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没有张长贵的骚扰。只是解决了暂时的危机,刘群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张长贵的为人,在卢氏山村,属于那种无所事事、偏激执拗、不受人待见的人。这也难怪,若是光明磊落,办事果断者,也不至于,四十多岁找不到媳妇,也不至于,见到别人的女人,囚禁于室,逼迫成亲。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张长贵,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坏人。
细细回想,刘群用激将法,逼张长贵去抗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女人,一个应该受人呵护的年轻女人,被关在潮霉黑暗的窑洞里,一个多月,打给谁能承受得了?刘群知道她的这张底牌,亮得有点不光彩,手段有点卑鄙,但几乎逼疯的她,顾不了那么多。
刘群对各种结果,都做了细致分析。如果张长贵,在抗日中被日本人杀害,刘群虽然得到解脱,但良心上会一辈子不安。这样的几率,要占六成以上。刘群听小娟说过,日本鬼子凶残无比,杀人如麻,张长贵一个莽汉,没有文化,思想单纯,凭什么去杀五个日本鬼子? 如果张长贵,果真杀了五个鬼子,凯旋归来,那自己的承诺,该又如何兑现。说实话,如果是委曲求全,嫁给张长贵,还不如死了干脆。
刘群想到了呼救,但做过几次尝试,没有任何希望。张长贵的窑洞,座落在偏僻闭塞的小土凹里,方圆几里地,都没有一户人家,恐怕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
刘群不得不面对现实。如果张长贵实现愿望,回来成亲那该怎么办?时间不允许,在这里耗下去。如果张长贵为抗日捐躯,刘群被困在窑中,食物和生活用水是有限的,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一旦粮尽水竭,还不是要被饿死在窑洞之内。
撬门或是砸窗,看样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刘群翻遍了整个窑洞,只找到了一把铁铲子,一把豁牙子菜刀。像镢头、铁锨、斧子等大一点的农具,一样也没有。刘群想尽快实施行动,早日逃出去。假若张长贵运气好,很快杀了五个鬼子回来,没法推脱,也只能一死了之。
刘群从拐窑里,拿出一棵大白菜。放锅里炒了,炒了一盆的菜;又在锅里,烧了半锅糁子汤。配上张长贵走时蒸的馒头,足可以吃上两三天。刘群想,这两天要集中精力,找到生机。
现有的工具,还属那把锈迹斑斑的豁牙子菜刀了。过去的门,都是用厚重的硬杂木木板做成。门页吊,都是用粗壮的大铁环,打制而成,非常结实。刘群把门推开一点缝隙,用菜刀狠狠地砍向门页吊的铁环,只要铁环断了,门就会自动打开。谁知,菜刀砍向铁环,铁环“当”地一声,只冒了一股火星,菜刀却又多了一个大豁子。震得刘群两手发麻。
生在地主之家,娇生惯养的刘群,那受过这等洋鬼子症,气得她,歇斯底里地在门板上乱砍一通。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从拐窑里,拿出一个大萝卜,在案板上砍成段、剁成块、碎成沫、再发泄般地把萝卜沫撒落一地。折腾够了,她又站在门前,研究起这厚重的大木门。
其实,这木板门的结构,十分简单,门框下边,有两个结实的方木大门墩,两个门墩,由门槛连接起来。门板上下两边,有比门板长约三寸的门钻,门钻上部,穿透上框的圆孔。门钻下部,穿在门墩上提前凿下的圆孔内。简单实惠又结实。据说鲁班大师,设计至今几千年没有改变。
刘群看出了一些门道,只要把粗约一寸半左右的门钻砍断,门也就打开了。刘群跪在地板上,用菜刀照着门钻砍去。门钻穿在门墩里,离地面只有一尺高,一点也用不上力。加上刘群,本就是不会干体力活的女人,又使用了一件,毫无杀伤力的菜刀。人已满头大汗,门钻却毫发无损。
很快太阳走了,把一堆黑暗扔进窑洞。刘群把糁子汤热了一下,胡乱吃了一点,就疲惫不堪地上炕睡了。
第二天,刘群早早起来,热点饭吃了,继续她的逃生计划。盯住门审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招数,只得放弃。然后把目光投在窗户上。按说这窗户的窗棂细弱,应该是首选突破点。但是十多天前,张长贵怕刘群破窗而逃。又用粗壮的木板,在外面加固了好几道。想把原有的窗棂和新加固的木板破坏掉,单凭那一把没有牙口的菜刀,完全是痴人说梦。
刘群经过细致观察:如果把窗户四周的土,全部挖掉,那窗户岂不自动掉落下来。刘群把锅台上,剩有玉米粥的锅,端到拐窑里,案板也挪到拐窑里的土炕上,就开始动手挖土。窗边的燥土,被成年累月炊烟的熏染,黑中带着油腻,用菜刀一砍,粉尘四溅,墙上只有一道白痕。
