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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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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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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槐金世缘》连载

第一十六章

作为一个年青的姑娘,崔春枝有她自己的梦想。

她梦想有一个漂亮的身段,俊美的面容。即使没有古人所说的倾城倾国沉鱼落雁之美,也要有令青年男子倾倒销魂的俊俏。虽然不能天长地久永驻世界,就是做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也要在空中滑落的一瞬间,让同龄人醉心仰慕。

她梦想有一个理想的丈夫,能够体贴她,关爱她,呵护她。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并不是想像中的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具有潘安容貌子建才华的英俊帅哥,而是大山里纯朴得掉渣真心疼她爱她的男子。她嫁到这样的男人怀里,才能称心如意,感受到做一个女人的满足。如果说丈夫是一座大山,她就做山脚下奔腾欢唱的小溪,为大山演唱醉人的歌曲。如果说丈夫是一片蓝天,她就做蓝天下悠悠飘荡的白云,为蓝天装点诱人的美丽。如果说丈夫是一棵大树,她就做娇艳非凡的繁花开满枝头,结出饱满丰腴的果实。那时节,她躺在丈夫的怀抱里,才能生活得美满、幸福、踏实,生活得有滋有味有意义。

她梦想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不追求高官厚禄,只追求高山流水;不追求酒肉飘香,只追求温馨和睦;不追求轰轰烈烈,只追求平平安安;不追求显姓扬名,只追求淡淡泊泊。她需要的家,是大山庇护下的一方默默的水田,是海边等待归帆的一处静静的港湾。一个大山里生大山里长的姑娘,只有这点儿追求,能够平平静静安安稳稳躺在丈夫的怀抱里,醉倒在丈夫的关爱中,在相亲相爱的和美家庭里,享受一生应有的爱意和柔情。

步入青春期的崔春枝,懵懵懂懂地想像婚姻的神秘,情不自禁地琢磨婚姻的涵义。只要有人给她提亲说媒,她就害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带着突突蹦跳的心,偷偷地躲进山坡上的松树林中,蹲在裸露在地面的石头上,捂着脸嗤嗤笑上半天。在她看来,人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怪物,婚姻是一个深奥得永远破解不了的谜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该是多么难堪的事情啊。

梨花闹枝的一天下午,崔春枝背着一大篮子猪草,刚刚走到村头,就看到一头健壮的大黑牛翘起前蹄,搭在另一头很好看的黑牛背上。她好奇地瞥了一眼,马上把脸扭向一边,用一只手挡住视线,脚步也乱了。好像有几十对鼓槌在胸腔里挥动,把心中那面大鼓擂得咚咚直响。好像眼前有一团噼噼啪啪燃烧的烈火,把她的脸烤得发烫。一种莫名其妙的骚动,驱使她飞也似地跑回家。夜深人静,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那两头黑牛的姿势总在她脑海里浮现,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她抑制不住滋生出来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自觉地把手移到腹部下边。那里,有一片稀疏柔软的秧苗,吸足了养分,正疯狂地生长。

春来了,紫燕从遥远的地方飞来,住进高高屋檐下的巢穴。天一亮,雄飞雌从,双双在蓝天白云下飞翔。崔春枝看着看着,脸上就泛起红晕,生出一种向往之情。院里的鸡子压蛋,她一见就脸红,不想看,又忍不住不看,总是躲进屋里,透过窗棂往外瞧。等到漂亮的公鸡从母鸡脊背上跳下来,母鸡抖抖身子,又无忧无虑地觅食的时候,崔春枝的胸腔中就窜出一股又羞又羡的情愫。

随着年龄的增长,崔春枝很少在人前谈男人,可又禁不住诱惑。万籁俱寂的夜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光,悄悄地想一些有关男人的事情。想着想着,心头就情不自禁地生出莫可名状的羞赧、亢奋与骚动。

常家送来喜期的那天晚上,崔春枝默默不语地躺在床上,驱走了少女的羞赧,把身子脱得光光的,双手捂住那对坚挺的乳房。心里面涌出的那种奇妙的感觉,促使她产生了一种自足和自豪。她像一只挂着漂亮风帆的小船,涨满东风,正向丈夫那幸福的港湾驶去。再过几天,她就要在丈夫的港湾里抛锚收帆,把她俊美的容貌,待垦的处女地,毫无保留地献给心爱的丈夫。

