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很有意思,严重表里不如一。室内温暖如春,让人忘记这个季节的冷酷;室外才跟这个季节合拍,寒冷逼人,常见的阳光只是做做样子,只发光不放热,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这是凌林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她害怕室外的严寒,喜欢室内的温暖。在室外,没有风还好;没有风,站着不动还好,一动就自带寒风扑面,让人没法接受。只要没有课,凌林就龟缩在宿舍里,哪儿也不想去,就像一只冬眠的熊猫。
凌林食堂都懒得去,尤其是晚餐,她喜欢缩在宿舍泡方便面吃。不去食堂,不只是因为怕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不喜欢吃北方的饭菜,因为北方的饭菜一点辣味都没有。方便面的香辣让凌林流连忘返,百吃不厌,每天都想吃一顿。就连方便面的汤都很美味,每次都被她喝得碗底朝天,一滴不剩。
一些外地女生,尤其是南方的湖南、江西、湖北、四川籍女生,也被凌林传染了,跟她一样爱在宿舍泡方便面吃,觉得比去食堂更能吃出幸福的味道来。就在她们泡方便面的时候,宿舍电话铃响了,凌林一个箭步,窜上去,抓起了话筒。人长得漂亮了,苍蝇就多了,整个宿舍的电话,起码有一半是找凌林的,让其他女生羡慕嫉妒恨。情窦初开的女生们都在盼电话,等电话,电话一响,满怀兴奋地一接,接到了却不是自己的,也是够扫兴的。帮凌林接多了电话,其他女生就生出意见了,一听又是男生找凌林的,就爱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拖长声音:“喂,林妹妹,电话来啦——”
这声音很刺耳,听起来,让人感着不舒服。跟她们磨合了一个学期,凌林已经学乖了,把她们的微妙心理拿捏准了,电话一响,她就主动抢着接。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不是自己的电话,凌林也快乐地传达。
电话是谢天放打过来的。找凌林的电话,有半壁江山是他打过来的。可凌林最烦的就是接听谢天放的电话,他的电话成了凌林生活中的阴影和乌云,盘绕在头上久久不散。谢天放告诉凌林,他就在女生宿舍楼下的传达室,他盛情地邀请凌林下楼走走。
凌林没有答应谢天放。大冬天的,凌林本来就足不出户,别有用心的谢天放约她,她就更不愿意了。外面接近零下十度的温度让凌林感到身冷,极不适应;谢天放让凌林感到心冷,这种冷绝对超过了零下十度,让她更不适应。
凌林不愿意跟谢天放闲扯,觉得毫无意义,正要挂断电话,谢天放急了,对凌林说:“林同学,我帮你找到包了,你出来一下,我把包还给你!”
在机场,包被抢,机场派出所一直没有消息,让凌林很郁闷。谢天放给她找到包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凌林高兴起来,看来,谢天放是不见也得见了。凌林妆都没化,素面朝天地下去了,也没有刻意找件漂亮的衣服换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次见祁宏,凌林潜意识里都要精心打扮一下,虽然不至于涂脂抹粉,可在衣着搭配上,尽量做到人衣融合,天然雕饰——凌林格外在意给祁宏留下的印象;即使不见祁宏,想想他,凌林都有动力慎重其事地穿着打扮一下,仿佛祁宏在某处看着自己似的。下楼去见谢天放,凌林让自己更美点的想法都没有,甚至反过来,觉得自己越不修边幅,越丑陋,给谢天放留的印象越差越好。
看到凌林走出来,谢天放喜形于色,心花怒放。他没想到凌林前后不到两分钟就下来了。谢天放得意地想,刚开始凌林不愿意见他,是女生的矜持,这是女生的通病,实际上,凌林还是很在意他的,这么快就下来了,生怕他等久了。两个人沿着校园小径,走进了田径场。冬天了,室外适合青年男女独处的地方不多,不像夏天,走到哪儿都可以。
