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都有冥冥中的注定和安排。凌林回到祁东那天,在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邂逅了好朋友高燕。
预产期在来年夏季,高燕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准备到一家新开的婴幼儿专卖店给即将到来的小家伙添置衣服,购买玩具,置办婴儿车和床,突然听到有个惊喜的声音在喊叫她。
抬起头,循声望过去,高燕看到了背着行李,风尘仆仆,向着她加快脚步,迎面走过来的凌林。
这次意外重逢,让这对闺蜜异常激动。走近后,两个人,四只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她们上下打量着,互相问候着,寒暄着,感慨着。
本来相向而行的两个同龄人的人生轨迹,半年前出现了分岔,一个向右,一个向左,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半年前,她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都是无忧无虑的花季女孩,她们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半年后,凌林去了首都北京,上了清华大学,成为天之骄子,一个学期的锤炼、净化和升华,凌林变得更加知性、大方、美丽、雅致,让人尊敬,散发着高贵的迷人的气息。高燕却嫁人了,怀孕了,成了准妈妈,彻底告别了纯真无邪的少女时代,跟小城的年轻媳妇没什么两样——她们已经有了本质区别。
高燕挺着大肚子,稚气未脱的脸上看上去有些疲惫和浮肿,跟记忆中的青春少女形象已经相去甚远,这让凌林黯然神伤,感慨造化弄人。如果不是因为爱情,正当求学之年的高燕跟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学生,正在教室里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努力,一年多后也将成为大学生。
是有情的爱情改变了无情的命运,高燕用自己的命运成就了祁宏,也无意中成就了凌林和祁宏的爱情,高燕对祁宏是有恩之人,对祁宏和凌林的爱情也是有恩之人。
如果祁宏没有考上大学,凌林还爱他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在情窦初开的盲目冲动下,一开始可能会,但能不能坚持下来,就不好说了。四年大学读下来,见识了更宽广的世界,接触了更优秀的异性,当爱情从冲动回归理性,凌林很难保证那份感情不发生变化。
距离改变一切。空间距离也好,身份距离也好,只要距离大了,心理距离就大了,感情发生变化在所难免。
凌林心里升起来大把愧疚,也充满了感激。虽然凌林喜欢祁宏,但她明白,如果祁宏没有上大学,自己是没有勇气把爱情坚持下去,进行到底的。祁宏能够上大学,高燕居功至伟;如果高燕没有用自己的爱情跟父亲做交易,换来祁宏上大学的资本保障,祁宏和高燕至今仍是甜甜蜜蜜的一对,是没有凌林什么份儿的。
互相问候完,两人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祁宏。她们因为祁宏认识,因为爱上同一个男生成为好朋友,祁宏是她们绕不过去的话题,她们也乐于闲聊这个话题。这两个人没有因为爱上同一个人成为分外眼红的敌人,却因为爱上了同一个人成为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在祁宏这儿,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们的愿望和目标都是一致的,都希望祁宏过得好,都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和努力让祁宏过得好!
虽然他们分手半年多了,高燕还在时刻关心祁宏,关注祁宏。任何关于祁宏的好消息,都让她感到兴奋和开心;任何关于祁宏的坏消息,都让她黯然神伤,心痛难抑。可是高燕已经没有直接获取祁宏的消息渠道了,只能从别人那儿打听。
“到长沙见过他了?”高燕问。
“嗯,刚从他那儿回来。”凌林答。
“他还好吗?”高燕问。
“他挺好的。一进大学,他如鱼得水,现在又跃过龙门,成了一条龙。他成绩很好,全年级第一;他又做家教,又做黄花菜生意,能够很稳定地赚钱了,已经不用担心他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了。”凌林说。
凌林一口气回答了高燕最关心的三个问题:祁宏有没有钱用?能不能吃饱饭?成绩好不好?
