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桂芳的心被女儿伤透了。
钱小芸去兰考支教,是先斩后奏的,易桂芳事先没有同意。
如果女儿换成跟别人去,或者参加由学校官方组织的活动,有老师带队,易桂芳倒不担心。她对祁宏极不信任,害怕钱小芸跟祁宏在外面混了一个假期,回来的时候成第二个高燕了,孩子都有了。
所以,易桂芳一听支教活动是祁宏发动组织的,其他什么都不用解释,就把钱小芸的想法否决了。易桂芳巧言令色地要求女儿放假第一天就回湘潭来。
钱小芸没有听母亲的,跟着祁宏跑了。这个“跑”,在易桂芳那儿,可不是光明正大地跑,而是可以跟“私奔”划上等号。接到钱小芸从兰考打来的电话,易桂芳被气得不行,一天没有吃饭,还一气之下,把喝水的瓷玻璃杯摔碎了。
从那刻起,易桂芳就掉进了担惊受怕之中,晚上噩梦不断。钱小芸在外面支教了一个假期,易桂芳就担心了一个假期,吃饭睡觉都要唉声叹气,动不动就埋怨钱云鹤,仿佛父女俩一起串通,把她坑了似的。
把报告撰写完,第二天上午,陪祁宏一起,把凌林送到火车站后,一身轻松的钱小芸回了一趟湘潭。
看到女儿,易桂芳立刻捉住她的手,生怕一转身女儿又跟祁宏跑了似的。易桂芳用怀疑一切的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像在努力寻找钱小芸被祁宏侵犯过的蛛丝马迹。
易桂芳发现女儿除了黑了点,瘦了点,精神了点,完好无缺,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跑到厨房给女儿做好吃的。易桂芳使出浑身本领,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全是女儿爱吃的,她往女儿碗里夹的菜,都把白米饭埋没了。
吃完晚饭,易桂芳还是不放心,踅进女儿房间,嘘寒问暖,旁敲侧击地打听在兰考支教期间女儿跟祁宏交往的细节。她不希望女儿跟祁宏谈恋爱,这个想法都不要有,她更不希望他们的感情在这个假期更上一层楼了。
钱小芸已经上了床,眯着眼,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这段时间是超负荷运转了,一直没休息好,她感到特别累,特别困,回到家里,躺在自己舒服的床上,钱小芸只想美美地睡一觉,什么事都等睡醒了再说。
易桂芳没有让她睡,把她弄醒了。易桂芳没搞清楚状况,也是睡不着。母亲的小心思,钱小芸是心知肚明的,她觉得母亲很烦很无聊。
被母亲缠得没办法了,钱小芸没好气地说:“妈,支教队很多人,有四十个人,大家都很忙;我们住的都是集体宿舍,四个女生一个宿舍,我和祁宏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们啥都没有发生。”
听女儿这么说,易桂芳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起身离开了钱小芸房间,安心睡觉去了。整个假期,易桂芳提心吊胆,一天没看到女儿,就一天睡不着觉。
钱小芸只在家呆了三天,新学期就开始了,她不得不匆匆返回学校。开学没多久,钱小芸突然病倒了,她感到时冷时热,时不时地流鼻血,全身发软。起初,钱小芸没有在意,以为秋天来了,天气变了,睡觉着凉了,弄感冒了。
学生会主席刘风云已经毕业走了,钱小芸升官了,做了学生会副主席兼活动部部长。作为学生会的主要干部,钱小芸忙着带领学生会干部迎接新生。但是这次,因为身体和工作统筹的原因,钱小芸没有去火车站迎新,就在校园里迎新。
那天阳光很白,在校门口太阳伞下的迎新点,钱小芸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连同凳子一起向后栽倒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在现场协助钱小芸迎新的祁宏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背起钱小芸就往校医院跑。
包括校医在内,都以为钱小芸是中暑了,认为天气太热了,钱小芸又忙又累,需要好好休息。钱小芸自己也没当回事,她的想法跟大家一样,认为自己没什么大事,只是中暑了。钱小芸吃了一些药,感觉好多了,又回到了迎新现场,紧张地忙碌开了。
事情跟大家想象和期待的不一样,钱小芸并没有好起来,她发寒发烧,流鼻血,动不动就晕倒的情况渐渐正常化了,隔三差五就要出现一次。
祁宏已经从策划干事升为学生会活动部的副部长,作为钱小芸的副手,配合钱小芸开展工作。那些天,祁宏把一切看在眼里,隐约觉得钱小芸的病不是普通感冒那么简单,更不可能是中暑了,他还没见过一个人这样频繁地中暑的。祁宏对钱小芸说,师姐,你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早点弄清楚,然后对症下药,彻底根治,否则,影响学习、影响工作、影响生活。
