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特殊的年月。春天已经来了,寒冷并不情愿退去。天一放晴,温情的太阳就会露出笑脸,和煦的阳光就会普照大地,和畅的春风就会铺畅开来,抚慰被坚冰封锁已久的大地。柳枝柔了,嫩嫩的柳芽,挺挺身子,就要冲破苞萼展现出来。娇黄的迎春花,也攒足劲头儿,准备大展自己的风姿。可是,过不了两天,凌冽的寒风就疯狂地压过来,肆行无忌地凌辱还不曾出胞的胚胎。凄冷的朔风中,柳芽张不开眼,迎春伸不出头,就连朵朵梅花也在枝头颤抖。只有冻不死的荠菜花,把不起眼的微小的花朵,开得像雪一样洁白。
这又是一个特别的年代。共产党领导的各个根据地的部队,不管是新四军,还是八路军,都改成统一的名称,换成统一的服装,喊出一个响亮的令世人瞩目的名字: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一支在血与火的战斗中壮大成长磨练出来的钢铁部队,是和人民大众相依相存的人民军队,是劳苦大众的子弟兵,和劳苦大众有着分不开拆不散的鱼水之情。
解放军的战士,一个个穿着草绿色的军服,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山山水水,带来朝气蓬勃的生命活力,蒸蒸日上的青春气息,带来如春风般温暖的空气,如锦绣般繁荣的景象。
解放军战士,一个个的帽子上,都嵌着一颗鲜艳夺目的红五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红色的五角星,都发出一种神奇的光芒,照耀队伍前行的道路。一个个军服的领子上,都缀着一对鲜艳夺目的领章。好像两面鲜艳的旗帜,指引所有的战士奋勇向前。解放军每到一个地方,就把红五星带到一个地方。那对鲜艳夺目的红领章,像翠绿的百草园里盛开的红花,在春风春光的沐浴中绽放出绝世的美丽,给盼望翻身求解放的人们带去自由和欢乐。
解放军的队伍扛着的旗帜,是一面面鲜艳的红旗,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染红的旗帜,像太阳升起时漫天的朝霞那样红。解放军每到一个地方,就把红旗插到一个地方。向当地的人们昭示,这面面红旗,是在枪林弹雨的冲杀中,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用鲜血染红的片片土地。这鲜艳的旗帜最终要插遍全国的各个角落。无论是山巅还是涧底,无论是大陆还是海洋。
相比之下,中央军的旗帜上,那湛蓝晴空中的白日,有些苍白,失缺的是生龙活虎般的朝气,静静地凝在天幕上,像一团还未曾进炉烧烤的生面饼。那苍白的面容上,透出一种特别的冷。那四射的白光,也难以布满长空,普照大地,照进人们渴求解放的胸腔,温暖人们冰冷的心。
这又是一个战乱的时代。中央军的士兵,都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装。他们每每聚集在一个地方,就像趟起的黄腾腾的尘雾,弥漫在大地上,搅得天昏地暗。在尘土飞扬的地方,太阳的光芒失去了威力,难以穿透那层尘雾,朗朗地普照大地。要是到了夜间,则成了混沌的一片。月儿不明,星儿不亮。就是晴天,云彩毫不遮掩的情况下,还像阴云密布一样。
中央军打过来了,汽车坦克的轮子和士兵脚上坚硬的皮鞋,趟起的尘埃弥漫原野。炮弹一枚枚落在悬崖上,把坚硬的岩石炸得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升腾的烟尘中乱飞。天上的飞机,像秃鸠满天里云游,拉屎一样,把一颗颗炸弹丢下来,摔在山梁上,摔在峡谷里,摔在房顶上,摔在田埂边,炸得山崩地裂,房倒屋塌。
那些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像成群结队的蝗虫飞向快要成熟的庄稼地一样,向解放军的阵地强压过去,想把刚刚覆盖地面的青翠啃食殆尽,极力挽救江河日下的惨败局面。
淮海战役的枪炮声响了一个多月,解放军的队伍取得了战争史上的伟大胜利。战士们乘胜进军,扛着鲜艳的红旗,雄赳赳,气昂昂,宣传老百姓从来也不敢说出口的道理,嘹亮的歌声响遍了大半个太空。
穿草绿色军服生龙活虎一般的战士,在鲜艳的红旗指引下,向盘踞在龟壳一样营垒里的中央军发动猛攻。他们日夜行进的速度,像暴风雨中的闪电那样迅猛;他们冲锋陷阵的喊杀声,像迎春破冰的惊雷,震得地动山摇。他们的精神和魄力,像猛虎冲下山岗,像雄鹰俯冲山林。威震四方的声势,吓得穿黄土一般颜色军服的士兵胆颤心惊。只要听到解放军的名字,就风声鹤唳,失魄丧胆,有时候不战而退,望风而逃。