祁宏读高中的时候,为了不让他挨饿受冻,还是一个初中生的高燕,已经在省吃俭用,把钱掰开来,给祁宏留一半了。那时候,初涉爱河的高燕宁愿自己饿着冻着,也要让祁宏吃饱穿暖,也为此吃过不少苦头。
“其实,他可以不用做家教,不用做生意,专心专意地读书的。”高燕说。
“那祁宏吃啥,穿啥,在大学里怎么生活?”听了高燕的话,凌林诧异地问。
“我给了他十万块钱,足够他读大学用了。”高燕说。
听到这儿,凌林大吃一惊,她突然明白过来,高燕为什么急着结婚了,原来就是为了给祁宏攒一笔读大学的钱;她突然明白祁宏存折上为什么有那么多钱,比自己这个高干子弟还富多了。
凌林对高燕肃然起敬,又内心悲苦,看来高燕虽然爱祁宏,却不懂他,祁宏是不会用那十万块钱的。
“你知道他那人吃得苦,霸得蛮,能靠自己就靠自己,那十万块钱祁宏有可能不会用的。”凌林说。
高燕有些落寞,半年没见,她已经不懂祁宏了,她以前给过祁宏很多次钱,祁宏用起来心安理得;现在自己做出那么大牺牲,用爱情换来的十万块钱却没发挥什么作用,这让高燕有说不出的伤心和伤感。
“你们还好吧?”沉默了一会儿,高燕又问。
跟高燕分手后,祁宏早晚会恋爱的。如果祁宏再恋爱,高燕希望跟祁宏开始一段新感情的,不是别人,而是凌林,凌林对祁宏爱慕已久,高燕对凌林是比较满意的,也觉得她跟祁宏是郎才女貌,很般配,又知根知底,彼此欣赏。祁宏跟凌林谈恋爱,高燕放心,也愿意为他们送上真诚的祝福。
“嗯,”凌林不敢正视高燕,她很难揣摸高燕这样问她的真实意图,却也不想骗朋友,“我在长沙陪了他一周,刚从他那儿回来。”
“那就好,真好——”高燕说。
凌林弄不清高燕这个“真好”,是肯定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这些情绪都有。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帮祁宏解开心结,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不要再受那段感情影响了。祁宏虽然跟自己开始谈恋爱了,但他还是没能走出跟高燕分手后留下的心理阴影,他连过年都不回家了。祁宏不回家过年,意味着祁家过年的欢乐气氛要打个一个很大折扣了,祁家的年都过不好了。
能够帮祁宏解开这个心结的,只能是高燕,其他人都爱莫能助,包括凌林自己。对这点,凌林洞若观火。
“你们俩怎么不一起回来?”高燕问。
“祁宏不准备回祁东过年了。”凌林说。
“啊——”高燕惊讶地叫出声来。
难怪放寒假这么久了,高燕还没有听到祁宏回来的消息,也还没有看到祁宏的人,他的背影都还没看到。高燕还以为祁宏只是晚点回来过年,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打算回来过年了。
听凌林这么说,高燕心里掠过一阵苦涩的甜蜜,看来祁宏的心里还是有她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祁宏放下了,该早就回家过年了。
“只有你才能把祁宏请回来,”凌林说,“他一个人在长沙过年,没有过年的气氛,也吃不好,睡不好,过不好年;过年那两天,饭店一关门,只能吃方便面,一顿肉都吃不上,怪可怜的;没有祁宏在家,祁宏一家人的年估计也过不好。你愿意跑一趟,把他叫回来过年么?”
祁宏不回来过年,对祁宏意味着什么,对祁家意味着什么,高燕心里很清楚,也很不是滋味,她当然愿意跑这一趟,她希望祁宏过得好,也不愿意自己成为祁家的罪人。
“我明天就去长沙,”高燕说,“但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现在听不听我的,我没有绝对把握,只能试试看。”
“你去了,祁宏肯定就回来了,”凌林说,“他不回来,是害怕见到你。他见到你了,这个不回来的理由就没有了。你把他叫回来了,告诉我一下,我等着你们。”
跟凌林分开以后,高燕没有心思帮小家伙看衣服买玩具了,她在街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父亲的手机——高欣已经用上大哥大了,他成为祁东县第一个大哥大用户。
高燕没有跟父亲客套,只说了一句:“爸,我想去长沙找祁宏。”
高欣一听,大喜过望,当即答应了下来,也把时间确定了:“行,明天早上,我来祁东接你,我们一起去长沙!”
