以雇许多长工，可以有许多佃户，可以招摇过市，显姓扬名。人撵有钱的财主，狗咬?篮的乞丐。只要把庞家的土地房宅买到手，村里人就会对他敬慕三分。再养几个胳膊粗脑袋直的家院，就是庞吴德回到村里，拿他这个腰粗腿壮的财主也没有办法。庞吴德早已臭名昭著，变成一钱不值的臭狗屎了。
十冬腊月，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干枯的树枝，拖着长长的哨音，在阴惨惨的浓云下哭嚎。
已经当上保长的肖明凡，和肖明忠围着炉火面对面坐着，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烟。整个屋子，被乳白色的烟雾笼罩着。
“要说也真是的，乡下的姑娘，没根子没靠山的，玩儿几个也就够了。偏偏跑到城里嫖窑子。这下可好，闹出了人命，谁能包揽得住？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弄不好小命还得赔进去。”肖明凡装作很同情的样子说。
“不管他庞大财主心里是咋想的，反正出事了，得用钱赎回来。老虎凳是吃荤不吃素的家伙。咱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不是邻居也是街坊，不论咋说，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小命丢到监狱里。他家里的东跑西颠，能跑的都跑到了，能借的都借过了。庞家也是被逼进死胡同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有卖房子卖地这条路了。出头露面，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的事。我盘算来盘算去，别看咱村这么大，日子过得殷实，能买得起房子买得起地的，只有你一家。那婆娘急着用钱，只要你开个价，别让那婆娘太吃亏了就行。”肖明忠一边抽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唉，说实话，庞吴德那种德行，我也不想管他家的事。为了他老婆救人的一片心，旁的忙我帮不上，也只有这么做了。不过，你也知道，俺家这么一点儿家底，也是勒紧裤腰带，一口一口省下来的。就是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也救不了他家多少急。他家要是真的急着用钱，也不能青石狮子大开口，云天雾地要价钱。我买他家哪些东西，买他多少，出啥价钱，都由我说了算。不然的话，我就不买了。俺刚有了进喜，也不急着给他娶媳妇盖房子。”
肖明忠当晚就去和徐氏商量。徐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急得乱了方寸，没了主意，当即就答应了。要肖明忠再从中说合说合，只要能救庞吴德回来，不要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太吃亏了就行。
肖明忠看着徐氏，假惺惺地笑着说：“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让你吃亏，我就不管这闲事了。肖明凡出的价钱低了，我这个当保人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答应。”
就这样，肖明凡不但买下了庞吴德家一百多亩水旱田地，还买下了庞家两进深的高门大院。从此，肖明凡就成了双槐村首屈一指的殷实富户。
徐氏通过各种门路，终于把丈夫从大牢里救出来了。
一提起庞吴德，徐氏又是气又是怜。她气丈夫富里生富里长，无忧无虑地养成一身坏习气。爱吃香的，爱喝辣的，爱赌大的，爱嫖小的。徐氏天天对镜梳妆，认真审视自己，自认为比起村里的姑娘媳妇来，也算是鲜花一朵，明月一轮。可是庞吴德整天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不顾头青脸肿，不到山中寻花，就到塘边问柳。一年中就有十个月，白天泡在赌场里，将大把大把的钱钞，变成捞不回来的赌资，装进了不属于自己的腰包；晚上泡进风流窝，把旺盛的精力，变成一股损毁身心的淫水，流到了不该输入的地方。原本一身健壮的肉体，淘成了一具空壳。等到上了自己的床，只剩下软绵绵的一条蚯蚓了。她怜丈夫不为别的，只因那是她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砖头搂着睡，嫁根扁担扛着走。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和庞吴德在一个屋檐下熬时光，在一个锅里捞稀稠，活着和他同床共枕，死了和他同穴共墓。屁股虽臭扔不了，这个门面，还得靠这块臭肉装点，靠这根朽木支撑。