解放军屡屡胜利,中央军节节败退。不断有解放军打败中央军的新闻传到双槐村。双槐村的人们,有的暗自欢喜,真心渴盼解放军的队伍早日打过来;有的心中恐惧,一听到解放军打胜仗的消息,害怕中带着忧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县城来的警察,满山里搜查徒劳一场之后,常思根和应秋珍枪杀中央军官兵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村里的传言,像溜起的寒风一样,在双槐村弥漫着,传得既公开,又神秘。
有一些人说,常思根和应秋珍被中央军抓住了,逼着去大别山攻打解放军。中央军的队伍刚到解放军的根据地,就被精诚团结骁勇善战的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丢盔撩甲,抱头鼠窜。中央军几乎全军覆没,从死人身上流出的血,把大山里的石头都染红了。别看常思根平时长了个斗胆,遇事无所畏惧,但毕竟是个书生,没有上战场打过仗。一听到炮响,就傻眼了,慌得连子弹都压不到枪膛里,别人是读书读成了书呆子,他是教书教成了书呆子。枪林弹雨里,是死是活,谁也说不准。应秋珍是个弱女子,更听不得炮响。战场上的炮火,早把她烧焦了,只落下一堆白骨。
又有一些人说,常思根领着应秋珍投奔解放军了,就在大别山共产党的根据地。解放军战士都是铁打的骨头铜做的肉,刚强得泰山压顶都不弯腰,刺刀捅过来连眼都不眨。各人都有一身好武艺。一上战场就像猛虎下山,个个担正气壮,雄姿英发,勇敢而又顽强,连眼睛都是红的。端起冲锋枪,下雨一般向中央军的阵营里扫射。投掷的颗颗手榴弹,像流星一样从空中飞闪而过,在中央军的阵营里四处开花。常思根成了战地英豪,杀敌如摘瓜切菜一般,具有杨家将的威风,岳家兵的魄力。应秋珍也成了巾帼英雄,杀敌如秋风扫落叶一样,简直是花木兰重生,穆桂英转世。
还有一些人说,常思根和应秋珍,双双投奔游击队了。县城四周的大山里,到处都有游击队活动,他们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游击队里的人,个个都是神枪手,双手打枪,说打你的左眼,决伤不住你的右眼,说打你的鼻子,决不伤你的嘴巴。个个都有一手绝活,飞檐走壁,来去无踪。你要找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踪影,他要打你,你还没看到他的影子,脑袋就离了肩膀。有许多游击队员还会隐身术,把身子嵌在岩壁上,或者贴在树干上。中央军还没有看到游击队员,游击队员的刺刀就把他们的胸膛刺出了血窟窿。常思根是个有文化的人,一到游击队就当了官,应秋珍也成了游击队的文化教员。
有一些人揣测,常思根和他的妻子,很可能在战乱中被打死了,只是还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有一些人断言,常思根和应秋珍根本就没有逃跑,他们被城里秘密活动的共产党保护起来,警察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他们,费尽周折,也抓不住他们。
不管是神秘的,还是残酷的,不管是令人担忧的,还是令人欣喜的,传闻总归传闻。双槐村的人们,只要没有要紧事,就不会出远门,只有耳闻,并非眼见。往往这个人传过来,那个人传出去,传着传着,添油加醋,就多了许多话。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越传越神秘,越传越玄乎,越传越变味。
正当大伙儿把话越传越玄的时候,双槐村不可避免地遭到一场大浩劫。
天刚放晴,潮湿的空气好像在水里洗过一样,到处涌着泪水。习习的山风吹来,人们感觉到的还是寒冷,好像暖春就是一位害羞的姑娘,迟迟不肯在双槐村人们面前露面,
人们难得有一个晴朗的天气。吃罢早饭,手脚勤快的庄稼人,就扛着犁,牵着牛,到山坡上翻耕土地。要趁天暖和之时,把土垡子翻起来,经受一段时间的阳光照射,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点上稙花生,种上稙玉米,压上稙红薯。
常思源要去寻找大哥大嫂的下落。常运乾说:“谁知道这俩孩子去哪儿了。三天三夜了,连个音信都没有,到哪儿去找啊。还是先把骆驼岭东坡的地边埂修整好,打听出消息再去找他们。过两天地里能走牲口了,咱就开墒犁地。”
崔春枝伴着三弟,一大早就扛着铁锹,来到骆驼岭东坡祖坟前的那块地里。他们听父亲的话,先把田地四周的地边埂一锹一锹修整好之后,再去寻找大哥和大嫂。季节不等人。一到满山坡的梨花盛开的时候,就要往地里点播胖胖的花生,压上青青的薯秧。山里的农民都知道,花生营养丰富,是上好的油料作物。红薯根块粗大,是过滤淀粉的绝好材料。
崔春枝和常思源还没有干多长一会儿,一支滚滚黄尘似的队伍,就顺着淮河的走向,从东边的山弯处,路过双槐村,直往西边的大山里滚动。