结婚前的那天晚上,母亲杨氏请来隔壁的二奶奶,给崔春枝沐浴绞面。从冒着热气的浴桶里跳出来的一瞬间,她被自己的美丽惊呆了。白皙的肌肤,简直是白玉雕琢出来的精美工艺品。从凸出的胸脯到凹下去的小腹,通过宽宽的臀部,一直延续到慢慢收细的小腿,一条绝美的曲线,在她身上展现出来。这是上帝赐予她享受爱情生活的资本。她为拥有这样的资本而骄傲。隔壁的二奶奶眯缝着一双老眼,不住地夸赞说:“这孩子是天生的一个美人坯子。要是她女婿见了,不沾酒也得醉倒。”说得杨氏也笑了。

听着二奶奶的夸赞,崔春枝心里甜甜的,像裹了一层蜂蜜。

崔春枝躺在床上,大脑的亢奋赶走了她的睡意。她极力想像和丈夫在鸳鸯被中相依相偎的情景。心头升腾起来的绯红云霞,在心灵的空间飘来飘去。她大胆地毫无顾忌地抚摸那块准备让丈夫开垦播种的处女地。那块处女地是柔润的,温热的。一股温暖的泉水涌出,把那片土地滋养得无比肥沃,具备了开垦播种的湿度和温度。崔春枝想像丈夫把犁铧插进处女地,犁开第一道墒的感觉。那里有破土翻墒的痛快,又有荒地变良田的幸福。

拜花堂的时候,崔春枝透过大红盖头的边缘,偷偷看了常思本一眼。这一眼,挥去了她的担心和忧虑,填补进来的,是那种按捺不住的喜悦和幸福。和她拜花堂的,是一座挺拔的大山,是一棵伟岸的大树,是渴盼已久的白马王子。一生一世,能给这座大山描图绘景,能靠这颗大树歇脚乘凉,能和这样的白马王子共度良宵,崔春枝心满意足了。

送走嘻嘻哈哈动手动脚闹房的人,在烛光照得如同白昼的洞房里,在静谧得连对方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楚的氛围里,在红花红幔布置得一片火红的爱巢里,崔春枝沉醉在常思本的拥抱中,任凭常思本用大男人粗笨的手指,给她解扣子,松腰带,脱衣服。她清晰地嗅到了丈夫急切呼吸的气息,清楚地听到了丈夫急促心跳的声音。

崔春枝雪白的胸肌裸露出来,桌子上大红蜡烛放出的光芒也更加亮了。常思本那双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捧住她的乳房。崔春枝有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像在百花盛开的花园里漫步,周围扑鼻而来的芬芳,让她醉倒在那片绿叶红蕊之中。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走完闺中少女的道路,步入了做妻子的漫漫征程。

崔春枝的身体,轻轻地躺到三表新的被褥里,好像躺在一片绿茵铺地的山坡上,眼前有一轮温情的太阳,头顶漂浮着洁白的云彩。身下是软绵绵青翠嫩绿的草,身旁是光鲜鲜万紫千红的花,耳边听到的是徐徐吹过来的惠风的私语,鼻腔嗅到的是隐隐传来的百花的芬芳。迈过了爱的门槛,步入爱的天堂,崔春枝享受到爱巢里相依相偎相亲相爱的幸福。这是春燕飞回巢穴时的幸福,是牡丹迎春绽放时的幸福,是农民喜获丰收时的幸福,是渔民收网归航时的幸福,是巧手工匠欣赏亲手雕刻的精美工艺品被懂行人购去的幸福。

崔春枝紧紧地贴着常思本的胸肌,骨酥筋软,心痴神迷,像一口气喝光了一大坛二锅头,醉得几乎失去知觉。常思本的胸膛,像广袤无垠的草原,长满了丰茂的牧草,让她这只温顺恬静的羔羊随意在上面啃食,撒欢。像浩瀚无边的海洋,翻腾着激情的波涛,让她这只满载而归的帆船纵情在上面扬帆荡桨。崔春枝的整个心,痴迷于这片牧草丰茂的草原上,沉醉在这片激情澎湃的海洋中。

那片处女地被开垦时的幸福感,萦绕在崔春枝心间。那种幸福感是奇妙的,只能在心中品味,再巧的舌头也无法表达。有犁铧插入土壤中动犁开墒的隐痛,有土壤被翻开时涌动的激情,有肥沃的土壤在犁面上翻卷时的激动,有新翻起的土垡接受阳光照射时的温暖。坚硬的犁铧,在那片处女地里犁了一遭又一遭。辛勤的耕作里,充满了荒地变良田的希冀,播种人生幸福的希望,收获理想成果的希求。崔春枝希望,常思本在这片处女地里多犁几遍,把边边角角的生土都翻开,接受阳光的亲吻与洗礼,接受雨露的沐浴与滋润,变成一块肥沃的土地。在这块肥沃的土地里,播种希望的种子,收获丰硕的果实。