徐氏抱着不满周岁的庞书方，在山脚下一座早已废弃的破屋里住下来。田地宅院没有了，忙前忙后的长工四散了。平日里蝇子见血一样围着她奉承的那些人，一个也不来探望。徐氏从穿金戴银钟鸣鼎食的富豪人家，转瞬间跌入到捉襟见肘衣食无着的穷困境地，天塌地陷一般让她无法应付。
庞吴德回到村里，被人直接领到山脚下的破房子里。徐氏看到丈夫，一句话也没说，就嚎天嚎地哭起来，把正在熟睡的庞书方吓得哇哇大哭。
庞吴德想掏个山雀玩玩，耍个无赖，讨个便宜，图个痛快。谁想一时性起，捅了一个蚂蜂窝，被蜇得鼻青眼肿。经历过半年之久的牢狱生活，他消瘦不堪，身体虚弱。原本满身臃肿的肌肉，被皮鞭一下一下抽飞了；本来就有些驼背的腰身，坐了几次老虎凳，显得更躬更弯，再也挺不起来。
庞吴德没有阻止徐氏发疯般的哭嚎，也没有上前劝老婆一句，神情沮丧地看看这所久已没有光顾过的破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衣躺在床的另一头，愣愣地盯着露天的房顶出神。庞吴德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早已被他遗忘的破屋，现在还能成为他的栖身之所。
庞吴德无力地闭上眼睛，满耳朵里都是徐氏嚎哭的声音。灵魂，像一线游丝，漂浮在空中。如果微微有一点儿小风吹过来，他那根游丝般的灵魂就会断弦，随着风飘然而去。
“不要想不开。人回来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地没了，可以再买；房没了，可以再盖。卖了孩子买合笼，咱不蒸馒头争口气。以前的事只当一场梦，一阵风吹走算了。把老毛病都改了，咱这个家，还会红火起来。别把气闷在心里，把自己闷坏了。起来喝点儿粥，养养身体。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呢。书方这么小，总不能没有爹吧。”
徐氏的话，在庞吴德的耳旁响起，是埋怨，是规劝，又是激励。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做妻子的一片挚诚。庞吴德睁开失神的眼睛，看了徐氏一眼，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天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写在徐氏脸上的，是愤怒，是喜悦，是怜悯，是痛苦，是忧愁，他看不清楚，只觉得有一群鬼魅来勾他的魂。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翻身，又闭上了眼睛。
徐氏端着一碗米粥，在庞吴德跟前站了一会儿，转身把米粥放在桌子上，小声嘟囔了一句，“爱吃不吃”，就在不停啼哭的庞书方身边躺下了。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东北方刮来的寒风，从破窗洞里钻进来，满屋里打旋儿，直往庞吴德的被窝里钻。庞吴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寒冷。他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得了魔症似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傻愣愣地呆着，任凭寒冷像钢锉一样锉他的身体。不知是坐牢受刑的缘故，还是心寒意冷的原因，他把腿蜷曲起来，筛糠一样地哆嗦。
一连三天，庞吴德都没有出门，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宽慰他，就连平日哈巴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的家丁，也树倒猢狲散。他茶不思，饭不想，恍恍惚惚，四肢瘫软，坐又不想坐，躺又睡不着，眼也不想睁，话也不想说。
