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演戏,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们都是角色,被命运地无情导演。
虽然火车票买了,祁宏上北京看凌林的计划还是被打乱了。他又食言了,他和凌林的感情注定有此一劫,无法逃避。
第二天,祁宏没有去成北京,因为前一天晚上,钱小芸去世了。
那天起床后,祁宏准备洗漱完,先去医院看钱小芸,然后从医院到火车站,上北京找凌林。
想着马上可以见到凌林了,想着他们的误会即将烟消云散了,祁宏开心起来,他一边洗漱,一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从钱小芸生病以来,祁宏就没有开心过。把婚礼办完,钱小芸这边,他算是松了口气,有所交代了,可以放一放,歇一歇,把主要精力转到他和凌林的感情上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周末清晨的祥和宁静。
电话是找祁宏的,是钱云鹤从医院打过来的。
“祁宏,谢谢你给了小芸最后的浪漫和陪伴,让她拥有了一个没有遗憾的人生,”钱云鹤悲伤地说,“小芸昨天晚上走了。”
钱小芸去世了?不是按照李医生的说法,钱小芸还能活三四个月吗?
祁宏愣住了,惊呆了,他失魂落魄,脑袋里一片迷糊的马赛克。
祁宏电话都没有挂,就冲出宿舍,急急忙忙往医院赶。
人死为大。在死亡面前,其他事情都是小事,都得放到一边去了。
钱小芸死了,祁宏不得不取消了当天的北京之行,他连电话都来不及给凌林打,也没有心思打了——在电话里,祁宏已经解释不清,已经说不过去了。
钱小芸的死,根源虽然在病上,却与祁宏有关。
婚礼那天晚上,高燕跑到病房告诉祁宏,凌林来过长沙,到过婚礼现场,没有露面就匆匆离开的事,被假装睡着了的钱小芸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这让钱小芸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痛苦的纠结中,是她把祁宏和凌林的爱情破坏了,她把他们俩害苦了,坑惨了。钱小芸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太对不起凌林,尤其是祁宏了。
那段时间,钱小芸虽然很享受祁宏的爱情,可是她心知肚明,祁宏对她的感情,同情的成分多,爱情的成分少,他的真心绝大部分在凌林那儿,只有偶尔的时候在她这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生病,得了无法治愈的绝症,她是没法撼动祁宏和凌林的感情,也插足不进来的。
虽然明知自己和祁宏的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但钱小芸不甘心地想,祁宏和凌林都身体健康,人生路很长,他们以后有的是机会相爱,有的是时间相守,自己只有一年活头了,溺水三千,她只取瓢饮,只要祁宏给她一年的爱情,一年之后,她把祁宏还给凌林。
听到高燕和祁宏的对话,钱小芸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太损人利己了,自己已经时间不多了,却还要破坏他们的爱情,利用自己的病,利用祁宏的善良绑架他的感情。她已经跟祁宏拍了婚纱照,办了模拟婚礼,想爱的爱了,想得到的得到了,她已经没有遗憾,是时候把祁宏还给凌林了。
得了这个病那天起,结果就已经注定了,迟早都是死。钱小芸已经看到死神隐在暗处,时隐时现,向着她面目狰狞地走来,她已经避无可避了。与其等死,拖累一大帮人,不如早死,让大家都解脱出来,各忙各的事情——早死对谁都好,包括小芸自己:她不用再忍受没完没了的化疗折磨了;祁宏不用再为她戴着面具,违心地出现在她面前了;父母也可以早点结束伤痛,不用把家产一点一点地败光了。
钱小芸最怕的就是化疗。她已经被化疗折磨得面部丑陋,身材变形,头发都快秃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既让自己难受,也让祁宏和父母担心害怕。作为深陷爱河中的女孩,生病的钱小芸跟其他身体健康的女孩,心态都是一样的,她们都在意自己在恋人心中的形象,都想把自己最美丽的那一面展示给他。可化疗偏偏让钱小芸事与愿违,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现给他了。她死了,祁宏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就不用为筹集医疗费用东奔西走了,就不用违心地迎合她,顺着她,哄她开心了——祁宏可以做回自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追求自己的真爱了。
钱小芸是在婚礼两天后的晚上自杀的。自杀那天上午,高燕帮助她完成了活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心愿:有一个祁宏的孩子。