寂静、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在身上,让人感觉更冷了。偌大的田径场人烟稀少,只有三五对恋人模样的年轻人在转圈。寒风呼呼,这么冰冷的环境下,滞留室外是很需要勇气的。绕着田径场转悠的青年男女都是勇敢的、热爱浪漫的热恋中人——只有谢天放和凌林不是。恋爱的人心里都燃烧着一团火,彼此是对方的火炉,不让人觉得冷,感觉比室内还暖和。
两情相悦才能成为对方的火炉,一厢情愿肯定不是。凌林是谢天放的火炉,让谢天放感觉从心到身都暖和,比室内还暖和,希望在一起转悠的时间越长越好;谢天放不是凌林的火炉,让凌林感觉从心到身更冷了,禁不住地打起了寒颤——她希望这种无聊的散步越快结束越好,她只想拿回自己的包。
境由心生,因人而异。眼下田径场的氛围跟自己的心情很不合拍,同样是跟男生在一起,感觉却有天渊之别。凌林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读高中的时候,跟祁宏那次初识,同样是冬天,寒冷逼人;同样在田径场,她和祁宏绕着田径场,一圈接一圈地走着,心如撞鹿,心里燃烧着一团欣喜的火焰,晚自习都不想去了。那才叫人流连忘返,就像吃了一餐地道的湖南菜,余味无穷,回味无穷。跟谢天放在一起,就像吃了一餐北方菜,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想逃离。很多湖南人吃饭,有辣味就什么味道都有了;没有辣味,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谢天放感受到了凌林的不自在,他想,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凌林就不耐烦了,要走了。谢天放掀开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焐热的东西,塞在凌林手上。
不错,正是自己在机场被抢的那个包,现在完璧归赵了。凌林终于高兴起来,连声称谢。包被抢后,凌林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给机场派出所了解情况,都没有想要的结果。凌林没想到谢天放果然神通广大,比警察还管用,帮自己把包找回来了。
凌林接过钱包,下意识地拉开拉链,借着路灯看了看,机票,证件,零花钱,一样都不缺,一样都不少,就是少了一张祁宏的照片——凌林是挑了一张祁宏的照片,放在包里,走到哪带到哪,拉开包就能看到。取代祁宏照片的,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的作文纸。
在凌林的记忆中,她的包里是没有这几张纸的。凌林很快就意识到了,祁宏的相片是谢天放取走了,这几页作文纸是谢天放给她写的信。凌林把作文纸拿出来,塞回给谢天放,语气生硬地问:“天放同学,这里面的相片呢?”
谢天放尴尬地说:“里面还有相片?我不知道啊,别人把包交给我就是这样了。”
凌林只得自认倒霉,她宁愿丢钱,不愿意丢相片。虽然祁宏的相片,每张她都喜欢,但包里那张是她最喜欢的。
“这几张纸不是我的,我记得钱包里没有纸的,我不能拿不是我自己的东西!”凌林说。
就像做贼被捉,谢天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半天,才从嘴里嘣出来几个字:“这是我写给你的信——”
果真是这样啊,凌林没猜错,那就更不行了,凌林不愿意收到谢天放的情书。凌林不知道谢天放在信上说了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对信的内容,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无非是情呀,爱呀的。
“同学之间,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吩咐,用不着大费周章,通过写信这种方式。”凌林跟谢天放装着糊涂,打着马虎眼,“用这种方式沟通交流既没有效果,又容易让其他同学知道了产生误会。”
凌林越是马虎搪塞,谢天放越是心急,越是认真,他提高了声量,仿佛希望田径场上的其他情侣都能听到,都来给他作证,都来帮他扭转局势:“信,我是用心写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先看完了,再回答我!”
