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高燕给王红梅的那个电话语焉不详,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可还是启发了高欣按图索骥的想象力。
两个女人通话的时候,高欣并不在家,他正在县城应酬。夜深人静了,高欣才回到四明山。
与往常一样,王红梅已经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高欣回来之前,王红梅已经躺在床上,在安安心心地等他了。
钻进被窝,靠着那具温热的胴体,高欣的热情被唤醒了,他爬上了王红梅的身体,准备做体操运动。
王红梅一边迎合丈夫,一边把高燕给她电话的事情讲了。高欣早出晚归,他们平时很多交流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
但这次不一样了。如果说高欣的性趣是点亮在黑夜里的一盏灯火,这个消息就是突然吹过来的一阵风,把他的性趣熄灭了,赶跑了。高欣还没有进去,就从王红梅身上滑了下来,翻身坐起,半裸着上身,斜靠在床头。
黑暗中,高欣伸出手,摸到了烟盒和火机,从中抽出一支,点着了,开始吞云吐雾。
那段日子,高欣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动员高燕把孩子打掉上面,他天天跑祁东,去黄花菜加工厂,或上高燕家里,结果都是无功而返。自从女儿识穿了他和刘美丽合谋打掉孩子的阴谋后,高欣连女儿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女儿就像一缕空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刚开始,高欣以为女儿只是在祁东躲着他,不愿意见他。祁东虽然庙小,可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就太容易了,确实不好找。高欣从来没有想过高燕躲他躲得那么彻底,会离家出走,会离开祁东,到遥远的外地去,不让他找到自己。
高燕去了广州?在大医院里保胎待产?
高欣做不到像王红梅那样,百分百地相信女儿,他只相信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一个基本信息:高燕已经离开祁东了,至于其他信息,高欣是不愿意相信的。高欣不是不相信跟他同床共枕,相濡以沫,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他是不相信对他高度警惕,戒心重重的女儿。
王红梅不明白,高欣不会不明白:女儿不希望父亲找到她,对母亲也开始警惕,有所保留,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这个谎,凭借王红梅的智商,是分不出来的。王红梅和高燕之间,不一定是“知女莫若母”,却一定是“知母莫若女”。在高欣面前,王红梅没有心,藏不住话,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高欣。所以,高燕提前做了预防,留了一手。
高欣和高燕都是两个有趣的灵魂,复杂的头脑,做什么都兜兜转转,心里有小九九。王红梅的为人处世简单明了,就像一条笔直的胡同,一眼可以看到头,没有那么多曲径通幽,弯弯绕绕。
王红梅对女儿十分信任,她说啥就是啥,从来没有怀疑过。高欣不是不相信女儿,是这个女儿从小心眼多,很多情况下对他不讲真话,尤其青春期以后——这个倒跟青春期的高欣很像,那时候他对自己的父母也不说真话。对女儿的每句话,高欣都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认真比较甄别,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尤其是高燕对王红梅说的这段话。
其实,也不能全怪王红梅,她不怀疑女儿全在情理之中。父女俩一个要打掉孩子,一个要保护孩子的明争暗斗,虽然不可开交,但王红梅却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丈夫,还是女儿,都不愿意让王红梅担惊受怕,都尽可能地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更不愿意她参与其中。
精明过人的高欣心明如镜,洞若观火,他知道高燕撒这个谎,有两个明确目的:一是向家人,特别是母亲王红梅报平安,不要她担心了——当然,这个平安,也是向高欣报的,王红梅知道了,高欣也就知道了,父女俩斗归斗,却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二是进行巧妙布局,借机搅乱高欣的思路,误导他,保护自己,能够彻底打消父亲找她打胎的念头就最好了。
高燕不愿意告诉高欣的真实落脚点,是希望父亲不要找她了,死掉要她打胎的那条心——至少在产前不要找她了,她是为了躲他,才离家出走的,产前是不愿意见他的。
王红梅没对高欣唠叨完,高欣就知道女儿在撒谎了,毕竟女儿年轻,江湖阅历尚浅,话里话外容易露出蛛丝马迹。从女儿的谎言里,老江湖高欣听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女儿落脚之处,肯定有他们都熟悉的人。
高燕到底上哪儿去了,并不是一道难以破解的方程式。当然,就像同一道方程式,同一个班上,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有的同学做得出来,有些同学做不出来一样,这道方程式能否顺利破解出来,归根结底取决于由谁来破解。
如果是由王红梅来破解,那是注定没戏的,即使能够得出答案,那个答案也是错的;如果由高欣来破解,倒不是很难。
综合高燕透露出来的信息和高燕本人的具体情况,高欣很快理出了几个关键线索,他觉得高燕投奔的人具备以下几个明显特征:跟高燕很熟,非亲即故;距祁东不会太远(这点把广州排除了),因为高燕身怀六甲,出远门,行动不便;那个人,高燕信得过,高欣信不过……
按照这些线索,高欣在脑海里把高燕有可能投奔的人,有可能去的地方认真地篦了一遍,答案立马水落石出:高燕到长沙投奔祁宏去了,祁宏是高燕最信任的人,还是孩子他爸!