高欣一直在等高燕一起去长沙找祁宏。放寒假很久了,高欣也觉得不对劲了,他一直在暗暗盼望祁宏回来过年,眼看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祁宏还是没有回来,高欣开始着急了。
去长沙看祁宏,化解跟祁宏的纠结,是高欣期待已久,靠他自己又束手无策的事情。父女俩罕见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他们联合起来对张伟撒了一个谎,说高燕的胎动异常,需要前往长沙的湘雅医院做一次全面的产前检查,湘雅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医疗技术和医术水平让人放心。
张伟本来想跟着他们一起去,但被高欣安排了其他工作。年底了,生意上的应酬多,要打的招呼多,要送的礼多,忙不过来。高欣把这些杂事全部交给了张伟。张伟喜欢干这些事,也能把这些事干好,让人满意。
张伟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喜欢酒中跟客户吹牛,喜欢酒后跟客户卡拉OK,扯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吼唱。张伟本来是出于客套,高欣要他留下来,他求之不得!高欣高燕去长沙了,他也自由了,可以放飞自我了。
喝完酒,唱完歌,还可以跟刘美丽在一起过夜。张伟太喜欢跟刘美丽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了,刘美丽的惊天动地的喊叫能够激发张伟的昂扬斗志,让他享受征服的快感。张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刘美丽在一起了,正闷得慌。高欣和高燕一走,他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张伟不担心高燕,虽然他不信任高燕,却很信任高欣。高燕上长沙,有高欣陪着,张伟一百个放心。张伟偶尔也想过,高燕去长沙,可能是去看祁宏。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有高欣送高燕到长沙,看着高燕呢。
在祁宏和张伟之间,高欣从来都是自己坚定不移的支持者,站在自己这边,还没等女儿读完高中,高欣就强行作主把高燕嫁给了自己,有高欣在,高燕是没有什么机会见祁宏的。张伟想。
上长沙找祁宏,父女俩心情激越,都有些迫不及待。高欣一个晚上没睡好,天没亮就起了床。王红梅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放了两个荷包蛋,高欣三下五除二就扒完了。吃完早餐,高欣开着车,从四明山出发了。
高燕也早早起了床,洗漱完,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裤,坐在客厅里等候父亲的到来。
高欣到了高燕居住的小区楼下,响亮地按了几声喇叭,高燕很快就下来了。
两个人向着长沙高兴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街上还看不到多少行人的影子。
大冬天,都年底了,大家都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被窝才是江南人应对寒冬腊月的最好的去处,能在被窝里多呆会就多呆会。
一路上,父女俩心情舒畅,有说不完的话题,好像他们此行不是去接祁宏的,他们是要把四明山的春天接回来。
高燕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她太想知道祁宏在大学里过得怎样了,她太想跟祁宏一起化解心结了。祁宏有心结,其实高燕也有心结,他们的心结都一样大,一样结实。虽然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但她对祁宏的爱还是那样深刻,她不希望跟祁宏之间二选一,不是恋人就是仇人。
误会让人很难受,世界上的误会有很多种,最折磨人的误会,就是恋人之间的误会,尤其是两个人明明深深相爱,却又彼此深深误会,没有办法化解的那种。
在路上,高燕情不自禁地想,要不要告诉祁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呢?当然,这得看机会,碰运气,如果氛围允许,她很想告诉祁宏,肚子里的小家伙是他的,她要把他抚养成人,让小家伙成为祁宏一样优秀的人。
到了长沙,来到湖南大学,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高欣把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停在男生宿舍楼下。
下了车,高欣带着高燕,轻车熟路地进了男生宿舍楼,他们上了楼,到了祁宏的宿舍门外。
门没有上锁,说明里面有人。
父女俩都很兴奋,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敲起门来。
门里面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祁宏没错,父女俩没有应答,他们激动地推开了门。
祁宏正在读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欣和高燕,不由得怔住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这一怔,比一周前凌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更加吃惊。
看着高燕挺着大肚子,祁宏心里还是掀起了波澜:这个他朝思暮想,多次出现在梦里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是她成就了他,他感激她,把她带到大城市,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曾经是他努力打拼的动力!