冬夜很寂静,声音传得很远,田径场上的人都听到了谢天放的大嗓门,他们以为是这对情侣意见不合,吵架了,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幸好不是白天,暗淡的灯光下看不清谢天放和凌林的脸。
凌林最害怕这种被审视的目光了,他们不明白怎么回事,却装作什么都知道。本来她和谢天放什么事都没有,被旁观者这么一审视,味道就变了,无事成了有事,小事成了大事。在他们猜测自己和同情谢天放的眼光里,凌林好像成了始乱终弃的那个人,让她感觉窘迫。
这样拒人千里不是好办法,容易被千夫所指。何况谢天放帮自己把钱包找回来了,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不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出于基本的礼貌,她确实应该看完信的内容再定夺。
凌林不好再拒绝,把信揣进了兜里。但她觉得跟谢天放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个人就像两个大傻瓜,在冰天雪地里受冻,还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份好心情都没有。凌林借口太冷,受不了,顾不了谢天放的感受了,转身往宿舍走去。
谢天放在后面追她,喊她,凌林都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凌林一边走,一边担心谢天放追上来。谢天谢地,谢天放没有追上来。谢天放追了几步,看凌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理他,就没有追了。谢天放的主要目的就是借还包之机,把那封花了他两三个晚上好不容易写好的情书给到凌林——谢天放的作文一般,觉得写信比做物理作业难多了;这是谢天放第一次给女生写情书,他很慎重,却总感觉词不达意。
走在楼梯上,凌林把信掏出来,揉成了团,随时准备扔进垃圾桶,但楼梯上没有垃圾桶,她把信带回了宿舍。回到宿舍,有垃圾桶了,凌林又忍住了,她觉得就这么把信扔了,以后可能会造成误会,如果没有看内容,凌林可能会一如既往地对待谢天放,谢天放容易误解成那是凌林看完信后的态度。
凌林也没有马上把信展开来读。如果信是祁宏的,凌林早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读完一遍两遍还不够,要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细细琢磨,品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直到能够背下来。谢天放的信,凌林提不起阅读的兴趣。
直到上床睡觉前,翻看完祁宏的相片,凌林才漫不经心地把信展开,走马观花地读起来。果然不出凌林所料,那是一封热气腾腾的情书,甚至一厢情愿到有些肉麻。只是谢天放的情书没有让凌林感到冬夜的温暖,没有把她的热情点燃,反而被灼伤了。凌林已经遇到过很多回这种事情了,也算是积累了一些应对经验,她打算冷处理,不回信了,她以为不回信就是亮明了自己的态度了。读完信,凌林把信揉成了团,丢进了垃圾桶。
凌林这个动作,被室友们看在眼里,她们猜测凌林被人求爱了,于是起哄起来,要凌林交代清楚信是谁写的。凌林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岔开,说只是一封普通信件。
鬼精鬼精的室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们来了兴趣,不依不饶地追问:“是不是谢天放写给你的?凌林,你可要抓住机会哟,谢天放可是一个金龟婿,我们想跟他谈恋爱,可他看不上!”
各人的看法不一样,在室友那儿,谢天放生得好,长得好,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都首屈一指。读高中时,凌林常被班上同学当作高干子弟,但那是在祁东那种小地方,在祁宏那种一穷二白的农家子弟面前;到了北京,在谢天放面前,凌林所谓的高干子弟就啥都不是了。凌林在谢天放面前,跟祁宏在凌林面前一样,都是那样高不可攀。
可凌林不愿意良禽择木而栖,她从来没想过高攀谁,她只想靠自己。自从收到谢天放的情书后,凌林就刻意地躲着他了,能不跟他走在一起就不跟他走在一起,能不跟他坐在一起就不跟他坐在一起,能不跟他在一起商量工作就不跟他在一起商量工作,能离他远点就离他远点。
以前上课,凌林到教室很早,要在教室里看一阵书。但她坐下来,谢天放也进来了,在她身边找位置坐下来;现在凌林是掐着上课铃声进教室,那时候谢天放已经坐下来了,凌林就找一个离谢天放很远的地方坐下来。
