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冬天阴雨天气多如牛毛,尤其是年底年初,春天到来之际。雨一停,天一晴,春天就来了。大年初三,终于雨收云散,罕见放晴了。懒洋洋的冬日阳光没有遮拦地照下来,穿过身上厚厚的棉衣,把温暖敷在肌肤上,就像给人浑身贴上了春天牌暖片贴——春天真的来了。
在农村,一年中最喜庆、最热闹、最闲适就是这个时候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打扮一新;张张脸上喜笑颜开,人们喜气洋洋地打着招呼,道着祝福,恭贺新年,村庄上空的欢声笑语就像波浪一样荡漾,就像涟漪一样扩散。看样子,刚刚划上句号的旧年收成不错,谷粒满仓,让他们对已经翻开新页的新年充满了更大期待。
上午十时许,明晃晃的阳光下,一辆干净的、半新的桑塔纳在祁家门前戛然而止。前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漂亮的时髦姑娘。姑娘穿着那个季节城市里流行的火红羽绒服,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她的到来,照亮了四明山的淳朴憨厚,早就引起了四明山人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司机也下来了,他帮姑娘打开车后箱。姑娘从车后箱拎出来大包小包的礼物,她双手拎着礼物,走到祁家门前,伸出右脚,用脚尖轻轻地推开了祁家那扇半开半闭的破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姑娘的突然出现,让围坐在堂屋中间的饭桌边烤着炭火,嚼着糖果,剥着花生,嗑着瓜子的祁家老小先是一愣,立马就兴高采烈起来。弟弟妹妹反应最快,他们欢呼雀跃着,蹿上来,把姑娘围在中间,叽叽喳喳,手舞足蹈,那样子就像一个忠实的臣民簇拥着微服私访的女皇。
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凌林。凌林大清早从县城出发,一路颠簸,到四明山给祁家拜年来了。这个年,凌林没有过好,她忧心着祁家,坐立不安,吃睡不香。
高燕是否去了长沙,是否把祁宏成功说服,回家过年了,凌林都不知道。
凌林猜想高燕大概率没去,祁宏大概率没回。毕竟年底了,都在准备过年,大家都忙;毕竟高燕成家了,有自己的小家庭要照顾,很难在年底两天抽出时间来——祁宏回不回家过年,已经跟高燕没什么关系了。
凌林嘱咐过高燕,如果祁宏回来了,记得告诉她;过年前两天,凌林一直在等,却没等到消息——没等到消息,那就是高燕没有去长沙找祁宏了。如果高燕去了,她会告诉她;如果祁宏回了,他也会告诉她——如果祁宏回来了,路过祁东,他肯定会告诉她的。
初一那天,凌林突然想去一趟四明山,给祁家拜年,这个愿望在初二那天越来越强烈,在初三那天付诸了行动。凌林一直以为祁宏没回来,以为祁家年都没过好,她心里涌起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希望替祁宏尽孝,看望一下奶奶和父母,希望给这个在贫困线下挣扎的家庭带去一丝温暖,一些快乐,尽可能弥补关键人物祁宏的缺席带来的遗憾。
凌林做梦都没想到祁宏已经回来了。凌林进来的时候,祁宏不在堂屋,他正在自己房间给村里几个即将进入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男生女生辅导功课,答疑解惑。听到堂屋的热闹非同寻常,弟弟妹妹扯开喉咙喊他,祁宏不得不停止讲授,走出卧室。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凌林没想到祁宏回来了,祁宏没想到凌林会来他们家拜年。
缘分让生活充满戏剧性。虽然两个人分开只有短短四五天,他们却又以这种奇妙的方式见面了,聚到一起了——这些天,祁宏一直忐忑不安,他还没来得及把回家过年的消息告诉凌林呢。