这是上大学半年多来,祁宏第一次看到高燕。
祁宏有太多疑问了:为什么高燕在他功成名就,倒霉的人生即将迎来峰回路转之际背叛了他,放弃了他们的感情?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祁宏已经想明白了。高燕是为了那十万块钱,是为了支持自己上大学。但高燕可能不明白,上了大学,即使没有那十万块钱,祁宏也是活得风调雨顺,饿不死,冻不死的。祁宏宁愿不要那十万块钱,只要他们曾经的感情。
事实已经证明:高燕在广东打工支持祁宏读完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那数千块钱是雪中送炭,对改变他的命运起到了关键性、决定性的作用;而那十万块钱可有可无,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存折现在还躺在抽屉里,祁宏没有动一个子儿,他动一个子儿的心思都没有——为那十万块钱背叛那段感情,祁宏觉得高燕的选择一文不值。
高燕和祁宏对望着,没有言语,泪水慢慢蓄满了他们的眼眶。女生克制力较弱,高燕让眼泪流了出来,祁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们的心里都翻江倒海,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都不愿意说了。
成为大学生的祁宏果然不一样了,他西装革履,英姿勃发,跟半年前判若两人。高燕放心了,今天的祁宏正是高燕曾经憧憬的样子,希望看到的样子,高燕为自己当初的努力和选择感到激动和高兴。如果没有自己,祁宏可能就被埋没了,跟四明山的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跟中国成千上万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那样的祁宏只有两种一眼可以看穿的命运:要么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民;要么背井离乡,成为打工族,为养家糊口忙碌奔波。
唯一让高燕感到失落的是,穿在祁宏身上的那件西装,已经不是她给他买的那件西装了;穿在祁宏脚上的那双皮鞋,也不是她给他买的那双皮鞋了。也许那件西装,那双皮鞋,已经穿旧了,被祁宏扔进了垃圾桶,就像他们的感情被扔进了他们生活的垃圾桶一样。
“别傻乎乎地站着了,我们那么远跑过来看你,还没吃饭呢,你请我们吃个饭吧!”高燕挤出一丝笑来,提醒祁宏,她希望打破他们见面的尴尬。
祁宏终于回过神来,觉得高燕说得没错,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发呆,不是震惊,是请高燕吃顿饭,高燕走了太远的路,还饿着肚子呢。祁宏太需要请高燕吃顿饭,对这个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女孩,表示感谢了。
他们曾经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每次都历历在目,那些饭就像甜蜜的爱情的味道。那些饭,都是高燕请他的,都是她掏钱买的单,祁宏还没有请高燕吃过一顿饭呢,他现在发达了,是该他做回东了!
在一起吃饭曾经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最美妙的相聚。打高燕被高欣从广州押回四明山半年多以来,他们就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他们曾经在一起吃饭的很多细节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在祁宏眼前,触手可及,难以忘怀。
这顿饭,祁宏是太应该请了。如果说自己上大学,需要感谢人,祁宏觉得,最应该感谢的,第一个就是高燕,第二个应该是凌林。
“我们去火宫殿吧,那儿味道正宗,比较有档次!”祁宏说。
火宫殿虽然贵点,但现在祁宏已经请得起,不用畏手畏脚了,也只有在那种高大上的场合请高燕,才能对得起她,才能表现自己的心意和诚意。
两个孩子的对话,高欣插不上嘴,成了一个多余人,局外人。高欣不得不走在最前面。
祁宏和高燕肩并肩,走在后面,三个人一起出了宿舍,下了楼。
去火宫殿有一段距离,得开车,三个人一起上了车。
高欣在前面开车,高燕和祁宏坐在后面。
在车里坐下后,高燕把手掌放在肚皮上,一边轻柔地来回抚摸,一边轻声地对祁宏说:“我和孩子来看你了!”