那天,高燕抱着小斯鸿到医院来看望钱小芸。这是钱小芸第二次看到小斯鸿。她看着小斯鸿,眼睛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了。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高燕,她的耳边响起了祁宏对她说过的话:钱小芸一生有两个遗憾,一个是结婚,一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高燕被触动了,也很难受,她情不自禁地想,祁宏已经帮钱小芸完成了第一个心愿,她就帮助钱小芸完成第二个心愿吧,让她走得无牵无挂。
“小芸,你喜欢斯鸿吗?”高燕问。
“是的,燕姐,斯鸿好可爱,我太喜欢他了。”钱小芸说。
“那就让斯鸿认你做干妈,你认他做干儿子吧,行不行?”高燕问。
“那是太好了,燕姐,你是说真的呢,还是跟我开玩笑,哄我开心的?”钱小芸兴高采烈地问。
“当然是认真的了,你看我今天都把斯鸿带过来了,就是来要他认你做他干妈的。”高燕说。
“那太谢谢你啦,燕姐!”钱小芸已经热泪盈眶了。
“来,宝贝,叫干妈!”高燕抱着小斯鸿,凑近了钱小芸,开始哄他叫钱小芸干妈。
小斯鸿看了看高燕,又看了看钱小芸,张开小嘴巴,奶声奶气地叫:“干妈,妈妈——”
小斯鸿这一叫,钱小芸的心彻底化了,她一把将小斯鸿搂在怀里,嘬起嘴,亲了起来。钱小芸的脸上热泪流淌,久久不愿意把小斯鸿放下来。
钱小芸这一辈子什么遗憾都没有了,她的最后一个心愿也圆了,她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她不是想要一个祁宏的孩子吗?高燕曾经告诉过她,小斯鸿是祁宏的孩子,现在祁宏的孩子都认她做干妈了,都叫她妈妈了,她这一辈子生亦无憾,死亦无憾了。
高燕和小斯鸿一直呆到医院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离开。那两三个小时,小斯鸿坐在病床上,钱小芸一直开心地逗着他玩,教他认ABCD,教他唱儿歌。高燕和小斯鸿离开病房后,钱小芸起了床,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开。小斯鸿被高燕抱在怀里,高燕背对着她,小斯鸿正对着她,看着她,不停地挥舞小手,跟干妈说再见。
那一刻,钱小芸心里充满感激,对世界,对生活,对所有她认识的人,尤其是祁宏和高燕。她这一生已经值了,在医院那批同龄白血病患者中,钱小芸是最没有遗憾的那个了,她跟自己喜欢的男生谈过恋爱了,她跟自己喜欢的男生拍过婚纱照了,她跟自己喜欢的男生举行过婚礼,做过新娘了,她跟自己喜欢的男生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了。
与其拖着,让自己受苦、受痛、受累;看着关心自己的人受苦、受痛、受累,不如趁早结束这一切,让被她和她的病搅乱的世界恢复常态,回到他们正常的轨道上去——反正也就是这三四个月的事了。这三四个月也是一个白血病患者肉体最痛苦、最难熬的三四个月,钱小芸已经受够了,没必要再去经历,再去体验了。
钱小芸已经生无可恋了。如果说此生还有什么,钱小芸深感对不起的人就是凌林了。对凌林,钱小芸充满歉意,充满愧疚。钱小芸希望向凌林道歉,希望对她有所交代,希望她和祁宏的感情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希望他们早点和好如初,不要被自己影响了。
钱小芸准备快刀斩乱麻,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离开后,钱小芸艰难地坐了起来,揿亮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一支钢笔,趴在床头柜上,给凌林写信——这是钱小芸自杀前留下的唯一的一封遗书。
钱小芸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给凌林造成了很大困扰,带来了很大麻烦,她不想死后还让凌林困在自己的阴影中,无法挣脱。钱小芸这一生最后的心愿,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凌林跟祁宏冰释前嫌,破镜重圆,重新开始他们的感情,她为他们祝福。
亲爱的凌林:
你不要怪罪祁宏了,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愿望和主意。祁宏只是同情我,可怜我,让我走得没有遗憾,违心地跟我谈恋爱了——是我用自己的病绑架了他。
无论我和祁宏之间,表面看起来发生过什么,都不是真的,你不要被看到的表象迷惑了,更不能因此影响了你们的感情。
祁宏是一个才华横溢,爱心满满的人,跟你郎才女貌,你们是地造天设的一对。其实,将来无论哪个女生跟他在一起,都会很幸福的,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不要意气用事,让别人捡了便宜!