这阵如黄尘翻滚而来的队伍,和平时行军的情形不大一样。徒步行走的士兵,好似被猎人追赶得难以脱身的老狼,慌慌张张地只顾奔命。逼得在路中间行驶的汽车,不住声地鸣喇叭。汽车上或坐或站的士兵,不住地指手画脚,咒骂走在汽车旁边的士兵,挥动手中的长枪,驱赶靠近汽车的士兵。头上缠着绷带的重伤员,伏在胳膊上缠着绷带的轻伤员肩上。伤了脑袋的,搀着伤了胳膊的。那些腿上缠着绷带的,有的两腋拄着柺杖,有的连柺杖也没有,拄着一根粗粗的树枝,一瘸一拐地追赶队伍。汽车的鸣叫声,马匹的嘶鸣声,士兵的喧闹声,汇合着杂沓的脚步声,从黄尘翻滚般的队伍中传出来。
崔春枝和常思源震惊了,山坡上劳作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支慌乱的部队,是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中央军部队。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都栖栖遑遑逃奔在大山之中,逃奔在求生的道路上。谁逃得快,谁跑在最前头,谁的求生系数就大一些。每个人都力争向前跑,只恨爹娘给他们少生出一条腿,恨不得在脊背上长出两只翅膀来。
崔春枝愣了一下,对常思源说:“三弟,你看,这么多兵退下来了。看看有恁二哥没有。”
常思源听到崔春枝的话,把目光聚集在纷乱的队伍上,看了一阵说:“二嫂,这是一支打败仗的队伍,正慌慌张张地逃命呢。不可能有俺二哥,如果有,他早就往村里跑了。”
崔春枝心情沉重下来,目光总也不愿从慌乱的军人身上撤离。她总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材,从队伍里分离出来,朝她跟前奔跑。她总希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霎那间就跑到她跟前。崔春枝想像,只要那个熟悉的面庞一到她面前,她就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迎上去,把丈夫扛着的破枪扔到山沟里,紧紧抱住那个熟悉的身体,再也不让他从身边溜走。可是,在那黄乎乎的形似泥石流的队伍里,崔春枝根本寻不到常思本的影子。
“二嫂,别看了,快回家吧。他们下路了。”常思源惊恐的叫声,在崔春枝的耳边响起,是提醒,又是警告。
崔春枝极目眺望,那黄乎乎的泥石流散开了,从山路上漫到路两旁的田地里,像炸了窝的细腰蜂,盲无目的地在山墺里乱飞乱撞。溃败的队伍下路,给村里带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灾难!崔春枝的心猛然间沉下来,绷得紧紧的。
“好,咱回家。咱爹见不到咱,该着急了。”崔春枝慌了,脸色变了,说话时声腔也变了。
常思源和崔春枝叔嫂二人,连忙把铁锹扛上肩,急急忙忙往村中走。还没走上几步,村子里就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叫骂声。刚从淫雨肚里挣脱出来的村子,遭了狼群的袭击一样,一阵接着一阵凄惨痛哭的声浪,在村庄上边回旋。
常思源和崔春枝被村子里传出来的哭喊声吓懵了,各自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哭声,喊声,咒骂声,狗的狂吠声,鸡鸭猪羊的惨叫声,汇合成一股惨绝人寰的声浪,如同一股冰冷混浊的洪水,漫过村中的树顶,扑进常思源和崔春枝的耳朵里。偶尔还听到一两声清脆的枪响。在清静宁谧的山村里,清脆响亮的枪声,听起来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常思原和崔春枝,怔怔地停在回村的路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回村吧,村里的境况,就像陷入虎狼的围攻,等待他们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灾祸。不回村吧,他们确确实实惦记着家中的父母,惦记着家里的安危。这个被捅得千疮百孔的农家,再也经受不住折腾了。
“二嫂,咱快点儿回去吧。”常思源确实担心家里发生意外,回头对崔春枝说。
“回去吧。村里情况很不妙,在这儿傻呆着也不是事儿。”崔春枝叹了一口气,心头猛生出不祥的预兆。
刚刚走上骆驼岭的峰顶,他们突然站住了,惊骇得脸上失去了血色。出现在常思源和崔春枝眼前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坐落在大山里的双槐村,村南村北的街道,村东村西的房舍,鸡飞狗跳乱纷纷。穿黄皮军服的溃兵,在村中街道上奔跑,在村民院子里晃动,如黄鼠狼钻进鸡笼,野猫子钻进鸭棚,恶狼闯进羊圈,肆行无忌地扑咬鸡子,吞食鸭子,啃食羔羊,蹂躏善良而弱小的老百姓。毫不顾及村里人的苦苦哀求,你争我夺,把他们认为珍贵的东西掠走了,甚至连平时穿的旧衣服都塞进帆布包里抢走。惊吓得失了魂魄的母鸡,震着翅膀,逾墙而飞,嘎嘎地惊叫着,似乎遇到旋风般扑来的秃鹰。最可怜的是那些对主人忠诚之极的看家狗,面对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不顾一切地狂咬。那些穿着黄色军服的陌生人,回报它们的便是枪膛里射出的子弹。一颗颗子弹,有的穿进看家狗的头盖骨,有的穿进看家狗的肚子。死了的,躺在血泊中,闭合不住的眼睛,仍然看着溃兵们恣意地翻箱倒柜。还不曾毙命的,在血泊里挣扎,顾不得看护主人的财物,叽叽地呻吟惨叫。