虽然是凌林说服高燕把祁宏喊回来过年的,但高燕到底去没去长沙,去长沙后到底能不能把祁宏喊回来,凌林心里都没谱,她没想到祁宏大年那天赶回来了——祁宏回来了,那就更好了,凌林的到来,让祁家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愣怔了一会儿,两个年轻人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走向对方。走近了,近在咫尺了,他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牵到了一起,两个人的眼里都滚动着晶莹的泪花。那是幸福的泪花,那是快乐的泪花,那是激动的泪花。对于感情迅速升温的祁宏和凌林而言,他们已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四五天后再次相见,让他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这一切,全被过来人的祁茗和朱鹏看在眼里,他们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正是他们做梦都想看到的结果。
再次不期而遇,让祁宏和凌林不信都不行,他们确实太有缘了,缘分这东西妙不可言,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的感情发展就像火箭发射,他们已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在湖南大学,在四明山,两个人不期而遇,让两颗朝气蓬勃,渴望爱情的年轻心灵贴得更紧了。两个人手牵着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仿佛一松开,对方就像花丛中被惊动的蝴蝶,要扇着翅膀飞走飞远似的。
在祁家,凌林一呆就是三天,她很安心,跟祁宏卿卿我我的时间很少,这个门串得就像上班一样。白天,凌林和祁宏轮流给四明山的几个高三学生补课,祁宏讲语文、政治、历史;凌林讲英语、数理化。他们都是高材生,都是高水平,不比高中老师差,更接地气,更加实用,让那几个高三学生获益匪浅。
忙碌让他们非常充实,有种夫唱妇随的快乐。只有到晚上十点,那群孩子收获满满,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们才有半小时是自己的。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用眼神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天下来,他们讲得口干舌燥,喉咙都哑了。这个时候,心跳就是最温柔的声音,最缠绵的情话。
但属于他们的时间不多,夜深了,全家都在等着他们睡觉。等候的弟弟妹妹已经呵欠连天了。两个弟弟跟祁宏挤在一起,凌林跟奶奶和妹妹挤在一个被窝里。棉被还是一年前凌林送过来的那床棉被,又宽大又厚实,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拥挤,却很温暖,感觉就是一家人,没有距离。凌林上床的时候,奶奶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她精神矍铄,看着凌林,乐得合不拢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就像深秋里迎着阳光盛开的菊花。
命运发生了神奇变化的祁家,在春节期间,终于不再门前冷落鞍马稀了,而是与高家一样,每天都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有领着孩子来请教学习方法的,有带着年轻漂亮的姑娘来相亲的,有专门过来拜访闲聊唠嗑的,祁家人一律以礼相待,宾主尽欢。
凌书记的女儿来了,祁家的吸引力更大了,前来串门的客人更多了,门槛都要被挤破了。他们既有来看祁宏,跟祁宏套近乎的,又有争先恐后地来看县委书记的女儿的——淳朴的四明山村民已经擅作主张地把凌林当作了祁宏的媳妇,当作他们四明山的媳妇,只是凌林来了之后,带着姑娘来找祁宏说媒相亲的渐渐少了。
村民们越来越佩服祁宏了,他不仅考上了一个重点大学,而且还成了县委书记的准女婿——他们听说县委书记的女儿比他们四明山的金凤凰祁宏还要厉害,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一辈子都还没见过清华大学的女学生长啥模样,看到了,他们都觉得凌林的模样确实配得上传说中的清华大学,都是在中国首屈一指的。