我走了,我现在把他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还会爱他,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做情敌,那时,我要健健康康,跟你好好地竞争一回,绝不相让!
我在天堂里看着你们,祝福你们,守护着你们的爱情,希望你们冰释前嫌,白头到老!
再见了,我的情敌,我的朋友!
钱小芸
把信写好后,钱小芸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感觉该说的都说了,意思都到位了,然后把信折成了一个纸鸢,装进了信封里,认真地封好了。
在信封上,钱小芸慎重其事地写下“祁宏转凌林亲启”七个字,工工整整地把信放在床头柜上。
那封信虽然短,却花了钱小芸两个多小时——健康的时候,写完这样一封短信,钱小芸用不了半个小时。
做好这一切,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医院里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病人忍不住疼痛喊叫出来的呻吟,把这无边的寂静打破。
病人呻吟过后,医院里显得更加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钱小芸下了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留恋地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远方,黑黢黢的,峰峦隐约,神秘莫测;近处,灯光闪烁,大街上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比病人的呻吟动听多了。
世界很美好,让人十分不舍,钱小芸却又不得不舍。
钱小芸在窗口站了大概十多分钟,才返回床上。想通了,她感到如释重负,轻松畅快。
可是钱小芸的身体却像大山压着,喘不过气来。写那封信和在窗前站立太久,透支了钱小芸的体力,让她感到特别累。
谢天谢地,人生的一切病痛和苦难都要结束了,以后她不会再感到累了,不会再感到痛了。
钱小芸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安眠药,拧开瓶盖,倒出来一把,放在手心,然后端起水杯,把药倒进嘴里,仰头喝水,用力把药吞咽了下去。
那把药,钱小芸分了三次,好不容易才吃完。
吃完药,钱小芸上了床,用双手把婚纱照捧在胸前,平静地躺了下去。她很快就睡着了,安详地睡着了,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翌日清早,易桂芳和钱云鹤拎着煲了一个晚上的瘦肉粥到医院给钱小芸送早餐。钱小芸看上去睡得正酣,他们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于是坐在病房里静静地等候钱小芸醒来。
夫妻俩等了好一会儿,钱小芸还没有醒来。易桂芳感觉不对劲,因为钱小芸睡眠浅,也有早起的习惯——她的早起习惯是读书的时候养成的,生病了还保留着,没有改过来。
易桂芳凑近了一看,看到女儿脸上一片惨白;易桂芳赶紧伸手往女儿脸上一摸,那儿一片冰凉;易桂芳的心直往下沉,她再把手移到女儿鼻孔处一探,那儿早就没有进出气了。
尽管女儿的死可以预见,易桂芳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提前到来,她还是慌了神。易桂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钱芸鹤也慌了,他赶紧给祁宏打电话。钱云鹤也没有多少主见了,他只知道照顾易桂芳,这段时间很多大事,都是祁宏作主的,祁宏俨然真成了他们家的女婿。
其实,夫妻俩来到病房的时候,钱小芸已经去世多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捧着婚纱照,婚纱照放在胸前;她的表情恬静安详,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幸福快乐的笑容,就像一个睡着了的天使,不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祁宏赶到医院,李医生看到他,把他拉到一边,伤感地说,钱小芸不愿意等死,是吞服安眠药自杀的。
祁宏惊呆了,他责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没有注意到钱小芸的异常反应,如果他再细心一点,用心一点,给钱小芸的爱再多一点,到位一点,也许钱小芸就不会这样迫不及待地走了。
那天下午,祁宏没有去成北京。钱小芸死了,他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时间了,他得帮忙料理钱小芸的后事,其他的事再急都没有人死了急。
