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课堂上,祁宏莫名其妙地心绪不宁,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下午上完课,从教室赶回宿舍,祁宏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他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高燕!
虽然高燕有孕在身,变化很大,祁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高燕站在男生宿舍楼下,心神不定,左顾右盼。高燕挺着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放在肚皮上,转着圈,摩挲着。
高燕的脚下静静地躺着一个行李袋。
与上次不一样,这次看到高燕,祁宏不是高兴,而是惊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祁宏飞快地扫了一眼高燕周边,没有看到高欣,也没有看到王红梅和其他熟人——高燕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那张浮肿的脸上没有上次见面时的兴高采烈,倒写满了焦虑、疲惫、憔悴、可怜巴巴和渴望,让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高燕的眼神跟他们正式分手到高燕结婚前那段时间的高傲、冷漠、无情,拒人千里不一样,里面重新燃起了他们当年恋爱的时候的期盼和灼热——这种眼神,祁宏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种感情变化的卷土重来让祁宏满心苦涩——有一段时间,祁宏曾经做梦都在热切期盼这种表情曙光乍现,写在高燕脸上,闪在高燕眼神里;现在这种表情又回来了,祁宏却不敢积极面对,更不能勇敢接受了。
也许这就是折磨人的现实生活,也许这就是魔幻一样,谜一样的感情。当你热切渴望的时候,一切离你很远,怎么努力都够不着;当你放平心态,看淡之后,它又靠近你,让你感到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从元旦开始,一系列事情之后,祁宏完成了爱情的战略大转移,把感情成功地从高燕身上转移到了凌林身上。虽然他还没向凌林说出那三个字,但他们之间已经心知肚明,在感情上,他们已经心有灵犀,那三个字说不说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在谈情说爱了,他们的心里塞满了对方。
虽然跟凌林的爱情没有来得像当年跟高燕恋爱时那样灼热,那样凶猛,那样轰烈,那样泛滥,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爱情确实来了,已经走在了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双方父母和家人都已经认可了。
祁宏清楚,这段新感情,凌林要比自己更加迫切,更加热烈。在高中时候,凌林就在暗恋他了,现在是火上浇油,烧得更旺了。虽然自己对凌林的爱情热度在不断升温,暂时还追不上来,但凌林是一个好女孩,他不能辜负她,伤了她的心——他和凌林已经开始了,他和高燕没有必要回去了。
看到快步小跑过来的祁宏,高燕开心地笑了,高兴地说:“宏,你不要左顾右盼了,这次是我一个人过来,没有其他人,我是逃难来的。”
“出什么事了?”祁宏问。
高燕这么一说,倒让祁宏震惊了。他不明白高燕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来找他做什么,更不明白高燕说的那个“逃难来的”是什么意思,看着高燕的行李,听着高燕的口气,好像她准备打持久战,要在长沙一直呆下去似的。
难道高燕和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在长沙的大医院长时间地住院治疗?即使是这样,那也需要有人陪伴照顾,怎么能就高燕一个人?难道高家出事了?难道高燕被张伟休了?
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聪明人,包括断案高手,揣测事实都与事实真相有偏差的。祁宏那么聪明,还是没有把高燕来长沙的真实原因想明白弄清楚。可祁宏马上从高燕那儿得到了答案,是他想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我父亲非要我把孩子打掉不可,我不得不匆匆逃了出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只有到长沙来投奔你。你不会不管我吧?”高燕说。
既然高燕来了,祁宏肯定要管的,不可能把她和一个没出世的孩子扔在一边,不管不顾,这点祁宏做不出来。虽然两个人的爱情不在了,但友情在,亲情在,祁宏一直把高燕当作自己最亲的人,只不过这个最亲的人的定义在不变发生变化,谈恋爱的时候是最亲的恋人,现在他们分手了,是最亲的家人,跟自己的亲妹妹没什么两样。
高燕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长沙找祁宏,说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仅凭这一点,祁宏就非常感动,觉得他们的亲情是一辈子都可以延续下去的,比爱情更长久。可高燕的话让祁宏大吃一惊,高欣怎么能逼迫自己女儿强行打胎呢?难道高燕怀的不是他的外孙?上次三个人见面,他们父女俩不是有说有笑,关系很好么?现在怎么连自己的女儿和没出世的外孙都容不下了?
