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意场上纵横捭阖,罕逢对手的高欣,发现自己在家庭关系上一塌糊涂,一败涂地。一心想把女儿肚子里的胎儿打掉的他,在医院里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把孩子生了下来。
高欣沮丧极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挫败感袭击了他。这种挫败感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在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极其罕见。以前,他想做的每件事,他都能运筹帷幄,心想事成。
在高欣记忆中,从出生到现在,他只失败过两件事,一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跟祁茗的爱情,这是改革开放之前的事了;一是说服女儿打胎,从分田到户至今,就这么一次失败。
当然,高欣也有遇到麻烦和困难的时候,但凭借他的聪明、勤奋、豁达、圆滑、坚持,最后都扭转乾坤,化险为夷,转败为胜了。年前,贴在高家大院门框上的对联准确地传达了他的现状和志向:事业发达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高燕和张伟结婚后,高欣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可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面前,高欣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孩子已经顺利生了下来,再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就真成了高燕口中的“杀人犯”了,高欣不得不善罢甘休。高欣郁闷极了,在这种心情支配下,高欣只想干一件事:喝酒!酒喝到某个份上,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高欣太想喝酒了,酒能消愁,一醉解千愁呢!高欣很想轰轰烈烈地喝一回,醉生梦死地喝一回。好好醉一回后,所有的烦心事都不翼而飞了。那段时间,看电视剧《三国演义》,高欣喜欢上了雄才大略的枭雄曹操。人生赢家的曹操告诉他: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喝酒是需要知己的,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他有太多话要说,没有倾诉对象,只能越喝越闷;酒肉朋友多了,也没意思,场面乱糟糟的,不能推心置腹,只能称之为官场应酬或生意应酬。高欣最希望三两个知己,无话不谈,对酒当歌,一醉方休。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奢望了。
好朋友本来就是一坛窖藏的陈年老酒,历久弥香,经久弥醇。在长沙,高欣合作伙伴多,朋友少;朋友多,知心朋友少,能陪他喝交心酒的屈指可数。想找朋友喝酒,高欣第一个想起了任敏,那个第一个报道他发家致富的记者朋友;那个帮他找关系买拖拉机,助他洗脚上岸,开辟事业新天地的人生贵人。任敏被调到湖南日报一年多了,他们还没有见过,他还没给任敏道喜祝贺呢。上次跟高燕来长沙找祁宏,高欣本来想抽空去看任敏,可时间太紧,又到年关了,不得不作罢。这次正好补上,跟他好好聚一聚,喝一喝。
高欣拔通了任敏家的电话,告诉他,自己来长沙了,还饿着肚子,准备中饭晚饭一起吃呢,老朋友方不方便出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任敏正在书房修改一篇通讯稿件,接到的高欣电话,他兴致来了,再也没有心思改稿了。任敏搁下笔,换了件休闲服,准备去跟老朋友喝两杯。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任敏的朋友圈遵循了这个原则。在新闻战线上,任敏堪称工匠级人物,水平达到了这个行业的金字塔顶。任敏喜欢报道榜样人物,采访各行各业的冠军,跟他们做朋友。高欣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农民企业家中的佼佼者,满脑智慧,手脚勤快,浑身充满力量。任敏亲眼见证了高欣的发迹,觉得高欣的奋斗史是中国农村改革开放后的一个缩影。他们快两年没见了,任敏正想跟高欣聊聊邓小平南巡后,农民企业家的看法和做法。如果说要解放思想,高欣具有代表性,很有发言权——高欣本人就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农民企业家。
两个老朋友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东塘火宫殿,因为那儿他们还有一个聊得来的老朋友杜煜,火宫殿是杜煜的地盘,在那儿喝醉了,不仅没有人嫌弃他们,而且还有人照顾他们。听高欣说想喝酒,任敏特地从地下室把窖藏了四五年,一直不舍得喝的两瓶飞天茅台带了过来。杜煜听说任敏和高欣来了,赶紧推掉其他工作,过来舍命陪君子。一个小包厢,两瓶茅台,三个老友,六个大菜,他们边喝边聊,气氛融洽、热烈。
高欣到长沙,虽然是客人,但在那次饭桌上,他反客为主了,积极主动,频频举杯——他本来就是来找人陪他喝酒的。三个人不知不觉喝多了,两小时不到,两瓶飞天茅台空了。杜煜吩咐服务员再拿过来一瓶茅台,不到半个钟头,又被他们喝了个底朝天。
那顿酒,三个人没有平均主义,也没有按酒量顺序来,酒量居中的高欣喝得最多,杜煜舍命陪君子;任敏想着晚上要改稿,适可而止,喝得最少。都是老朋友,多年交情了,喝多喝少,没有人见怪。三瓶喝完,高欣意犹未尽,大声嚷嚷再来一瓶,却被任敏阻止了。任敏是看出来了,高欣心里有事,是奔着大醉一场来的,不能让他再喝了,再喝下去,肯定要出事,因为高欣已经不知拒绝,喝酒像喝水了。