祁宏建议钱小芸去湘雅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钱小芸觉得祁宏是小题大做了,并不打算去,但她十分享受祁宏的关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什么大事,适应了秋天的气候变化就好啦。如果你真要我上医院做检查,除非你陪我去,否则,我就不去,去那种地方,我一个人害怕,看着那么多病人,心里不舒服,没病都能整出病来。”
在兰考支教,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钱小芸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祁宏了,喜欢得不得人,喜欢得不能自拔,他做事果断,有头脑,有魄力,有男子汉气概。让钱小芸暗暗高兴的是,在支教期间,祁宏是把一碗水端平了,没有倾向凌林,这让她感到舒适,觉得自己胜利了。
钱小芸知道凌林和祁宏之间,关系比自己和祁宏之间要深,但她发现凌林和祁宏在支教期间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单独相处,跟自己与祁宏差不多,祁宏不偏不倚了,像是给她机会,把天平倾向她了。
爱情这东西,十分淘气,就像一个逆反心很强的孩子,老爱向着意志的反方向运动,你越压抑自己,越渴望得到。钱小芸已经努力尝试过了,她没办法管控情绪,更不愿意放弃,她只想跟凌林公平竞争。钱小芸活到十九岁了,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
“如果你非得要我陪你去,你才肯检查,那我陪你去。我们定个时间,越早越好,不要再耽搁了。”祁宏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身体,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祁宏不希望钱小芸再拖下去,把小病拖成大病,最后把身体拖垮。在祁宏心里,钱小芸是师姐,跟亲姐一样亲,他希望她健康快乐,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祁宏愿意陪她去,钱小芸求之不得:“你明天下午有课吗?”
“陪你看病是大事,我可以逃课的,”祁宏答,“明天下午的课是选修课,不太重要,我还没逃过课呢,正好尝试一下。”
“那就明天下午吧,我们一点钟左右在校门口见。”钱小芸说。
第二天上午下雨,下午放晴了,太阳出来了。秋雨后,空气清新,天空碧蓝如洗。阳光已经褪去了夏日的暴戾,变得柔和起来,明媚起来。
祁宏赶到校门口的时候,钱小芸已经在等候了。祁宏准备打车,钱小芸不让,拉着祁宏跟她一起挤公交。钱小芸倒不是想省钱,她觉得两个人挤公交浪漫。公交车很挤,不是始发站,很难占到座位。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摇摇晃晃,公共汽车沿途停靠的刹车和启动,都让人站立不稳,每当这个时候,她会夸张地拉祁宏一把,祁宏会顺势扶她一下,让她稳住重心,扶的地方有时候还是敏感的腰部。
那种感觉,那种体验很微妙,很让人心动,很适合异性间那种爱意萌动,关系朦胧的时期。打车,四平八稳,有隐秘空间,倒适合关系确定下来之后的情侣关系,可以大大方方地牵手。
由于季节变化,着凉感冒,到医院看病的人很多。他们排队挂号,坐在长条板凳上耐心等待,过了一个多小时,钱小芸才被医生叫过去。
给钱小芸看病的医生叫李文化,是一个人到中年,头发秃成了晒谷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李医生认真听完钱小芸对自己病情症状的描述,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阴沉。
趁钱小芸到洗手间提取大小便化验,李医生压低声音,悄悄对祁宏说:“小伙子,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你女朋友的病情不容乐观,据我初步诊断,她得了白血病,就是日本女孩幸子得的那种病。为进一步确诊,我建议她做一下骨髓穿刺手术。”
李医生的话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在祁宏头上突然炸响,把他炸得头晕眼花,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祁宏做梦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年轻的,漂亮的,活泼的,偶尔带点敏感和忧郁的,前段时间还健健康康,有说有笑,跟自己一起支教,一起加班撰写报告的女生,怎么跟这种索命的病扯上了关系?