热情好客的四明山村民没有空手而来,他们尽量来得体面,拎着礼物上门,或是花生、瓜子、红薯干、苞谷、耳片等年货,或是从山上打下来的野鸡、野兔、野猪肉等野味,即使什么都没带,也给祁宏、凌林和祁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准备了红包——见者有份,他们也给村里其他小孩红包,但给祁家小孩的红包明显比给别人家小孩的红包厚实,他们千方百计地帮衬着祁家,尽量不让祁家吃亏。村民们知道,祁家比自家穷,只是这半年来,祁宏考上大学后才渐渐有所好转。虽然他们不能像高欣那样给祁家帮大忙,给朱鹏提供工资又高,又轻闲的工作岗位,但尽自己能力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心甘情愿的。
跟祁宏和凌林聊得很尽兴,成为村民们的荣耀。那些在村里没地位的,聊一阵,蜻蜓点水一样,见好就收,满意地走了;那些在村里有地位有名望的,聊得相对久一点,到吃饭的时候才准备离开——主人客套一声“吃了饭才走”,他们也不客气,就留下来吃饭。
那些天,祁家很热闹,客人很多,每餐都有两三桌人吃饭,可把一家之主的祁茗忙坏了。虽然忙点,可祁茗心里乐呵呵的,她不怕忙,就怕闲,哪怕一年四季都像春节这样宾客盈门,忙忙碌碌,祁茗都乐意。
那些天,饭前饭后,凌林给祁茗帮忙打下手,祁茗忙得更起劲了。给村里孩子补课,凌林和祁宏在时间上岔开了,轮流来的。上午十点前,是凌林讲外语和数理化;十点钟后是祁宏讲语文、政治和历史。轮到祁宏了,凌林也没闲着,她跑到厨房帮祁茗做家务。凌林啥都做,洗衣,洗菜,切菜,生火,做啥都利索,跟农村姑娘没什么区别。从动作的熟练程度上,看不出凌林是一个读书人,倒像一个过日子的小媳妇。
起初祁茗不让凌林帮忙,说自己忙得过来,但她拗不过凌林。客人多了,家务多了,祁茗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需要一个得力帮手。以前奶奶可以,现在奶奶瘫痪了,自己还要人照顾。弟弟妹妹还小,只能做些生火添柴,扫地打酱油之类的简单家务,稍微复杂点,就得指望祁茗和凌林了。
看着没有架子,没有怨言,心灵手巧,忙上忙下的凌林,祁茗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她觉得生活很有奔头,干起活来,麻利愉快。祁茗洞若观火,看出了凌林跟儿子的关系,把凌林当自家人了。
可凌林毕竟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长得又漂亮,做人又贤惠,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发生在他们家,祁茗还是不敢相信,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跟凌林唠嗑,试探地问:“我有你这样一个懂事争气的女儿就好了,凌林,做我女儿好不好?”
“我可不想做您女儿!”凌林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双大眼睛闪烁着淘气的狡黠的光。
凌林的回答让祁茗倍觉意外和泄气,她没有反应过来,紧张了起来,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在围裙上搓着手,站在灶台边,不知所措。
凌林一看,也慌了,她的玩笑开大了,让祁茗误会了。凌林马上解释说:“阿姨,我希望做祁家人,不要以女儿的身份,要以另外一种身份。”
说完后,凌林低下头,满脸羞红,火烧火燎的——凌林为自己的“胆大妄为”和“不知羞耻”感到惊讶,她暗暗质疑自己还是不是一个有修养的、有风度的、矜持的读书人了。
这下祁茗是听懂了,反应过来了,放松了,开心了,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跟凌林一样年轻朝气。
祁茗接过凌林的话,声音洪亮,兴高采烈地说:“那就做我们祁家的儿媳妇,这个身份比女儿还好!”