人算不如天算。崔春枝这块处女地刚刚开垦出来,还没回门走娘家,向父母展示这种幸福感,灾难就降临到她身上了。无异于一团激情燃烧的烈火,突然间被倾盆而下的冷雨浇灭了;一只刚刚起航的帆船,突然间被肆虐而来的风暴袭沉了。刚刚升起在崔春枝心头的希望,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了。

常思本被抓走了,常思源受了重伤,一家人处在极度的悲痛、恐惧、惊慌与愤懑之中。崔春枝心中的那股悲痛,难以用语言描述。不能给这个处于恐慌中的家庭再增添恐慌,不能给这个处于悲痛中的家庭再增添悲痛,不能给这个处于忙乱中的家庭再增添忙乱。崔春枝在一家亲人面前,尽最大的努力,把悲痛埋入心底,表现出反常的沉着和冷静。

作为公婆膝下的儿媳妇,崔春枝尽量用沉静的心绪安慰公婆,用沉稳的言行宽慰公婆。她胸中切肤的悲痛与哀伤,在公公婆婆面前,一丝一毫都不敢流露。

作为常思源的二嫂,崔春枝尽量把痛苦隐藏起来,和家人一道,为他的枪伤而忙碌。她帮助常思美给常思源清洗伤口,用宽慰体贴的话安抚他,一调羹一调羹地给他喂饭,尽到了当嫂子的责任和义务。

作为常思根、应秋珍和常思美的弟媳妇,崔春枝尽量在哥嫂姐姐面前,尽力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默默地帮助常思美料理常思源的伤,帮助婆婆和嫂子做饭。直到烙完厚厚的一沓油饼之后,她才低低地叹了一声。

崔春枝本来也想跟着进城,伴在亲人身边,至少也能镇压下不住袭击她的那番悲痛和哀伤。新婚之日,不但公公婆婆不让她去,连哥嫂姐弟都不同意。

亲人抬着常思源进城了,夜间的清寂占据着空荡荡的院子。沉闷的失落感和空虚感,急剧地向崔春枝心头袭来,把她沉痛的心撞击得好疼好疼。和婆婆一同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崔春枝依然表现得格外坚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搀着婆婆来到屋里,很周到地安排婆婆躺下,又说了一大堆让婆婆宽心的话。孙氏催她睡觉,一连催了好几遍,她才从婆婆身边离开。

崔春枝来到洞房里,毫无心思点灯。昏暗之中,影影绰绰,她看到床上崭新的鸳鸯被,看到窗棂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又看到那篮还没有送到娘家的回门礼物,心的闸门,再也关不住积压一整天的悲痛,“哇”地一声倾泻出来。

满床崭新的被褥,是常家父母和崔家父母,不知节了多少食,省了多少衣,跑了多少路,赶了多少集,操了多少心,熬了多少夜,为儿女准备的。希望常思本和崔春枝,双双在崭新的鸳鸯被中,做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帐下合欢、比翼双飞的鸳鸯梦。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她和常思本的鸳鸯梦毁灭了。刚刚暖热的鸳鸯被,变得冰凉,再也暖不热崔春枝的心;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再也唤不醒崔春枝的鸳鸯梦。

那张大红的“囍”字中,两个“喜”字身相依,手相牵,肩相并,心相连,是夫妻同心的标志,是家庭和睦的象征,是日子红火的预兆。新婚大喜的日子,贴在洞房里,映红了窗棂上纸剪的喜鹊,映红了梳妆台上镶嵌的玻璃镜,映红了楝木床上铺着的鸳鸯被。崔春枝的意识中,两个“喜”字只剩下一个了,她的那一半不知去向。她的那一半还会不会再回到这个温暖的家里来,还能不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来,崔春枝实在无法预料。在崔春枝看来,她的那一半只能化作朝思暮想的影子,回到她的心里来。

一竹篮丰盛的礼品,是公婆精心为她和常思本准备的。饱含着礼尚往来的习俗,凝聚着公公婆婆的心意,代表着常家一家人的情谊,是向娘家亲人展示婚姻幸福的凭证。这一切,都被意想不到的灾祸击碎了。成婚后的礼尚往来没有成行,公公婆婆的心意没有表达,常家人的情谊没有送去,婚后的生活也没有向娘家亲人展示,丈夫就被抓了壮丁。这种生离死别的痛,把崔春枝卷到呼天嚎地的漩涡里,令她痛不欲生。