过了很久,祁宏才慢慢反应过来,对李文化说:“李医生,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您暂时不要让钱小芸知道了。给她做骨髓穿刺手术吧,如果是好结果,先告诉她;如果是坏结果,暂时不要告诉她,先告诉我。”
“我尊重你的意见,”李医生说,“小伙子,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有心,很用心的男人,对你女朋友感情很深,但愿我的初步判断是错误的。”
祁宏把宿舍的电话号码和大哥大号码都留给了李医生,他交代李医生有什么情况随时跟他联系。
祁宏陪着钱小芸去做了骨髓穿刺手术。骨髓穿刺手术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可毕竟是手术,术后需要照顾。手术后,钱小芸忍着痛,开心地对祁宏说:“没想到还要做手术检查,看来把你逼过来陪我是对的!”
祁宏打着呵呵,敷衍着,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看来,钱小芸很乐观,她还不知道骨髓穿刺手术是检查什么的。祁宏的心里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地震过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地上一片狼藉。祁宏在心里不断地祈祷,期待检查结果与李医生的初步判断背道而驰。
做完骨髓穿刺手术,需要在医院住三天院。祁宏跑回学校,帮钱小芸请了三天假。在等待结果的那几天,祁宏提心吊胆,电话一响,就紧张害怕,生怕是李医生打过来,告诉他不好消息的。
李医生没有给祁宏打电话。第四天上午没课,祁宏跑到医院看望钱小芸,准备接她出院。李医生正在给钱小芸例行常规检查,看到祁宏,把他叫了过去。李医生在前,祁宏在后,走在李医生办公室的走廊上,李医生一直阴着脸,一句话都没说。祁宏越来越忐忑不安,感到大事不妙。
进了办公室,李医生把门掩上,给祁宏倒了一杯水,然后找出化验单,摊放在祁宏面前。祁宏胆颤心惊地扫了一眼,“确诊”两个字把祁宏的心揪紧了,但他还是心怀侥幸地望向李医生,希望他说出与诊断书相反的话来。
“太年轻,可惜了,”李医生说,“你女朋友情况很严重了,最多还有一年寿命,这一年,尽量让她高高兴兴的,不要有太多遗憾了!”
祁宏蒙了,不相信地问:“李医生,是不是你们弄错了?要不要重新复查一遍?”
