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衰落,往往从一个人,一件事开始。钱家本来不是什么殷实富裕之家,因为钱小芸的病,很快就捉襟见肘,陷进了入不敷出的窘境。
花钱容易挣钱难,就像水库蓄放水。平时挣钱像水库蓄水,得一点一滴地蓄;小芸得了病,花钱就成了水库放水,闸门一开,大水汹涌而出,一泄千里,水位直线下落,眨眼间水就干了,见底了,露出泥床来了。
医院又来催钱了,可是钱还没有着落。为给小芸凑钱治病,钱云鹤和易桂芳打起了他们那套住房的主意,准备把房子低价贱卖了,筹一笔钱回来。看到信息的买家找到病房来谈交易,被钱小芸听到了,她坚决不同意卖房。
那栋房是两年前买的。钱小芸一出生,夫妻俩就在攒钱了,他们攒了快二十年,才攒够买这套房的钱。这套房是钱家唯一的房产,也是钱家唯一值钱的家产了。钱小芸不希望自己死后,父母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祁宏支持钱小芸,也不同意卖房。钱家没有什么其他挣钱的门路,唯一的收入来源是钱云鹤的死工资。钱云鹤一个人挣钱,一家三个人花——有时候还要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孝敬一点,家底本来薄如纸片,如此一来,为钱小芸筹集医疗费的重任,落到了祁宏肩上。
祁宏没有怨言,谁叫钱小芸把自己当作男朋友了呢?如果钱小芸真有男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可钱小芸没有男朋友,所以给她筹钱治病,祁宏感觉责无旁贷,理所当然。
这个钱,当然不能向家里要,祁家出不起这个钱。要祁家出钱是不可能的,祁家本来就债台高筑,比钱家还穷,祁宏不敢因为钱小芸生病,伸手向父母要钱。祁宏考上大学后,在高欣帮衬下,这一年来,祁家刚刚有所好转,勉强缓过气来,是不可能给祁宏提供什么实质性帮助的,祁宏只有靠自己,在长沙想办法。
钱小芸的病花钱如流水,祁宏的那十万块钱,没撑多久就花完了。后来,祁宏又挤牙膏一样,医疗费不够了,就自己垫上,很快,给火宫殿做黄花菜生意攒下来的积蓄也花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三千块钱了——最后这笔钱是不能动的,这是祁宏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和下个学期的学杂费的底线钱,无论怎样,学还是要上的,学费是必须交的,生活费是必须留出来的。
钱小芸的病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吞金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饕餮之极,再多钱都不够它吞食。看着看着,东拼西凑,东挪西借来的钱又没有了,又要为下次医疗费忙碌奔波,愁肠百结了。
自从钱小芸被确诊后,祁宏就在千方百计地挣钱,马不停蹄地往医院送钱。他把那辆破单车也转手卖了;为省五毛钱公交费,从学校到医院,从医院到学校,祁宏都是走路,用双脚丈量的。尽管五毛钱对钱小芸的病来说是杯水车薪,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在交医疗费的时候,少五毛钱都不行,没什么道理可讲,没什么情可求。
从医院到学校有五六公里,要走一个多小时,一天一个来回,就二十多里路,走起来很辛苦很累,晚上回到宿舍,祁宏感到双腿沉重如铅,脚踝酸痛,脚板被打出了水泡。庆幸的是,祁宏年轻,身体恢复快,把自己放倒床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疼痛和疲惫消失了,身体恢复了,祁宏又精神抖擞地上路找钱和上医院看望钱小芸。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那段时间,祁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前,最后一件事还是在想钱;早上醒来,睁开眼睛,考虑的第一件事还是今天到哪儿挣钱,怎么挣?