高燕投奔谁都可以,恰恰投奔祁宏是高欣最不愿意看到的。这个答案跟高燕拒绝打胎一样,成为困扰高欣的两个死结,让他痛苦不堪,忧心如焚。
如果高燕真去了祁宏那儿,那就不只是高欣要高燕打胎的计划落空,还意味着高欣阻止高燕和祁宏的爱情的计划失败。高燕对祁宏的感情没有因为她跟张伟结婚而结束,看来要死灰复燃了——为了那十万块钱,为了让祁宏四年大学衣食无忧,高燕把高欣忽悠了,答应跟张伟结了婚,可他们感情依旧,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孩子都弄出来了。
哪儿有压迫,哪儿有反抗。越被压迫的感情,反弹的力量越大,就像地壳深处奔突的岩浆,日积月累,能量越蓄越多,一旦喷薄,就不可收拾。在这件事情上,高欣是处理欠妥的。本来,奔突的岩浆不容易找到突破口,高欣逼高燕打胎,无意中将其触发了。
明确了高燕去长沙投奔祁宏后,高欣头大如斗,又胀又痛,整个晚上都没睡着。坐在黑暗中,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包烟都被他抽完了。鸡叫了,天亮了,王红梅起床下地,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有两三个烟蒂落在拖鞋上,把拖鞋烧出了烟蒂大小的洞。
连续数天,高欣茶不思,饭不香,每分钟都被架在火上烤,做生意都没有心思,跟客户谈判把握不住重点,经常走神。对高欣来说,当务之急不再是做生意赚钱了,而是找到高燕,把孩子打掉,阻止祁宏和高燕破镜重圆。
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耽搁了。在商场浸淫久了,高欣迷信钱的魔力,认为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如果能用钱解决就好了,可在这件事情上,钱成了废纸。高欣想花钱解决,却收款人都找不到——高欣给刘美丽十万块钱,却什么都没办成,还东窗事发,把高燕吓跑了。
思来想去,高欣决定从幕后走向台前,亲自出马。他决定跑一趟长沙,把高燕带回来,再拖下去,孩子生下来,就麻烦了,一切都迟了。
过完清明,祭完祖,高欣说走就走了。动身那天,他半夜爬起来,开着车,向长沙出发了。一路上,高欣一边开车,一边思考对策:要怀柔,不要动粗,不要动气,见到两个孩子后,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高燕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回祁东。
只要高燕愿意跟他回祁东,两件棘手的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就有把握说服女儿把孩子打掉——实在没辙了,高欣就向高燕坦白相告,祁宏是自己私生子,是她亲哥。当然,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保险,高欣不想告诉祁宏,也不想告诉高燕,如果高燕实在不愿意打掉孩子,他就告诉她,只告诉她一个人。
长沙是个大城市,比祁东县城大很多倍,人海茫茫,冒冒失失地找高燕,犹如大海捞针,所以,只能智取,不能硬来,最好的线索是祁宏。如果高燕真的投奔了祁宏,他们应该订立了攻守同盟,光明正大地找祁宏,祁宏是不会带高欣去找高燕的;只要祁宏不愿意,高欣想在长沙找到高燕,那就太难了,他这趟长沙之行,就会竹篮打水,白忙一场了——高欣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长沙和这件事上耗下去。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不能打草惊蛇了。高欣准备秘密行动,暗中跟踪祁宏——高燕是暗的,找起来不容易;祁宏是明的,找起来容易,通过跟踪祁宏找高燕,就把暗的变成明的了。当然,高欣也得把自己变成暗的,如果不能藏好自己,被他们发现了,就前功尽弃了。
如果高燕在长沙,肯定住在湖南大学附近,因为要方便祁宏抽空照顾她。只要自己在校门口守株待兔,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祁宏,就一定可以顺利找到高燕。
由于出发太早了,从四明山到祁东那段路,还没有人,没有车,高欣把车开到能多快就多快;从祁东到衡阳那段路,渐渐有车了,有人了,但不多,高欣还是把车开得飞快;从衡阳到长沙那段路,天亮了,车多了,人多了,只能正常行驶,但能超车的地方高欣就超车了。