“用不着了,小伙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复查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只能让病人多承受一次手术的痛苦,再复查两遍,结果都是一样的,错不了的,”李医生说,“你女朋友千真万确得的是白血病,不要再复查,折磨她了,没做穿刺手术前,我就基本上可以肯定她是得了白血病。赶紧办住院手术,早点接受治疗吧,希望出现奇迹。”
虽然钱小芸住院那几天祁宏一直在想这件事,可钱小芸被确诊,还是让祁宏没法接受,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祁宏在李医生办公室坐了半个钟头,才慢慢回过神来,脚步飘浮地走出来。
祁宏认真地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件事,首先得先瞒过钱小芸,不能让她知道了,怕影响她心情,耽误治疗;然后再想办法通知钱小芸的家人——如果钱小芸是小病,祁宏是不希望惊动她家人,自己承受算了;但白血病,性命攸关,事情太大了,祁宏做不了主,也扛不住,必须得让她父母知道。
祁宏认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才走进病房。看到祁宏进来,钱小芸问他,自己得了什么病。祁宏不敢告诉她真相,若无其事地敷衍说是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病毒,暂时还不能确诊,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再确定。
祁宏记得上学期末,钱小芸希望他去她家过年,给过他电话。那张写有电话的纸条被他夹在那本存折里。回到学校后,祁宏拉开抽屉,找出电话号码,准备给钱小芸家打电话。可拿着电话号码,祁宏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个电话了。
整个下午,祁宏在公用电话亭边一直踌躇徘徊,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他在痛苦的煎熬中苦苦地思索着该如何准确地把信息传递给钱小芸的父母,把这个消息对他们的伤害降到最低,可他一直没有想出稳妥的办法来。
这种事,即使再聪明的头脑,都没有什么办法投机取巧的,也许只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真相这条路可走。为打这个电话,祁宏晚饭都没有吃,拖到晚上九点多,眼看这一天又要过去了,不能再拖了,祁宏才鼓起勇气,拨通了钱小芸家的电话。
电话通了,传过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喂”声,祁宏估摸着接电话的是钱小芸的母亲,他心情沉重地叫了声“阿姨”,然后沉默了。祁宏感觉自己那颗心就像扔进湖里的一块铅块,直往下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祁宏希望接电话的不是钱小芸的母亲,而是钱小芸的父亲——毕竟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女人强一些。
电话那头,易桂芳等得不耐烦了,很不客气地问:“你是谁呀?这深更半夜的,电话通了,又半天不说话?”
“是我,阿姨,小芸的同学祁宏。”祁宏不得不艰难地报上家门。
听到是祁宏,易桂芳很生气,她对女儿心仪的这个男生没什么好印象,虽然祁宏不认识她,她却认识祁宏,了解祁宏,女儿这段感情让她操碎了心,为女儿感情上的破事,她已经跟祁宏暗中较量好几次了,结果都以惨败收场——易桂芳悲伤地感到她跟女儿十九年的母女亲情抵不过女儿跟祁宏不到一年之久的爱情。
“你都找上门了,是提亲来了?”易桂芳对着电话冷嘲热讽起来。
“你误会了,阿姨,”祁宏耐着性子,宽宏大量地说,“钱小芸生病了,病得不轻,让人忧心。”
“小芸生病了?那还不是被你气病的!”易桂芳更生气了,自己女儿好端端的,自从认识了这个祁宏之后,各种状况层出不穷,再没安生过。”
祁宏没有介意,继续说:“小芸的病情比较严重,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得来医院照顾她一下。”
小芸都住院了?听祁宏语气,钱小芸的病很不寻常了,易桂芳这才冷静下来,紧张地问:“小芸得了什么病?”
祁宏不好意思再隐瞒,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小芸得了白血病,《血凝》里面幸子得的那种病!”
