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掌握资源,商业能够变现。政商结合,容易发生生化反应。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聪明的人们早就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高欣领悟这个道理,尝到政商关系的甜头,是在张伟和高燕结婚以后。
张伟和高燕的结婚是改革开放后祁东历史上的第一桩政商联姻。这桩政商强强联手的婚姻,作用很快就显现了出来,高欣成为最大受益者,高家的生意从那以后驶上了快车道,开启了一个新征程。
说来也巧,张伟和高燕婚后没多久,张解放的仕途更进一步,被扶正了,做上了祁东县县长。那些在祁东有一官半职的,都是聪明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并能投其所好。不用张县长打招呼,他们就主动关照起高欣的生意来。在祁东的一亩三分地上,高欣开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意遍地开花。
张伟和高燕的盛大婚礼,等于把高欣和张解放的关系以这种方式昭告了祁东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企事业单位,他们的头头脑脑都参加了那场盛大婚礼。婚礼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跟高欣发生了业务往来,把他们的原材料供应和货物运输生意交给了高欣经营,个别暂时没有跟高欣发生业务往来的单位,都在积极跟高欣接洽了。
高欣更忙了,接电话接到手软,餐餐都有应酬,尤其是晚上。为适应业务的蓬勃发展,高欣又一口气采购了十六辆汽车,招聘了一批年轻人,给每辆汽车配备了两个司机,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实行两班倒的作息制度——这种管理制度的调整意味着赚钱效率提高了一倍。高欣明显感到赚的钱比以前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如果要找一个成语来形容高家的生意盛况,这个成语就是“日进斗金”。
做了高家女婿后,张伟的积极性高涨,开始把高家生意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张罗经营。他好交际,讲义气,不怯场,成为高欣的得力助手。约饭局,拼酒,送礼,帮领导解决孩子上学,老人就医,迎来送往。这些琐碎的事情,对深化客户关系很有用,但高欣没时间,也没精力;张伟却是乐此不疲,做起来得心应手,服务周到,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能力,让高欣既省心,又如虎添翼。
这是高欣原来没想到的,为表彰张伟的贡献,也为方便和鼓励他开展工作,高欣送给了张伟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有了这辆桑塔纳,张伟干劲更足,效率更高,效果更好了。
祁东拥有私家车的还屈指可数,没有几个人。开着那辆桑塔纳,张伟感觉很好,很拉风,特别有面子——他的伯父张解放坐的还是半新不旧的黄布吉普车呢,黄花菜加工厂的厂长还骑着摩托车呢!开着桑塔纳迎来送往,让那些厂长经理们感觉很舒服,更加愿意打成一片了。
周末了,张伟把厂长经理们接上,直奔四明山的高家大院。张伟每次叫的人不多,就三四个客人,坐在小车里刚刚好,不拥挤。加上作陪的高欣或者张伟,正好凑成一个玩牌的班子。酒足饭饱后,他们要么打麻将,要么扯字牌,要么三打哈(湖南地区比较流行的扑克玩法)。高欣或张伟,总有一个人在场陪客人,但他们把握得好,输多赢少——他们是十赌九输,客人都会赢,赢多赢少而已。不是高欣和张伟的水平不行,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客人玩得高兴,赢点小钱走,宾主尽欢。
张伟是把那些厂长经理们的脾气和个性琢磨透了,每次叫的人,都遵循人以类聚的原则,把脾气相容的,趣味相投的,合得来的人整到一起,尽量让大家玩得尽兴,融洽,没有噪音,没有分歧。
高家大院的接待与时俱进了,专业化了,多样化了。高欣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他把祁东、衡阳、长沙的娱乐项目和服务水平都搬到高家大院来了。厂长经理来了,不再是钓钓鱼,吃吃鸡,打打牌了。高欣招了两个年轻小伙子做大厨,把他们送到长沙的烹饪学校学习了半年,做得了一手好菜,保证菜肴上桌,色香味俱全。高欣还招了四个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长相漂亮,身材不错,头脑灵活的农村姑娘做服务员,把她们送到长沙的宾馆培训了三个月,还给她们从衡阳师专请来形体和声乐老师,教她们坐立行走的姿势,教她们弹钢琴、拉二胡、唱祁剧。