“在儿媳妇前面加一个准字吧,还不知道祁宏愿不愿意呢!”凌林低声地说,她开始恢复了少女的矜持,把心中那匹狂奔的感情的野马之缰拉住了。
“他要是不愿意,我打断他的狗腿,把他撵出家门,不要这个儿子,我也要儿媳妇!”祁茗兴奋地说。
两代女人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挤满了几间破屋,又从破屋的缝隙钻出去,在四明山的村庄上空盘旋,回响,随着忽左忽右的山风飘荡,扩散,就像村庄上空的那些袅袅炊烟。
从一年前凌林第一次上祁家,祁茗就一直在想,要是凌林将来能够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就好了。这是儿子的福,也是祁家的福!没想到,这个梦正在无限接近现实,祁茗确实太高兴了。
被祁茗认可,跟祁茗对话,凌林心情愉快,俊俏的脸上不时飞上几朵羞涩的红霞,就像四明山上日出时候的天空。虽然凌林和祁宏彼此心心相印,但他们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祁宏还没有向凌林说过一个“爱”字,凌林知道祁宏还没有从跟高燕的感情阴影中走出来,她一直在等着,盼着。没想到,生活就是这样充满喜剧色彩,祁宏母亲祁茗倒是先帮他们把关系确定了下来。也许,这就是聪明女生的一种恋爱艺术,孙子兵法上将这种策略叫做“围点打援”,现代历史上叫做“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
直到初六那天上午,凌书记的司机付师傅才开着小车到四明山来接凌林。来而不往非礼也,临走前,凌林邀请祁宏送自己回祁东,要祁宏在他们家呆两天。凌林这个要求顿时让祁宏感到压力山大,紧张得不得了。
凌林的意思已经明摆在那儿了,凌林来四明山,是奔着跟祁家确定关系来的;邀请祁宏到她家,也是冲祁宏跟她们家确定关系去的。地位身份不一样,压力不一样。作为高干子弟的凌林来祁宏家,没有压力;作为贫困人家子弟的祁宏上凌林家,压力很大。
祁宏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上凌林家确定关系,祁宏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虽然他跟凌林的关系已经明朗,但他还是没向凌林表白,更不用说面对凌林的父母,未来的岳父岳母了。如果是一般家庭,祁宏硬着头皮,去了就去了,不会顾虑那么多。可凌林的父亲毕竟是祁东县的县委书记,不是一般的人物,凌家不是一般的家庭。
可祁宏是孤家寡人,没有人支持他不去;他们全家都希望祁宏跟凌林过去,凌林更希望祁宏过去。凌林热切地望着祁宏,眼睛里满是渴望,由不得祁宏拒绝。祁宏低着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他返回房间收拾行李。祁宏是准备豁出去了,哪怕上刀山,下油锅都要跟凌林走这一趟。
祁宏收拾好行李,祁茗早就给他准备了四明山的土特产,作为到凌林家去的见面礼。坐在前往祁东的车上,祁宏很紧张,脸上不断冒汗。凌林明白祁宏的想法,她握着他的手,鼓励他,安慰他,让他放松放心。祁宏的心慢慢松弛下来,可到了祁东,下了汽车,跟在凌林身后,进了县委大院,祁宏又开始紧张了。
其实,祁宏不是没有见过凌书记,县委大院不是没有来过,以前跟凌林补课,他是常见凌书记,常到县委大院来。但这次跟以前身份不一样了,由不得他不紧张。到了凌家门口,祁宏紧张得就像一个初次上门的小媳妇,他躲在凌林身后,一张脸憋得通红。祁宏一直在想,见到凌林爸爸,他是叫“凌书记”好还是“叔叔”好呢?