祁宏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觉得高燕的话有点怪异,让人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答,他把眼睛望向了窗外。
到了火宫殿,他们要了一个小包厢。
祁宏拿过菜单,准备点菜。祁宏准备点上满满一桌菜,款待自己生命中的贵人、恩人。但菜单被高燕合上了,高燕熟练地向服务员报了四个菜名:国宴东安鸡,永州血鸭,盘龙黄鳝,蒜泥青菜苔。
这四个菜是高燕和祁宏第一次下馆子吃饭的时候,高燕点的,也是祁宏最爱吃的,也是他们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必点的菜肴,很少变换,百吃不厌,百吃不腻。
听着高燕脱口而出,报出的四个菜名,祁宏心里又是翻江倒海。这个已经嫁人,就要为别人生下小孩的女人,在心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她点的四个菜,把她的内心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祁宏面前。
高燕在心里还是那样惦记他,说明高燕的结婚并不是自己愿意的,说明婚后的高燕过得并不好。那顿饭,吃得很沉重,很沉闷,三人没有多少语言交流。高欣不断地给两个孩子夹菜,机械地叮嘱他们多吃点,以此来打破沉闷。
三个人,只有高欣最高兴了,左边是女儿,右边是儿子。高燕来,效果确实立竿见影,比他上次来有效多了。碍于情面,祁宏没有那么讨厌他,没有赶他走了,他给祁宏夹菜,祁宏没有阻挡,也在低头吃了。
眼看着那顿饭就要接近尾声,高欣忍不住了,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要把关系处理好,我希望你们是兄妹,亲兄妹那样。”
高欣不敢告诉他们,两人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高欣提兄妹,亲兄妹,是希望他们接受自己的意见,把两人之间的爱情成分拿掉,让他们回到正常交往的轨道上来。
两个孩子是听明白了,这也是在现实面前定位他们关系的最好的标准了,他们不再是恋人了,但可以是兄妹,就像亲兄妹一样。
虽然祁宏和高燕没有当场表态,但他们在心里高度认同高欣的意见,他们是兄妹,就像亲兄妹一样。
高欣把自己的意见表述清楚后,站起来,准备到外面抽支烟,透透气。他是故意走开的,希望给两个孩子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把当着他的面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说完,把该斩断的情丝斩断,不要再藕断丝连了。
高欣看得很清楚,既然自己给两个孩子的关系做了明确定位,他们就会面对现实,走出那段感情带来的困惑。
高欣离开后,两个年轻人活跃起来,话多了。
高燕又重复了那句话:“我和孩子来看你了!”
高燕的意思很明白,她是想告诉祁宏,虽然她跟张伟结婚了,但在那个晚上后,她就有了,孩子是祁宏的。虽然后来她跟张伟也发生了关系,但那是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才发生的。
祁宏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没弄明白,他对高燕说了声“谢谢”,然后转移了话题。
祁宏的重心还是放在高燕当初的选择上。这个问题困扰了祁宏半年多了,他想到了答案,但他希望高燕亲口告诉他。
“你放弃那段感情,就是为了给我那十万块钱?”祁宏问。
既然已经过去了,结束了,高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既然祁宏问到这个问题了,说明祁宏明白高燕是爱他的,她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放弃了感情,要了十万块钱。
祁宏能懂她这样做,就是高燕最大的安慰了。高燕低下头,沉默了,没有回答。在高燕看来,祁宏已经明白了,她就没有必要回答了。
“可我宁要那段感情,不愿要那十万块钱。如果有得选择,我愿意从头再来,我宁愿做一个四明山的农民,而不是湖南大学的大学生,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祁宏伤心地说。
祁宏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他开始冲动起来,口不择言了:“那十万块钱,我一分钱也没用,以后也不会用。那钱现在还在那儿。我把它还给你?”
这句话给了高燕当头一棒,那十万块钱,祁宏没有用,意味着自己半年前跟父亲做的那笔交易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把感情搭进去,白白牺牲了。
高燕怔怔地坐在那儿,整个人都傻了,她觉得太委屈了,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她太冤了。
“那你用啥交学费,那你平时吃啥?”高燕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了,她以为祁宏宁愿苦着,累着,饿着,委屈着,作践着,折磨着自己,都不愿意接受她的馈赠。
也许更伤心的是祁宏正在千方百计地把她从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一点痕迹都不愿意留,高燕看到祁宏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已经不是她当初给他买的那些了,祁宏有了新的生活,也许还有了新的感情——他要把那十万块钱还给她。
“我开始勤工俭学,做家教,做黄花菜生意,自己能挣钱了。”祁宏说。
祁宏看到高燕误解,赶紧补充说,他希望化解高燕的误会。
高燕放下心来,看样子,成为大学生的祁宏混得不错,过得不错,已经找到了生存之道,生财之道,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不管那十万块钱,有没有用,祁宏能够这样,高燕很开心了,给祁宏十万块钱,也是希望祁宏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在大学里不用为自己吃饭穿衣发愁,能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她曾经期望的局面正在一一变成现实,高燕为祁宏感到由衷高兴。
祁宏这个风光的现在和光明灿烂的未来,高燕是做出了贡献的,而且功不可没,这点祁宏自己都不否认。他今天的现状和未来的前程,没枉自己深爱他一场,没枉自己曾经的心血和付出。
等高欣回到座位上,饭局就结束了。高欣已经把单买了,他不可能要祁宏买单。
“你跟我们一起回四明山过年吧,”高燕提议,“你们一家都在盼着你呢,你不回去,他们的年都过不好!”