祁宏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咚”的一声,然后就“这里黎明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又过了两分钟,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中年男子急切的呼唤声:“桂芳,桂芳——”
祁宏不得不把电话挂了。果然,与他事先猜测的一模一样,钱小芸的母亲经受不住这个消息打击,晕了过去,倒在地上——钱小芸的父母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听到钱小芸得了白血病,易桂芳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就像一根被拦腰截断的木桩,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钱云鹤辅导完学生晚自习回来,一身轻松,进了洗漱间,一边哼着歌,一边冲凉,准备上床睡觉。自从做了校长,他就不用上课,也就不用备课了,起床睡觉比较有规律。
澡洗到一半,钱云鹤听到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他叫了两声,没听到老婆回应,顿时感觉不对劲,裹着浴巾出来一看,老婆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钱云鹤忧心如焚,赶紧拔打了急救电话120,然后把易桂芳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再手忙脚乱地穿衣穿裤。急救车到了,钱云鹤帮着救护人员,急急忙忙地把易桂芳抬上车,送往医院抢救。
钱云鹤是虚惊一场,易桂芳的身体结实着,没什么大碍,她只是一时性急了,脑袋缺氧了。可钱云鹤刚喘过气来,又被彻底地震惊了。易桂芳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钱小芸得了白血病的事情告诉了丈夫。易桂芳一边说,一边坐在病床上捶足顿胸,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女儿得了白血病,钱云鹤也急了,他丢下老婆,跑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往湖南大学找祁宏。
钱云鹤来到男生宿舍楼下,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祁宏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钱小芸的病情让他心情沉重悲痛,根本睡不着。
接到钱云鹤电话,祁宏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下了楼,跟钱云鹤会合了。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钱云鹤还是不太相信,祁宏决定带他找主治医生李文化详细了解情况。
接到祁宏电话,李医生正准备下夜班。祁宏约他到火宫殿吃宵夜。三个人见了面,祁宏把李医生和钱云鹤做了介绍,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祁宏要了一打啤酒,菜上来,三个男人闷着头喝酒,不知道从何说起。
三杯酒下肚,话渐渐地多了。李医生很悲观地告诉钱云鹤:这种病,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活着就是等死,目前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问题的关键是病人能活多久;在这段时间,病人是痛苦绝望地活着,拒绝治疗,还是幸福乐观地活着,坦然面对,配合治疗。
钱云鹤悲伤地问:“小芸还能活多久?”
李医生沉重地回答:“短则半年,多则一年。”
钱云鹤惊呆了:女儿最多只有一年的生命了?
想着那么一个鲜活的大活人,几个月一年后将从自己面前永远消失,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让人揪心。
三个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地闷头喝酒,可他们感觉不到喝酒的快乐,他们喝下去的是痛苦、郁闷、悲伤、绝望、难受。
钱小芸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岁呢,她那么聪明,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让人心疼,真是天妒红颜,老天无眼!
那顿宵夜,是李医生掏钱请的,他硬是不让祁宏和钱云鹤买单。
李医生对两个男人充满了同情,把他们当成了钱小芸最亲近的男人,一个是钱小芸的父亲,一个是钱小芸的男朋友。李医生觉得他们都不容易,出了这种事情,心情可想而知。
宵夜结束,钱云鹤没有上医院看望钱小芸,太晚了,钱小芸睡了,他怕打扰女儿休息,更怕见了钱小芸,控制不住情绪,露了馅,让女儿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需要一夜时间平复自己的心情。从火宫殿出来,钱云鹤打了一辆摩的,连夜赶回了湘潭,他得找亲戚朋友借钱,为女儿筹集治病的钱。
钱云鹤和易桂芳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跑到湘雅医院看望钱小芸。易桂芳没事了,出院了,她只是一时性急,缓过那个劲就好了。钱云鹤一夜没合眼,双眼布满血丝,满脸憔悴,他没法接受女儿得了白血病这个现实,一夜之间,急得头发全白了。
钱小芸正在病房吃中饭。她觉得医院的伙食远比不上学校。学校食堂,菜的种类很多,可供挑选,那群人青春朝气,吵吵嚷嚷,让人很有食欲;医院就那几样菜,爱吃也得吃,不爱吃也得吃,没得挑。为照顾病人身体,还做得清淡寡味,辣椒都很少放,尤其是那些病人,让健康人看着都能生病。
看到父母来了,钱小芸既吃惊,又高兴。钱小芸很诧异仅仅几天功夫,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头秋霜。
钱小芸很难过地问父亲头发怎么全白了,碰到了什么烦心事?
钱云鹤避开女儿的目光,没有回答。想着女儿的病,钱云鹤眼圈又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钱小芸马上意识到父亲一夜白头跟自己的病情有关,于是连忙问父母自己得了什么病!
父母都把头扭向一边,躲开女儿的目光,不敢看她,也不说话。
钱小芸急了,嚷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们不要瞒我,要告诉我真相,我能承受的。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不治了,回学校上课去了!”