一说不喝了,杜煜就跑到沙发上躺下了。杜煜是火宫殿总经理,不用管,有女服务员管。任敏搀扶着高欣下楼。高欣没有烂醉如泥,却至少有了八九分醉意,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手扶着墙,感觉墙左摇右晃,怀疑地震了。下楼后,高欣找到自己的车,去伸手拉车门,准备连夜赶回祁东。任敏怕高欣出事,坚决不让他走。好说歹说,任敏把高欣劝到了火宫殿旁边的酒店。任敏给高欣开了房,把他扶进了房间,安排他在床上躺下来,然后离开了。想着自己还有稿件没做完,任敏打了个车,急急忙忙回家赶稿。
高欣喝多了,喝醉了,意识却很清楚,睡意全无。他先是躺了一会,然后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电视。高欣习惯了在家里睡觉,陌生的环境,他睡眠质量不高。加上心情差,又喝醉了,胃里翻江倒海,人莫名兴奋,更加睡不着了。高欣一口气看了三集电视剧,直到屏幕上打出来字幕“晚安”才关了电视。
高欣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想着天亮要赶路,他熄了灯,想眯一会儿,可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浮现在眼前,让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长沙不是人呆的地方,至少不是他高欣呆的地方,他越生气越想早点离开长沙,回祁东去。凌晨三点多,高欣觉得酒劲过去了,意识恢复了,感觉好了,手脚可控了,于是下了床,简单地洗了一把脸,准备趁早赶回去。
开着车,上了路,大街上空无一人,路灯都在昏昏欲睡,还没醒来。只有环卫车高声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在无忧无虑地洒水,那水把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
高欣把车窗摇下来,让夜风灌进来,让自己更清醒。果然,风一吹,高欣又清醒多了,他一兴奋,把油门踩到底,狂飙起来。离弦的箭一样飙起来的车,让高欣更兴奋了,仿佛车速越快,心中的怨气释放越多。高欣做梦都没想到,他人生中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劫难扑面而来,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
快出长沙城,在一个急拐弯路口,一辆夜间作业的泥头车,突然出现,雄赳赳,气昂昂地迎面而来。高欣反应过来,急踩刹车,可是已经迟了,砰的一声巨响,一大一小两辆车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高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猛地一推,胸部撞在方向盘上,又被迅速地弹起,抛向车后。高欣听到自己身上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包括肋骨;他感到全身剧痛难忍,他的身体被玻璃块、被钢筋铁皮戳成了筛子,很多地方在突突突地往外冒血。
高欣本能地从裤兜里摸出大哥大,手指按在了重拔键上——那是他下午拔打的任敏家的电话,电话通了,高欣艰难地说了声“我出车祸了,出城口”,然后晕了过去,啥都不知道了。
等高欣睁开眼睛,悠悠醒来,已经是第五天上午了。高欣记得自己在鬼门关徘徊转悠了好几回,阎王爷看了看,觉得高欣阳气太盛,气数未尽,又把他打发回来了。躺在床上,不用看,高欣就能感觉出自己的滑稽模样:全身被纱布五花大绑,四肢被木板夹着,一只胳膊被吊着,打着点滴,鼻孔插着两根氧气管。
看到高欣醒来,主治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不客气地警告他:“你命还真大,喝了那么多酒,还敢开车飙车,不出事才怪呢。幸亏送得早,再迟点,你就报销了。这次算是把命捡回来了,下次就没那么幸运了。想要活命,以后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高欣很想站起来,对主治医生鞠个躬,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很快发现,这个平时简单的动作,对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变成了一种奢望,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想动,全身散了架一样痛;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就连动一动的念头都让他感到撕裂一样疼痛。
趴在床边大声打呼噜的任敏被他们的对话惊醒,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到高欣终于度过危险期,醒来了,任敏开心地笑了。
那天凌晨,任敏赶完稿,正准备上床睡一会儿,突然听到客厅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就知道高欣出车祸了,于是赶紧拔打了急救电话120,再拨打了交通事故电话122,然后出了门,马不停蹄地赶往事故现场。
任敏与120急救车几乎同时赶到。他们齐心协力,把血肉模糊的高欣抱了出来,放在担架上,抬上急救车,一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一边送往医院急救室抢救。
那几天,任敏没去报社上班,他一直守在高欣身边,直到他醒来。那几天,任敏备受煎熬,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看着满身是伤和绷带,插着管子的高欣,任敏生怕他挺不过来了。
任敏一边守着高欣,一边自责:不应该让高欣喝那么多酒的;不应该在高欣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离开他,把他一个人留在宾馆的。早知如此,任敏就在酒店开一个双人标间,不回家赶稿了,陪高欣一个晚上,看着他,等他彻底酒醒,跟他一起吃完早饭后才让他上路的。
看到高欣醒来,任敏高兴坏了,终于可以放心了。任敏苦中作乐地安慰老朋友:“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这次事故是你人生的新起点,以此为起跑线,你的企业要上一个新台阶,你的事业要迎来一个质的飞跃了!”