想起当年高欣阻止他和高燕谈恋爱,祁宏就不寒而栗——这样的事再次出现了,让人琢磨不透的生意人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点起码的人性都没有,连基本的亲情都不顾了。
关系就像力,是作用和反作用的。祁宏一直对高欣没什么好感,就像高欣一直对祁宏没什么好感一样。在祁宏看来,高欣过于势利,在对待自己的事情上,把一个生意人趋利避害的嘴脸演绎得淋漓尽致。
以祁宏考上大学为分水岭,高欣明显前倨后恭,先打后拉。为什么出现了这种截然不同的变化?考上大学前,祁宏前途不明朗,看不到未来;考上大学后,祁宏的前程一片光明,未来发展不可限量。这就是高欣态度前后截然不同的深层次原因。
高欣精于算计,工于心计,把待人接物都当作了生意去经营。
对这种人,祁宏从骨子里瞧不起,一辈子不愿意跟他打交道。上次高燕陪高欣来,祁宏是看在高燕的面子上跟他见面了,吃饭了,坐着他的车回四明山过年了,也渐渐地慢慢地原谅他了。现在听高燕这么一说,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刚解开的心结又缠上了,而且越缠越紧。
祁宏的心被两种南辕北辙的感情塞得满满当当,一种是对高燕的真实深刻的同情,他感到很心痛;一种是对高欣的发自肺腑的厌恶嫌弃——比以前程度更深更重的厌恶嫌弃。祁宏没想到自己对一个人的厌恶嫌弃会如此深刻,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肌肉里,在缓缓地绞动。祁宏不明白,他们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女儿,是具有血亲关系的两代人,可他们的品行为什么有天上人间的差别?他们的遗传基因仿佛在性格遗传上出现了断档,出现了分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了。
“既然你来长沙了,我不管你,谁管你呢?”祁宏说,“你就安心在长沙呆下来,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孩子生下来了,你就不怕他逼你打胎了。”
祁宏这句话,正是高燕心里想的,也是她想从他这儿听到的。高燕早就猜到了祁宏会这么说,她知道祁宏会这么说的,她在等祁宏这么说。听到祁宏说出来的话跟自己的想法一字不差,如愿以偿的高燕开心地笑了,那笑就像春天来了,开在四明山上的花儿。
高燕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当年也没有看错,尽管她把这个男生弄得遍体鳞伤,但在自己落难的时候,他还是不计前嫌,收留了自己。看来,投奔祁宏是明智之举,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在长沙住下来,就得有房子。当天晚上,祁宏把高燕安排在学校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上午上完课,祁宏带着高燕在学校附近转悠,忙着看房,租房。大街小巷的墙壁上,路边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小广告,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房屋出租。两个人马不停蹄地看了六套房,可直到下午三四点钟了才把房子成功地租下来。
前面五个房东领着他们边看房边后悔了,不愿意租房给他们。五个房东都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看作一对了,以为他们是学生情侣——学生情侣在学校附近租房很正常,这是房东的主要客源之一,可是这对情侣太胆大包天了,男的把女的肚子搞大了,看起来他们准备租房生娃。对这种不注意不检点的学生,房东们还是打心眼里排斥。
前面五套房看下来,都没有成功,高燕感到身心疲惫、倍觉沮丧绝望。他们看第六套房的时候,祁宏对房东的顾虑已经了如指掌,祁宏也不愿意向房东解释说明他们的关系,因为没有用,只有越描越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一旦形成,尤其是第一印象,要改变起来难度很大。所以,祁宏在主人没有拒绝之前就主动提出来,每个月给房东多加三十块钱房租。这让第六个房东喜出望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生怕他们反悔了。
房东过得很不容易,一家人把新房腾出来,挤在一套更小的旧房里,不就是图两个钱么?没有人跟钱过不去,看在钱的份上,房东不再质疑这对“学生情侣”的品行了。他已经做了五六年房屋出租生意了,从来碰到的都是把价格拼命往下压,主动给他涨价的,祁宏是第一个。这么阔绰友好的租客,愿意住多久就多久。当然,房东还是提出来一个条件:生孩子要在医院里,不能在出租屋里生。这个条件合情合理,高燕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终于把房子租到手了。
房子在二楼,两室一厅,八十多平,南北通透,客厅宽敞明亮。
高燕想省钱,原来计划租一室一厅的,可她的计划被祁宏否决了。
祁宏的想法很简单,还有三四个月高燕就要生产了,预产期越近,越需要人照顾,尤其是后面两个月,需要有人随叫随到,晚上也是。届时,请保姆也好,祁宏自己留下来也好,都很方便。
为了让高燕住得舒适,免去房东收取房租的骚扰,祁宏一次性付清了半年房租。他已经计算过了,半年时间,足够高燕把孩子生下来,生长一两个月了。那时候,母子再回祁东,就不用担心了。