高家大院腾出了两层楼房,修葺一新,一层用来吃饭,喝茶,打牌,唱卡拉OK,跳舞;一层用来给客人睡觉——玩晚了,客人玩就不回去了,尤其是周末。每个房间都有空调和电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每间住房都配备了热水器,用来冲凉,床上用品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换,比祁东和衡阳的宾馆还讲究,四明山又景色宜人,空气清新。
唱卡拉OK的设备,是从美国进口的时兴的家庭影院,音响效果很好,五音不全的人,声音经过设备过滤,都像歌星原唱一样,让厂长经理们很嗨,觉得自己就是歌星,在开演唱会。据说那套设备花了数百万元,祁东的地盘上绝无仅有。
厂长经理们来了,张援朝也带上三两个四明山的头面人物过来作陪,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有时候也打打牌。每个周末,高家大院都是高朋满座,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高欣当然知道这种环境不利于小孩的学习和成长。高家的几个孩子,已经不在四明山了,他们搬到了祁东县城,在县城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高欣在县城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给孩子们住。高欣把自己的妹妹请过去,专门帮忙照顾孩子,给他们做饭,管理他们的日常生活。
高家的生意开始跨界破圈,只要能赚钱,什么都接,什么都做——那些活都是资源活,力气活,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给企事业单位提供原材料,跑货物运输,高欣也把生意从祁东拓展到了附近的衡南、常宁、祁阳等地,跑的长途客运有到广州、深圳、东莞的,也有到昆明、孟腊、西双版纳的。
结婚后,在张解放运作下,高燕成了祁东县国营黄花菜加工厂的正式在编职工,在财务部做出纳。高燕人聪明,头脑灵活,加上张解放的关照,高欣的打点,黄花菜加工厂从领导到车间工人,对她都很满意;财务部的同事对高燕悉心帮教,倾囊相授,高燕很快就熟悉了业务,掌握了基本的财务知识和实用技能,能够独当一面了。财务部的同事心明如镜,高燕是来学习财务知识的,跟他们没有什么竞争关系,高燕最终是要为高家企业服务的。
除了做好本职工作,高燕开始帮助父亲整理账务,管理财务。每天下班前,高燕已经把高家前一天的财务收支情况整理好,做成了财务报表,打印出来,或者直接交给高欣,或者交给陈晓明带回四明山。有了这张报表,高欣感觉轻松多了,一天支出多少,收入多少,利润多少,谁谁欠账多少,清清楚楚,不再是以前那本糊涂账了。
可高欣还是糊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资产,只知道自己有多少现金。现金是个死数字,理解起来太方便了;现金之外的资产,如固定资产,无形资产等,高欣没有概念,也从来没有算过。
高欣只知道他存在银行里的钱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大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底细眼红,高欣不得不化整为零,把钱分开来,把数字做小,看起来不那么显山露水,分别存进不同的银行。即使这样,跟高欣对接的银行经理还是吓了一大跳,高欣在祁东县的每个银行都是存储大户,每个户头上存的钱都比县财政局有钱的时候还多。
自从知道祁宏是自己的儿子后,高欣对祁家的态度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他觉得自己欠祁家太多了,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给予补偿,只要祁家需要。高欣太了解初恋情人祁茗了,知道她很硬气,要面子,不会要他的钱,给祁家接济只能迂回曲折地想出让她能够接受的办法来。高欣挖空心思,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临时性救济和长久性救济两个有效方案。