进门后,祁宏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凌林的父母和蔼可亲,他们似乎早就没有把祁宏当外人了,他们对祁宏的到来似乎早就做好准备了。凌书记给祁宏端茶递水,不紧不慢地询问他家和四明山的情况;凌林的母亲则给祁宏削苹果,嘱咐他吃零食。在短暂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之后,祁宏安静下来,有问必答,无话不谈,他谈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让凌书记感觉不错。
祁宏在凌林家一呆就是两天,也跟凌书记推心置腹地交流了两个晚上,他们谈农业农村问题,谈祁东的发展问题和解决之道。在凌书记看来,大学就是让人长见识,开眼界,培养人,锻炼人的地方,不到半年时间,祁宏已经脱胎换骨了,跟半年前判若两人了,真是让人由衷地高兴。
虽然在春节放假期间,凌书记仍然很忙,每天大清早就到办公室加班去了,晚上很晚才回来,两个男人的聊天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的。祁宏没有睡,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凌书记回来。在凌书记回来之前,是凌林陪着祁宏;在凌书记回来之后,凌林上床睡觉去了,把时间和空间交给了两个男人——他们男人有男人的世界,他们男人有男人的情谊,他们男人有男人要办的事儿,凌林觉得自己在不合适。
凌书记问得很仔细,祁宏答得很认真。凌书记很满意,祁宏的思路对凌书记很有启发,比那些经验丰富的同事强。唯一让凌书记感到遗憾的是祁宏上的大学。湖南大学是不错了,但那不是祁宏的真实水平,凌书记一直认为祁宏是上北京大学的料。如果不是因为准考证被抢,耽误了考试,祁宏已经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了。凌书记对祁宏一上大学就能自力更生十分赞同,但对祁宏忽视学生干部的历练很不认同,他鼓励祁宏学习和实践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多参加学校的社团组织,让自己得到更多锻炼,更快地成长。
就像天资聪颖的功夫小子得到了绝世高手的点拨,凌书记的境界修为就是不一样,他帮助祁宏打开了另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看到了崭新的追求。祁宏曾经对学校的社团组织不屑,甚至有点反感,认为那是沽名钓誉的学生混混把持和炫耀的地方,在社团做事是在浪费青春大好时光,起不到什么实质性作用。现在看来,这种思路比较狭隘,是大错特错了,很有必要纠正过来,尤其是对文科生。祁宏想,新学期开学了,自己就去校团委,学生会竞聘学生干部,为全校师生服务。
正月初八那天,祁宏和凌林收拾好行李,告别凌书记夫妇,准备返校。祁宏和凌林,在凌家不敢手拉手,出了县委大院,走在祁东街头,两只手迫不及待地牵在了一起。
祁宏的手掌宽大,皮肤粗糙,让凌林很有安全感;凌林的手掌小巧,温润,握在手心,感觉很特别,让人顿生怜爱。
两个人坐的是火车,这次凌林没有在长沙站下车了,他们在火车上分了手,祁宏下车,凌林继续北上。从祁东到长沙,两个人坐在一起,凌林把头靠在祁宏肩上,呢喃细语,依依不舍。
火车快到长沙站的时候,凌林附在祁宏耳边,低低地说:“宏,又要分开一个学期了,你不亲我一下,给彼此留个念想?”
凌林的声音很低,但前后左右的乘客还是捕捉到了,他们看着两个年轻人,抿着嘴巴笑了起来。
祁宏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轻轻地嘀咕:“车上人太多了,难为情啊!”
祁宏的话也被前后左右的乘客捕捉到了,他们被这对年轻人的爱情感染了,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窗外,给他们创造机会。
祁宏前后左右扫了一眼,嘬起嘴,凑上去,在凌林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拿起行李,逃兵一样挤向车门,跳下车,慌慌张张地消失在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透过干净的窗玻璃,望着祁宏慌不择路地逃掉了的背影,凌林又好笑又心疼,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傻傻的乡巴佬,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民,四明山的农民,憨厚得不行!”