看着祁宏忙上忙下,看房租房,高燕心里五味杂陈:多善良,多体贴的一个男人,她这一辈子是错过了。虽然张伟是自己丈夫,可十个张伟都比不上一个祁宏,张伟是不可能有这么细心,这么周到,这么任劳任怨的。
家具是现成的,锅碗瓢盆,桌椅沙发床,电视机洗衣机冰箱,日常的基本的生活用品一样不缺,可以拎包入住。看到缺什么东西了,以后再慢慢添置不迟。铺好床,已经日薄西山了。祁宏上街买菜买米,买油盐酱醋。菜市场离出租屋不远,就在学校到出租屋的中间位置,很便利。买回菜米油盐,祁宏忙着生火,做饭炒菜,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
做饭炒菜不是祁宏强项,谈不上有多熟练,做得有多好,却可以应付过来。做饭炒菜,祁宏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却有历史悠久的实践了,轻车熟路。从小学五年级寒暑假开始,父母下地干活,弟妹在屋前屋后玩耍,祁宏就跟着奶奶做饭炒菜了。他的饭菜谈不上有多美味,但饭能熟,菜能吃,咸淡适中。
那顿饭,祁宏做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一碗紫菜蛋汤,够他们俩吃了。两个荤菜,一个是辣椒小炒肉,一个是水煮黄鸭叫。水煮黄鸭叫的汤看上去像牛奶一样白,客厅里弥漫鱼香、肉香、米饭香,让人食欲大振。祁宏把饭盛好了,放在高燕面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汤,高燕彻底放下心来,有人管她吃喝拉撒了,她饿不着了,小宝饿不着了,她不怕了。
作为农家长女,高燕也会做饭菜,水平跟祁宏差不多,口味不一定好,却不用担心没做熟,也勉强能吃。做姑娘的时候,寒暑假,饭菜是母亲做的,高燕打下手,添柴生火,淘米洗菜,看多了,自然而然会做了。高家客人多,基本上是母亲下厨掌勺,高燕实践的机会不多。参加工作了,嫁人了,很多顿饭都是在食堂吃的。偶尔在家吃一顿,一个人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张罗,煮一包方便面,打一个荷包蛋,填饱肚皮就行。
那顿饭,高燕吃得很开心,觉得味道特别好,比母亲做的还好。高燕胃口大开,先后吃了两大碗饭。吃完饭,高燕倦意上来,呵欠连连,于是上床躺下了。这几天,高燕太累了,吃不好,睡不好,想太多了,身体一沾床板,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祁宏把家务全包了,把碗筷收拾好,洗干净,把桌子擦干净,把地板认认真真地拖干净,把门窗全部检查一遍,祁宏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那一觉,高燕睡得很香甜,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自然醒。出租房就在岳麓山脚下,高燕是被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唤醒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稳踏实地睡觉了。起来后,高燕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站在窗前,做着深呼吸,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空气里全是氧离子,高燕都感觉有点醉了,飘飘然。
映入眼帘的岳麓山连绵苍翠,郁郁葱葱,就像画一样美。山上的树木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偶尔三五朵春花已经开了,让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江南的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不胜收,让人欣喜,包括刚刚开始的新生活。
那个晚上,祁宏睡得一点都不安稳踏实,好像他的安稳踏实给了高燕。祁宏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上铺的床板,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想了很多,主要是为高燕抱屈,感到不平,他也为自己的感情担心。
祁宏很纠结,高燕来长沙养胎生孩子,这件事要不要向凌林通报?这件事是大事,他本来应该跟凌林商量的,但事情发生太突然了,没有给他时间,他也还没有思考好,迫于形势,祁宏不得不先斩了,还没奏。到底奏不奏,是个让人棘手的问题。
直到天亮,祁宏才理清思路,打定主意:瞒是瞒不住的,也没必要瞒,既然跟凌林在谈恋爱了,就一定要告诉她,关键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告诉她。
这种事情,打电话和写信都说不清楚,容易引起误会,最好还是当面说。面对面,坦坦荡荡,有什么误会,解释起来也方便。
当面告诉凌林,要么是祁宏到北京去,要么是请凌林到长沙来。暂时还没有假放,高燕来长沙了,祁宏走不开,他希望凌林来长沙——这是最好的。
祁宏给凌林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祁宏头一次情意缠绵地说:“林儿,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长沙?”