可是谢天放没有知难而退,他把这看作了凌林对他的考验,他没有因为凌林的冷漠和疏远停下追求的脚步。男追女,隔座山。追女生就是爬山越岭,不能怕吃苦,越优秀的女生越难追到手。谢天放展现出了一个优秀男生对爱情的倔强和韧性,不顾一切地豁了出去,就像影子一样跟在凌林身后,让凌林烦恼不已——全班同学,不,全系同学、全院同学都知道谢天放在追求凌林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容易造成误会——有很多人已经误会了,凌林觉得很有必要跟谢天放认真谈谈,彻底打消他的念头。凌林以感谢谢天放帮她找回了包为由,请他到学校附近的酒吧聚聚。
凌林的邀请把谢天放高兴坏了,这是凌林第一次主动邀请他,谢天放以为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铁树开花,凌林终于被他打动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即将结束,好日子就要来了。也许从酒吧开始,他们的关系就要掀开历史性的新篇章了。
凌林把约会的地点定在那么罗曼蒂克的地方,不得不引人遐思迩想。那个酒吧,是暧昧的天堂,是爱情的温床。两杯美酒下肚,迷离的灯光下,想盯着对方怎么看就怎么看,就是用眼光把对方吞了都可以。酒吧还能跳舞,手一牵,腰一搂,舞一跳,关系自然亲近了。
两个人在酒吧见了面,坐下来,凌林点了五六个菜,要了五六听啤酒。那些菜,都是北方菜。这让谢天放特别开心,以为凌林开始为他着想了,开始照顾他了。谢天放兴致很高,眼神里春光灿烂,波光流转。
没想到,谢天放还是热屁股贴了冷板凳,凌林表情冷漠,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跟谢天放是冰火两重天,对照鲜明。在酒吧里坐了不到五六分钟,谢天放就明白过来,凌林约他来酒吧,跟自己憧憬发生的不是一回事,在这么浪漫的地方,凌林压根儿不想做点浪漫的事儿。
酒菜上来,凌林拉开瓶盖,倒上酒,端起酒杯,主动跟谢天放碰了碰杯,说谢谢他为自己找回了包,比北京的警察还牛。很快,凌林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说出了跟谢天放的愿望背道而驰的话,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天放同学,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和喜欢,但是你的好意我没办法接受,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我包里的那张相片就是他的,我和他的感情很好。希望我们能够互相尊重,保持一下距离,免得我们身边的人误会,影响你追求新的感情。上次元旦联谊舞会,外语学院有几个女生对你印象挺好的,我觉得她们比较适合你,如果需要我给你牵线搭桥,送送信,跑跑腿,我倒是很乐意效劳。”凌林说。
凌林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谢天放泼了个透心凉。他做梦都没想到凌林把约会地点安排在这么浪漫暧昧的地方,却没有说出半句浪漫暧昧的话来。谢天放神情沮丧,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不甘心失败。
“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他元旦过来看你了,我看到他了。但我不想放弃,你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孩,我希望跟他公平竞争,希望你一视同仁,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先入为主,偏袒他!”谢天放说。
“我对你和对他,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更不能欺骗你,”凌林说,“我跟你是同学之情,没有其他;我跟他是爱情,不存在一视同仁,给你机会。我对感情从不马虎,更不会脚踩两只船。我对爱情,就像我们做物理题,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错误的方式,我从来不愿意尝试。我和我男朋友之间,是我追求的他,他让我有心动的感觉;其他男生,包括你,我没有这种感觉,也不可能有这种感觉的。”
凌林的话让谢天放坠进了冬天的冰窖里,他失望极了,伸手抓过一听啤酒,拉开瓶盖,举起酒瓶,仰起头就往嘴里倒。谢天放把那听啤酒一口气全灌进了肚子里,然后再拉开另一听,又是仰起脖子,把一听啤酒一口气喝完了。