高欣也笑了,这发自内心的笑让他全身都在剧痛,他用笑感谢任敏救了他。醒来后,高欣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婆打电话。他要任敏帮他拔通了家里的电话,然后按了免提键。
一家之主的高欣这么多天音讯杳无,王红梅早就急坏了,在家上窜下跳,束手无策。王红梅没有主见,高欣失联,群龙无首,家里的事,公司的事,乱成了一锅粥,把她弄得焦头烂额。
高欣想,如果是祁茗,即使自己不在,她肯定把家里的事,公司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打理得妥妥贴贴,他在与不在都一个样。王红梅不能跟祁茗比的,她没有这个主见,没有这种能力,仅丈夫突然失踪这个事,就把王红梅弄得神经衰弱,噩梦连连了。
高欣不在家的头几天,王红梅夜夜噩梦。她梦见丈夫浑身是血,披头散发,伸手拉住她,向她求救。王红梅被吓得不轻,她不知道丈夫怎么啦,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打,公司也不管了。王红梅空前绝后地想,是不是丈夫有钱了,变坏了,嫌弃她了,跟狐狸精跑了,把她抛弃了?
那几天,王红梅白天忙忙碌碌,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她只能做这些家务事,不管丈夫在与不在;晚上一个人坐在床头,默默垂泪,胡思乱想。那么大的摊子,她一个妇道人家,确实吃力,玩不转。还好,公司业务简单,运营正规,没出大岔子;有朱鹏和陈晓明帮衬着,管着,总体还算正常。
电话接通了,还没说话,王红梅就在那头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她想把这段时间的委屈、担心、怨气全部哭出来给高欣听,用哭声呼唤他早点回来。听着王红梅的哭泣,高欣更痛了,更烦了,对着电话,拼尽全力地吼起来:“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由于用力过猛,高欣感到身体撕裂一样痛。这痛让他意识到自己言重了,赶紧柔声地补充说:“你女儿在长沙生孩子,是个小男孩,我要留在长沙照顾她,可能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高欣不敢把自己出车祸的事告诉王红梅,怕她担心受怕。这个女人一向胆小怕事,一直把他当作撑起世界的参天大树。如果知道自己出事了,她不是分担,而是慌神,什么事都做不成,可能动摇军心,搅得更乱。这对家庭和公司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燕儿不是在广州的大医院吗?”王红梅破涕为笑了,不过丈夫说的跟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她的不一样。
“我把她转到长沙来了,长沙离家近,湘雅医院比广州的大医院还好。”高欣忙着圆谎。
原来这样啊,原来是天大喜讯啊!原来是高欣高兴得,忙碌得忘记给她电话啊!王红梅兴奋极了,愉快地嘱咐高欣:“那你在长沙多呆两天,家里有我顶着!生意上的事,祁东的,我找张伟;汽车队的,我找朱鹏和陈晓明吧!”
王红梅的这种安排,让高欣感到由衷高兴。这种安排,正是高欣准备向她交代的。王红梅终于跟他在处理公司事务上想到一块来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二十多年夫妻下来,王红梅耳濡目染,终于铁树开花,学会安排公司的事务了。
从鬼门关晃晃悠悠地转回来,高欣发现自己变得非常脆弱,特别想见亲人。在长沙,高欣不缺亲人,一个是儿子祁宏,一个是女儿高燕。高燕生产了,在医院躺着,自己都需要人照顾,他们不在同一个医院,见起来很不方便!