凌林第一次听到祁宏这么缠绵地跟她说话,很吃惊,也很开心,柔声说:“宏,我也想你。我们不是才见过,才分开没几天吗?我要来,估计也得五四青年节了,那时候才有假。如果你想我,就多看看照片,望梅止渴吧。你要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耐不住寂寞,更不能移情别恋啊!”
祁宏本来想向凌林透露高燕来长沙的情况,但一听到“移情别恋”两个字,祁宏打了个冷战,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算了,暂时不告诉凌林了,她理解倒好说,万一不理解,引起误会了,就麻烦了。祁宏不希望凌林误会他,他没时间跟凌林生气,闹别扭,也没必要生气,更闹不起别扭。
有时候,人生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在所有代价中,物质上的代价往往是轻的,感情上的代价往往最大,有时候大到让人无法承受。祁宏已经是这种代价的承受者了,他一朝被蛇蛟,十年怕井绳。权衡利弊得失,祁宏决定暂时瞒下来,等凌林过来了再说。五四青年节,祁宏准备请凌林来一趟长沙,他给凌林买往返机票。
这个机票,祁宏是买得起了。高燕来长沙,他养活高燕,也没有问题了。祁宏不缺钱了,缺的是时间,他太忙了,学习上的事,家教的事,黄花菜的事,照顾高燕的事,都要亲历亲为,都要占用时间,他就像一个连轴转的陀螺,起码的休息都得不到保证,一天只能睡五六个钟头。
祁宏没办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高燕身边,又担心她有急事的时候,自己不在,她又找不到人,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子一天比一天弱的高燕,祁宏很紧张,生怕自己照顾不周。在高燕到长沙十多天后,那天送完黄花菜,从杜煜手中接过钱,祁宏跑到了长沙市邮电局,一咬牙,花三万多块钱买了两部大哥大,一部自己留着用,一部送给高燕。
赶到出租屋,祁宏把装好电话卡的大哥大递给高燕,如释重负地说:“有了这个先进的高科技产品,你以后找我就方便了,我可以随叫随到,你也可以用这个拔打120电话。”
从祁宏手里接过大哥大,高燕十分吃惊,她很清楚大哥大的价格,以及使用大哥大的电话费。那时候,一部桑塔纳小车四万多,一部大哥大一万多,给大哥大交话费,比给桑塔纳加油还贵,她父亲一个月光电话费就要交五六千。整个祁东县,只有父亲一个人在用大哥大,连县委凌书记都没有大哥大。即使放眼长沙,用得起大哥大的,也屈指可数,可祁宏竟然一口气买了两个!
高燕既感激涕零,又心疼生气,她以为祁宏拿着那十万块钱买了大哥大,她情不自禁地嗔怪起来:“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笔钱是给你读书用的,不要乱花,更不能一下子花光了。”
“那十万块钱,还在存折上,我一分钱都没有动呢!”祁宏说,“买大哥大的钱,是我做生意挣的。今天我去结账了,这个月赚了三万多块,我就用来买大哥大了。有了大哥大,你方便,我放心。”
原来是挣的,高燕松了一口气,她既悲苦,又高兴,她为那十万块钱没派上用场悲苦,那是她用他们的感情跟父亲做交易换来的,本来是给祁宏读大学用的,现在看来,祁宏很会挣钱,自己牺牲太大,得不偿失了。她为祁宏现状高兴,祁宏终于麻雀变凤凰了,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挣钱了。从祁宏给自己租房,送大哥大来看,他挣得还真不少,看样子可以跟父亲有得一拼了。
既然大哥大已经买了,那就得用。高燕把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母亲王红梅。她挺着大肚子离家出走,四明山已经闹翻天了,谣言四起,王红梅焦头烂额。王红梅担心的倒不是谣言,而是女儿的身体,她大着肚子,怀着孕呢!