祁宏深刻地理解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含义,他十分后悔自己意气用事,把任敏的家教辞了,把火宫殿的黄花菜生意推了。祁宏觉得这是他这一辈子做得最蠢笨的一件事了。如果黄花菜生意还在,他就不用为钱把头发都愁白了。
做黄花菜生意一个月有两三万块稳定收入,虽然不能全面彻底地解决钱小芸的医疗花费用,却可以减缓相当一部分压力,不至于医院催交钱的时候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让人叫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心底格外发慌。上次交医疗费,实在没钱了,祁宏不得不把用了半年的大哥大连同号码低价处理,把钱勉强凑齐了。
祁宏在学校发动了全校师生捐款。学生会主席方明支持他这么做,学生会活动部代理部长的身份,为他募捐筹款提供了很多便利。祁宏把钱小芸生病的情况写成了募捐海报,张贴在宣传栏里;把钱小芸的病情进展情况写成了大大小小的消息和通讯,投给了校报和学校广播站,祁宏的稿件基本上都被采用了。在祁宏的努力下,钱小芸的病情成为全校师生的最大牵挂,他们捐款的意愿都很强。
祁宏把床底下那个装方便面的硬纸盒抠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改装成募捐箱。他取来红纸和毛笔,写上“小芸募捐箱”五个字,用浆糊把字粘贴在纸箱上。他从学生会办公室把自己的办公桌椅搬了出来,摆在食堂门口,把募捐箱放在办公桌上,一日三餐,一边吃饭,一边为钱小芸募捐。
汪大力积极主动地过来帮忙,每天三餐前后,他们俩轮流值守,站在募捐箱旁,向询问者说明情况,向捐款者表示感谢。祁宏值早班,汪大力值中班和晚班,因为祁宏还要跑医院,照顾钱小芸,给她打气。碰到有课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值守,下课铃一响,他们撒腿就往食堂跑,用的是百米冲刺的速度,他们生怕耽搁了。
募捐就是这样,有人守在募捐箱边,捐款的人就多一些,捐的时候就大方一些;没有人守着,就鲜有人问津了。有捐款意愿的师生很多,可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都是委屈嘴巴,辜负肚皮省下来的,都是一毛、两毛、五毛地捐,聊表心意;偶尔碰到没有做饭的单身老师来食堂吃饭,捐个五块、十块就慷慨得让人惊喜了。
他们在食堂门口守候了两三个月,一共募到了四万多块钱。这点钱对缓解医疗费用的燃眉之急有一定作用;但从长远来看,还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祁宏不得不另想办法。
孤立无援的祁宏特别想找人帮忙。祁宏的朋友圈有限,能帮到他的不多,但有两个人能量很大,确实可以帮到他,一个是湖南日报社的记者任敏,一个是农民企业家高欣。
媒体的力量很强大,记者是无冕之王,办音乐晚会和兰考支教,祁宏已经领略过,见识过了。祁宏想通过任敏在湖南日报发文,发动社会捐款。社会比校园大,社会力量比学校力量大。祁宏把所有关于钱小芸消息的文字搜集起来,复印了一份,装进一个大信封,跑到了任敏家。
任敏认真地听完祁宏介绍,仔细地看完材料,也被感染了,触动很大,答应帮忙。任敏当即给领导打电话,汇报了钱小芸的事,申请做专题。电视里正在热播日本电视连剧《血凝》,追剧的万人空巷,社会影响很大。领导觉得钱小芸的情况跟幸子类似,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能输给肮脏的日本资本主义,于是爽快地批准了任敏跟进报道。领导一再叮嘱任敏,一定要把报道做好,做出轰动性的社会效应来,切切实实为“中国幸子”排忧解难。
领导同意让任敏如获至宝,他挑灯夜战,带着祁宏弄了一个通宵,终于把专题做了出来。专题一个版,两张图片,五篇稿件。五篇稿件,放在前面那篇提纲挈领、富有煸情性的文章是任敏写的,其他四篇是从祁宏的稿件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重新进行了润色整理。两张照片,对比强烈,让人心动。一张是钱小芸生病前,主持活动的照片,那个时候,钱小芸美丽端庄,优雅大方,人见人爱;一张是钱小芸生病后的照片,照片上的钱小芸面部浮肿,颜容憔悴,与生病前判若两人,人见人怜。
第三天,报纸出来了,社会反响巨大,很多人一边读,一边流泪,不断有人打电话到报社,询问情况,准备捐款。但大家挣扎在温饱线上,口袋里没有余钱,各有各的家庭要负担,各有各的生活要过,恋爱、结婚、看病、受教育、抚养孩子、赡养老人、采购油盐酱醋、支付人情往来,都离不开钱,结果表示同情的多,实际捐款的少;捐款者中,捐小钱的多,捐大钱的少。文章发出来后半个月,报社共收到的社会性捐款,加起来不足十万,还不如祁宏一个人捐的多。
一顿忙碌奔波下来,祁宏是满怀希望开始,灰心失望结束,他是看明白了,师生捐款也好,社会捐款也好,都只能是短期行为,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这个过程也像水库开闸蓄水,一边放水,一边蓄水,全看天气吃饭,下大雨了,水就多了,水位上升一点,下小雨了或不下雨了,水看着看着就流光了;大雨不可能天天有,闸门却时刻开着,水在不断流失。
看来,要解决钱小芸的医疗费用,光靠捐款不是办法,还得另辟蹊径,寻找源头活水。
祁宏的朋友圈倒不是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钱小芸医疗费的人,高欣就可以,关键看他愿不愿意伸出援助之手。钱小芸那点医疗费,对高欣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可高欣不是开慈善公司的,他跟钱小芸又非亲非故,出不出这个钱,全凭良心。
祁宏想,如果以自己名义向高欣借,他愿意么?