高欣突然后悔起来,觉得欠了女儿的,对她太残忍了,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他都扮演了女儿爱情、婚姻和家庭悲剧的推手,希望以后有机会好好补偿她,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只要钱可以办得到的。
祁宏就在长沙上大学,他有时间,高欣很希望见到祁宏。这次跟祁宏见面很狼狈,把他和祁宏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感情和信任全毁了。当时他被牛一样犟的女儿气晕了头,丧失了理智,跟祁宏拳来脚往,扭打到一块去了。
躺在病床上,高欣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很内疚,归根结底,祁宏是自己的儿子,高燕是自己的女儿,高燕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外甥,祁宏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和外甥,不该跟他动手的!高欣清楚地记得,是自己先动的手,打了祁宏一拳!
高欣把很想见到祁宏的事告诉了任敏,希望他帮忙传达一下,要祁宏来医院看看他。这个想法让任敏很纳闷,他不明白老朋友为什么对祁宏这么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好像祁宏是他亲生儿子似的。也许在长沙,高欣就认识他这个祁东人,四明山人吧。任敏愿意跑这一趟,完成这个遍体鳞伤,差一点点见了马克思的老朋友在危难之际交给他的光荣使命。
任敏当即打了个车,赶到了湖南大学。祁宏正在上课,任敏顾不上这么多了,把祁宏从课堂上叫了出来,开门见山地告诉祁宏,高欣出车祸了,差点去见马克思了,在医院里昏迷了四五天,现在醒来了,很希望见他一面。
高欣出车祸了,差点死了?
祁宏先是惊讶,后是同情,但他没有答应上医院看望高欣,他忙,要照顾高燕;他烦,心里过不了那道坎,不愿意去见高欣。
任敏好说歹说,都在做无用功,祁宏没有心动——他确实不愿意见到高欣,在祁宏心里,高欣是他的冤家仇人,时时处处事事都跟他过不去,以前在四明山是这样,后来到祁东是这样,现在到长沙来了,还是这样;小时候过家家是这样,青少年时代谈恋爱是这样,现在读大学了还是这样。祁宏不跟高欣计较,不想报复他,就已经不错了。
任敏好说歹说,祁宏都没松口答应去看高欣。劝到最后,任敏生气了,怒气冲冲地说:“祁宏,我不知道你和高欣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横眉冷对,成见很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在他这么困难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见他一面。但我告诉你,高欣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世,当恩怨分明,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以怨报德。高欣差点把命都丢了,哪怕你们只是普通的老乡关系,他出这么大的事,你也应该去看望他一下!”
“他不是我的恩人,任老师,”祁宏不客气地说,“他对我只有仇怨,没有情、恩、义!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无缘无故地跟我作对,让我痛苦难受。我和他之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你错了,祁宏,你们的事,我知道太多了,”任敏说,“你们之间的仇,我确实不知道,但他对你的恩,我全部知道。如果没有高欣暗中帮助你,你现在的日子哪有这么滋润,你的生意哪会做得这么风调雨顺?”
“任老师,你扯远了!我读我的书,我做我的生意,我过我的日子,跟高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员工,不靠他穿衣吃饭,他给我的十万块钱,我一分都没有用,随时都可以还给他!”祁宏不高兴了,他今天取得的成绩,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他不想把这一切跟高欣扯在一起。
“你过的日子,你做的生意,跟他关系可大了,可以说都脱离不了他的关系。”任敏忍不住了,爆发了,“你给我家小朋友做家教,市场价每个小时20,给你是50,这个钱,我一个工薪阶层,是出不起的,全是高欣出的。我们家小朋友的学习,我本来不想请家教,是他硬要我找你的,他只想找个理由,每个月给你生活费,他怕你饿着了。你给火宫殿供应黄花菜,也是他安排的。杜煜跟高欣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像亲兄弟一样。以前是高欣给火宫殿供应黄花菜,后来高欣把生意让给了你。你的黄花菜是他在四明山收购的,是他安排陈晓明送过来的,你只管每个月从火宫殿拿钱!你还真以为是你自己有这个运气?是你自己有这个能力?是你自己有这个本事?”
原来是这样!祁宏风生水起,月进斗金的生意,原来都是高欣安排的。没有高欣,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父母、同学、四明山人都以为祁宏上了大学,摇身一变,成龙成凤了,原来都是高欣捧的!