这是降临到双槐村人们头上的一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是难以预防,而是防不胜防。
如果不是这几年的天灾人祸,常家祖辈几代先人用辛勤的汗水建造的家庭,还是殷实的,富裕的,平安的,详和的。小东街的街南街北两处宅院,院落虽然不太宽裕,但在深山中的双槐村,仍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宅院。常思源知道,从父辈常运乾那一代,到他们弟兄仨这一代,披星戴月辛勤劳作,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从来不敢有一丝半点浪费,更不用说奢侈了。老天不遂人心愿,只二年多时间,就迅速地败落了。
常思源静下心仔细地想,从他起事起,父亲常运乾,母亲孙氏,性情温良,待人和善,都有一颗菩萨般仁慈的心肠。除了时时处处帮助别人之外,没有做过对不起村中左邻右舍叔伯大娘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二年多来,命运总是和他们过不去,将难以承受的灾祸降临到他们家里。是老天爷瞎了眼睛,昏了头脑,辨不明世界上的善恶美丑,分不清社会上的贤愚好坏,还是老天爷本来就不明事理,把善恶美丑弄颠倒,把贤愚好坏混为一谈了。
常思源曾经在庙会上看过大戏《窦娥冤》。可怜的童养媳妇窦娥,被刽子手押送刑场的时候,那悲悲怆怆的指天骂地,恨恨悠悠的悲歌哀韵,常思源不止一次听得泪流满面。“没来由犯王法横遭刑宪,放大声喊屈冤动地惊天。神与鬼却原来不灵不验,日和月又何必昼夜高悬。善良人本无端偏会身遭劫难,作恶人本该死却是性命保全。蒙冤的小窦娥可悲可怜,无助的弱女子骂地怨天。地呀地,你不分好歹何作地?天哪天,你不辨贤愚枉为天。”每听到扮演窦娥的演员唱到这里,常思源总是低下头抹眼泪,不敢抬头再往戏台上看。他不忍心看窦娥含冤负屈的形象,也不忍心听饰演窦娥的演员悲悲切切的哭诉。此时此刻,看到村里遭遇的惨景,听着村里传来的悲音,戏台上的窦娥对天地的质疑和斥责,竟然在常思源的心头涌起,甚至比窦娥的质疑和斥责还厉害。
这支队伍是从哪里溃退下来的,崔春枝不晓得。这支队伍为什么这样狼狈,崔春枝不清楚。这支队伍为什么抢老百姓的东西,他们的军纪哪里去了,崔春枝不明白。这支队伍抢了老百姓的东西,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崔春枝不知道。崔春枝看到,这支队伍穿的都是黄鼠狼皮似的服装,帽子上都有一个圆圆的白圈。
常思源在骆驼岭上,看到肖进喜家那辆坚固豪华的铁轮大车,被一个苍老的溃兵赶着,从小西街里拐出来,顺着大街直奔向村南的淮河桥。这是全双槐村唯一的一辆豪华大车。拉着大车的一头骡子两匹马,是肖进荣为肖进喜家里喂养的。那个苍老的溃兵,挥动一根长长的木棍,直往驾辕的骡子身上打。
那些黄军装的士兵,抢东西抢红了眼,抢昏了头,没有人理会走下山来的常思源和崔春枝。几个溃兵带着抢来的衣物,有的顺着大街往村南跑,有的顺着小西街往西跑。
叔嫂俩急急忙忙来到小东街,刚刚走到门口,禁不住大吃一惊。北院里一片狼籍。一扇门板被砸坏,斜斜地牵着门框呻吟。另一扇已经脱离门框,瘫倒在地上失去声息。洞开着的大门口,如同受了重创的伤员,大张着嘴巴,连呼救的声音也喊不出来。
常思源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毁在这群兵匪手里。日本鬼子进山扫荡,施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由于有游击队的保护,村里人坚壁清野,也没有让日本鬼子得逞,保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日本鬼子投降了,人们盼望已久的太平日子迟迟不肯到来。常思源和双槐村的贫苦农民一样,心头对党国政府的信任,全被眼前的肆意抢掠毁掉了。常思源还不太成熟的心灵,过早地蒙上了一层烟尘,罩上了一层阴影。
北院没有人。从南院传来了孙氏万分悲惨的哭嚎声:“他爹啊,醒醒,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俺娘儿们不管哪!”