钱小芸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可再简单都需要花时间处理。钱云鹤和易桂芳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根本没有心思料理钱小芸的后事,尤其是易桂芳,只知道哭,动不动就哭晕了过去。钱云鹤除了难过,还要照顾时不时哭倒在地,不省人事的老婆。
钱小芸的葬礼,大部分事情,都是祁宏忙里忙外帮着处理的,如把钱小芸的遗体送去火化,把钱小芸的骨灰送回湘潭老家安葬。这些事占用了祁宏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祁宏没有脱衣上床睡觉,困得实在不行了,忙里偷闲,见缝插针地打个盹,缓解一下困倦和疲惫。
处理好钱小芸的后事,返回学校,祁宏又困又累又难受,没有心思给凌林打电话,他怕心情不好,潜意识地左右大脑判断,影响说话质量,从而触犯了凌林。这样又拖了一天。第二天,祁宏心情好点了,体力恢复了,觉得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了,他重新订了一张从长沙到北京的火车票,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准备向凌林负荆请罪,当面解释说明。
出发前,祁宏没有给凌林电话。他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爽约,肯定让凌林更生气了,打电话解释已经没什么用了,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他们的事只有当面说才能说得清楚了。
见了祁宏的人,也许凌林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大半了,愿意给他机会了。
坐在火车上,祁宏并没有因为马上可以见到凌林了高兴起来,他还没从钱小芸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他傻傻地望着窗外,黯然神伤,沿途的大好河山没有给他带来赏心悦目的心情,他好像是一个睁眼瞎,根本看不见那些美丽如画的风景似的。
一路上,祁宏心怀愧疚,惴惴不安。钱小芸尸骨未寒,他就北上找凌林了,也太不尊重钱小芸了。虽然祁宏给钱小芸的爱不是真爱,只是为了敷衍她,只是为了让她人生没有遗憾。可祁宏知道,钱小芸对他,却是真爱,很纯很真的爱,这份爱不容亵渎。
祁宏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再上北京找凌林,但冥冥中,他意识到,真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凌林就不是他的凌林了,要改旗易帜,跟别人跑了。凌林是他的真爱,他是凌林的真爱,这份两情相悦,两厢情愿的真爱,需要他和凌林共同用心呵护,而不能被活生生地破坏了,伤害了。
出国前,凌林一直保留着最后的希望等祁宏到北京来向她当面解释,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被祁宏骗了,耍了。祁宏那天承诺过第二天动身,让凌林顿时燃起了希望。从长沙到北京,火车只有十多个小时,怎么说第三天都该到了,但祁宏还是没来;之后凌林又等了好些天,祁宏还是没来,也没给她打电话,凌林气上加气,继续胡思乱想了。
凌林真实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感情的。她痛苦地想,大学一年多,祁宏变坏了,变得比谁都坏,坏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彻底,以前那个淳朴、善良、真诚的祁宏已经不见了,现在的祁宏满口谎言,随口就来,把她忽悠得团团转,他们经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很难像当年那样同频共振了,尤其是跟钱小芸暧昧后,祁宏已经很不靠谱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的感情。
凌林在痛苦的折磨中等了五天,越等越希望渺茫,越等越悲伤难过。在这个期间,凌林实在忍不住了,给祁宏宿舍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不是祁宏接的,接电话的人对她说,祁宏不在宿舍,忙钱小芸的事情去了。
又是这个钱小芸,真是阴魂不散。
放下电话,凌林开始收拾行李。她不再抱有幻想,下定决心要走了。
凌林的行李不多,主要是衣服。特别扎眼的是当年她给祁宏买衣服时,带回北京的那套高燕给祁宏买的旧西服和那双鞋。
凌林拿起那套西服那双鞋,准备扔进垃圾桶。可到了垃垃桶前,凌林还是舍不得,她想起了当初要祁宏脱下这套西服时的情形。
那时候的祁宏是多么淳朴,多么善良,多么腼腆!