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人生就是这样,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新学期伊始,一场罕见的暴风雨正在等着祁宏呢。
开学第一天,湖南大学校风纪律委员会收到了一封措辞激烈的匿名举报信,举报大一学生祁宏寒假期间生活作风有问题,行为不检点,公然在男生宿舍留外来女生过夜,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败坏了校风,有失公德良俗,影响恶劣,强烈要求学校秉公执法,严肃处理。
这封匿名举报信让湖南大学校风纪律委员会高度重视,如临大敌。在刘厉兰主任主持下,湖南大学校风纪律委员会统一了认识,都主张认真核实情况,如果属实,很有必要抓个典型,严肃处理。
那封匿名信转来转去,转到了系主任那儿。到系主任那儿的时候,上面已经签满了相关部门的意见,盖满了章。那些意见大同小异,都是要求认真核实情况,做出处理,只是措辞不同,有轻有重。
看完举报信,系主任大吃一惊,把祁宏叫到办公室,把举报信给他看。
系主任铁青着脸,问祁宏举报信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
祁宏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也不想逃避,看完举报信,他承认留宿女生确有其事,但分辨说,举报信添油加醋了,关键的地方不真实,他和女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收到举报信的时候,系主任正在准备材料,给祁宏报三好学生呢。那封举报信和祁宏的承认打消了系主任的念头,也把他气坏了。系主任觉得祁宏太看不清形势了,就像阿斗一样扶不起来。这件事,没凭没据的,只要祁宏赖皮一点,不承认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可祁宏偏偏自己承认了。
既然祁宏亲口承认了,事情就大了,麻烦了,系主任只相信举报信上写的,不相信祁宏嘴里说的;祁宏的话,系主任只相信前面那句“留女生在宿舍过夜了”,不相信后面那句“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以前也有男生留宿女生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而是什么事情都发生了。祁宏不是柳下惠,到底有没有柳下惠,柳下惠到底做不做得到坐怀不乱,都很难讲。对待这种事,学校一向是从严处理,杀鸡儆猴的。
系主任还是手下留情,帮了祁宏很大一个忙,他不相信祁宏和女生什么都没发生,但在意见书上,他还是相信了祁宏,希望学校调查清楚,不能放过一个坏学生,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学生,希望有关领导“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祁宏是一个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
鉴于举报信的内容跟系里调查结果有出入——这种出入是本质上的,需要调查清楚,学校几个部门联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负责处理这件事。
要还原事情真相,必须要找到两个当事人,最好能够提供有力证明。祁宏不愿意把凌林扯进来,准备一个人把责任全部扛下。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调查小组组长刘厉兰把他叫过去训话,对他说,根据举报信的内容,他是要被学校开除的,这种事,不可能因为他成绩好就可以网开一面;如果祁宏能够证明自己所言属实,事情还有回旋余地,不至于被学校开除,但严肃处理是肯定的。
刘厉兰给了祁宏一本红封皮的校规小册子,要祁宏认真读读。回到宿舍,祁宏认真地翻了翻小册子,这一看非同小可,对照校规,他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能证明自己跟凌林没有发生关系,他就要被湖南大学开除了。
祁宏千辛万苦才考上大学,改变了自己和祁家的命运。如果真被学校开除了,他和祁家就回到高考前,又要陷进困顿之中了,不仅祁宏不再是祁家和四明山的骄傲,而且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有可能让自己,尤其是祁家抬不起头来。
这个可怕的后果是祁宏无法承受的,也是祁家无法承受的。祁宏很后悔没有认真学习校纪校规,很后悔那夜答应了凌林,没有去学校招待所给凌林开房。
祁宏给凌林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对她说了。凌林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把祁宏害了,去招待所多好,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这件事,是凌林惹出来的,她愿意跟祁宏一起承担。凌林安慰祁宏说,咱们有福同享了,现在就有难同当,让调查小组来找我核实情况——凌林想,说什么都不能让祁宏被学校开除了。
这件事只有凌林才能把真相说清楚,才能证明祁宏清白无辜,让他成功脱身。不得已,祁宏在征得凌林同意后,把她招供了出来,让调查小组找凌林核实。
祁宏一招供,事情进一步闹大了,凌林也被牵扯了进来。鉴于凌林是清华大学的学生,调查小组很慎重,以学校名义给清华大学的学生工作部发去了一封协助调查公函,公函里把匿名举报信的复印件都附在了里面。清华大学的学生工作部对这件事也高度重视,把凌林叫过去调查核实。