所谓临时性救济,就是过年过节,过生日,高欣都给祁家小孩打红包,这些红包可以解决他们学习和生活上的零花钱,不至于让他们伸手向祁茗要了。为不落人话柄,高欣变得乐善好施起来,给了祁家小孩红包,也给村里其他孩子红包,过年过节了,是见者有份。外面看起来,红包里钞票的厚薄可能一模一样,可里面钞票的面额不一样,祁家小孩的红包里面是百元大钞,别人小孩的红包里面是十元大钞。高欣在四明山设立了奖学金,谁家孩子考了班上第一名,都可以去他那儿领奖学金。当然高欣知道,这个奖项基本上是为祁家孩子设的,在四明山,没有谁家的孩子读书赶得上祁家孩子,祁茗会生会养会教,娃娃个个读书厉害。祁宏考上湖南大学后,给弟弟妹妹树立了一个榜样,他们的学习劲头更足,成绩更好了。
临时性救济办法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帮助祁家摆脱困境的关键还是要有、要靠长久性救济方案。高欣三顾茅庐,把朱鹏请到高家,做了跑运输的司机。高欣给朱鹏开了双倍工资,而且只跑短途,不跑长途,上班时间相对自由,以照顾自家农活为主,以跑运输为辅。
祁茗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起初不同意朱鹏去,但不明白其中原因的朱鹏认为机不可失,是改变祁家贫穷命运的唯一出路,坚决要去。夫妻俩为这事,还在床头认认真真地小吵了一架。这次朱鹏是豁出去了,跟祁茗当真了,没有让步——朱鹏觉得自己活得太苦,太累,太窝囊了,他不愿意祁家以后就这么下去。祁茗破天荒地没有拗过朱鹏,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朱鹏拿了几次工资回来,对祁家生活的改善立竿见影,祁茗也就慢慢地接受了,毕竟祁家有一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要穿衣吃饭,要上学就医,在现实面前,祁茗不得不低头。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有些问题,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例如高欣和祁宏的关系。这是在高欣的生活工作中,唯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让他焦虑不安,束手无策,又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事了。
高欣头脑灵活,能力很强,做事果断,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和王红梅的孩子,是生理和繁衍的需要;祁宏却是他和祁茗爱情的结晶。客观地讲,祁宏要比他和王红梅生的孩子优秀多了,高欣觉得自己欠祁宏的。对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孩子,高欣又爱又怕。祁宏考上湖南大学,高欣高兴坏了,跟朱鹏和祁茗一样高兴。
看样子,他和王红梅的孩子,是没有能力考上湖南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的。原来高燕还有一丝希望,现在高燕退学了,结婚了,已经不可能了;其他几个孩子,好吃懒做,调皮捣蛋,跟当年的张伟一样,成绩一般,升学的前途看得到,将来考个一般大学都比较困难,更甭说湖南大学了。送他们读书,是在尽人事,听天命,尽可能地让他们多掌握点知识,将来给自己做做帮手,打打下手,慢慢带着他们,把生意做好,就已经不错了。
高欣越来越想念祁宏,刻骨铭心地想,想得他的心都在痛。他知道祁宏恨他,他们之间的心结很难化解,这让高欣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他们不是仇敌,关系不应这样剑拔弩张。一比较,高欣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祁宏了。他很想找到一个方法,给他们的紧张关系降降温。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与祁宏的关系,高欣心里没法得到平静和安宁,做生意都心绪不宁。思来想去,高欣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下架子,跑到长沙去,给祁宏更多的关爱,找机会化解祁宏对自己的敌意。
高欣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走就走了。那天上午,在衡阳跟客户谈完生意,签完合同,下午正好没什么安排,时间也早,高欣中饭都没吃,就告别客户,开着车,往长沙方向跑了。