钱云鹤这才没有办法,强抑悲痛,故作轻松地告诉钱小芸,她得了跟《血凝》里的幸子一模一样的病,希望她跟幸子一样坚强乐观。
幸子是钱小芸很喜欢的一个人物形象,她看过《血凝》小人书,也追过《血凝》电视剧,为幸子伤过很多心,掉过很多泪,甚至彻夜难眠。得知自己得了跟幸子一模一样的病,要成为“中国幸子”时,钱小芸还是愣住了,她知道,得了幸子这种病,最终逃不过跟幸子一样的命运:死亡!
当事人倒比局外人冷静和理智,钱小芸没有被吓倒,她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还没有活够呢,我还没有谈恋爱呢!”
钱小芸的话让易桂芳忍不住了,掩着面,痛哭起来。
清早就赶了过来照顾钱小芸的祁宏也是心里悲伤逆流成河。钱小芸的人生刚刚开始,正是最美好的时候,却要结束了。就像春天的花,正含苞待放,傲立枝头,等待开放,却被一夜狂风骤雨,打落枝头,零落黄泥。
尤其让祁宏感到痛彻肺腑的是钱小芸的那句话:我还没活够呢,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祁宏是听出来了,钱小芸的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也听懂了。一年前,作为一个新生,到学校报到,被钱小芸接到那一天起,祁宏就知道这个小师姐对自己格外用心了,钱小芸虽然是对的人,但没有出现在对的时间点,如果没有凌林,也许他们已经坠进爱河了。
得了白血病,钱小芸就得长期住院;为照顾她,她父母不得不在长沙打持久战。那天上午,祁宏出去帮他们在湘雅医院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交了半年房租,免得他们奔波。
请钱云鹤和易桂芳吃完中饭,祁宏领着他们看房子。
看完房子,祁宏告别的时候,易桂芳突然跪在祁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祁宏,是阿姨以前对不起你,两次向学校举报了你,但我都是希望你跟小芸好。希望你不计前嫌,小芸喜欢你很久了,我求你跟小芸谈一次恋爱,不要让她有遗憾!”
跟祁宏一样,听到女儿说想谈一场恋爱,易桂芳就上心了,她豁出去了,请求祁宏跟女儿谈一场恋爱,让女儿过上一段好日子。
祁宏被吓了一跳,赶紧把易桂芳扶了起来。祁宏没有表态,他一直都把钱小芸当姐呢,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现在钱小芸得了这个病,祁宏也是心碎了,他同情钱小芸,可是他心有所属,不能对不起凌林,如果他跟凌林没有确定关系,祁宏愿意跟钱小芸谈场恋爱,但现在不行了。
从医院回到宿舍,洗完澡上床,祁宏一直无法入睡。他知道钱小芸一直想跟自己谈恋爱,自己一直旗帜鲜明地拒绝了她。钱小芸的心意,祁宏知道;祁宏的心意,钱小芸也知道。祁宏突然想,如果钱小芸真想谈一场恋爱,不一定非要自己吧?最好能有一份两厢情愿,两情相悦的感情。
睡在上铺的兄弟汪大力不是很喜欢钱小芸么?他们之间能不能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呢?
汪大力睡得正香,鼾声吞吐起伏。祁宏忍不住,还是摇着汪大力的胳膊,把他弄醒了。
深更半夜,被祁宏叫醒,汪大力很不开心,甚至生气了。
“钱小芸病了,很严重。”祁宏轻声对汪大力说。
“什么?”汪大力惊叫一声,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祁宏示意汪大力轻点,不要惊动惊醒了其他同学,跟他一起,到宿舍外面聊聊。
汪大力披上衣服,下了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宿舍,到了走廊上。
“钱小芸得的是什么病?”汪大力抓住祁宏的胳膊,紧张地问。
“她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只能活不到一年了。”祁宏说。
“怎么会这样!”汪大力惊呆了,脸上表情扭曲,痛苦地挤在一起。
“钱小芸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还没有谈过恋爱!”祁宏说。
“可怜的小师姐,”汪大力说,“她爱你,你不爱她;我爱她,她不爱我;把她自己耽搁了,也把我的青春耽搁了。”
“那你现在呢?”祁宏问,“你知道她病了,你还爱她么?”