离家出走,高燕最不放心的就是母亲了,怕她担心,怕她心脏受不了。
王红梅接到电话,一听是女儿打过来的,当即嚎啕大哭了。她边哭边问高燕在哪里,为什么要出走,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高燕不敢把父亲逼她打胎的事告诉母亲,怕影响他们的夫妻关系。母亲是一个性情懦弱的人,独立生活能力差,只能靠父亲,他们就像藤缠树。父亲是一棵参天大树,可以遮风挡雨;母亲是缠绕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只有攀附大树,藤蔓才能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离开了大树,藤蔓只有卑微地匍匐,只能迅速地枯萎。
高燕对母亲撒谎了,说胎儿发育不正常,需要住院观察静养,时间可能久一点,她得在医院把孩子生下来才能回祁东。
母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如果没有父亲陪伴身边,她是不会离开四明山到陌生的外地找女儿的。
王红梅十分焦急,问高燕胎儿到底怎么啦,问她在哪个城市,在哪家医院,问她谁在照顾她,要不要她过来?
高燕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就在长沙,祁宏在照顾她,怕说漏了嘴,被父亲知道了,找上门来,又把她押回去。高燕撒谎说自己在广州的大医院里,有初中同学照顾,要母亲不要为她劳心费神了,好好照顾自己。
王红梅听高燕说在广州大医院里,有人照顾,就放心了,立刻打消了去看望和照顾女儿的念头。广州在哪儿,王红梅不知道,也没去过,只知道在南方,有很远,只听说广州很大。
四明山有很多年轻人在广州打工,王红梅听他们描述过广州的情况,她只知道那是个大城市,高楼林立,街道纵横,站在大街上分不清东南西北。每条街道都一样,每栋大楼都一样,那个大城市的人说的每句话都是鸟语,她听年轻人学说过,一个字都听不到,跟四明山的鸟叫没什么两样。王红梅既听不懂普通话,更听不懂粤语,她一听到广州,就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么陌生的大城市,王红梅一辈子都不想去。
跟母亲通完电话,在生产前唯一让高燕牵挂的事情都办妥了,她在长沙安心养胎待产。出租屋离湖南大学很近,散步七八分钟就到了。祁宏每天都来报到,陪她聊天,给她做饭菜,搞卫生。高燕的一日三餐被祁宏包了,早餐是从学校食堂打的,有牛奶,有面包,有油条,有炒粉,换着来,花样繁多,不重复;中餐和晚餐是祁宏过来做的,从学校到出租屋,正好路过菜市场,顺便把菜买了,肉和蔬菜都可以挑新鲜的。
祁宏每周都要抽一个没有课的上午或下午,陪高燕上医院做产检。医生说胎儿生长发育很正常,情况很好。医生给祁宏和高燕看拍的胎儿彩超,然后很专业地给他们讲解。小家伙日新月异的茁壮成长让高燕和祁宏很开心。
每次祁宏离开后,高燕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席梦思上,用手抚摸着肚皮,心情愉悦地说:“宝贝,看你爸爸,对我们多好;以后你出来,他看见你了,肯定很喜欢;你看见他了,也肯定很喜欢!”
跟高燕心情不一样,在祁宏心灵深处,也许那份感情的记忆还在,但面对现实,已经成功地转化了,就像上次高欣对他们的关系定位一样,高燕是他的亲妹妹,他是高燕的亲哥哥,他们是亲兄妹关系。
兄妹之间,理所当然应该互相照顾,互相帮衬。在高燕最困难最需要的时候,照顾她,帮助她,祁宏觉得责无旁贷,又义不容辞。
又在备受煎熬中过了几天,祁宏觉得不能再拖了,他已经等不到凌林来长沙了,他必须把这件事情尽快告诉她。这么重大的事情一直瞒着凌林,祁宏于心不安,更怕以后说不清楚。
在出租屋吃完晚饭,做完家务,返回学校的路上,祁宏决定向凌林坦白从宽。他抬腕看了看表,正好是晚上九点半,这个时候,正是凌林晚自习回到宿舍,准备洗漱的时候,也是凌林一边洗漱,一边等候他的电话,接他的电话的最合适的时候。
祁宏每周都要给凌林打两个长途电话,煲半小时电话粥,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
祁宏在路边的电话亭拨通了凌林宿舍的电话——用大哥大拨打要贵很多,正是凌林接的。电话一通,他们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祁宏电话来了,凌林满心欢喜,她已经三四天没有接到祁宏的电话了,听到电话那一刻,凌林心里涌起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柔情蜜意,她压低声音,轻柔得就像春天的流水,情意绵绵:“宏,我想你了!”