那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想着要见祁宏,高欣的心情跟天气一样美好。他相信只要见到祁宏,祁宏就会相信他的诚意,改善他们的关系。高欣做好了在长沙呆两三天的准备,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做,就他和祁宏两个人,他要祁宏陪自己在长沙到处转转。高欣去过几次长沙,拜访客户,但都脚步匆匆,办完事情就走,还没来得及领略长沙的风光呢。
高欣打算给祁宏买一大堆吃的,用的,穿的,把小时候欠他的,一次性补上,只要祁宏不拒绝,他就买,祁宏想要啥,他都可以买。高欣还准备带祁宏去见见老朋友任敏,要任敏以后多关照祁宏。他们都在长沙,都是知识分子,有共同话题,容易聊到一块去,不像自己是大老粗,没什么文化。
任敏是当年第一个采访高欣的记者,最近工作发生了变动,调到湖南日报来了,家也从衡阳搬到长沙来了。这些年,他们来往密切,关系不错。在高欣看来,任敏是个能人,在衡阳日报的时候,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现在调到湖南日报来,平台更大了,能量更大了,关键时刻用得着,说不定将来还能帮祁宏的忙。
从衡阳到长沙,有县道,有省道,有国道。有的路段是沥青路,有的路段是硬化路,有的路段是泥石路。泥石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速度慢,省道、国道还可以,但到处都在修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日薄西山,满天霞光,高欣才进了长沙城。
高欣一边开车,一边想,这些路,如果都是广东境内的高速公路,那就好了,又快又稳,畅通无阻。高欣去过广东两三回了,变化又快又大,尤其是那些高速公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广东的高速公路,逢山钻隧道,逢水架高桥,道路平坦,开阔,宽敞,笔直,中间设有隔离带,隔离带种着花草树木,很漂亮,两个方向的车各跑各的,不用担心迎面相撞。
高欣觉得广东境内的高速公路代表了中国公路的未来发展方向,湖南境内的公路建设也一样,迟早要换成广式高速公路的。他觉得修路是一个蓬勃发展的大市场,将来肯定比他现在做的生意都赚钱,他得有所准备,提前把队伍拉起来,向工程建筑这个领域进军。
到了湖南大学,高欣把车停在校门口,然后去找祁宏。他向同学打听祁宏,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告诉了他祁宏所在的院系。找到院系,他向同学打听祁宏所在的教室,对方还是很快就告诉了他。高欣有点庆幸,以为自己运气好,都碰到祁宏的同班同学了。他很快就找到了祁宏的教室,教室里人不多,只有三五个,可没有祁宏。高欣向坐在门口的女同学打听祁宏。女同学告诉他,祁宏可能在宿舍里,女同学主动带着高欣到了男生宿舍楼下。路上,高欣对女生说,自己运气好,问了几个同学,他们都知道祁宏。女生吃吃吃地笑了起来,说湖南大学的同学差不多都知道祁宏呢。高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祁宏这小子在大学里混得风生水起,声名鹊起了。
上了楼,进了宿舍,祁宏也不在,汪大力在。汪大力告诉高欣,祁宏吃完饭出去了,可能在图书馆,可能在田径场,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拿不准。这等于没说,也给高欣出了一道难题。既然拿不准祁宏在哪,高欣干脆不找了,他告别汪大力,出了宿舍,下了楼,站在传达室门前守株待兔,耐心等候。高欣想,无论祁宏去了哪,他都得回到宿舍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可以多等等。
高欣没有吃中饭,也没有吃晚饭,他感到有点饿,但他生怕错过了祁宏,只得忍着。他想找到祁宏后,叫上他跟自己一起去吃宵夜。高欣一边等,一边慢条斯理地抽烟。时间过得很慢,一包烟抽完了,还没等到祁宏回来。高欣站得腿都麻木了,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咕地叫,实在撑不下去了。高欣准备先撤,明天再来。高欣调转身,慢慢地向校门口走去;但没走几步,高欣就惊喜地发现了祁宏,他双手捧着几本书,由远及近,缓缓地走了过来。
明亮的路灯下,祁宏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头发二八分,容光焕发,英气逼人。高欣暗暗吃惊,才上大学不到两个月,祁宏已经脱胎换骨,像一个年轻的国家干部了。
这就是他的儿子!