想到向高欣借钱,灰心失望的祁宏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把握不准高欣是否愿意给他借钱,但只有死马当活马医,管他借不借都要试一试——祁家是借过高欣很多钱,可祁宏本人还没有向高欣借过钱,他已经读大学了,是成年人了,有独立承担能力了。祁宏越想越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看到高欣对祁家态度发生180度大转变是在自己考上大学之后,说穿了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帮了祁家。祁宏希望以自己名义向高欣借钱,而不是以祁家的名义。祁宏觉得高欣对他不错,他也有先见之明似的已经跟高欣改善了关系——这得感谢任敏。
正好碰到高欣来长沙检查办事处的筹备情况——实际上是来看望高燕母子和祁宏。高欣嘱咐高燕打电话把祁宏叫到办事处,一起共进晚餐,这是祁宏第一次上办事处,上次没有来成。接到电话,祁宏高高兴兴地来了。他准备开口向高欣借钱,他认为借到钱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说曹操曹操到,他刚想到向高欣借钱,高欣就来长沙了。
祁宏到了办事处,饭局就开始了。王欣忙活了大半天,做了满满一桌菜,鸡鸭鱼肉都有,色香味俱全。桌上气氛很融洽——饭局的气氛取决于祁宏,他高兴了,大家就高兴了。
祁宏主动端起酒杯,一口气给高欣敬了三杯啤酒。每次敬酒前,祁宏都说了一句话。那三句祝福很精彩很到位,体现了一个文科高材生的高水平,都说到高欣的心坎上去了,听得他心花怒放,笑逐颜开。高欣感觉这个会读书的儿子就是有水平,不一样,比县委凌书记还能说会道。
在高欣印象中,这个儿子还从来没有跟他这样亲近过。三杯酒敬过后,祁宏把话题引到了那个给高欣留下深刻印象的音乐晚会。说起音乐晚会,气氛更热烈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评论了起来。高欣肯定地说,音乐晚会质量很高,选手们水平很不错,但功劳最大的还是两位主持人。如果没有他们把控局面,穿针引线,是不可能办出那么高质量的音乐晚会的。高欣除了肯定祁宏,也单独把钱小芸拎了出来,进行了表扬,他说钱小芸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比湖南电视台的主持人水平还高。
这是一个开口借钱的好兆头,见时机成熟,祁宏叹了一口气,脸色晴转阴了,对着高欣叹了口气,说:“叔,天妒红颜,钱小芸得了白血病,住进了医院!”
高欣大吃一惊,沉默良久,惋惜地说:“小芸是很优秀,得了这个病,确实是挺可怜的,怪可惜的,她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还是独生子女,她的父母怎么办呀?”
听上去高欣对钱小芸充满了同情,看来借钱有戏,祁宏见缝插针地问:“叔,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好的呀,”高欣想都没想,愉快地答应了,“没钱吃饭了?”
儿子愿意开口向他借钱,是他们关系升级和改善的强烈信号,正中高欣下怀。他以为祁宏把家教辞了,把黄花菜生意推了,手头拮据了,没钱用了——这个钱,不用说借,就是给,高欣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自己不缺钱用,我是为小芸治病筹钱。他们家的钱花光了,下个月的医疗费没着落了,我想了很多办法,都作用不大,现在还缺很大一个口子。”祁宏说。
要借的钱太多了,祁宏不敢隐瞒,对高欣说了实话。
“你要多少?”听说祁宏不是为自己,是为生病的钱小芸筹钱,高欣有点迟疑了,如果数字不大,他也不想忤逆了儿子。
“目前看,暂时需要三十万。”祁宏满怀期待地说。
“这么多?”高欣皱了皱眉。他愿意借钱给祁宏,但听到祁宏是为钱小芸筹钱,高欣态度突然变了,他不希望自己儿子为一个白血病女孩尽心尽力,开口就是天文数字。
“我是向您借,以后挣钱了还您!”祁宏说。
祁宏这么说,让高欣高度警觉起来,不由自主地问:“你这么尽心费劲,你跟钱小芸是什么关系?”