凌林又把那套西服那双鞋拿了回来,塞进了行李箱里——为那套西服那双鞋,凌林还丢掉了自己两套半成新的衣服。
第六天清早,悲伤绝望的凌林拉着行李箱,在父亲凌林收的陪同下,走出了清华大学。
校门口,谢天放已经在等着她了,谢爷爷的司机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上车前,拉开车门,凌林回头看了一眼清华大学,又下意识地转了个身,向四周环顾搜索了一遍,她还是没有看到祁宏的身影,凌林忍不住了,扑进父亲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凌林一边痛哭,一边痛苦地说:“爸,他不会来了,哪怕他现在过来,我都可以原谅他的——”
凌书记太理解女儿此刻的心情了,祁宏是她的初恋,她这次因为失恋背井离乡,也愿意为初恋继续留下来。初恋是美好的,刻骨铭心,如果可以,谁都不愿意失去;可初恋往往都失去了,很少有人跟初恋情人结婚的。
如果说爱情是感情的皇冠,初恋就是皇冠上的那颗明珠。
在官场上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条理清晰的凌书记,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女儿了,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女儿的痛,他感同身受,他是太了解女儿对这段感情的认真和付出了。
凌书记只有无言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对她表示理解,表达安慰。
凌书记想,女儿出国了,不触景生情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那天,祁宏乘坐的火车晚点了两个多钟头,到达北京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了。正当盛夏,火辣辣的阳光刺激得祁宏睁不开眼睛。
下了火车,出了车站,祁宏在广场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凌林打电话,准备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北京来了。
到了北京,跟凌林就没什么说不清楚的了——说不清楚,他就不回了,他要向凌林说清楚,求得她谅解了再回长沙。
下了火车,出了站,祁宏想第一时间告诉凌林,他没有食言,到北京来向她负荆请罪,当面解释来了。
“凌林已经离开北京,去英国了。”接电话的女生惋惜地对祁宏说,“她等了你五天,你来晚了一步!”。
凌林去英国了?这下祁宏慌了,感觉自己的心掉进了冬天的密云水库,透心凉了。
“我在火车站,凌林是什么时候走的?”祁宏吃力地问。
“她清早就走了,”电话那头,女生说,“你现在去机场,看能不能赶得上,把她截下来,祝你好运!”
祁宏赶紧挂掉电话,冲到马路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一路上,祁宏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快点,再快点。
司机都被祁宏催得很不开心地发了脾气,训起了祁宏来。祁宏都当没听见,他心里追赶凌林。
车再快,都没有时间快。
赶到机场,祁宏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凌林,祁宏问了一下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告诉他,开往英国伦敦的那趟飞机半小时前已经登机了,正在滑行,马上要起飞了,他找人已经没有办法了。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沮丧袭上心头,祁宏一屁股坐在安检口的地面上,欲哭无泪,一脸痛苦地扭曲变形的表情。
钱小芸去世,祁宏心痛;凌林出国,祁宏心痛。
这两种痛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良心和友情,后者是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两种痛都抵达了灵魂最深处,但失去朋友的痛,还是在心的外围;失去爱情的痛,却抵达了心脏的最中心,占住了痛苦的制高点,包裹了他的灵魂,侵袭了他身上的每个细胞。
悲痛绝望中,祁宏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
祁宏抬起头,看到了给女儿送行的凌书记。
凌书记表情复杂地看着祁宏,欲言又止。
“叔,林儿呢?”祁宏艰难地明知故问。
“她已经走了,刚走;她走之前,一直都在等你,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呢?”凌书记问,语气里含着责备。
“我在湖南大学的一个好朋友突然去世了,我一直在帮忙处理她的后事,把时间给耽搁了,对林儿食言了。”祁宏说。
“你的这个好朋友是个女的吧?你惹林儿生气,是因为她吧?”凌书记问。
“是的,”祁宏说,“所以让林儿产生了很大的、很深的误会,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解释。”
“你对我说说看,我来做做评委,看你们俩到底是谁对谁错,你值不值得她原谅。”凌书记说。
祁宏转悲为喜了,北京之行虽然没有见到凌林,失去了向她当面解释,负荆请罪的机会,倒霉的他还是有点狗屎运,见到了凌林的父亲,他不能再失去争取凌书记同情和理解的机会,因为这位让他尊重的长辈可能是挽救他和凌林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祁宏顾不上那么多了,把钱小芸写给凌林的信掏了出来,拆了,展开了,递给了凌书记。
等凌书记看完信,祁宏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把他和钱小芸之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凌书记。
听祁宏把故事讲完,凌书记沉默了,也感动了,他心里对祁宏的若隐若现的责怪消失了,如果真如祁宏所说,他没有看错人,女儿也没有看错人,祁宏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只是他还太年轻了,社会阅历不够,处理事情太过草率,太想当然了。
沉默过后,凌书记还是委婉地批评了祁宏:“两个年轻人相爱,要充分信任对方。你不应该瞒着凌林的,你应该把每个想法第一时间告诉她,跟她沟通,征询她的意见,争取她的理解。凌林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如果你们信息通畅,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现在对你的误会太深了,她因爱生恨了!”