高欣激动起来,嘴唇哆嗦,浑身颤抖。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长时间等候的辛苦,长途跋涉的疲惫都一扫而光了。祁宏面貌变化这么大,看来自己借高燕之手给祁宏的十万块钱已经派上了用场,让祁宏衣食无忧了。
“祁宏——”
高欣几步跨到祁宏面前,把他拦了下来,激动地喊。
祁宏猝不及防——突然冒出来的高欣,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与高欣见到祁宏的激动和兴奋相反,祁宏见到高欣,心情却是十分复杂的,表情冷漠。这种复杂的情绪里,多半是消极的、灰暗的、沮丧的、气愤的,他心里翻江倒海,什么滋味都有。
高欣对祁家是有恩的,他借给了祁家很多钱,祁家孩子上学,一缺学费就找高欣,就像到银行取钱一样;没有高欣,奶奶的医药费都交不了;可也是高欣,棒打鸳鸯,活生生地拆散了他和高燕,逼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让他痛苦,伤心,绝望,也曾经寻死觅活。祁宏找不出高欣非要拆散他和高燕的理由,如果硬要找,只有一个解释:高欣嫌贫爱富,喜欢攀附权贵,为了自己的生意牺牲了女儿的爱情。
高欣热情地伸出手,去拉祁宏的手,祁宏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虽然高欣对祁家有恩,但祁宏对高欣更多的是怨恨。在自己的光明前途与跟高燕的纯真爱情之间,如果要做二选一,祁宏宁愿选择爱情,因为那是他的初恋,刻骨铭心的初恋。
人活着,遇到两情相悦的人,一生可能有几次机会,但初恋只有一次,永远是感情中最珍贵的,不可复制的。
祁宏想,自己的前途,如果没有高欣帮助,可能曲折点,但通过自己努力,还是会比较光明的,不可逆转的。但在他跟高燕的爱情上,高欣一直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如果高燕在广东没被高欣押回来,如果押回来后,高欣不逼迫高燕嫁给张伟,他照样可以参加高考上大学。但嫌贫爱富的高欣生怕高燕跟自己好了,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嫁给了张伟,使他跟高燕擦肩而过,分道扬镳,背道而驰,现在越走越远了——他们这一辈子是回不去了。
“我请你吃宵夜去吧,我们一起好好聊聊。”高欣说。
高欣太想跟儿子好好聊聊了,虽然他不可能把真相告诉祁宏,却也不希望跟祁宏的关系一直这么僵下去,他希望他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好好相处。目前他们的这种尴尬关系,让高欣难受极了,那滋味比做一大单亏本生意难受多了。
可高欣的热屁股贴上了冷板凳,祁宏冷冰冰地拒绝了他:“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希望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你的那十万块钱,我一分钱没有花。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把存折拿下来,还给你!”
祁宏的话把高欣打进了冷窖里,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心里冷嗖嗖的。他没想到祁宏这样跟他说话,一点情面都不留,看来祁宏是被自己伤得太深了,已经不打算原谅他,不愿意给他机会了——他们之间的误会是没有办法消除了,至少今天是没有办法了。
既然祁宏如此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留,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硬要谈下去,只能激化矛盾,越弄越僵,雪上加霜。高欣总不至于为扭转局势,把他们的关系和真相和盘托出,告诉祁宏,自己是他的父亲,他是自己的儿子吧。
高欣是看着祁宏长大的,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跟自己年轻的时候一个德性,又臭又硬,又倔又犟,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如果祁宏真把存折拿下来给他了,祁宏以后生活怎么办?
高欣开始后悔来长沙找祁宏了。也许不来长沙找祁宏,让他安心地学习,不打扰他的生活可能是最好的。尽管祁宏是自己的儿子,可因缘际会,造化弄人,他们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人生,很难有交集,更不可能像正常的血亲关系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他们这辈子能够化解仇恨,维持正常交往就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
“你在这儿等我两分钟,我去把存折拿下来。”祁宏说。
看来祁宏是认真的了,高欣也来了气,他点了点头,说:“好,我在这儿等着你!”