祁宏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正如凌林猜测的那样,祁宏留在学校,是不想回到祁东,回到四明山见到高燕,勾起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和满腹的心事。现在既然看到高燕了,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学校呆下去了,一家人还在等着他回去过年,等着他团聚呢。
把祁宏送回湖南大学后,父女俩一起去了湘雅医院。
高燕做了一个全面的产前检查,情况很好,胎儿发育正常。
做完产检,已经下午四五点了,开了一天车,经历了一天的情感波动,父女俩都感到很累了,他们准备在长沙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动身回四明山。
大年那天清早,他们起了床,把车开到湖南大学接祁宏。
祁宏已经收拾好行李,在校门口等着他们了,他买了很多长沙的糖果糕点。
年底阴雨绵绵,道路湿滑,路过的很多地方都在赶集,行进速度比较缓慢。赶到衡阳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但他们连一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过年了,饭店已经不做生意了,三个人只得忍饥挨饿,继续赶路。
回到祁东,已经下午三点了。高燕问祁宏要不要去看一下凌林,祁宏说他们才见过,不用了,于是继续往四明山赶。
回到四明山,已经傍晚了,天黑了。进了四明山的地盘,祁宏兴奋起来,他太想见到奶奶,太想见到父母,太想见到弟弟妹妹们了。
有些家庭已经在吃年夜饭了,空气里弥漫鸡鸭鱼肉的香味,一路上不断有噼哩啪啦的鞭炮响起,不断有欢声笑语从门缝里溢出来,在村庄上空飘荡,在四明山层层叠叠的山谷中回荡。
祁宏一家分主次围坐在大桌前,准备吃年夜饭过年。这年是他们分田到户后,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大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很大碗,鸡鸭鱼肉豆腐,别人家该有的祁家都有了——这在以前是不堪想象的。
然而,祁家人并不好受,因为桌上缺了一个人,一个最重要的,最关键的,给祁家命运带来最大转折的一个人——祁宏是他们一家的曙光和骄傲,是祁宏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是祁宏给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巨变,让他们慢慢过上了好日子。
从祁宏考上大学后,祁家的状况发生了明显变化,祁家在四明山的地位明显上升了,仅次于张援朝家和高欣家,村里很多人主动伸出手来帮助他们,就连他们看祁家人的眼神,跟祁家人说话的神态都不一样了,表情洋溢着善意,话里充满了尊敬。
如果不是祁宏,这个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仍处在村民们爱理不理,甚至白眼相待的状态,也可能是因为借钱没还的横眉冷对。
高欣开车先把祁宏送到了祁家门口。
祁宏打开车门,拿着行李,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破旧的、熟悉的、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突然出现的祁宏,把全家人因他不在产生的伤感一扫而光了,他们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欢呼起来;一家人站起来,走向祁宏,围着他,问长问短。
弟弟妹妹的高兴劲更别提了,他们又蹦又跳,狂呼大叫。
弟弟妹妹兴高采烈地拿起鞭炮和火柴,跑到堂屋门口,擦亮火柴,把鞭炮引信点燃了。
鞭炮闪烁着耀眼的强光,激动地跳跃着,接二连三。
连绵的、快乐的爆炸声响彻四明山,在千山万壑,莽莽丛林之间奔跑、碰撞、回荡。
祁宏回来得太及时了,正好赶上年夜饭,一分钟不差,一分钟不多!
一家人在年夜饭开始前终于幸福团聚了,他们眼含热泪,或举起酒杯,或端起饮料,激动地碰在一起。
每个人的眼里都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祁家终于过上了一个团聚的、快乐的、吉祥的、富足的、与往年不一样的、真正辞旧迎新,掀开新一页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