常思源心头一紧,连忙牵住崔春枝的手。从常思源冰凉的手上,崔春枝感觉到,家里发生了意料不到的祸患。
叔嫂俩没来得及多想,转身就朝南院跑。
敞开着的南院,遭了匪患。停在院里的那辆大车不见了,拴在西边敞篷里的两头牲口也不见了。常运乾直挺挺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大张着长满花白胡须的嘴,想向苍天呼喊什么,却没有喊出声来。滚得全是泥土的衣服上,洇出的血还是鲜红的颜色。
何狗胜守在常运乾身边,低着头直流眼泪。常思美跪在常运乾身边,仍在包扎向外渗血的尸体。一串串晶莹的泪水,下雨一般落在常运乾没有知觉的身上。
常思美是和孙氏几乎是同一时间跑到南院的。她一进南院,就急急忙忙拉住常运乾的手,泪水在脸上飘洒,咬着牙没有哭出声音。伸手按在常运乾的胸口上,怎么也感觉不到父亲的心跳。作为一个医学院出来的学生,怀着治病救人的信念,来到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反而在充满罪恶的慰安所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和摧残。只有来到常运乾这样一个中国老百姓家里之后,才真正过上了一个医务人员应该过的生活。在双槐村一带的十里八村,这个有着不息青春热血的日本姑娘,真正成了双槐村的一员,真正成了常运乾家里的一口人,才真正发挥出自己的才干,为十里八村的庄户人家驱赶病魔,治好了许许多多人的疾病。可是,在收养她的义父面前,她万般无奈,回天无力。
孙氏伏在常运乾身边,呼天抢地地哀嚎:“他爹,咱的命咋这么苦啊。你一生争强好胜,到头来死在当兵的手里。作孽多端的兵痞子,心咋这么狠,活活要了你的命啊!”
“爹!”常思源惊叫一声,丢掉柺杖,踉踉跄跄扑到常运乾身上,嚎啕大哭。“爹,你咋了,咋了!我是思源,恁儿子啊!你这是咋了!咋不答应我,不答应我啊!”
崔春枝心头一紧,还没有跑到公爹跟前,哭声早已涌出喉管。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没有气息的公爹,眼泪顿时冲破泪泉的闸门,山洪暴发一般喷射到常运乾身上,不知道怎样哭喊,才能表达作为儿媳妇对公爹的哀痛。她紧紧地咬着牙,任眼泪飞泉般洒落,撕裂肺腑的哭声,声声都是从紧咬着牙齿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常思源和崔春枝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阻拦溃兵抢家里的车马,被大车辗死了。
这支溃退的队伍,是从大别山区逃出来的。他们奉命进击共产党的革命根据地,被骁勇善战的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死了的,躺在血泊里再也不会张牙舞爪祸害人,伤了的,不是丢了胳膊,就是飞了大腿。逃得动的,滚着爬着拼命逃跑,滚不动爬不动的,看着溃退的士兵从身边跑过,哭爹喊娘却没人看顾。侥幸活下来的大命人,被俘虏的当了俘虏,没被俘虏的,丢盔撂甲,兔子惊遛般地争相奔逃。
解放军战士的声威,震撼巍巍峨峨的大山,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打败了反动军队的一次次进攻,取得了解放中原大地的伟大胜利。他们士气高昂,乘胜追击,要彻底消灭土匪一般在民众面前施展淫威的军队。
为了摆脱解放军的追杀,这支溃退的队伍,事到头,不自由,被追得没有退路,也不管撞不撞到游击队的怀里,顺着淮河一直向西逃窜。为了逃得更快,他们一路上抢夺老百姓的车马,坐上大车,拼命鞭打牲口,用最快的速度摆脱解放军的追击。
扑进双槐村,几个士兵看到常运乾敞开着的院子里停放的大车,敞篷里拴着的牲口,似乎看到早日逃脱追杀的希望,争着上前牵牲口套大车。
正在饲养室挽套头的何狗胜见事情不妙,急忙上前阻拦,被一个矮矮胖胖的士兵推了一跤,往后仰面跌倒了。他顾不得一切,一轱轳翻身站起来,飞快地去喊常运乾。
“车,马,当兵的抢走了!”何狗胜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时心神不定,惶恐不安。
常运乾闻听凶信,心中一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南院。溃逃的士兵已经把车套好。有两个头缠绷带的伤员,已经爬到车厢里。那个矮矮胖胖的士兵,把墙上挂着的马鞭取来,准备赶车逃命。
常运乾上前阻拦,那个矮矮胖胖的士兵拿鞭子往常运乾身上打去。只一鞭,常运乾肩膀上就裂开一道口子。他向后退了两步,才将身子站稳。
那个矮矮胖胖的士兵,趁势跨到车厢板上,就要挥鞭打马。常运乾紧赶几步,拦住驾在车辕里的那匹马,拼死拼活也不放手。“老总,不能赶俺的牲口。赶走了,俺咋犁地收庄稼啊!”