常思本被抓走了,连临走时的那句呼喊她没有听到,是常思源在极度痛苦中转述的。崔春枝来到一片狼藉的大街上,听不到丈夫的声音,寻不见丈夫的身影。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常思源腿上流出的血。她感到,头上的天猛然塌下来,把她整个的心砸碎了;脚下的地猛然陷下去,她的整个身子,伴随着所有的希望,落进万丈深渊。整整的一天,崔春枝心里,积存的不是回到娘家的愉悦,而是失去丈夫的悲痛。这满腹的悲痛,洪水猛兽般撞击着她的心,把她的心脏撞击出千万个窟窿。满心胸的热血,一点点,一滴滴,霎时间化作悲痛欲绝的泪雨,喷泉一般飞溅出来,喷射到崭新的鸳鸯被上。

突然暴发出的哭声,在崔春枝的肺腑间产生,冲破口腔,在昏黑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旋转一周,通过窗棂传出去,在房屋的上空回荡,汇入夜来的春寒中,像突发的洪水滚滚而来,像骤然的暴雨倾泻而下。撕心裂肺的一阵痛哭,犹如孟姜女寻不见夫婿时的痛哭。孟姜女的一阵痛哭,一万多里的长城就坍塌了。崔春枝的一阵痛哭,连村北屹立的飞龙山,都发出悲伤的叹息。撕心裂肺的一阵痛哭,犹如织女被天河隔开后的痛哭。织女的一阵痛哭,天河里的流水猛涨,直漫到凌霄宝殿的玉阶下面。崔春枝的一阵痛哭,淮河源头的水激起了狂澜,变成不可遏止的悲鸣,直传到东海龙宫的大殿檐下。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发出后,崔春枝猛然想到,婆婆刚刚睡下,不能往婆婆悲苦的心里再抛洒悲苦了。她用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想制止冲破喉头暴发出来的悲怆气流,却怎么也制止不住。悲怆的气流像一头面目狰狞的怪兽,撞破了遏止它肆虐的障碍,肆行无忌地在刚做了三天的洞房里回旋。崔春枝哆嗦一阵,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崔春枝苏醒过来的时候,孙氏呼喊着她的名字,一只手抱着她的腰,一只手不住给她擦拭眼泪。

桌上的那盏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婆婆点上了。豆粒大的火苗呆呆地立着,发出轻微的嗞嗞声,似乎也在啼泣。

“孩子,你可醒过来了。”孙氏看着崔春枝,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

“妈!”崔春枝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凄凄楚楚地喊了一声,猛地折起身,双手抱住婆婆,哭得浑身发抖。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不要憋屈自己了。你要哭,就放声哭吧。把憋着的委屈都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孙氏泪流满面,悲悲切切地说。

崔春枝伏在婆婆怀里,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子伏在母亲怀抱里一样,毫无节制地放声哭起来。孙氏抱着崔春枝的肩膀,也哭了个肝肠寸断。

婆媳俩拥抱着,哭声交汇在一起,泪水交融在一处,哭出了心中所有的悲痛和怨愤。

听到有人拍大门,崔春枝连忙止住哭,拿起枕巾擦擦泪,说:“妈,有人来了,不能再哭了。恁孩儿走了,咱眼泪再多,也不能把他哭回来。你要是哭坏身子,叫三弟指望谁啊。”

大门口传来郑氏的喊声。孙氏止住哭,就要去开门。

二婶来了。崔春枝没有让婆婆出去,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定了定神,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打开了,门外并不只郑氏一个人。近邻的几家都有人来。崔春枝看到这么多人来看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街坊们来到屋里,在孙氏和崔春枝的周周或坐或站,拿最宽心的话安慰婆媳俩,劝她们往远里想,拿最恶毒的话诅咒黑了心的兵痞,咒他们不得好死。

在街坊面前,崔春枝和孙氏心里有苦,也不再往外流露,眼里的泪,也不再往外倾泻。她们不能把满腹的悲伤痛苦,在乡邻面前表露,只呆呆地坐着,倾听她们的劝慰。

大街里的狗汪汪地叫了一阵,大门外传来一阵沉重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崔成业的声音。“亲家在家吗?”