紧赶慢赶,进了长沙城,来到湖南大学,比高欣预计的时间要早。在校门口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车停下来,高欣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正指向十一点半,一切刚刚好,到得正是时候。
高欣耐着性子,安静地坐在车里。路过衡阳,吃早餐的时候,高欣顺便买了一袋零食放在车里,做好了花时间蹲守的准备。高欣把眼睛瞪得溜圆,透过车窗玻璃,盯着进出校门的每个人,仔细地辨认着,寻找着祁宏。高欣盯得太认真了,比他开车看路还认真,他的眼睛眨都没眨,双眼很快胀痛起来,他伸出手背,揉了揉眼睛,向远处望了半分钟,又赶紧把目光缩回来——他不敢懈怠,生怕漏掉了祁宏。
时间过得真慢,就像地势平缓处的河水。接近十二点,进出校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让高欣目不暇给,他感到眼睛生少了,两只眼睛根本忙不过来。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让两只眼睛轮流着来,聚精会神,不敢轻易漏掉一个人。
十二点刚过,高欣远远地看到在一群从教学楼出来,向校门口涌过来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像祁宏,但不能太肯定。那个人走得很急,前后左右有很多男生女生。那个人越近,高欣越觉得他像祁宏。
高欣激动起来,心跳加速,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一扫而光了,他调整了一个坐姿,特别精气神地聚焦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人越来越近,高欣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了,那鼻那嘴,那眉那眼,那身材那神态,正是祁宏。高欣长长地出了口气,如释重负。
祁宏长到这么大,高欣还没这么学术研究性地好好看过他,成了大学生的祁宏果然非同凡响,他西装革履,步履矫健,意气风发,精气神溢出体外,特别感染人,让人振奋,尤其是让他这个做父亲的精神振奋。
高欣越看越喜欢,觉得他跟祁茗生的这个儿子比他跟王红梅生的两个儿子强多了,那两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个。如果不是要跟踪祁宏,高欣很想打开车门,快步迎上去,热情地跟祁宏打招呼。
托女儿高燕的福,年前那次见面,他们的关系来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好水平。如果能像关系正常的父子久别重逢那样,可以拉手,可以搂肩,可以拥抱,可以愉快兴奋地交流,那就最好不过了。
打祁茗告诉高欣,祁宏是自己儿子那刻起,高欣已经在梦里牵过祁宏的手很多回了,搂过祁宏的肩很多回了,拥抱过祁宏很多回了,跟祁宏愉快兴奋地交流过很多回了。可这只是梦,高欣只能做做梦,在梦里靠近亲情寻求安慰;在现实生活中,梦里的阳光很难照进来。
祁宏对高欣心存芥蒂,成见很深,父子俩的心结很难轻易化解——上次高燕在,祁宏给了高燕面子,但他们面和心不和。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恢复正常很难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
过年前,在高燕帮助下,高欣是把祁宏接回四明山过年了,彼此感觉不错,关系得到了缓和,心结出现了冻土松动的迹象;可这次长沙之行,不可避免地要把上次的努力毁于一旦了,他们要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了,真是让人头痛,真是让人伤心伤脑筋。
祁宏越来越近,出了校门,心无旁骛地从车边走过。看到祁宏,高欣差点要按喇叭,或者把车门打开,把车窗摇下来,跟祁宏打招呼,示意他上车,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可理智战胜了感情,高欣想起了这一行的任务目的,不得不提醒自己:忍,必须得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等祁宏向前走出三四十米了,高欣才敢发动汽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那条路有点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高欣缓慢前行,把后面的车堵了,后面的喇叭此起彼伏,催促他快点或者让路,但高欣没有理会。