那声音很轻,很柔,很悦耳动听,听得祁宏的心一下子融化了,就像巧克力在太阳底下融化了一样。祁宏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熟人,也压低声音,情意绵绵地说:“林,我也想你,特别想呢!”
“那你怎么这么久不给我电话呢?我打电话到你宿舍,又找不到你的人。以前你没有隔这么久不给我电话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凌林说。
祁宏心头一怔,心想女生果真第六感觉敏锐,被她一说即中。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凌林,祁宏感到十分紧张,原先设计好的台词全部跑掉了,不知道哪儿去了。
“嗯,是的,”祁宏只得实话实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什么事?”听祁宏如此慎重其事,凌林也紧张了。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凌林还没有听到祁宏这么严肃地跟自己说话。
“高燕来长沙了!”祁宏硬着头皮,一字一顿地说。
“她来长沙不要紧,关键是来长沙干什么。她来了,你怎么那么紧张?”凌林说。
“我不是为她来长沙紧张,我是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紧张,”祁宏说,“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你,越来越紧张你!”
“你还从来没有对我用这种低姿态跟我说话,”凌林很高兴,开玩笑说,“是不是心里有鬼了,说话就动听了;心里越有鬼的男人,说话越动听。”
祁宏也会心地笑了。这个女生鬼精鬼精的,就像金庸大侠笔下的黄蓉。祁宏把金庸的小说读完了,他最喜欢的异性人物就是黄蓉——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不是《倚天屠龙》里的黄蓉,祁宏庆幸自己也碰到了一个黄蓉。
祁宏不知道怎么回答凌林,这件事情太复杂了,祁宏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见祁宏沉默不语,还是凌林开口了:“高燕是来跟你讲和的,还是来找你恢复关系的?”
“讲和的吧!”祁宏说。
“你们是应该讲和了,她对你帮助那么大,我们做人不能忘本,你能有今天,我们能有今天,她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做了铺路石。但你要注意分寸,友情是友情,亲情是亲情,爱情是爱情,要分得清楚,不要混为一谈,不要让我吃醋了。我要你们和好,但不是和好如初!”
“你放心吧,我跟她已经和好了,不是和好如初,我把她当妹妹,她把我当哥哥。”祁宏说,“高燕在湖南大学附近租了一套出租房住了下来。”
这句话要分开来看,前面那句,让凌林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劝诫警告很有效果;后面那句,让凌林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让她感到事态严重,看来高燕并非像她揣测和祁宏给她承诺的那样只是来讲和,倒像是来跟她抢夺祁宏的。
“是她来找你的?”凌林压住声音的颤抖,心情复杂地问。
“是的!”祁宏沉重地说。
祁宏的话,把凌林的心带进了沟里,慢慢地沉了下去。
“那高燕怎么想?”凌林问,“你准备怎么办?”
“高燕是走投无路,来避难的。她父亲逼她打胎,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在祁东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到长沙来找我。”
说完后,祁宏又补充了一句:“林,你相信我吗?”
原来是高燕遇到大麻烦了,投奔祁宏来了,聚拢到凌林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去,凌林觉得高燕值得同情,更觉得祁宏值得信任,她相信祁宏。
高燕曾经为祁宏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现在高燕有难,祁宏能袖手旁观,扔下高燕不管么?
在这种处境下,如果高燕找祁宏,祁宏对高燕置之不理,那就是她凌林看走眼,看错人了。
凌林看到了祁宏那颗金子般的心。
凌林意犹未尽,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得让祁宏向她承诺什么。
凌林激将祁宏:“你和高燕曾经那么要好,你们和好如初也很容易,再正常不过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爱你,林!”祁宏在电话里,轻轻地说。
这几个字,凌林已经期待很久,等待很久了,听祁宏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凌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这是幸福的泪,这是高兴的泪,她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也爱你!”凌林喜极而泣,“希望我们用一生的时间来善待这份感情!”
“必须的,林,我们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遇到什么,都不能怀疑,都不能猜忌,只能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祁宏说。
“嗯,我记下了!”凌林回答道。
经过漫长等待,祁宏向凌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们水到渠成地向对方表达了,郑重庄严地向对方承诺了。
祁宏和凌林的爱情不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而是光明正大地晒在了明媚的春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