猛然间听到娘家人的叫门声,崔春枝顾不得和婆婆打招呼,急忙跑出去迎接。黑苍苍的院子里,通过屋门口映出来的灯光,崔春枝看到父亲走在前边,大哥崔春杰和二哥崔春松,搀扶着母亲跟在后边。

婆家娶媳妇,娘家嫁闺女,本来是欢天喜地的事情。崔春枝的父母哥嫂,想也想不到,崔春枝出嫁还不到三天,就发生了人世间夫妻离散的悲剧。

这天一大早,杨氏就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女儿回门。崔成业特地赶了一趟集,买回来一坛高度的红高粱酒,等待女婿登门。岳母娘疼女婿,一心为的是闺女。一个女婿半个儿,是针对女婿在娘家的作用而言的。就女儿结婚居家过日子而言,丈夫是妻子的一片天,妻子是丈夫的一块地。嫁个知情达理的好女婿,女儿的日子就过得舒心。女婿是上门的姑爷,崔家畈的娇客,岳父岳母膝前的半子。

太阳刚从云缝里露出脸庞,崔家父母就等着盼着。太阳已经跳到高高的山顶时,女儿女婿还没有来到。春耕的农人赶着牲口下晌回家了,女儿女婿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村里人捧起饭碗吃午饭了,仍然见不到女儿女婿的影子。

崔成业夫妇,开始焦急,后来埋怨。到中午的时候,那种焦急和埋怨,化成了心中的担忧。女儿女婿家里,可能出大事了。

午后就有人传来消息,一支队伍到双槐村征兵。村里的青壮年都不愿意打内战,当场就抓起壮丁来,抓壮丁的官兵还开枪打伤了人。不到一晌工夫,不祥的消息在崔家畈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听了无不毛骨悚然。村子里更有人传言,队伍里的官兵,很快就要到各甲各保抽壮丁了。只要走得动路的,掂得动枪的,不管是不是孤子,一律抓到前线去。山里人惊骇得胆颤心惊,有儿子的把儿子窝在家里,不让出门。

崔成业夫妇忧心如焚,时刻牵挂着崔春枝,恨不得马上到双槐村探个究竟。崔春杰兄弟俩血气方刚,当即就要启程,被杨氏拦住了。夫妇俩实在不敢让儿子出门。大儿子崔春杰刚从部队里回来不久,战争的硝烟还在他脸上飘浮。二儿子崔春松一年前才结了婚,蜜月的甜美还在心头萦绕。万一两个儿子被抓走了,他们这个家,也就塌天了。好歹熬到天黑,崔春杰兄弟俩再也沉不住气,说妹妹家里肯定出了祸事,冒再大危险,也得到妹妹家里去看看。抓壮丁的人不可能夜间出来,七八里的山路不好走。崔春杰和崔春松,各自嘱咐自己的妻子好好看家,他们去双槐村探问情况,让父亲母亲天亮了再去。崔成业夫妇俩说什么也不肯。兄弟俩只好搀着母亲,跟着父亲,连夜赶往双槐村。

常家的大门开着,屋子里的菜油灯光,昏昏黄黄地映射到院子里,连屋门口站的都是人。几个妇女的劝解,高一声低一声从屋里传出来。

通过屋里映出来的灯光,崔春枝看到亲人,真想大哭一场,把满腹的痛苦与悲伤,酣畅淋漓地发泄出来。可是,当着亲人的面,尽管泪流不止,她还是紧紧地绷着嘴唇,将涌到喉咙口的哭声强压下去了。

杨氏一把抱住女儿,眼泪直往崔春枝的脸上淌,悲悲切切地说:“孩子,究竟咋回事啊?等了恁整整一天,连个影子都不见。”

“妈,别难过,有话咱屋里说。”崔春枝说着,已经成了泪人。

孙氏从屋里迎出来,说:“亲家,恁是咋得到信儿的?三更半夜的,咋摸着黑走来了?老天爷不长眼,孩子被抓了壮丁。他们刚结过婚哪。”

崔成业说:“孩子今天要回门的,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他俩过去,想着就一定出事了。听说部队上来抓壮丁,白天不敢出门,只有趁天黑来了。”

“春枝这孩子,欢欢喜喜地嫁过来,该回门的日子,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今后叫这孩子咋过啊!”杨氏说着说着,不禁伤心地哭出声来。

“妈,你别哭。他当兵去了,仗打完了就回来。妈,有啥话,咱回屋里说好不好。你一哭,我心里咋不难受啊!”崔春枝掏出那块早已浸透眼泪的手帕,一只手给母亲擦拭泪水,伸出另一只手搀住母亲。崔春枝有一种感觉,只要她一松手,母亲就会瘫倒。