“她把我当她男朋友了!”祁宏说。
高欣被吓了一跳,脸色阴沉,有点吓人。
三十万,高欣不是不能借,这个钱他出得起。如果这钱是祁宏自己借的,他愿意给,也做了既然借钱给他,就不打算要他还了的准备。如果作为一般朋友,祁宏替钱小芸向他借三万五万块钱,他也愿意给,但他没法接受儿子跟钱小芸的关系——他们是男女朋友,这是高欣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谁都清楚,白血病是绝症,没得救,花多少钱都白搭了,打水漂了。如果是其他病,能够治愈,以后没有后遗症,也还可以。但一听儿子说他们是男女朋友,高欣就急了,准备一个子儿都不给祁宏。他不愿意儿子把精力和感情放在一个患了绝症的女孩身上——年轻人不懂事,如果高欣把钱给了祁宏,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坑他,把他往火坑里推。
“这个病很残酷,没得救。得了这个病,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跟幸子一样,花再多钱,想再多办法,都救不过来,最后还是死路一条。”高欣说,“你所做的努力只能暂时延续小芸的生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命运。从她得了白血病那一刻起,结果就注定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可以问心无愧了。我希望你清醒一点,不要勉强,即使治疗可以让小芸多活几天,也没什么作用。对一个白血病患者来说,多活一天不是好事,是坏事。多活一天,病人的肉体痛苦多延长一天,家属的精神痛苦多增加一天,对病人和家属都是折磨的延长,痛苦的加剧。”
祁宏没想到高欣说出来这种奇谈怪论来,按照他的逻辑,得了白血病,就不要治了,在家等死,最好寻短见得了。他来了气,很不客气地说:“你为富不仁,见死不救就算了,不要冠冕堂皇讲那种稀奇古怪的大道理,不要落井下石,不要阻碍我救她!”
祁宏没想到高欣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是把高欣看透了,就像马克思对有钱人下的结论那样: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从高欣身上,祁宏是深刻地体会到了,马克思说得太对了。
钱小芸的结局,祁宏不是不知道,但如果自己努力了,筹到钱给她治病了,即使将来面对那个结局,他都不会后悔了,也没有辜负小芸对他的那份感情了。努力去做,总比眼睁睁地看着小芸因为没钱医治,痛苦挣扎,提前去世好!
祁宏很不认同高欣,认为他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年轻人要清醒一点,看清形势,面对现实,不要执迷不悟,不要误入歧途。小芸的病,结局大家都知道,迟早的事。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要摔跟头,吃大亏的。你们家穷,还等着你挣钱还账呢;你的人生路还长,没必要为一个改变不了的结局年纪轻轻就背上沉重的债务负担,以后要花很长的时间来还,把自己的大好时光搭进去!你毕业了,参加工作了,不吃不喝,这三十万都够你还十年!也就是说,你到三十五岁,还可能因为这个,什么都没有,家都成不了!”
见祁宏没有屈服的意思,高欣不得不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芸把我当男朋友,我就有义务送她最后一程。”祁宏顽固地说。
祁宏不想放弃,如果高欣不愿意借,他就另想办法。
“小芸是你女朋友,那凌林呢?你宁愿要一个白血病女孩做女朋友,不愿意要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做女朋友?”高欣被祁宏气坏了,他知道凌林喜欢祁宏,那个姑娘都跑到祁家来过几次了,这件事在四明山,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这个事,高欣曾经暗暗高兴,倍感自豪,认为这个儿子是太厉害了。
把钱小芸和凌林放在一起比较,高欣看不出钱小芸哪个地方比凌林强,他最没有办法接受的是钱小芸还得了白血病,一个只看得到死亡,看不到希望的病。作为父亲,他不能由着祁宏胡来,虽然他们父子没有相认,祁宏还不知道他和高欣的关系,但高欣知道,他对祁宏的人生负有管教和引导责任,不能让儿子在人生道路上出现方向偏差,尤其是这种大是大非,关系到一生幸福的婚恋大事上,高欣坚决地站在了凌林这一边。
“凌林那儿,我想等钱小芸走后,再慢慢向她解释——”祁宏嗫嚅着说。
高欣把凌林抬出来,祁宏也觉得理亏,他的话苍白无力。
“你解释得清楚吗?”高欣愤怒地问。
“解释不清,也只有这样了,我也得先把钱小芸的事情处理了。”祁宏说。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突然响起,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气急败坏的高欣铁青着脸,浑身颤抖,他扬起大巴掌,重重地掴在祁宏脸上——这个儿子的离经叛道的想法把他气晕了,他实在忍不住了,动了手,打了人。
这记耳光出其不意,把祁宏打懵了,也把高燕和王欣看懵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耳光,回过神来的祁宏也愤怒了,他不明白高欣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不借钱就不借钱呗,还动手打人,还打那么重,高欣又不是自己的老子,父亲朱鹏都从来没有打过他呢!