凌林看到不对劲,一边劝谢天放少喝点,一边过来抢啤酒瓶。谢天放伸出手,粗鲁地把凌林挡开了。凌林的劝阻起了反作用,她越是不让谢天放喝,越是激发了谢天放放纵喝酒的动力,他越是喝得欢。
凌林明白了,谢天放是故意喝给她看的,他想通过虐待自己来向凌林证明感情,逼她做出让步。凌林觉得把地点选在酒吧,是自己的一大失误;如果她继续留下来,是一错再错了。
谢天放的做法让没有让凌林屈服,她不吃这一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够清楚明白了,凌林不愿意再跟谢天放纠缠下去,更不愿意给谢天放一个酗酒的理由,如果她不在现场了,这场闹剧没有目标观众了,也许就结束了。
“天放同学,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说得够清楚明白的了。这顿酒,我请你,谢谢你帮我找回包,谢谢你对我的感情,也请你尊重我!我走了,你少喝点,身体为重。”凌林说。
把话说完,没等谢天放反应,凌林转身走了。
凌林在酒吧前台放了两百块钱。服务员要找钱,被凌林制止了。凌林说,我同学还在消费,我有事先走,单我买了,酒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这两百块钱是押金,如果不够,我明天再来补,你不要找他要钱了。
结完账,凌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看着凌林决绝的背影,谢天放悲伤欲绝,一种刻骨铭心的挫败感袭上心来,让他痛彻肺腑,让他发疯抓狂,让他只想跟自己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这个责任得由凌林承担似的。
谢天放把服务员叫过来,把凌林留下来的钱全部兑成了啤酒。他一听接一听地喝着啤酒,菜都不用。
谢天放不知疲倦地喝着酒,他喝多了。一开始,他还有意识,只顾喝闷酒。喝着喝着,他的话多起来,不吐不快,胡言乱语。谢天放喊着凌林的名字,语无伦次,时而甜言蜜语,时而恶语诅咒。桌上,堆满了啤酒瓶;谢天放的脚下,也堆满了啤酒瓶。
喝到后面,谢天放不想喝了,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了,继续喝。喝到最后,谢天放突然全身痉挛,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谢天放是第一次对女生动情,却以失败告终。他以前的人生顺风顺水,这也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滋味。
在石头看来,学习比谈恋爱难多了;在谢天放看来,谈恋爱比学习难多了。在学习上,谢天放从来就没有被难倒过,但在恋爱上,出师不利,被碰得头破血流。
糟糕透顶的心情摧毁了谢天放的意志和理智,麻痹神经的酒精轻轻松松地把谢天放放倒了。
谢天放被呼啸而至的急救车送进了医院抢救。120电话是石头打的。那天石头到酒吧有点晚,他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谢天放被两个服务生从地上拉起来,左右夹着,架住了,拖往沙发。服务员以为谢天放失恋了,喝多了,喝醉了。这种失恋后的酗酒场面,在他们酒吧,每天都有发生。他们见多了,习以为常了,以为这次也一样,只要让客人在沙发上躺会儿,酒劲过去了,就没事了。
石头走上去一看,感觉很不对劲,谢天放的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石头经常喝酒,也经常喝醉,他太了解喝醉是什么样子了。谢天放喝醉跟自己喝醉,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石头意识到谢天放出事了,他拨打了120。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了石头的英明判断,谢天放是饮酒过量,导致酒精中毒,昏迷了过去。医生吓唬石头和谢天放说,你们年轻人喝酒要有节制,不能由着性子,这次是送得及时,把命捡回来了;下次要注意点,否则,要出大事,喝酒把命都喝丢了。
昏迷中的谢天放嘴里还念念有词,发烧梦呓一样呼唤着凌林的名字。
凌林知道谢天放出事,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了。女生们还在睡梦中,电话铃就尖锐中地响了起来。听到电话响起,凌林负罪似的弹起来,跳下床去接电话,一听,果然是找她的。
电话那头是一个京味很浓的陌生男中音,对方问凌林在么?凌林说,我就是,你是谁,找我什么事?对方对着话筒吼了起来:谢天放酒精中毒了,要出人命啦!