高欣的车玻璃是茶色的,只能从里面看清外面,不能从外面看到里面,高欣看得见祁宏,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祁宏看不到高欣,对发生的这一切浑然不觉。
路上经过一个菜市场,两边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新鲜食材。春天来了,青菜的种类多起来,甚至有野生的蘑菇和小竹笋。祁宏麻利地挑了两三样青菜,过了秤,付了钱,拎着菜继续前行。
看到祁宏买菜,悬在高欣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祁宏买的那些菜都是高燕喜欢吃的,事情已经明朗了,高燕就在长沙,跟祁宏在一起,只要跟着祁宏就能找到高燕——如果不是为了高燕,作为学生的祁宏就去吃食堂了,犯不着大费周章,买菜自己做了。
穿过热闹的菜市场,又走了两百多米,在一幢五六层楼的楼房前,祁宏走了进去,上了楼。
高欣赶紧把车靠边停了,蹑手蹑脚地跟在祁宏身后。
看到祁宏进去后,高欣来到门前,把左边半边脸贴在门板上,竖起耳朵,凝神谛听。
屋内气氛温馨,传出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那声音是高欣再熟悉不过的了,他认认真真地听了四五分钟,终于百分百地确定:没错,那男人的声音正是儿子祁宏的,那女人的声音正是女儿高燕的。
成功地找到高燕,高欣内心交织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他为即将可以解决棘手问题而高兴,他为祁宏和高燕的关系痛苦——看样子,两个孩子的感情是死灰复燃,住到一块去了,过起了新婚小夫妻一样的小日子——这与自己揣测的局面不差毫厘,这个局面是高欣最不希望看到的,也最让他头痛!
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失算了,还是没防住。高欣感到内心发虚,眼前发黑,双腿发软,斜靠着门框,缓缓地滑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门边,脸上肌肉扭曲,痛苦地挤在一起——千辛万苦,找到女儿的那股高兴劲儿渐渐地消散了,被儿子女儿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带来的痛苦取代了,都是自己作的孽!
高欣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拉扯着,他的嘴唇咬破了,咸咸的血涌进了嘴巴里——出租屋内发生的一切让高欣尝到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滋味。
在门边坐了二三十分钟,高欣才慢慢恢复元气,缓过神来。他扶着门,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没有马上敲门,他的力不够了,他的气还没消。又积蓄了四五分钟的力量后,高欣左手抓着门环,右手张开,伸出蒲扇大的手掌,用力地拍打着门板,一下,两下,三下……。
高欣拍打门板的声音没有节奏感,只有力度,很粗暴。拍门声很响亮,很有穿透力,传得很远,屋里屋外,楼上楼下,院内院外,都听到了。
锲而不舍的,非同寻常的敲门声把祁宏和高燕吓得不轻,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那敲门声告诉他们,发生的事,不是好事,而是坏事,不是福,而是祸,结果难料。
会是什么坏事呢?
祁宏和高燕感到了强烈的意外和忐忑不安,他们一致猜想:难道是张伟找上门来了?
如果真是张伟找上来了,他们怕吗?
他们不怕是假的,他们怕张伟误会,毕竟高燕是张伟名正言顺的妻子,祁宏和高燕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说高燕都不应该跑到长沙来投奔前男友,怎么说祁宏和高燕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出租屋里,过起了有滋有味的小日子来了——走到哪儿,面对谁,他们都理亏,都说不过去。如果张伟认真起来,他们还违法,吃不了兜着走。
可怕有什么用呢?他们准备一起勇敢面对,有福同享,有难同挡,一起承担,即使张伟来了。
“谁呀——”
祁宏和高燕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地大声问。
两个人的声音很大,合在一起,声音更大了,像是给屋外的人下马威,给屋里的人壮胆壮威。
屋里的两个人还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谦虚!