祁宏想还手,他很想跟高欣认认真真地打一架,他太需要跟人打一架,发泄发泄了,这段时间他太郁闷了,打架能帮他泄掉心头之气,身体之累。祁宏扫了一眼高燕,高燕紧张地看着他,眼睛满是哀怨,这眼神让祁宏冷静下来,他忍了,毕竟高欣是长辈,是高燕的父亲,要打架也不能当着高燕的面。
可是祁宏想不通,那记耳光把他对高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积攒起来的好感全部打跑了,他不愿意再跟高欣在一个桌上吃饭,不愿意再跟高欣说一句话,不愿意再跟高欣多呆一分钟,他重重地搁下碗筷,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高燕赶紧走上去,挡在祁宏前面,替父亲道歉,诚心实意地挽留祁宏——两个男人都在气头之上。她不希望两个男人剑拔弩张,有什么事,心平气和地说,借不借钱没关系,不能伤了和气;她希望祁宏吃完饭再走,不要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半夜给饿醒了。
但是祁宏有生以来第一次没给高燕面子,他拨开高燕,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办事处,摸着火辣辣的脸,祁宏悻悻地想:你有钱就了不起,可以乱动手打人么?你不借就不借,我自己想办法,我一定要挣钱救小芸,能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长沙遍地是饭店,大家都爱吃黄花菜,你高欣能靠黄花菜赚到钱,我祁宏就不能赚到钱了?
第二天一早,祁宏早早起了床,拿着一把黄花菜样品,到长沙的大小饭店推销黄花菜。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祁宏过于乐观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和黄花菜的魅力,一个上午,他跑了十多家饭店,一家有意向的客户都没谈成。很多饭店老板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有三五个老板即使见了他,也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个别老板还把他当骗子,恐吓说要报警抓他。
那一周,为联系黄花菜买家,祁宏跑破了凌林给他买的那双跑鞋,磨破了嘴皮,他精疲力尽,满嘴都是口腔溃疡。生活没有怜悯他,祁宏只有耕耘,没有收获,一斤黄花菜都没有推销出去。
做生意真不容易!祁宏很窝火,很无助,眼看着医院结账的日子又近了,钱还没有着落,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祁宏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天无绝人之路。室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给了祁宏灵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太笨太蠢了,老把眼光放在校外的饭店上,为什么不把目光收回来,放在湖南大学,放在全校师生上?这是最信任他,也是最关心钱小芸病情的一个群体了。
火宫殿的食客是消费者,要吃饭吃菜,学校的师生也是消费者,要吃饭吃菜;火宫殿的食客喜欢吃黄花菜,学校的师生没有理由不喜欢吃黄花菜。黄花菜有营养,味道不错,为什么非得给校外的饭店供应黄花菜,不能给湖南大学食堂供应黄花菜呢?
湖南大学有一万多师生,这股力量有多大?一万多人的一日三餐,这个市场有多大?包括火宫殿在内,长沙有哪家饭店有这么大的消费规模和市场潜力?