“爱情与疾病有什么关系,西方婚礼誓言上都说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您、珍惜您,对您忠实,直到永永远远。”汪大力下定了决心,“只要钱小芸愿意,我就跟她好好爱一场,她活一年,我爱一年,她活一天,我爱一天。我对她的感情一直没变,就像一团火在心里燃烧,现在还没有熄灭,也不会因为她生病就熄灭了。”
“好兄弟!那你自己好好把握,不要让钱小芸的人生留下遗憾!”祁宏说。
两个人返回宿舍,祁宏从抽屉里取出高燕当年给她准备读大学的那十万块钱存折,递给了汪大力。
“这笔钱,是我的初恋给我的,我一直没用。钱小芸治病用得着。你以你的名义给她,不要说是我的,明天就拿给她治病。”祁宏说。
祁宏知道钱小芸喜欢的是自己,他希望帮汪大力一把,用这十万块钱打动钱小芸,让钱小芸接受汪大力,让他们开始一段两厢情愿,两情相悦的爱情。
祁宏觉得自己在大学里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已经存了很多钱,即使在剩下的三年大学里什么都不做,现在的钱也够自己支撑到大学毕业了。那十万块钱是祁宏的一块心病,摆在抽屉里,看着眼睛痛,用起来心痛,让他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高燕已经结婚了,那段爱情烟消云散了,这笔钱对祁宏来说,没什么意义了;现在钱小芸病了,正好可以派上用场,让钱发挥作用。
汪大力接过存折,借着月光,打开来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吓了一跳:十万块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汪大力也做过挣钱的梦,也躺在床上反复计算过,自己毕业后,要用多少年才能攒够十万块钱。
汪大力拿存折的手都在颤抖,拿着存折,汪大车仿佛看到钱小芸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汪大力知道祁宏有钱,可没想到祁宏这么有钱,拿出十万块钱给钱小芸治病,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还自己不出面,不留名,要做幕后英雄,成全他们。
汪大力感动得眼泪都来了,他伸出胳膊,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祁宏,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感谢。
翌日上午,祁宏陪着汪大力到银行把存折上的十万块钱取了出来,再用汪大力的名字开了一个新户头,存了进去。办好后,汪大力买了一大束玫瑰,拿着存折,跑到医院看钱小芸。
看到师弟汪大力来看她,钱小芸格外高兴,两个人愉快地聊了起来,彼此感觉都不错。
汪大力在医院跟钱小芸聊了两个多钟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聊得最投机的一次了。直到钱小芸满脸疲惫,打呵欠了,汪大力才走。他感到钱小芸困了,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于是告别出来。
临走的时候,汪大力掏出那本新存折,塞在钱小芸手上。
没等钱小芸反应过来,汪大力就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跑掉了。
汪大力走后,钱小芸打开存折一看,她被存折上的数字吓倒了:整整十万块钱呢!
钱小芸只是听说过祁宏很有钱,没想到汪大力也这么有钱,而且这么慷慨大方,对自己倾囊相助,看来这个师弟愿意为她不顾一切,倾其所有。
钱小芸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她的眼睛湿润了,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
汪大力的家境,钱小芸是知道的,他来自西北农村,那个地方很穷,家里没什么积蓄。
看着存折上的数字,钱小芸情不自禁地想,可能知道自己病了后,汪大力向家里要钱了——汪大力为了她,汪大力家为了她,很可能把马牛羊、鸡鸭鹅、桌凳床、锅碗瓢全变卖了,还向亲戚朋友东挪西借,才凑足了这十万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