第四天的早晨，乌云压得更低了，直压得庞吴德透不过气息；朔风刮得更紧了，直刮得庞吴德暖不热身子。严寒占领了没有几件破家具的屋子，连桶里的水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庞吴德起床了。他无心吃饭，在破败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是过去长工们藏头栖身的地方，如今成了他安身立命的住所。他看着四壁漏风的破壁，到处缺砖少坯的断墙，瞅瞅墙角处堆放的破碎杂物，步履蹒跚地出去了。
丈夫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肯定想了不少事情，也可能想通了。从此以后，要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山里的空气清，出去走走也好。透透空气，清醒清醒头脑，以后就可以成为一个改恶向善的全新的人了。徐氏看到庞吴德出去，心头恍惚有了一线希望。
庞吴德沿着山根向西走，来到乳泉峰的南半坡停下来。眼前的那片田地里，孱弱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这些田地，是庞家祖先留给他的。如今，不仅田地相继易主，连长出的青苗也随土地的出售而归他人了。腰缠万贯的双槐村首富，眨眼之间，落得个身无分文，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家寡人。门庭若市的旧时光景，不会再来。他想重振家业，可他从小只学会了吃喝嫖赌抽的能耐，在祖辈留下的产业上混日子，没有学到克勤克俭治家立业的本领。家中的景况，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脊背上，扛也扛不起，背也背不动。
庞吴德仰天长叹，掉进冰窟窿里一样，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奇冷。过去无拘无束的日子，花天酒地的生活，从来没有这种寒冷彻骨的感觉。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冻僵了他的肢体，冻凝了他的心血，冻裂了他的神魂，连他的思维也冻成了一团冰坨坨。
庞吴德绕过乳泉峰北边的小路，沿着落凤坡，登上峰巅的望夫崖。顺着山弯吹来的寒风，肆行无忌地撞击裸露在外的岩石。凛冽的寒风，犹如响着哨音的利箭，一支支射过来，穿透了他的肌肤，刺进了他的胸膛，射中了他的心脏。
站在望夫崖上，庞吴德不敢往村里看，又不能不往村里看。坐落在小西街路北的那座两进深的大院落，是先辈留给他的。院落还是那座院落，房屋还是那些房屋，耸立着的主厅偏厦，还是过去的主厅偏厦。如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顿时袭击着他的心，把他的心撞得四分五裂，好疼好疼。他的那颗心，就像山下河道里结的冰。庞吴德仅存的一点点儿希望之火，被阵阵凛冽的寒风吹熄了。他再也没有勇气生活在人世上，让人小觑、耻笑、唾骂。
庞吴德心寒意冷，身困体乏，神情沮丧地往回走，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在山坡上。耳畔虫鸣，眼前星现，天也旋转，地也倾斜，恍恍惚惚，小鬼来勾魂，冤魂来索命。悠悠魂魄，化作一缕青烟，随着铺天盖地的东北风，向阴曹地府里飘去。
庞吴德死了。徐氏卖了陪嫁的首饰，才买来一具薄薄的棺材，哭嚎着把他送进祖坟。
徐氏恨丈夫。如果不是他毫无节制地吃喝嫖赌抽，偌大一个家业也不能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刚刚还在凌霄宝殿腾云驾雾自在遨游，转瞬间就从南天门跌落下来，跌进十八层地狱，让阎王爷判了罪。徐氏又思念丈夫。他如果不死，一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再不治家理事，也能为她撑撑腰，壮壮胆，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指指方向。现在，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地没地，要房没房。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成了一个砍不尖，镟不圆，立不起，用不上的木楔子。