只要学校食堂愿意采购黄花菜,钱小芸的医疗费用不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黑夜的闪电一样乍现的灵感让祁宏高兴极了,他越想越兴奋,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盼着天亮。东方刚泛鱼肚白,祁宏就起了床,洗漱完,兴冲冲地跑去校长办公室,在门口恭候俞校长。他知道俞校长不可能有这么早,但他愿意等。他准备找俞校长认认真真地谈,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支持自己的意见,这是目前为止解决钱小芸医疗费用最有希望的一条路了,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祁宏去得太早了,在俞校长办公室门口,他等了足足两个钟头,直到七点半,俞校长才过来。
看见祁宏,俞校长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俞校长很少直接接触学生,但对这个农村来的大二学生,是个例外,他已经单独见过他几回了。虽然祁宏进入湖南大学不久,俞校长就跟他打交道了,但真正认识祁宏,了解祁宏,喜欢祁宏,对祁宏上心,是从学校对他的两次处罚开始的,可谓不打不相识。在俞校长看来,祁宏不拘小节,多多少少带有问题,但瑕不掩瑜,孺子可教。
俞校长打开门,祁宏跟在他身后进去了。俞校长招呼祁宏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
“校长,您知道钱小芸吗?”祁宏麻着胆子问。
“就是那个音乐晚会跟你一起搭档主持的女生?就是那个患了白血病的大三女生?”俞校长说,“你发表在校报上的文章,我都看过了,文章写得很感人,小芸同学很可惜,我还没给她捐款呢,你给我带两百块钱过去。”
“校长,我不是来找您捐款的,”祁宏忙说,“有一个比捐款更重要的忙,只有您能帮到她!”
“哦——”俞校长来了兴趣,“你说我听,看我能为你为她做点什么。”
“小芸家没钱治病了,我想给学校食堂供应黄花菜,然后把差价捐出来给小芸作医疗费。”祁宏说。
俞校长沉默了片刻,他没有拒绝祁宏。
“你的主意倒是一个好主意,可行性比较大,大家吃不吃黄花菜,都是你情我愿的,也不存在强迫成分。但这个事,我做不了主。我给你牵个线,帮你把负责后勤的曾校长叫过来,你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争取他的同意,我也给他说一下。”
俞校长当即给曾校长打了电话,叫他来一下自己办公室。
放下电话后,俞校长重新坐到祁宏对面,向他详细了解小芸同学的病情。
趁此机会,祁宏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对俞校长做了说明。俞校长越听越感动,越听越赞叹,祁宏的主意确实很不错,既不违背原则,又能解决实际问题,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学生了,有头脑,有胸襟,有格局,热情善良,吃得苦,吃得亏,关键是不记仇。
俞校长记得很清楚,钱小芸的母亲曾经向学校打过两次小报告,害得他差点被学校开除了。可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一心一意地帮助钱小芸筹钱治病,忙碌奔波。
曾校长过来后,祁宏又把自己的想法向他汇报了一遍。等祁宏汇报完,俞校长率先表了态:“祁宏同学的这个想法很好,钱小芸病了,是我们学校的事。祁宏同学是在为我们学校排忧解难,他正在努力做的事,其实是我们学校应该做的事,学校要努力创造条件,充分给他支持!”
校长都表态了,副校长也就没话可说,何况这件事是一件好事,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从俞校长那儿出来,曾校长带着祁宏去了后勤部。后勤部立刻召集采购组、食堂组,临时召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讨论推进这件事。相关人员当即答应先采购两车黄花菜先试试看。
事情定下来以后,祁宏赶紧去了一趟长沙办事处,找到高燕,把事情告诉了她。高燕以办事处的名义要父亲连夜要了两车黄花菜过来。
翌日清早,两车黄花菜被送到了湖南大学。后勤部特事特办,过完称,算完账,当即通知财务部,给祁宏把款结了。
说服了湖南大学采购黄花菜只是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还有一个关键环节就是发动全校师生多吃黄花菜。师生们消费才是源头活水,他们吃得越多,学校采购量越大,钱小芸的医疗费用越有保障。
祁宏又是一夜冥思苦想,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动员食堂面向全校师生推出一道特别的菜——小芸爱心菜。
第二天清早,在食堂吃完早餐,祁宏去找食堂组,把自己的想法跟负责人沟通了。负责人觉得主意很好,于是把厨师都叫了过来,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反复商榷,最终确定小芸爱心菜就是黄花菜炖五花肉。
那一年,伍思凯的歌曲《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流行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祁宏起草了一份“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的海报,把“小芸爱心菜”的来龙去脉做了详细说明,把海报张贴在食堂门口的墙壁上。
主意很高明,文案很煽情。钱小芸的事,湖南大学没有不知道的,大家都很牵肠挂肚,都希望给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很多女生站在海报前,读着读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芸爱心菜成为在食堂就餐的师生每餐必点的一道菜,供不应求。
在这道菜的催化下,那段时间,湖南大学平均三天消费一卡车黄花菜,一车黄花菜净赚七八千块,一个月就有七八万块钱收入,正好满足钱小芸治病所需的巨额医疗费用。
智慧就是金钱,祁宏用自己的智慧帮助钱小芸顺利解决了医疗费用这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