站在屋门口的人,连忙让开一条道。崔春枝搀着母亲,领着父亲和哥哥,来到客厅里。人们围在崔家客人的周围,七嘴八舌地劝慰杨氏。劝了好长时间,杨氏的哭声止住了,眼泪还不住地往外流。

郑氏看到杨氏的情绪稳定一些后,就说:“孩子的亲人来了,让他们好好说说话。时间不早了,大家散了吧。天亮了,各家还有各家的事呢。”

前来相劝的街坊,看到崔春枝的父母和哥哥都来了,也该让他们和崔春枝说说话,就一一说些宽慰人心的话,告别常家婆媳和崔家父兄,各自回家了。

郑氏离开的时候,又特意安慰崔春枝几句,让她想开些,想远些,少则仨月俩月,多则一年半载,仗打完了,思本就回来了。

送走四邻街坊,孙氏把大门上了闩,回到屋里对崔家父母说:“亲家,恁看看,眼前发生的,是一场啥事啊!老二被抓走,老三被打伤。白天里还不敢出门,天黑了才往城里抬。好好劝劝孩子吧,千万别让她想不开。老天爷开眼,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命就是再苦,日子还得照样过。”

崔春杰说:“表婶子,你年纪大了,去休息吧。让俺爹俺妈好好和俺妹妹说说话。”

孙氏说:“黑更半夜的,路又不好走,今晚就不用回去了。南院里有现成的床铺,让亲家公和侄子们迁就一晚上。亲家母,你就睡在闺女屋里吧,娘儿俩也好说说话。”

崔春杰说:“表婶子,不必担心,今儿晚上俺还得赶回去,家里只剩他们娘儿几个,俺都不放心。”

“好歹就一个晚上,不用回去了,好好劝劝恁妹妹。”

孙氏来到东间屋,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紧闭着两只眼睛,泪水还是不断从眼缝里涌出来,顺着鬓角,滴落到枕头上。

客厅里,崔家父母和哥哥,傍在崔春枝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专拣宽心的话劝慰崔春枝。

在父母和哥哥面前,崔春枝表现出异常的平静和刚强。她不再啼哭,不再悲叹,但她的心底在痛哭,在流泪。

崔春枝是杨氏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姑娘。头生儿亲,末生儿娇,更何况崔春枝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呢。崔成业把崔春枝看作掌上明珠,心头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丢了。现在,女儿家里发生这样的变故,做父母的,像豺狼咬了一口那样疼痛。

杨氏说:“孩子,你要是感到孤独,就跟着娘回去。住个月儿四十,年儿半载。就是住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妈也养活你。恁俩哥通情达理,俩嫂温顺善良,都不会嫌弃你。”

崔春杰兄弟俩,也劝妹妹到娘家去住。他们担心,妹夫突然间被抓走,如果没有人相伴,妹妹也不知道会伤心到什么程度。如果整日整夜地哭,哭死哭活,会哭出一身病的。

崔春枝听到母亲和哥哥劝她回娘家住,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摇摇头说:“妈,大哥二哥,恁的心思我明白。十根指头肩并肩,根根都连着咱爹咱妈的心。我知道恁怕我伤心。现在,我是有丈夫的人了,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把这段日子熬过去。既然嫁到常家,我就吃常家的饭,穿常家的衣,住常家的房子,种常家的地。活着是常家的人,死了是常家的鬼。就是在他床头上坐一夜,命里注定,我就是他的妻子。来生就是变成一只鸡,也要为常家抱窝;就是变成一头驴,也要给常家曳磨;就是变成一只狗,也要给常家看门。我要等他回来。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辈子,我都等着他。他是当兵去的,不会永远在部队里。俺大哥不是也当过兵吗。小鬼子一打败,他不就回来了吗。等到仗打完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他舍不了这个家,舍不了我。”

崔春杰听崔春枝这么一说,心头涌起了说不出来的酸甜苦辣,他只想告诉崔春枝,抗战胜利后,他是怎样才离开队伍的。如果他的连长不是淮源县的老乡,担着风险冒着危险瞅准机会让他离开了部队,他能回得到家乡与妻子团聚吗?可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妹妹说的对。天下总不能老打仗。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妹夫就会回来。妈,妹妹,你们都别担心。天下没有解不了结,没有打不完的仗。”