肖明凡搬进庞家大院，把过去居住的宅院，腾出来做了保公所。
搬进庞家大院的那天，肖明凡看着前后两进深的豪宅大院，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青砖蓝瓦的门楼与正房，宽敞明亮的厅堂与窗户，处处顺眼顺心。大门两旁的两头青石狮子，也给了他莫大安慰。他家大业大，有两头青石狮子镇宅，多么凶残的妖魔鬼怪也不敢窥视，更不敢侵袭。
这一深宅大院，大门前整整有七级台阶。高大的门楼耸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显得巍峨壮观。门洞里那两扇松木大门，结实耐用。门板上整整齐齐的十排铁钉，好似严阵以待的卫士，威风凛凛地把守在门口。有这十排铁钉把守，小偷不敢上门，强盗不敢偷袭，魔鬼也不敢挨近，凶神也不敢冒犯。
前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三间过屋，正中是贯通前后两院的穿堂。穿堂东侧，是一间卧室。穿堂西边的那间，连同穿堂一起，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前院的东边，有两间厢房。西边是一个大敞篷。靠大门的西边，还有一间小南屋。肖明凡暗暗地盘算，穿堂东边的那间屋子，他和妻子贺氏就住在里面。前院东边的那两间偏厢，可以喂两槽牲口。在西边那个敞篷里安上一盘石磨，再置买些面柜面箩，就能碾米磨面。大门西边的小房，让长工居住。院中栽上梧桐树。春末夏初，繁花挂满枝头，炎暑正盛，绿叶遮荫送凉。在树下铺一张竹床，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空中的明月，拂着夜来的山风，神仙也难得过这样舒心适意的日子。
后院的正房，将来做肖进喜结婚的洞房。东厢房储藏粮食，摆放农具。西厢房安置锅灶，炒菜做饭。院中栽上一棵石榴树，春天嫩枝吐新芽，夏天红花挂枝头，秋天绿荫滤阳光，冬天细枝迎雪霜，眼中看着也乐，心里想着也美。
肖明凡踌躇满志，喜气洋洋，前院里走走，后院里看看。得意之情从胸中升起，有说不出的飘飘然。他想像着，麦收秋收之后，佃户们交租子的场面，是何等的热闹，何等的壮观，他又是何等的兴奋，何等的志得意满。
肖明凡目的已达，心满意足。三十四岁的新春佳节，就是在买来的豪宅里热热闹闹地度过的。他特地跑到二十里外的黄岩岗，请教书的黄先生，写了几幅春联。大门口挂上红灯笼，希望一年四季，都像过春节一样红红火火。他和贺氏，围着火炉，蒸新春的年糕，煮新年的饺子，谈来年的打算。天刚五鼓，肖明凡就把长长的一挂鞭炮悬在檐下，爆出了远近村子里第一声迎春的脆响。
迎春的欢乐还未降温，肖明凡的忧愁就升温了。他拥有村子里最多的土地，最豪华的宅院。土地易手之前的佃户，好几个都来退佃。原先和他亲密相处的村里人，却不愿和他来往。过去，人们在大街上见了他，大老远就打招呼，如今却远远地躲着他，不再和他打照面。过去，他居住的平常小院里，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如今却萧条冷落，门可罗雀。他想雇人犁犁山地，育育稻苗。凡是能找到的人，不是说家里忙，抽不出空，就是说不凑巧，已经答应别人了。他想雇人喂喂牲口，管管家务。凡是能找到的人，不是说事情多，没有工夫，就是说对不起，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不管是直接推托的，还是婉言推辞的，一两句应酬的话说过后，就再也不理他的茬儿。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时光不饶人，季节不等人。从庞家买来的土地，加上自家原有的，肖明凡使出全身的解数，也犁不了几亩。找不到雇工，肖明凡急得眼睛里冒火，喉咙里冒烟。播种的季节一过，地就荒芜了，买了等于没买。
肖明凡闹不懂，猜不透，思来想去，在日常的交往中，他没有做过伤害街坊乡邻的事。几个通宵的失眠，他似乎明白了，做人不应当财重人轻。他把财物看得太重，人们才将他疏远了。