何狗胜也赶上来,拽住士兵手里的马鞭,苦苦哀求:“老总,庄稼人生活不容易,放俺一马吧!”
车厢里的一个士兵急了,猛然站起来,举起长枪,用枪托向常运乾头上砸下去。
那个矮矮胖胖的士兵被何狗胜死死地拽着,执鞭的手无法抬起来。他怒吼一声:“滚!”胳膊一扬,把何狗胜甩出去好远。
常运乾哪里遭过这样的击打,眼前一黑,就倒在车辕下边。那个矮矮胖胖的士兵纵身跳上马车,举起马鞭,朝驾在车辕里的棕红马身上狼狼地抽了几鞭。那匹马受到惊吓,趵起四蹄向前猛冲。
车轮从常运乾身上辗轧过去,这个勤劳半生的庄稼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何狗胜连忙跑过去扶他,撕心裂肺地呼喊:“东家,你醒醒,醒醒啊!”
常运乾昏昏沉沉的身躯刚刚被何狗胜扶起来,嘴里吐出的鲜血,把胸前的衣襟染成了鲜红。他睁开失神的眼睛,看了何狗胜一眼,抬起有气无力的手,向大车离去的方向指着,嘴唇哆嗦了好一阵,也没有说出一句话,身子往后一仰,再也无法分辨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东家被车辗死了!东家被车辗死了!”何狗胜慌得六神无主,扯起嗓子竭力嘶喊。
何狗胜的喊声传到池塘里,原本平静的池水翻起波浪。何狗胜的喊声传到大街上,街角立着的石磙都发出颤巍巍的回声。
孙氏听到何狗胜的喊声,急急忙忙地跑到南院。看到常运乾瞪着眼睛躺在何狗胜怀里,霎时间悲痛难抑,泪流满面,她把常运乾软绵绵的手贴到胸前,哭着说:“他爹,他爹,这是咋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张开嘴,告诉我!”
任凭孙氏怎么摇晃他,怎么呼喊他,常运乾悠悠的魂魄,已经离她而去,再也不会向孙氏笑一笑,再也不会给孙氏说句话了。
常思美赶到南院,急忙擦拭常运乾胸前的血迹。她想施展开自己所有的本领,救活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义父。可是,这样一个医学院出来的大学生,在常运乾魂魄悠悠离去的躯体面前,已是回天无力了。
常运乾就这样走了,离开了令他眷恋的双槐村,令他终生爱恋的妻子,令他疼爱不已的孩子,也包括晚年收养的让他爱怜的义女常思美。
孙氏领着常思美、崔春枝和常思源,围着常运乾哭了一阵,何狗胜才劝他们止住了哭声。
“他大娘,别哭了,孩子都在你跟前,你有啥该吩咐的,就给他们说吧。”
孙氏止住哭,抬起泪眼看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停了好长一会儿,才哽哽咽咽地发出声音:“孩子啊,恁爹就这样走了,啥话都没有留下来。都是那些狗娘养的,把咱一家祸害成这种样子。要记住,恁二哥是被兵痞们抓走的,恁大哥是被兵痞们逼走的,恁爹是被兵痞们打死的,思源的腿也是被兵痞们打伤的。这血海深仇,恁一辈子都不能忘!”