高欣没有回答两人的问话,他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高欣继续举起手掌,用力拍打着门板,一副你不开门,我誓不罢休、不依不饶的架势。
门板的拍打声实在太大了,太粗鲁了,太没礼貌了,把祁宏和高燕都怔住了,也把肚子里的孩子吓着了,小家伙在肚子里伸拳踢腿,钻来钻去,躁动不安。
高燕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放在肚皮上,轻轻地拍打起来,抚慰着烦躁不安的小生命。
祁宏撂下碗,满脸愠怒地站起来,气昂昂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如果是张伟,他已经做好了打架准备;如果是陌生人,他也很想教训这个没教养的敲门人。
门开了,高欣塔一样站在祁宏面前。
祁宏愣住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祁宏就像一根长长的铁钉,铁钉的一半钉进了木板里,一半裸露在外。
他做梦都没想到是高欣在敲门,他做梦都没想到与高欣这么快又见面了。
与祁宏夸张的错愕和惊讶相反,高欣脸色凝重,面无表情,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屋里的一切。
高欣看都没有看祁宏一眼,他扒开祁宏,像一座移动的巨塔,径直向高燕走去。
高欣脸上乌云密布,阴沉可怖,那张脸就像在天气预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看到父亲,高燕也是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那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夹在两根筷子之间的排骨掉了下去,咚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离开了祁东,高燕以为逃离了父亲的掌控,可以安心保胎,顺利待产了。她做梦都没想到,父亲还是找上门来了,看来要躲过父亲的掌控,还真没那么容易。
高燕只好硬起头皮跟父亲打招呼:“爸,您来了!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您盛饭去!”
高欣没有理会高燕,不由分说,抓起高燕的手,拽着她就往外走。
高欣一边拽,一边气呼呼地说:“你已经是一个成了家的人了,就不要在外面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了!你给我回去!”
高燕一百个不愿意跟父亲回祁东,她心里清楚,只要跟父亲回去了,孩子就大概率保不住了。
“我不回去!”高燕一边用手掰着父亲的手,一边语气坚定地说。
看到父亲,高燕就知道父亲为何而来,她也下定了决心,准备跟父亲硬扛到底,无论如何都不回祁东。
正当壮年的高欣,力气很大,有孕在身的高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拽出屋外。
高燕可怜巴巴地望向祁宏,希望他过来帮自己一把,摆脱父亲的掌控。
无奈的高燕很想告诉祁宏:这个孩子是他的,如果自己回去了,他们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这件事由不得你,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回去!”高欣没有松手,更没有手软,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在一起过小日子的这一幕让他怒发冲冠,失去了理智,他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把高燕带回祁东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
高燕更倔,不依不从地强调:“我是不会跟你回祁东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长沙,不会跟你回去!”
元宵节后,高燕就跟父亲在打一场艰苦卓绝的孩子保卫战,现在则是到了决定胜负的生死关头了。只有在长沙,这个孩子才能得到保障;只要离开长沙,这个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父亲会利用一切办法把孩子打掉,高燕很清楚父亲的为人。
这个孩子是她和祁宏的爱情的结晶,是那段爱情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如果说那段爱情是她的生命,那么这个孩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孩子在,她在;她在,孩子在。
母爱让高燕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她的意志比谁都坚定,她的头脑比谁都清醒,她的决心比谁都大——一个认真的母亲,谁都奈何不了她,除非要了她的命!
高欣渐渐拽不动了,落在下风了。
“你不回祁东也可以,我们现在就上医院,把孩子做了!”高欣大声吼道。
“我不会让你打掉我的孩子!”高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是我的父亲,你是这个孩子的姥爷,你不是杀人凶手!”