气温渐渐地升高了。肖明凡的身上还感觉不到暖意。别的人家到山坡上犁地了，自家的地还没有起墒。肖明凡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太阳一升起，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瞬间就飞到西山脚下，好似在空中就没有停留过。他恨不得用一根粗大的绳索，把太阳牢牢拴住，让它永远吊在东山顶的树上。
肖明凡愁肠满腹，心烦意乱。大门口那只大黑狗“汪汪汪”的狂吠声，听得他更加烦躁。他怒冲冲地走到大门口，狠狠地踢了大黑狗一脚。大黑狗用疑惧的目光看了主人一眼，“狺狺”地叫着躲到墙角里去了。肖明凡打开大门，看到正要转身往回走的李盼富一家。如黑夜里行路见到灯光，肖明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
李盼富一家，穿着破烂不堪的棉衣，一根扁担，两只箩筐，前边挑着一个皮包骨头的小孩子，后边挑着一些破褥子烂被子。李盼富的后边，跟着妻子田氏。她形销骨立，面黄肌瘦，胳膊上挎着一个空空的竹篮子。
肖明凡的突然出现，李盼富吓了一跳。他们夫妻两口，在逃荒的路上，经历了数不清的严霜酷雪，一看到高门大户，就战战兢兢不敢靠近。他们实在害怕从大门里边窜出来的恶狗，传出来的辱骂。
“这位先生，先别急着走，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李盼富不相信这声音是在和他说话。他停住脚，左看看，右瞅瞅。街左街右，街前街后，除了自己一家，没有其他的人了。一路上逃荒要饭，除了听人家叫他“叫化子”之外，从没有人叫过他“先生”。
李盼富怀疑是耳朵听岔了，但声音分明是从高高的台阶上发出的。李盼富局促不安地看着高台阶上站着的肖明凡，不知道是福是祸，走也不恰当，站也不合适。他索性放下担子，壮壮胆子，向肖明凡深深地施了一礼，战战兢兢地说：“老爷，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俺这落难人，放俺过去吧！”
肖明凡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把李盼富一家认真打量了一番，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先生，别害怕，我不是恶人。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愿不愿意帮我干几天活儿？如果愿意，就留下来，一天管三顿饭，工钱另算。”
“老爷，别拿俺叫化子开涮了。俺一没家，二没门，风里雨里靠讨要过日子。打死我，也不敢让您叫我先生。”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李盼富强硬着头皮，不无顾虑地说。
“先生，我看你是个厚道人。只要你不惜力气，帮我一春忙，我不会亏待你的。”肖明凡穿着一身崭新的夹衣夹裤，说话时态度很严肃，也很庄重。
李盼富看着肖明凡，显出一脸迷茫，说：“我一个穷要饭的，能帮老爷什么忙呢？只能给老爷干点儿下力的粗活儿。犁犁地，撒撒种，收收麦，打打场，铡铡草，喂喂牲口。只要有碗饭吃，工钱不工钱的，我不敢想。”
“那好，我需要的，就是让你犁犁地，撒撒种，收收麦，打打场，铡铡草，喂喂牲口。如果你愿意，咱就一言为定。从今天起，恁就在这里住下，一天三顿饭，俺吃啥，恁也吃啥。干活儿时心要细，手脚要勤快。”
李盼富领着妻子，离开热乡故土，整整一个冬天，四处奔波，到处流浪，吃尽了百家饭，受尽了千般苦。现在，竟有人要留他在家里干活儿，一天三顿饭有了着落。面对这样一个财主，李盼富还是疑虑重重，犹豫不决。他忧心忡忡地说：“老爷，你是个救命菩萨，能给俺一家大小端碗饭，就是俺一家的大恩人了。哪里还敢住到恁家，给恁添麻烦呢！”
肖明凡显出一股亲热劲儿，说：“你初来乍到，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你放心，我不是那种长歪了心眼儿的人。今天遇上你，也是咱的缘份。你如果还不放心，就先住下来，干两天再说。如果不行，再走也不迟。”
“老爷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有啥顾虑呢。只要不让老婆孩子饿着，我就是当驴当马，给恁家拽磨拉犁，不叫一声苦，也不喊一声累。”听肖明凡这么一说，李盼富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肖明凡心头一喜，仍然严肃地说：“好，是个爷们。我就留下恁了。请你告诉我，恁是哪儿的人，愿长干还是短干。”