何狗胜对常思源说:“思源哪,恁爹不在了,恁大哥下落不明,恁二哥也没有音信,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了。无论咋着,你都要撑起这个门面。”
常思源泪眼望着何狗胜,痛苦地点点头。
在何狗胜的帮助下,常思源和姐姐嫂嫂一起,把常运乾的尸首抬到北院客厅里,平放在铺着的一令芦席上。孙氏俯下身子,轻轻地,轻轻地,把常运乾脸上的血渍擦洗干净。陪着孩子,俯在常运乾的身上哭了一阵。然后慢慢抬起头,对崔春枝说:“媳妇,给恁爹准备的寿衣,在我屋的柜子里,拿来给恁爹换上。”
崔春枝站起身,把放在柜子里的寿衣找出来,双手交给孙氏。孙氏含着满心的伤痛,满眼的泪水,给陪伴了自己半生半世的丈夫穿在身上。让丈夫安安静静地躺在应门的芦席上,让孩子们在父亲面前烧香燃裱,磕头作揖。用他们哭泣的声音,飘洒的泪水,为操劳了一辈子的庄稼人祭奠。
孙氏要让常运乾的尸首在家里停放几天。并非让村里人来吊唁,也并非让亲戚们来悼念,而是为了等等他的大儿子常思根,大儿媳应秋珍。作为一个农家媳妇的她,坚信大儿子和大儿媳没有遭到意外,还健健康康地活在世界上,出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回来。她不指望等二儿子。二儿子在部队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就是万一还活着,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打完仗,才能回到生他养他的双槐村。
天,已经错午了。常家一家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傻一样,处于悲痛之中,不知道饥饿,想不起做饭,围坐在常运乾身边,哭得天昏地暗。
孙氏跪在常运乾身边哭了一阵又一阵。尽管常运乾蜡黄的脸上不再有血迹和灰尘,她仍然不停地用一方洁净的手帕给他擦脸。尽管常运乾身上穿着的寿衣没有皱褶,她还是不停地拉拉他寿衣上的衣角,抻抻他寿衣上的袖口,展展他寿衣上的领子。她多么希望,丈夫能伸出胳膊,搂搂她的颈项,能张开手掌,摸摸她的乳房,能用满是胡茬儿的嘴,吻吻她的双唇。可惜这一切,都是过去的恩爱,都成她大脑中的记忆了。
前几天,被前来搜捕的警察偷走了首饰和香炉之后,崔春枝的心头像被哑巴狗从背后偷咬一口似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疼。今天,又被迎头而来狂叫着的恶狼,在她仍然滴着血的伤口上狠狠地咬了一下,把原来的伤口撕裂得更宽更惨。崔春枝感觉到,她的心被咬得更疼更痛,疼痛得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那些前来搜捕的警察,像盗贼一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走了。这些穿着黄鼠狼皮一样军服的溃兵,简直就是土匪,连皮带毛见什么抢什么。常运乾这个家,就像一个鱼池,先遇到偷鱼的,把仅有的几条大鱼偷偷摸摸地捉走了,紧接着就遇到打劫的,明火执杖地放干水,把剩下的小鱼蚂虾也抓净了。
公公死了,婆婆欲哭无泪,姐姐神情沮丧,弟弟悲伤欲绝。除了被抢走的两头牲口和一辆大车外,家里丢失了多少东西,崔春枝无心验看。娘家陪送的衣柜箱子,大张着受伤的嘴巴,想呻吟都没有力气,想呼救都没有声音。本来就不太多的衣服,零零乱乱地丢在床前。桌子上放着的那只算不得精巧的梳妆盒,也不翼而飞。有一团浓雾弥漫着,罩住了她年轻轻的一颗心。崔春枝陪伴在孙氏身边,大脑里一片空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到一群恶鬼,把她的魂魄攫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阴阴沉沉的,天空中失去了湛蓝湛蓝的颜色,头顶上失去了洁白洁白的云彩,就连平日从树梢头斜射下来的阳光,也看不见了。
崔春枝伴在婆婆身边,守在公公灵前,满肚子的苦水,无法向外倾泻。
少年时期的崔春枝,蓝天丽日下,有一片欢乐的天地。尽管家境贫寒,有父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呵护,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少女时代。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着竹篮到山坡上挖野菜。初升的太阳爬上山坡,和煦的春风轻轻地梳栊她的秀发,轻轻地牵动她的衣角,她的整个心房都是温暖的。白云在她头顶追逐嬉戏,喜鹊在她头顶唱歌跳舞。满山坡的花朵向她招手致意,满山巅的青竹翠柏向她点头微笑。她从山脚爬到山腰,再从山腰爬到山顶,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尽情向它们欢呼问好。对着绕山而流的溪水,尽情和它们同声歌唱。那时节的崔春枝,像刚刚盛开的桃花那样艳丽美好,像冒出芽尖不久的竹笋那样年轻漂亮。