祁宏呆若木鸡,欲哭无泪。事实真相沉重地打击了祁宏的自信心,他一屁股坐在田径场的地面上,郁闷极了,颓废极了。上大学以来,第一次,祁宏感到自己是那样无用,是那样无助!
进入大学后,一切都那么顺利,祁宏还真产生了幻觉,以为是自己的人品、才华和能力得到了这个社会的赏识,得到了他人的认可,以为自己真的破茧而出,化蛹成蝶了,真正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了!
“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任敏说,“如果你觉得他对你的帮助还不够,你可以不去;如果你是一个明辨是非的知识分子,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如果你的人品没有问题,如果你以后还希望继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建议你去看看他。”
把话说完,任敏没有理会坐在地上的祁宏,他拂袖而去,把祁宏一个人留在春天的风中,独自凌乱。任敏的话很残酷,把沉浸在童话世界中的祁宏打回了原形,也让他彻底醒了,原来不是成了大学生后他就鸡犬升天,飞黄腾达了,而是有贵人相助;原来这个贵人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处处找他麻烦,跟他作对,让他过得很不爽的高欣,祁宏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看着任敏离开的背影,祁宏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他没想到,他内心笃定的仇人高欣却是自己的大恩人。那天晚上,祁宏睡不着,一个晚上都在做残酷的激烈的复杂的思想斗争。
任敏讲得对,他得知恩图报,恩是恩,怨是怨,那些怨就忍了,算了,当屁放了;那些恩,都是大恩,还是要报的,他确实很有必要去看望一下高欣,因为高欣是高燕的父亲,因为高欣是自己和祁家的大恩人,因为高欣是自己的老乡,因为高欣差点把命丢在长沙了——这一切都与他祁宏有关,如果自己不在长沙读书,高燕就不会来长沙找他,高欣就不会来长沙找高燕,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说到底,高欣出事,祁宏是脱不了干系的。
次日上午,祁宏跑去医院看高欣。既然决定去看他,仪式就要隆重一点,场面就要热闹一点,态度就要真诚一点。祁宏买了一大束鲜花和一篮子高端水果,他左手捧着鲜花,右手拎着果篮,上午十点左右,诚意满满地出现在医院病房门口。
看到祁宏如此阵仗隆重地来了,高欣很激动,挣扎着下床,准备迎接祁宏。可他一动,全身就像撕裂了一样,痛得他呲牙咧嘴。
看到这个场面,任敏很高兴,他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两个恩怨是非纠缠不清的男人。
两个男人客气地聊了起来,先是祁宏询问和察看高欣的伤情,后是高欣询问祁宏的学习和生活情况,气氛融洽,他们越聊越投机。
高欣确实伤得很重,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看着满身是伤的高欣,祁宏很快就感同身受了,他觉得自己错了,他确实应该来看看高欣。
祁宏向高欣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学校的情况,也交代了跟高燕的感情现状——祁宏知道这是高欣最关心的,他一直不愿意自己跟他女儿谈恋爱。祁宏说,他和高燕已经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了,他遵照他的嘱咐,把爱情转化为亲情,把高燕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和守护了——这也是他看到高欣拉高燕出出租屋,忍不住跟高欣动手的原因。
高欣听得很欣慰,躺在床上,额头上的皱纹都在笑。跟祁宏聊天让高欣感到对他养病疗伤有神奇作用,就像是灵丹妙药,比麻药还管用,帮他减轻了生理上的痛苦,帮他减轻了心理上的痛苦——高燕生了,祁宏来了,高欣的心理上已经没有痛苦了。
祁宏二十一岁了,是一个成熟的小伙子了。从祁宏出生以来,高欣还没有这么融洽地、愉快地跟他聊过天。两人天南海北、王侯将相、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逮到什么聊什么,无拘无束,热火朝天。
病床上的高欣,没有了那股大男子主义的咄咄逼人,还是蛮可爱的,他恬静、豁达、宽容、慈祥,喜欢倾听。高欣一直兴致很高,不知疲倦。期间,高欣没忍住,不好意思地拉了一次大便,是祁宏伺候的。大便把房间弄得臭烘烘的,高欣不好意思地对祁宏下了逐客令。祁宏也不客气,顺汤下面,准备告辞——他还要跑到另一个医院看高燕呢。
祁宏离开的时候,高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充满期待地问:“你明天还过来么?”