凌林这下急了,赶紧穿上衣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宿舍,下了楼,在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往医院。
一路上,凌林不断自责,看来是自己判断失误,处置不当,把事情闹大了。她以为谢天放是一个理智的男生,有着科学家的严谨、缜密、理性,没想到这种人在爱情面前也是那样的弱智和弱不禁风,她高估了谢天放的自制力。
虽然不准备接受谢天放,但不应该把他约到酒吧,给他一个喝酒的场合,更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酒吧,给他一个酗酒的理由和机会——如果不是拒绝了谢天放,如果不是自己提前退场,置他于不顾,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凌林后悔自己在酒吧留下了两百块钱,那意思不就是要谢天放一次喝个够吗?如果喝啤酒,两百块钱足以让一头水牛酒精中毒了。
凌林赶到医院的时候,谢天放刚刚脱离危险,还在打着点滴,输着液,两个鼻孔夸张地插着氧气管。
这个大场面把凌林吓了一大跳,她这一生只见过两次这种大场面,还有一次就是祁宏的奶奶生病,在医院进行抢救的时候。凌林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看样子真的差点儿弄出人命来了。
看到凌林赶过来了,谢天放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他伸出手,把凌林的手抓在手里。
凌林用力抽了抽,没抽出来,也就没再抽了,任由谢天放抓着。
“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凌林说。
“你心疼了?”谢天放虚弱地说,“我不这样,你就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不这样,你就不能来看我!能够换来你在乎我,来看我,我这样也值得了。”
凌林不再说话,谢天放的态度让她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现在说话,不违心地说,对谢天放又是伤害;违心地说,对自己是伤害。
既然如此,那就今天暂且不说了,要说也要等谢天放好了,出了院再说。
这时候进来一个社会青年一样的人,是石头,就是他给凌林打的电话。
石头照顾了谢天放一夜,他怕谢天放家人焦急,就没有通知他家人。
凌林进病房的时候,石头去食堂给谢天放打早餐。
石头打早餐回来,推开门,看到了凌林。
看到凌林,石头有点慌乱,眼神躲闪。
凌林觉得石头很眼熟,那满脸的青春痘,那牛高马大的块头,可她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天,凌林向班主任请了半天假,在医院里陪了谢天放一个上午,直到谢天放好起来。
有凌林在,石头趁机溜了,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他们。
凌林给谢天放打了中饭,看到谢天放恢复得差不多了,准备返回学校。
下午的课很重要,凌林得赶回学校听课。
告别的时候,谢天放眼巴巴地望着凌林,像一个小孩一样乞求:下午上完课,你还过来陪我,好么?
看着可怜巴巴的谢天放,凌林于心不忍,点了点头,但是凌林不愿意和稀泥,当即亮出了自己的条件:“天放同学,如果以同学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我上完课以后可以过来陪你一下;如果你要有其他想法,我就不过来了。”
在谢天放看来,凌林以什么身份过来,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凌林能够过来,他希望看到凌林,有机会跟凌林单独相处。有凌林在和没凌林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谢天放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就按你说的,以同学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我只要见到你!”
凌林没有感动,只有一脸无奈。
走出医院,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凌林心情凌乱,就像天边被大风吹得到处翻滚的乌云。
凌林真拿谢天放没办法,至少,目前凌林还没有找到如何对付谢天放这份炽热感情的好办法。
那天下午,凌林食言了,上完课,她没有去医院。
因为凌林知道,谢天放度过了安全期,已经没事了;因为凌林知道,尽管谢天放答应了她,但他做不到只以同学的身份,朋友的身份来对待凌林,他不可能只拿凌林当同学,当朋友,没有其他复杂的感情成分参杂其中。
那天下午,在课堂上,凌林一反常态,老是走神失神。让她没办法集中精力的,专心听讲的,已经不是谢天放酒精中毒这件事,而是在医院碰到的那个叫石头的年轻人,石头是谢天放的朋友,他们很熟。
凌林突然想起,元旦假期,她去长沙看祁宏,在机场被抢,那个抢她包的年轻人,跟石头长得很相似!
这件事有太多的巧合了,把事情串起来一想,凌林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又惊又怒:在医院碰到的那个石头,就是在机场上抢她包的那个年轻人!
原来谢天放跟石头是密谋好的,串通好的,他们合伙抢了她的包,阻止了她元旦假期去长沙看祁宏!
难怪谢天放那天一直不支持自己报警,难怪谢天放那么快就给自己找回了包,什么都不少地送了回来,难怪谢天放破案的本领比北京警察还高明!
凌林感到脊背发冷,心里发怵,她已经没有心情兑现自己的承诺,上医院看望谢天放了!
凌林害怕自己见到谢天放会控制不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向他证实自己的猜想,那样,他们就都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