杨氏睁大惊诧的眼睛看看崔春杰,又看看崔春枝。从崔春杰的话里,她听出女婿在战争结束后回归故土的希望,从崔春枝的话里,她听出了女儿爱怜夫婿的一片痴情。杨氏深受感动,眼睛里含着热泪说:“春枝啊,妈懂你的心。恁大哥能从部队里回来,我相信,等仗打完了,他也一定会回来。你大了,不再是妈怀里的小妞。你有心等他,就安下心好好过日子,等着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你要挺起腰板,把家治理好,别叫村里人捣咱的脊梁骨,别让他回来了,看到你不会治家而伤心哪。”

“妈,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虽说没有别人家的姑娘懂事,可大路边上的道理,也懂得一些。我来常家三天了,公婆待我,像亲生的一样。你放心,尽管他不在家,我也受不了委屈,我也要把这个家治理好。如果他回来了,就是我的福气。万一他回不来,我也是他的人。这一辈子,我的魂追着他的魂走。他若上天堂,我就跟了去;他若下地狱,我也陪着走。”

“孩子,别说了。你越说,妈心里越不好受。万事由你自己做主。你要是跟我回去,妈照样亲你疼你;你要是不跟我回去,就好好地过日子,别惹公公婆婆生气。”

“我知道,妈。开春这么长时间了,地里的活儿也挺忙的。俺爹那么大年纪了,还跟着俺兄妹几个操不完的心。恁连夜跑了这么远的路,已经累了。我去南院里安置安置,让他们睡。那是何大叔和俺三弟住的,床铺都是现成的。”

杨氏一把拉住崔春枝,回头看着崔春杰兄弟俩,征求他们的意见。春寒虽说还没有完全消退,可东山凹里的那块洼地,也该整出来了。昨天整了一天育秧地,说好明天下稻种的,可偏偏就出了这样一件祸事。

崔春杰说:“妹妹,你别管俺俩了,我和恁二哥坐一会儿就回去。让咱妈今夜住在这儿吧,恁二哥俺俩得连夜赶回去,明天还要育稻苗呢。你如果想回去,天亮了,就和咱妈一块儿回。”

崔春松也说:“妹妹,你要把心放宽一些。咱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咱妈从早到晚念叨你。说不定哪一天,不打仗了,妹夫就回来了。咱爹咱妈年纪大了,你要打起精神过日子,不能再让他们牵挂你了。天亮了跟咱妈一同回去吧,和咱妈作个伴,也好宽宽咱妈的心。”

崔春枝扭脸看着两个哥哥,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说:“大哥二哥,恁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出嫁了,这儿就是我的家。我要等他回来,哪儿也不去。恁别担心,他是去当兵的,又不是去偷人家抢人家的。普天下那么多人,都不去当兵,让谁去打仗啊!部队里那么多军人,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他虽说不识字,可也不憨不傻。我相信,别人能走过去的路,他也能走过去;别人能趟过去的河,他也能趟过去,别人能熬得住的日子,他也能熬得住。天下没有打不完的仗。仗打完了,他就回来了。开春了,家里忙,别为我担心,我会操持好这个家的。”

听了崔春枝的话,崔春杰兄弟俩,才放下心来,又给妹妹说了一些宽心话,站起来准备告辞。

崔成业坐在客厅里,看着崔春枝,忧心忡忡。他心疼女儿,怨恨乱纷纷的世界,讨厌你争我斗的战事,怪罪蔓延不息的战火。是谁造成了女儿一家妻离子散的悲剧?那些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了这么多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不久前到城里封银子,听人们悄悄地议论,说美国人出枪,委员长出人,合起把子攻打共军。是美国强盗造成了中国的动乱,还是国民党里的一些人造成了家庭的离散,还是共产党要夺得天下造成了战争的延续,崔成业弄不清楚,想不明白。他相信,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的,天下会太平的。

天,确实不早了。邻近几家的公鸡开始叫明了。崔成业站起来说:“孩子,事情既然这样了,痛哭流涕也白搭。要是眼泪能把他招回来,你爹宁愿把所有的眼泪哭出来。眼泪再多,也救不了你的苦,免不了你的难。救咱自己的,还是咱自己。咱要挺直腰板,活出个样子给村里人看看。别的办法,恁爹想不出来。你只有耐心等着。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天下,总有太平的那一天。天快亮了,我和恁哥回去吧。你要是愿意回去,等天亮了和恁妈一路走。要是不愿意,你要听恁妈恁哥的话,好好生活下去,不能再哭了。”

“爹,我知道。你也累了,就在这儿歇吧。天亮了,再回去。”崔春枝看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恳求说。