时间不等人。刘群明白,如果再不努力,要么嫁给张长贵,要么困死在这破窑洞里。铲子、菜刀、剪子轮换使用,窑洞里弥满了粉尘。一个时辰没过,刘群的右手,被磨出几个大血泡,疼得她泪花闪闪。到后半晌,刘群实在干不动了,只好热点饭充饥,然后倒在土炕上,让疲累慢慢在时光中减弱。
刘群心里有事儿,哪里睡得着。天未亮就起来,找了两块破布,把手包扎妥当,搬走炊具,继续干起来。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窗户打掉,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手上的血泡磨破了,血顺着破布渗出来。刘群咬着牙,忍着剧痛,不敢停歇。
太阳已经西斜,刘群终于把窗户四周的墙土挖离。按道理,窗户应该顺利地掉落下来。可任凭刘群怎样用力撬动,窗户仍纹丝不动。原来制作窗户时,上框和下框两端,都比窗户长一尺有余。伸长的部分,埋在墙的深处。想要把四个方位的伸长部分,全部挖出。单凭现有工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群看着又一次的失败,看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心酸和委屈一下子奔涌而出。她扔掉手上的工具,坐在土堆上,伤心地哭起来。
过了春分,天已长了很多,但对于拼命自救的刘群来说,时间仍是短得要命。太阳一落,窑洞里很快就黑了下来。刘群从虚土堆上爬起来,用沾满了墙土和血茄的手,抹了一把奔涌的眼泪,顿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横向的白痕。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心情了,双手的疼痛和劳动的疲惫,淹没了恐怖的黑夜和辘辘的饥肠。刘群无心做饭,抛下地上的一片狼藉,就着尘土,和衣倒在土炕上。
刘群现在才真正地后悔起来,如果听了哥哥刘小飞的话,也不至于母子分离,也不至于身陷囹圄。看来,不管张长贵能不能回来,摆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等死。
夜重得像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刘群的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一天的操劳,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翻一个身,就像翻一架山那么费力。孩子的影子,王安的影子,时刻在她的脑子里萦绕。说实在,真正能与她相依为命的,也只有这两个人,但现在的结局是,很快就要和人生中,这两个重要的人阴阳两隔,到阴曹地府去陪表哥、所谓的丈夫孙大顺了。
不知什么时候,刘群在隐隐的疼痛中睡着了。睁开眼睛,太阳光已从窗棂和窗户四周,挖掘的缝隙里钻进来,赶走了窑洞里的暗夜。
刘群试着动了动身子,疼痛仍没离开,只是在一夜的休整中,减弱了不少,但饥饿的报警声变本加厉,越来越凶。刘群想:已经倒霉到家了,还能怎么着,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不能落个饿死鬼。
想到这儿,刘群下炕,把案板、锅碗,从拐窑里挪出来,生火做起饭来。取一个青头萝卜,切成条放在小锅里炖;大锅上下了两把大糁子,篦上溜了几个,张长贵临走时蒸的懒糕块馍。
窑洞里没有镜子,没有梳子,刘群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邋遢成什么样子。她顾不上,蓬头垢面的落魄状况,也顾不了,小家女人的矜持分寸,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真没假说。刘群吃饱喝足,顿时精神起来。就在一片虚土的脚地上,来回转悠起来。贪生怕死是个死,大义凛然也是个死。干脆就死得壮烈些。
刘群转到拐窑里,看到那个巴掌大的小窗户。灵机一动,用力从地上,掂起腌酸菜的小菜坛,照着小窗户就是一下。谁知这个小窗户,只用几根细细的木棍,当作窗棂,很不经砸,只一下,木棍就坏掉了。刘群喜出望外,她的心跟着光线,早已飞到窑外。
砸开的窗洞太小,连人头都过不去,别说整个身体。刘群重又找了两块破布,把受伤的双手重新包扎好,用那把破菜刀,照着窗户台向下猛砍。这破刀虽然砍不动铁,砍墙土倒是游刃有余。开始洞小使不上劲,随着洞口扩大,越来越能施展,菜刀的威力。到了晌午,窗台下已砍了一尺有余。刘群估摸了一下,爬出个人,应该没有问题。
柳暗花明。找到了生路,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刘群忘记了,流血疼痛的手,把早起的剩饭热了,饱饱地吃了一顿,把剩余的懒糕块馍,全部装进布兜。窗洞离地面有三尺多高,刘群怕头部跌伤,就双腿先出,果然,很顺利地逃出久困的牢笼。
天蓝得让人睁不开眼,刘群环顾了一下,陌生的黄土岗,重重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