李盼富说：“唉，说起来丢人。俺一家三口，都是河北的。遭了年馑，吃穿没着落，就领着妻小，出来找活路。没想到老天开眼，让俺遇到了救星。庄稼人吃苦受累都不怕，有的是力气。”
“那好，随我来吧。”肖明凡领着李盼富一家，向高大的砖瓦门楼里走去。拴在门楼里的那只大黑狗，瞪着眼睛，想叫也没敢叫出声音。
肖明凡把李盼富一家领进家，就让贺氏生火做饭。李盼富一家吃过热腾腾的饭菜，腹中不饿了，身上也来了精神。
李盼富的妻子田氏，当着贺氏的面，说了一大堆感激谢恩的话。
当即，肖明凡就和李盼富谈妥了。李盼富留在肖家当雇工，田氏留在肖家当女佣。除了吃喝，一年里再给李盼富两块大洋，让他们添置衣裳被褥。
讨要而来的李盼富，感到好运落到自己头上了。从此，李盼富就在肖明凡家里扛起了长活儿。忙时下田播种收割，闲时上山砍柴打草。外出筑坝垒堤，收工后喂牲口垫马厩。田氏在肖家做杂活儿，担水，烧火，洗衣服，打扫庭院，喂鸡喂鸭喂狗，还带着肖家的宝贝圪垯肖进喜玩耍。夫妻两口手头勤快，眼中有活儿，把肖家的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遇到这样一家子人，肖明凡庆幸上苍有眼，给他送来了两个廉价劳动力。
李盼富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犁地撒种，收麦扬场，使唤牲口，轻活重活，行家里手。力是奴才，歇歇回来。有了饱饭吃，不再挨饿，又摆脱了老财主的催逼压榨，尽管在别人屋檐下过日子，倒也消了许多忧愁。
李盼富的到来，让肖明凡吃了定心丸，也让村里人看明白了，肖明凡不是那种不可信任的人。庞家原先的几个佃户，也开始租种肖家的土地了。
有了安定的生活，日子过得也快。李良玉会跑了，常常去找肖进喜玩耍。小小的肖进喜，生就一种古怪脾气，总是容不下别的小孩子。他一见到李良玉，要么恶言辱骂，要么拳打脚踢。李良玉往往满怀希望欢天喜地地前去，常常满怀悲痛哭哭啼啼地逃离。
每逢这时，肖明凡总是狠狠训斥肖进喜，忍不住还打他几巴掌。肖进喜恶习不改，李良玉一出现在面前，照样不是辱骂，就是踢打。李盼富夫妇吃着肖家的，住着肖家的，总认为肖明凡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李盼富夫妇明知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也往往把委屈吞进肚里，压在心底。一看到李良玉哭着跑回来，就把他拉到怀里，狠劲儿地打他几巴掌，斥责他以后不准惹东家小少爷生气。
李良玉聪颖乖巧，见了肖明凡，总是笑嘻嘻地跑到跟前，“伯伯”长“伯伯”短地喊得肖明凡心花怒放。有时心血来潮，肖明凡还把李良玉高高举到头顶，乐呵呵地旋上几圈儿。每逢这时，肖明凡就长吁短叹。如果李良玉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啊。自己的儿子肖进喜，性情乖僻，总和村里的孩子合不来。肖明凡每每想到肖进喜，就有稀泥扶不上墙的唉叹。
肖明凡的独生儿子肖进喜，富里生，富里长，吃饱了游手好闲，睡足了惹事生非，越来越不争气。
肖明凡深知，他家祖祖辈辈省吃俭用，挣来这份儿家业太不容易了。他一辈子斗大的字识不得一升，充其量也是山窝窝里的一个土财主。没有文化，成不了材，上不了县衙里的大席面。他要像常运乾教养儿子那样，让肖进喜学文化。肖进喜即使成不了栋梁，也要成为肖家的一根顶梁柱子，去县衙里谋个一官半职，保住肖家的地位和财产。
肖进喜八岁那年，肖明凡领他到黄岩岗，亲手交给年逾花甲的塾师黄先生。黄先生教肖进喜识文断字，也像教常思根那样，格外用心。可是，肖进喜顽劣异常，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儿，一坐到桌前就心烦，一看到书本就头疼。一到课读的时间，两眼不是盯着屋顶看椽子，就是盯着脚尖瞅地板。话一出口，狂妄得像三伏天迅猛而下的冰雹，砸得黄先生心惊肉跳。好言好语地疏导，苦口婆心地劝诫，肖进喜充耳不闻。面对这样的学子，说不听，劝不进，训不行，打不下。黄先生束手无策，常在心中嘀咕。这是一块五花头，看着是一块硬木头，刨也不顺心，理也不成材，弃了又可惜，看着就来气。没过一个月，学馆里就找不到肖进喜的影子了。