祁宏快步往宿舍跑去。进了宿舍,他打开抽屉,翻出那本存折,翻开看了看,然后飞奔下楼。
等祁宏跑到刚才跟高欣相遇的地方,高欣已经不在那儿了。
祁宏左右看了一下,也没有看到高欣在周围,他马上意识到,高欣已经走了。祁宏撒腿就往校门口追去,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高欣的车屁股冒着烟,在校门口拐了一个弯,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就在祁宏上楼取存折的时候,高欣伤心地离开了湖南大学。他是不会从祁宏那儿把存折拿走的。来长沙之前,高欣还取了一大笔现金,准备给祁宏的,就算是自己这些年来对祁宏没有尽到做父亲责任的补偿。那笔钱,数额很大,比高燕那十万块钱还大。高欣希望祁宏拿了这笔钱,想干啥就干啥,用来读书也好,用来恋爱也好,用来在长沙买房也好,买车也好,总之,都由祁宏自己作主。可是祁宏见到他后的态度让高欣一下明白了,他这笔钱是不可能送得出去的。
祁宏上楼的时候,高欣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急,生怕祁宏追了上来,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他。只要钱还在祁宏那儿,高欣对祁宏跟自己的关系还有幻想,还有念想;如果祁宏把钱还给他了,以后他们就更加艰难了,极有可能形同陌路;他拿了钱,也不好向女儿高燕交代,弄不好,他跟高燕之间,以后也要形同陌路了——他的儿子,他的女儿,都要把他当仇家了。
如果不趁机溜之大吉,真等祁宏把存折拿下来给他,那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了——祁宏是铁了心要他拿走存折的;他如果真把存折拿走,那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一件事情了,以后想补救都没有机会了。
高欣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把祁宏的心情和生活彻底扰乱了,他晚上失眠了。拿着存折回到宿舍,祁宏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但他睡不着。祁宏把存折紧紧地攥在手里,就像攥一个烫手山芋。那笔钱,他一直没动,也不准备动。他需要钱,但不愿意用感情来换钱——祁宏不知道当初高燕做出跟父亲用感情交换这十万块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祁宏不会用这笔钱?
祁宏准备找一份工作,就像凌林对他希望的那样,在大学里勤工俭学,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最称心如意的勤工俭学方式就是找一份家教。在大学里,时间是比较充裕的,即使做家教了,功课还能应付得过来。
没想到一切都是那样顺利,第二天祁宏就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了。上午,第一大节课下课期间,系办公室主任走到教室把祁宏叫了过去,系主任告诉他有人在找他。祁宏第一个反应以为是高欣又来了,找系里出面帮他们调解呢。祁宏跟在系办公室主任后面,忐忑不安地过去了。到了系办公室,祁宏放心了,不是高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对方自我介绍说,他叫任敏,是湖南日报社的记者,来湖南大学给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家教老师,补习语文和英语。任敏说他了解了一下,觉得祁宏很合适,问他有没有兴趣。
这真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祁宏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他们当即把事情明确了,每周日上午,祁宏到任敏家给孩子补四节课,每节课50块钱,中午在任敏家吃完饭,然后返回学校。祁宏说饭就不用吃了,任敏没有同意,说是边吃饭边可以跟他们一起交流一下。
送走任敏,祁宏高兴得跳了起来,任敏给出的价格,大概是市场行情的两倍,祁宏想,做记者的真有钱,班上已经有同学找到了家教,一个小时20块钱,这是行价;碰到家里有钱,大方的,觉得教学效果明显的,愿意一个小时给30块钱,这是最高的价钱了。任敏给祁宏开出的价格,让系办公室主任都难以置信,以为任敏不懂行情。可任敏说,祁宏是湖南大学的文科状元,一分钱一分货,状元有状元的价,是其他同学没得比的。
接下来两节课,祁宏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在心里兴高采烈地盘算着:一周四节课,一节课50元,一次200元,一个月下来可挣800元,比普通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他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留出一半给家里寄过去,为父母分担一下了。
父母含辛茹苦,把祁宏送进大学校门,已经很不容易了。在家里,祁宏是长子,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抚养。他已经不小了,应该给父母分忧担愁了。在祁东,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家里做工挣钱,养家糊口的主力了,他们要么在家里务农,要么到广东打工,跟父母一起抚养弟弟妹妹。
大学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上了大学,一切都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原来大学是一个坎,过了这道坎,以后的人生就一马平川,前行的道路两边花团锦簇,一路洒下得得得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