祁宏本来只打算看高欣一次,算是交差了,没想再来。可高欣的话撞击了祁宏的软肋,把他的同情心激发了出来,他还没有看到这个强人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时候,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高欣的请求让祁宏于心不忍,他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看到祁宏答应了,高欣高兴得就像一个春天里的孩子,天真无邪地笑了。
在去看高燕的路上,祁宏一边走,一边诧异地想,人的改变真奇妙,这场车祸,把高欣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没想到,一个腰缠万贯,呼风唤雨的企业家,一个心肠硬到拆散女儿爱情,强迫女儿打胎的父亲,也有这么脆弱,这么柔情的一面。看来,这场车祸让高欣看开了很多事情,也让他在生命脆弱的时候,把祁宏当作了救命稻草,祁宏忍心拒绝他么?
可是高燕呢,她也需要自己照顾!祁宏是分身乏术,顾头不顾腚。
如果有得选,祁宏当然愿意照顾高燕,而不是看望高欣。
无奈之下,祁宏想到了钱小芸,可以请她帮忙照顾一下高燕,他掏钱都行——当然,钱小芸看望高欣是不行的,即使掏钱都不行,高欣不需要钱小芸照顾,他只想看到祁宏。只要钱小芸愿意帮忙照顾高燕,祁宏就可以天天跑到另一个医院看望高欣,陪他聊天,让他开心了,这样有助于快速康复。
当天晚上,从高燕那儿回到学校,祁宏把钱小芸约了出来,说想请她帮忙到医院照顾自己的好朋友高燕,钱小芸爽快地答应了。钱小芸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祁宏和高燕了,心里正纳闷得紧,祁宏找她,钱小芸才知道,原来是高燕生了。在此之前,钱小芸曾经去红绿灯路口蹲守过几次,但没有邂逅高燕,钱小芸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露馅了,打草惊蛇了,祁宏和高燕为了躲避她,干脆搬走了呢。
高燕怀孕,孩子肯定是要生下来的。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高燕生了孩子,钱小芸心里还是老大不舒服,她做梦都没想到她的白马王子跟别的姑娘孩子都有了。
祁宏把高欣出车祸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高燕。他把钱小芸领到高燕病房,告诉她,以后由他和钱小芸轮流照顾她,因为功课多,很多课都不能缺,只要没有课了,他就过来。
见到钱小芸,高燕很高兴,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有说不完的话。这下轮到祁宏纳闷了,他没想到,两个女人早就认识了,看起来关系还非同一般,可以说情同姐妹。
高燕笑着对祁宏说:“小芸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好姑娘,是我在长沙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她经常搀扶我过斑马线,陪我散步,聊天,有小芸在,你忙你的去。”
告别高燕,祁宏又快马加鞭地跑到另一个医院看高欣。高欣的身体恢复很快,二十来天就能下地,拄着拐杖,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了。
高欣基本上能够自理了,祁宏就没有每天都过去了,他轮流着来,一天照顾高燕,一天看望高欣。看望高欣,祁宏表面高兴,心里还是有疙瘩,他是人,不是神,他忘不掉与高欣之间发生的很不愉快的一幕幕。
那些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祁宏的脑海里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激烈的复杂的思想斗争。这种思想斗争的结果就是祁宏决定脱离高欣荫庇,回归校园,他要努力学习,做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学生!
祁宏以学习紧张为由,把任家的家教辞了,把给火宫殿供应黄花菜的生意推了——他知道,火宫殿的生意不做了,就等于把黄花菜供应生意还给高欣了。
祁宏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他看了看存折,不算高燕给他的十万块钱,他另外攒下十多万块钱了。这些钱,足以保障他高枕无忧地读完四年大学了。祁宏算过,四年大学读下来,两万块钱很阔绰了,如果不大手大脚花钱,一万块钱可以坚持到毕业。
虽然赚钱重要,但赚钱不是最重要的,还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祁宏不把赚钱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他希望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在那片天空里,他可以展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他希望自己梦想有多远,就能走多远。
当下,迫在眉睫的,是把学习赶上来。时间一晃悠,半个学期过去了。这半个学期,祁宏感到功课落下来了一些,他不能跟凌林落下太远了。
读高中的时候,他们比翼双飞,并驾齐驱,一个是文科状元,一个是理科状元。现在,凌林是清华大学的佼佼者,祁宏是湖南大学的佼佼者。这两所大学的差距摆在那儿,这是事实。
学校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很多时候都体现在两个学校的学生身上,但祁宏不希望与凌林之间有太大的差距,至少不能拖凌林的后腿。
这是爱情给他的压力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