肖进喜厌学逃学，往往饭碗一丢，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水抓蛤蟆。再不然，就和街里的孩子打群架。肖进喜跑野了，玩疯了，眼前无老无少，心里没大没小，口中没轻没重。有一天，肖进喜追随一个小姑娘，追到山脚下，猛然把小姑娘的裤子拉下来。小姑娘的母亲忍无可忍，骂骂咧咧地闹到学馆。黄先生忍无可忍，只得捎信儿让肖明凡来领儿子。肖明凡红着脸，忍着气，把肖进喜领回家，吊在梁头上狠狠地打了一顿，也没把他的坏毛病打过来。从此，肖明凡再也不提让肖进喜上学的事了。
肖进喜没了希望，肖明凡想让贺氏再生个一男半女。可贺氏总也怀不上孕。肖明凡看着这一豪宅大院，总感觉太阳没有出来，眼前一片漆黑。
日出日落，年来年去，慢慢地，李良玉长大了。日本鬼子来了，搞得大山里鸡犬不宁。李盼富找到肖明凡，想辞工回老家谋生。
肖明凡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盼富老弟，你的禀性我知道，有苦有难总埋在心里，沤糟沤烂也不愿说出来。我知道你的意思，良玉大了，也该为孩子想想了。恁一家在我这儿干了这么多年活儿，出力流汗，功劳苦劳我都记着呢。村子西南角，有一片地，荒着也是荒着。过几天，咱把那里的树砍了，盖上三两间房子，恁一家就搬过去住。咱山里地面广，谁家也不缺那几分宅基地。遇上好茬儿了，就给良玉娶上一门亲。恁一家就在双槐村扎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李盼富感激得泪水蒙住了眼睛，那杆长竹管的烟袋，不知不觉从唇间滑下来。他颤动着嘴唇，说：“这咋能行啊！你救了俺一家的命，像亲兄弟一样待我。我就是当牛做马，给你拉一辈子犁，耕一辈子田，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不能再让你为俺操心了。”
肖明凡把目光落在李盼富脸上，和善中透着一股严肃。“给你宅基盖房子，为的是让良玉在村里落脚谋生。良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你一样，是个厚道人。人熬人，树熬林。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后代儿孙吗？千亏万亏，咱不能亏了孩子啊。”
“东家老爷，俺一家在这儿十来年了，在恁家吃，在恁家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总想回老家去，俺家的祖坟在河北啊。”
“别说了。恁离开老家，已经多少年了？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何苦再回到仇人的眼皮子底下呢？那些受苦受难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百事宜早不宜迟。明天咱就动手，伐树盖房子。”
“东家，你对俺一家太好了。别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良玉那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啥报恩不报恩的。我知道你不会白住我的房子。我想，等房子盖好了，就买上一辆大车。往后下地送粪收庄稼，就不用手推车了。你看看咱这门楼，大车能进得来吗？房子盖好了，车也放到那院儿。你在那院儿喂牲口，良玉他们娘儿俩仍住在这院儿，一天三顿饭，做着也方便。”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就没啥可说了。我只是想，你给俺一家的恩太多了，我怎么报答你呢？良玉大了，住在恁家大院里，恐怕再惹你生气。等房子盖好了，还是让他娘儿俩搬过去住吧。至于说牲口嘛，我还在这院儿喂。”
“那样也好。咱啥都不用说了，你准备准备，明天先把树伐了，然后拉石头，脱坯盖房子。”
肖明凡有自己的打算。李盼富一家，都是老实人，干活儿不惜力气，做事不计报酬。遇到这样的扛活儿人，是他一辈子的福气。如果李盼富走了，他再想找这样一个扛长活儿的，就不容易了。他要拉住李盼富的心，踏踏实实地在肖家当一辈子长工。
果不其然，第二天，肖明凡就掂着铁锹，催促李盼富到村西南角的荒地里伐树。三天后，肖明凡就和李盼富一道，到山根下挖石头，到山坡上砍竹子，到山凹里割茅草，又翻起荒地边的土壤，脱了些泥坯子。又请来木匠常聚山量尺寸，截木材，做好三间房上的梁、檩与椽子，找来泥瓦匠常联营绰地平，挖地基，垒根脚，砌墙板，盖起了三间草房。