凌林倒是泰然处之,称“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说湖南大学小题大做了,她和祁宏发乎情,止乎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清华大学学生工作部的老师愿意相信凌林,但空口无凭,这件事的关键是要湖南大学调查小组的老师相信才行。
为还自己和祁宏清白,从学生工作部出来,凌林跑到了权威的北京市人民医院做了一次婚前体检,她把证明自己是女儿身的体检结果给到了学生工作部。第三方权威机构的检测结果足以证明凌林没有说谎,祁宏没有说谎,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拿到凌林的体检报告,学生工作部的老师如释重负,他们赶紧把那份体检报告以清华大学学生工作部的名义寄给了湖南大学的调查小组组长刘厉兰。
收到凌林的体检报告,湖南大学的调查小组才相信祁宏没有说谎。虽然祁宏和凌林同处一室达一周之久,但他们确实守住了底线,不该发生的没有让它发生。可在宿舍留宿异性已经是严重违反校规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调查小组讨论来讨论去,念在祁宏成绩优异,平时表现良好,且是初犯的份上,给予祁宏开除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取消评优评先资格,并在全校通报批评,做出书面检讨。
这件事,另一个主角凌林也没有置身事外,她被清华大学严重警告处分了——因为湖南大学找上门来了,让清华大学家丑外扬了。
这件事在长沙的湖南大学和北京的清华大学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私下里,有人给祁宏起了个绰号“风流才子”;凌林也被人指指点点,饱受非议。但凌林不在乎,她身正不怕影斜,她为自己活,别人的非议对她没什么影响。
被学校差点开除,祁宏感到困惑不解,留宿凌林的那几个晚上,男生宿舍楼除了他和凌林,没有其他人,他们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怎么就被人发现了呢?怎么就被人举报了呢?举报人为什么大动肝火,不分青红皂白,要添油加醋,刻意渲染呢?
处理通告在学校公告栏贴出来后,挤在公告栏前阅读的钱小芸一下子脑袋大了,她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她当下就猜到那封匿名举报信是母亲写的。
为证实自己的猜测,读完通告后,钱小芸以学生会干部的身份来到调查小组组长刘厉兰办公室查看匿名举报信原件。刘主任跟钱小芸打过很多交道,比较熟,刘主任把举报信原件给钱小芸过目。
钱小芸看举报信的时候,刘主任站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对在校学生一视同仁,德智并重,不能因为祁宏成绩好就网开一面,逃脱处罚;严肃处理祁宏,既是对他今后的人生负责,也是对学校负责;如果不严肃处理祁宏,以后就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学风就会江河日下!”
看到举报信的字迹,钱小芸只觉得眼前发黑,全身发抖,站立不稳,差点晕倒。
没错,那封匿名举信报就是母亲易桂芳写的。那字迹,钱小芸是再熟悉不过了。
钱小芸难受极了,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在公用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钱小芸很不客气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举报祁宏?
易桂芳一个劲地搪塞,死活不愿意承认。
“你的举报信原件我都读过了,就是你写的,就是你的笔迹!”钱小芸向母亲亮出了底牌。
看来是瞒不住女儿了,易桂芳也生气了:“钱小芸,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不是喜欢祁宏嘛,我是在帮你,我是为你好!”
母亲终于承认了,钱小芸伤心地哭了。
钱小芸边哭边说:“妈,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也不能这样害人呀!”
易桂芳认为女儿言重了,把她的一片好心当驴肝肺了,母女俩一言不合,在电话里激烈地争吵了起来,她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两个人争来吵去,都没有结果。
钱小芸跟母亲吵得精疲力尽,拿着话筒,失声痛哭。
在吵架这件事上,姜是老的辣,钱小芸远不是易桂芳的对手。
吵到最后,钱小芸一针见血地总结:“娘,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害我,你把我和祁宏都害了!”
钱小芸的总结把易桂芳惹急了,惹火了,她脱口而出:“你是怎么说你妈的?胡说八道!”
钱小芸冷静下来,哭着说:“妈,因为你的举报,祁宏被学校通报批评了,差点被学校开除了。他一个农村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因为你的一封举报信,他差点前途尽毁;你毁了他,就毁了他们一家!”
事情有这么严重?
这倒是易桂芳事先没有想到的,她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祁宏是开除留校察看,不是开除,如果祁宏真被开除了,那她确实做得有点过了。
本来易桂芳只想借这个事情棒打鸳鸯,拆散祁宏和凌林,给自己女儿争取机会,没想到弄巧成拙,差点把女儿心仪的男生给害了,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