这句话把高欣彻底激怒了,他扬起手,对着高燕的脸,狠狠地掴了下去。
受怀孕影响,已经身体迟缓,行动笨拙的高燕没能躲开父亲的耳光,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结实的大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高燕被打得眼冒金星,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坐在地上。
高燕肚子里的小生命受到意外惊吓,不安分地窜来窜去,用头乱顶,用脚乱蹬。
高燕尝试爬起来,但没有成功。她感到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绞痛,不得不双手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她痛得嘴巴都歪了。
父女俩的激烈争吵,被祁宏全看在眼里。
清官难断家务事,祁宏本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看到高欣对自己女儿都这样,对身怀六甲的女儿都这样,那还配做父亲,还有天理,还有人性吗?
祁宏忍不住,出离愤怒了,他快步冲上来,用手分开父女俩,用身体挡在他们中间——祁宏把高燕保护了起来,他的双手搭在高欣身上,下意识地推着高欣往外走。
祁宏看出来了,只有把高欣推出去,关在门外,才是化解父女俩争执的权宜之策。
高欣还没死心,继续准备拉着高燕上医院做人流。
高欣的事还没办成,目标还没实现,却被儿子当作阶级敌人一样往外撵了,他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就往祁宏脸上打去。
祁宏的腮帮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嘴角被打破了,血流了下来。
祁宏也被打火了,他挥舞拳头,不轻不重地打了回去。
高欣和祁宏,两个人挥拳踢腿,你来我往地扭打在一起。
两人都挨了对方的重拳重脚,鼻青脸肿,皮开肉绽,都挂了彩。
两个男人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越打越凶,大有不分胜负输赢不罢休的意思了。
看到两个最亲的男人为自己打得不可开交,高燕急坏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劝架。
高燕勉强站起来一半,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这次摔倒比高欣那一巴掌打倒带来的后果更严重,高燕不再是坐在地上,而是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瞅着天花板,痛苦地呻吟着,动弹不得。
高燕脸色惨白,四肢开始抽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就像夏天的骤雨一样往下滴落,一道殷红从她两腿之间慢慢渗出,把裤子洇湿了,血印不断扩大。
两个男人见势不妙,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打斗。
他们慌了,赶紧冲到高燕身边,察看情况。
“快送我上医院,我要生了!”高燕艰难地说。
祁宏弯下腰,一把抱起高燕,艰难地挪动脚步,向外走去。
高欣赶紧上来,扶着他们,一起往外走。
救人要紧,两个男人终于罕见地统一了意见。
祁宏抱着高燕下了楼,高欣抢到前面,把车门打开了。
两个男人一起,好不容易才把高燕塞进车厢后座。
祁宏坐进车里,让高燕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地鼓励她坚持住。
高欣坐进驾驶室,打火启动汽车,慌不择路地赶往医院。
一到医院,高燕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动了胎气,羊水破了,是难产,得马上手术。
高燕被推进手术室之前,高欣拉住大夫问:“医生,孩子能不要么?”
大夫很不高兴地白了高欣一眼,生气地说:“人命关天呢,你这个做爷爷是怎么想的?”
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两个多小时后,嘹亮的啼哭才从手术室传出来,高燕终于生了。
医生把孩子拎起来,给高燕看了看,说:“恭喜你,是个健康的小男孩!”
躺在手术台上的高燕喜极而泣,潸然泪下,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这个孩子终于平安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来得可真不容易,好几次差点被姥爷打掉了;高燕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还没生下来姥爷对他就有这么大的仇恨?
听到孩子啼哭,高欣一屁股坐在手术室门口,心情沮丧极了,糟糕透了:孩子已经顺利出生了,他打掉孩子的计划正式宣告破产了!
由于早产,不足月,孩子体重不够,只有三斤多,护士把孩子拎过来,给高欣和祁宏展示后,又拎回去,把他放进了育婴箱。
唯一让高欣感到安慰的是,跟他担心的不一样,这个孩子身体没什么生理残疾,不缺胳膊不断腿,不瞎不聋不哑,五官周正;至于孩子有没有智力障碍,因为现在还小,根本看不出来。
高欣稍稍松了一口气。既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高欣只有听之任之了,撒手不管了,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他不明白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被老天爷如此惩罚。
与其他人做了姥爷,兴高采烈,奔走相告不一样,高欣没有喜悦,只有忧愁,他连给老婆王红梅打个电话,报个喜的心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