李良玉和母亲，搬进了新盖的三间草房，李盼富仍然在肖家大院里喂牲口。他想着肖明凡给他一家的好处，觉得不给肖家舍命卖力，就对不起肖明凡。尽管肖明凡左右推托，李盼富还是把几年来的工钱，抵作了房子的价钱。
自此以后，李盼富给肖家扛长活儿，更卖力气了。开荒，犁地，播种，收割，喂牲口，赶大车，能干的下力活儿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干。田氏仍给肖家当女佣，碾米，磨面，洗衣，做饭，喂鸡鸭，扫庭院，能干的家务活儿都尽自己最大的气力去干。李良玉也成了肖家的放牛娃，天天到山坡上，一边照看三头黄牛，一边往背篓里割草。太阳迫近西山，才背上沉甸甸的背篓，赶着牛回去。
肖进喜比李良玉大一岁。自打辍学回来，遭了父亲一顿毒打，不但没有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生长出一身贱处。他站着晃腿，走路晃肩，正经事不做，专往姑娘媳妇群里钻。满村的姑娘媳妇们，见了他就像山羊遇到豺狼，麋鹿遇到虎豹，唯恐逃避不及。肖进喜一进家门，横挑鼻子竖挑眼，嫌李盼富坐得不正站得歪，手脚慢得像蜗牛，怪李良玉嗓门大得惊了他的雀，步子大得唬了他的猫。
为了收住肖进喜的心，肖进喜十六岁那年，肖明凡就给他完了婚。娶的是后山墺里一个穷家小户的姑娘，名叫赵秋芳。姑娘贤惠、善良、安分，刚满十五岁，称得上一个小家碧玉。
新婚的前三天，肖进喜对赵秋芳还算亲热，一上床就把她脱得一丝不挂，饿狼叼到稚嫩的孩子一样，从头到脚看过来，摸过去，拼命地咬她嫩小的乳头。头一次，姑娘受得了。第二次，姑娘忍得住。第三次，姑娘痛不堪言，不停地呻吟流泪。赵秋芳越是呻吟流泪，肖进喜越是得意发狂。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疯狂，赵秋芳就像大海波涛中颠簸得七零八碎的小船，身子酥了，心也碎了。
新婚不到一个月，肖进喜就不再疯狂了。家花没有野花香。肖进喜看别人家的媳妇，长得都比自己的俊，连走路的姿势都比自己的美，说话的声音都比自己的甜。对赵秋芳的感情，由热情变成了冷淡，又由冷淡变成了厌恶。肖进喜认为，老婆就是厨房里的窝窝头，想啥时候揑就啥时候揑，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老婆就是衣架上的衣服，想啥时候穿就啥时候穿，想啥时候挂就啥时候挂。在感情和肉体的双重摧残下，赵秋芳连气带病，不到二年，魂魄悠悠，就离开了人世。
肖进喜越来越不成器，肖明凡恨铁不成钢，说也说了，劝也劝了，训也训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总也没有成效。肖明凡给肖进喜续了房媳妇，也没有拴住肖进喜的心。肖进喜禀性没有改变，仍然在外寻花问柳，招风惹草，像一只馋嘴的野猫，尽往有腥气的地方钻。
肖明凡每每拿肖进喜和李良玉比，越比越感觉到肖进喜不可造就，越感觉到李良玉知情明理懂礼貌。先是嫉妒，后是羡慕，再后就产生了爱怜的感情。肖明凡把他的爱子之心，慢慢地转移到李良玉身上。有时候，肖明凡躺在被窝里，还痴痴地想，如果李良玉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啊。
李良玉十七岁的时候，李盼富的腰更弯了，头脑反映也迟钝了，手脚也不麻利了。肖明凡让李良玉子顶父职，继续在肖家当长工。肖明凡家里里外外的体力活儿，就落在李良玉的肩上，李盼富专门在肖家喂牛喂马喂骡子。
李盼富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生下来的时候，在苦水里苦苦熬煎了一辈子的父亲，就把发家致富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起名叫盼富。可他少时受穷，长大了还穷。直到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拖家带小，沿路乞讨，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淮源。大半生的劳累，仍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自己一生的心血都做了些什么，一生的汗水都流到了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