“是的,我原以为瞒着凌林,只是不愿意让她承受痛苦,只是想给她一份纯真的爱情,对钱小芸我能把握分寸,不会对不起凌林的。”祁宏说。
“现在看来,你是事与愿违了,你的做法让她更痛苦,甚至悲痛欲绝,走投无路。人的判断都是建立在自己对信息的掌握的基础上,你们信息不对称,沟通不畅,判断难免出错,效果难免适得其反,希望你能够汲取教训。”凌书记说,“美好的事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感情更是如此。凌林对你还是有期望的,她没有完全死心。她那边一有消息,我就把你说的情况告诉她,看她能不能原谅你,再给你一次机会!”
有凌书记这句话,祁宏看到了曙光,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虽然祁宏错过了向凌林当面解释的机会,但他争取到了凌林最亲近的人的理解和原谅。他们之间,这么大,这么深的误会,如果没有凌书记出面,祁宏以后都不可能联系上凌林了——一个人要是被另一个人伤透了心,下定了决心,从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那是太容易了,就像一滴雨水掉进了汪洋大海。
祁宏太感谢凌书记了,都想给他磕头了。
跟凌书记告别后,回到长沙,祁宏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犯事了,被关进囚室,即将被提起公诉的犯罪嫌疑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不安地等着宣判。
凌林去英国了,从北京回到长沙,祁宏彻底沦陷了,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提不起兴趣来,包括他从来不愿意敷衍的学习。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二十多天后,就在那学期快要结束前夕,祁宏收到了凌林从英国剑桥大学给他寄过的信。
原来凌林到英国后,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凌书记就把祁宏和钱小芸的事对女儿说了,也在电话里把钱小芸给凌林的信念给了凌林听。
凌书记语重心长地告诫凌林:“孩子,你不能跟一个患了重病的人计较;现在更不能跟一个已经去世了的人计较。你应该从这件事情看到祁宏的可贵之处,而不只是老惦记着他不太妥当的处理方式给你带来的伤害,他不是故意的,父亲觉得他情有可原,你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有钱小芸的信,有父亲的开导,凌林是感觉好多了,也觉得自己太冲动,太草率了。即便如此,凌林还是做不到马上完全原谅祁宏。凌林在信里直言不讳地告诉祁宏,祁宏的做法,她可以尝试慢慢理解,但不能接受,他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都好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在信里,凌林告诉祁宏,她到欧洲,是去求学,不是定居,学成后,她会回来的。可是凌林并没有让祁宏过得轻松,她给这份感情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凌林说:这种创伤造成的裂痕需要时间来弥合,我们就以三年为期。在这三年,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如果有缘,我们三年后再见。
凌林的信,既让在感情的黑暗中踟蹰前行的祁宏看到了希望,又让他怅然若失,不得不接受感情的审判,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人类的岁月长河中,三年很短,短到只有昙花的一现,烟花的一瞬,流星的一逝。对恋爱中的年轻人来说,三年又很漫长,长到感情被侵蚀风化,荡然无存,长到彼此的容貌被模糊淡忘,长到誓言被风雨带走。
很多身处两地,音讯杳无的情侣,都扛不过三年的寂寞考验,再见面,都已经移情别恋,一颗心另有所属了。
三年都可以是检验一段感情真假深浅的试金石了。老天爷是公平的,祁宏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但凌林没有把祁宏一棍子打死,这已经是法外开恩,宽大处理了。
祁宏觉得自己确实得好好地劳动改造一下,重新做人,用崭新的姿态迎接那个飘满诱惑又让人感到茫然的三年之约。
也许三年后,祁宏能够重新获得凌林的认可和原谅,他们重归于好,和好如初;也许等待了三年,祁宏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他和凌林可能什么都不是。
2021年6月30日 北京右安门内
2021年8月16日 湖南祁东蒋家桥
2021年9月19日 北京右安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