崔成业执意不肯,说:“让恁妈在这儿陪你两天。家里事情多,恁哥哥坐不住。早走晚走都得走。别担心,俺爷儿仨一路呢。”

杨氏说:“孩子,恁爹执意要走,就让他回去吧。家里没个主事的不行。他爹啊,咱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当哥嫂的,时常里轮换着来看看。虽说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可她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每一根头发都连着我的心。别把姑娘丢到这儿不管。”

孙氏一夜没有睡着,这时候,从东间屋里走出来,说:“早晨天冷,我做点儿饭,恁吃了,暖和暖和身子再走。”

杨氏说:“亲家母,不要忙了。大男人家,身强力壮的,不碍事。”

孙氏无论怎样挽留,也挽留不住。

崔春枝和孙氏,把崔家父兄送出大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一路上小心,才返回客厅里。

孙氏对崔春枝说:“媳妇啊,让恁妈躺下睡会儿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一晚上都没有合眼,再咋着,也不能把身体熬坏。”

杨氏说:“亲家母,你先睡吧,我再和孩子说会儿话。”

“天冷,恁娘儿俩坐床上说吧。”孙氏心疼的是儿媳妇。

外边的风,扯着哨音在山间的树林里游荡,听起来格外刺耳。清寂的黎明,一丝丝冷风昏头昏脑地跑到院子里,给本来就寒凉的大院更增添了寒凉。冷风通过窗缝钻进屋里,把噼剥燃烧着的灯火吹得东倒西歪。竟有好几次,灯火将要被吹灭了,却又顽强地挺起来,仍然发出微弱而昏黄的光亮。

崔春枝和杨氏都没有睡意,面对面在床上静静地坐着。

“妈,你一夜都没有睡。天快亮了,睡吧。这样坐着,会感冒的。不知道咋回事,开春后的天,总是暖和不起来。”

“人的命,天注定。是福跑不了,是祸逃不过。是福是祸,只有听天由命了。”杨氏的话,好像是对女儿说的,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妈,别说了。我不怨天,也不尤人,好歹都是我的命。我知道,他不会撇下我不管。临走的时候,还让三弟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咱心里急也白搭,只不过得等些日子。哪一天不打仗了,他就回来了。快睡吧,我也困了,想歪一会儿。”崔春枝说得很平静。

“要睡,咱娘儿俩都睡。年里年外的天气,太不正常了。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就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把没有收回来的红薯都冻坏了。开春这么长时间了,气温还上不来。这样的天气,今年还不知道是个啥年成呢。你也睡吧,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不憨不傻的,知道你在家等他,他能在部队里呆多长时间?这该死的仗,打多少年了,总也打不完。咱这当老百姓的,有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啊。”

杨氏实在太累了,说着说着,就靠在床头上睡着了。

崔春枝坐在床的另一头,看着被风吹得欲灭又亮的灯火,常思本的音容笑貌,总在大脑里浮现,紧紧地牵着她的心,把她的心扯得生疼生疼。

桌子上昏黄的灯火,不停地扩大,幻化成熊熊燃烧的战火。崔春枝分明看到,常思本从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冲出来,向她面前奔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常思本奔跑着,呼喊着,离崔春枝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跑到大槐树前边了。

崔春枝迎着常思本,向大槐树前边跑过去。“我接你来了!我接你来了!”崔春枝奔跑着,呼喊着,飞起来一样,向常思本跟前奔跑过去。近了,近了,崔春枝一伸手,就要抓住常思本的手了。

“我接你来了!我接你来了!”崔春枝喊着,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走下来,没有几步就来到屋门口。

杨氏猛然被惊醒,看到女儿失神的样子,急忙跳下床,追到门口拉住崔春枝,说:“孩子,孩子,你咋了?你咋了!”

崔春枝看看母亲,嘴里喊着:“他回来了,回来了,走到大槐树下边了。我去接他,我去接他!”

孙氏急急忙忙从东间屋赶出来,看到儿媳妇痴迷的样子,一时间慌了神,连忙拉住崔春枝,急切地说:“孩子,你咋了?你咋了?”

“他回来了,在大槐树下边。我去接他。”崔春枝甩开孙氏的手,呼喊着,顺手拉开门闩,打开屋门,跑到院子里。她忽然站住了,从梦游中惊醒过来,看看黑苍苍的天空,放开喉咙,酣畅淋漓地痛哭起来。

冷风吹来的黑云,一大块一大块的,像泼在天幕上的几团浓墨。云缝间有几颗星星滴着泪。东方的山隙间,微微露出了一抹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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