青春年少时光,她满心孕育的都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炎热的夏天来到了。崔春枝跟着父母哥嫂,到山坡上捡拾麦穗,到场院帮助打麦子。捡回来的籽粒饱满的麦穗里,饱含着她憧憬的如梦般的幸福。看着拍打出来的玉粒一般的麦子,希望之中涌现出无法抑止的欢欣。父母哥嫂额头上溢出的汗珠,像麦粒一样晶莹,一样美丽。麦子收完了,崔春枝和父母哥嫂一道,在水田里躬身弯腰,手把秧苗,一束一束插进松软的泥土中。眼前的水面,倒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镶嵌着洁白洁白的云彩,映照出她苗条多姿的身影,显现出她稚嫩娇俏的面容。她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向水中的影子笑一笑。水中的影子,马上就回报给她愉悦的笑容。崔春枝看到,她的笑容是那样美丽,那样甜蜜,头顶的白云也招惹得痴迷了,悄无声息地停在空中,赞口不绝地欣赏。
凉爽的秋天来了,满山凹里一片金黄。在崔春枝眼里,这片金黄是农民的血汗浇灌出来的。金黄色的稻叶,片片都是金条,籽粒饱满的稻谷,粒粒都是沙漠里淘洗出来的金子,闪闪地泛着光亮。山坡上的梨熟了,金黄金黄的,像翠叶中露出来的金元宝。板栗熟了,带着软刺的外衣再也裹不住胸中的宝贝,露出山贝一样的果实。石榴熟了,被金色的秋景感动得笑破了肚皮,把一肚子珍珠玛瑙暴露出来。柿子熟了,一颗颗在枝头悬吊着,像一盏盏金黄色的灯笼。吃一口梨,甜得舒心;吃一口板栗,香得爽心;吃一口石榴,脆得快心;吃一口柿子,粘得醉心。
白雪覆盖的冬天来了,到处都是冰清玉洁的景象。稻麦圈在囤里,白菜挂在墙上,红薯入了地窖,像百虫冬眠一样,各自找好藏身的地方。一场连一场的大雪,大山里洒满了碎琼乱玉,房顶上洒满了盐屑银粉。山上山下,被纯洁的白色包裹着。院子里的几棵老榆树,每一根枝条上都裹着晶莹透亮的雪凇。崔春枝把积雪一锨一锨铲起来,堆成一个高高的雪人。给它画上弯弯的眉毛,插上长长的鼻子,点上红红的嘴唇,还给它围上长长的围巾,把它打扮得俊俏可爱。崔春枝真想把雪人放到被窝里,搂进怀抱中,甜甜地做一夜美梦。
一年四季,大自然赐予崔春枝的,似乎都是美丽。她还不知道,春天花开了,毒蛇就出洞了;夏天不冷了,酷暑就降临了;秋天丰收了,蚊虫也肆虐了;冬天洁白了,老鼠也疯狂了。她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为自己规划的,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阳光大道。她将行走在这条阳光大道上,前面是七彩的霞光,头顶是祥和的白云,耳旁是温情的歌声。伴着她的,将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平安祥和的社会,纯真和谐的人生。她要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身边拥着一个伟岸魁梧而又温顺慈爱的丈夫,过一生舒心适意而甜美的生活。
谁知道这一切,上帝都不是专门为她设置的。崔春枝万万没有想到,从娘家门槛儿迈出来,就走上一条难以预料的坎坷之路。刚刚尝到爱情的甜美,丈夫就被抓了壮丁。刚刚暖热的鸳鸯被,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半夜凉风吹来,她辗转反侧,也难以追寻夫妻间温存的甜美。三弟被打伤,成了一个瘸子。大哥大嫂下落不明。勤劳善良的公爹撇下一家大小撒手人寰。常家一家的家庭负担,将要落到自己肩上。崔春枝感觉到,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她这双稚嫩的肩膀,似乎有挑不起来的感觉。
崔春枝想到这里,看着陪婆母守在公爹灵前的姐姐常思美,弟弟常思源,感到一阵阵的冷风,不纯粹刮在身上,还钻进心里,让她的心中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冰冷。
夜深了,远离县城的双槐村,被溃退的队伍洗劫之后,喧哗吵闹的声音没有了,像遭受狼群袭击之后那样沉寂。沉寂得超乎寻常,沉寂得出人意料,沉寂得令人发指,沉寂得让人胆颤心惊。一只只恶狼的嘴角,还带着生灵挣扎时留下来的羽毛;一只只恶狼的嘴唇上,还带着生灵惨叫时留下来的血迹。鸡的惊叫声停息了,狗的呻吟声消失了,平时喜爱蹦跳喧闹的麻雀,也吓破了胆,默无声息地躲进巢穴里,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鸣叫了。整个双槐村,被令人窒息的沉寂包围着,禁锢着,紧锁着,压抑着,像豺狼丢弃在山凹里吃剩下的半只羔羊的躯壳。街上的树木垂着脑袋,不知道是遭到摧残后的无言之痛,还是向遭受灾难的人家垂首默哀。人们在被糟蹋得一片狼籍的村落里,被洗劫一空的家庭中,有泪飘洒,无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