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胥滠回来了,是第二天傍晚回来的。可这次回来得有些特别,有些特殊,有些出人意料,更有些匪夷所思。因为他这次回来,是被权有松带着人抓回来的。
那天下午,霞丫头去桃园没能见到胥滠的面。回来后心里便像生了团雾似的雾重烟轻,情绪也随之变得烟迷掩蔽。一下子从热烈的夏就跌进了秋后的凉。
百无聊赖,霞丫头便拿出针线,独坐院中做起了针线活。她自去了上海跟着她的师傅学了手艺后,这针线活是做的越来越好了。
霞丫头用绣花绷子绷起一块布来准备绣花,那花架绷子上早就起好的图案,看得出,是为她肚子里怀的孩子准备的。
现在,在庄子上,霞丫头的绣花手艺已经是出了名的好。不管是多复杂的图案,在她的巧手点缀下,都能有模有样,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
有一次一户人家的妹子要结婚,要绣一双五彩的孔雀图,东庄西庄地跑了好几家,都无人敢接。最后回过头来找到霞丫头,霞丫头说:“你要信得过偶,偶就试试。”那个妹子日子紧,也找不着人,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绣花可是个细活,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没有点扎实的功底,一般人可不敢吹这个牛。
霞丫头花了半个来月的工夫日夜地赶,当那个妹子拿到绣花衣时,脸上立即开出了一朵花。因为在她的眼睛,看到的孔雀儿,是一幅别人无法绣出的艳丽,绣得的灵动,绣来的惟妙惟肖。从此,霞丫头的绣花活,一炮而红。
再后来,那些来找她绣的那些牡丹啊、荷花啊,更不用提了,都成了小儿科!那些花儿,草儿的,绣出来都像是活脱脱的,跟刚摘下似的鲜亮朵儿。
就从那时起,霞丫头的手艺开始一传十,十传百的变得小有名气起来。
霞丫头一绣起花来,人便变得安静,不管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事,好像都跟她无关似的充耳不闻。别人起哄着跑出去看,她像是没看见似的置身事外。总能置若罔闻地安静如水,不为所动。
可今天好像有点例外,她好像静不下心来。霞丫头人虽坐在花绷子前,心却总是落不到针眼子上。平时那种静若处子似的淡雅、安然的固定姿态今天好像也不见了。绣花时,脸上显露出的那份温婉和秀气神色,也被焦虑和不安所替代。
霞丫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在她心浮气躁地瞎想乱猜时,她的手指已被针尖刺了两次。
她索性放下手上的活,呆呆地看着篱笆墙外的树影,任头脑中的思绪,犹若天马行空,步骤飞腾。
可她的心却有些恍恍惚惚起来,人也开始泛困。便没精没神地爬上了床,想小眯一会,安一下心。
傍晚的时候,她起来去裁缝铺,便听到了胥滠被抓的消息。真是好事不灵坏事灵,原来她心神不宁的预兆,真的应在了胥滠的身上。
这件事,在庄子上又成了头条,成了特大新闻,成了庄户人闲来无事的谈资。
霞丫头从别人的谈论中才得知,原来胥滠被抓,是因为他管的牛棚里昨夜少了一头牛。大队怀疑是被人偷了,并且又刚好抓住了一个小偷,供出与胥滠有些牵连,有些瓜葛。
听到这些时,霞丫头的心反而倒静了下来。并且是出奇地平静。因为她从心底就不相信这些鬼话,要说其他的事也许她还会半信半疑,但要说胥滠参与盗窃?就是把太阳说成从西边升起,她也不会相信。
这时霞丫头倒是放下了心,晚上的时候,便安安稳稳地回家睡觉去了。
半夜的时候,权有松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霞丫头便闻到一股子的酒味,蒜味钻进了头。
权有松刚想爬上床,霞丫头一脚便将他踹了下去,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说起来,这人也是奇了怪了。这权有松,浑的出了名,可他就惧霞丫头。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有的只是干瞪眼的份。以前的时候,他惧他嫂子瑛子,现在他又变得怕了老婆霞丫头。他一个大男人,不但到如今还未识得霞丫头心理、身理的庐山真面目。反而倒是先当仁不让的戴上了绿帽子。可他却一点也无所谓,反而比之以前更对霞丫头相敬如宾。
当然了,他也只能对她相敬如宾,因为他人不硬,便怂三分。他与霞丫头名为夫妻,但实质上,到目前为止,也就停留在夫妻的名份上。他们之间并没有真实夫妻的行为,更谈不上霞丫头肚子里的种有他的份。但他却大度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并且处处表现得宽宏大量的样子来。
权有松自知自己不是个宽厚之人,但他只要是霞丫头的事,他似乎什么都可以宽宥,体谅。
人有时候真是个说不清的动物,权有松就像是上辈子欠了她似的心甘情愿,不计嫌隙。并且处处让着她,护着她。对于别人说长道短的议论,他从来就不屑一顾。这份包容,有时连权有松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所为。这要是天下任何一个其他女人,权有松相信,他都不会容忍。唯独霞丫头例外,在他心里,独此一份。
他知道霞丫头这一脚是为啥踹的。他心知肚明。也知道,今天肯定是上不了床睡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抓胥滠,他不悔,他痛快。踹一脚,他心甘,他乐意。这,既矛盾,又统一。因为他与霞丫头两个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对矛盾而又统一的怪胎,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权有松蜷伏到外屋的小桌上眯了会,好在仗着酒劲,天也不算太凉,所以也无大碍,到了下半夜的时候,酒劲消了,僵伏着也难受,权有松索性加了件衣服便走出了屋,去外面 遛早儿。
权有松在夜色中溜达,他的脚步声惊起了几声狗吠。他漫无目的地晃荡,走了一会,权有松发现,一只伏在墙头的夜猫正不声不响地瞪大眼,发着绿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在防备他会不会盗走它觊觎了很久的,一条悬挂于屋檐下的咸鱼干。
权有松朝它的绿眼望了望,不屑一顾地从墙下走过。可没走几步,他却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墙上伏着的那只准备偷腥的夜猫旁,有一只花盆。他定下神,左右地顾盼,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原来这是兰子的家。
权有松伫足不前,他仰起头,朝着秋夜里茫茫的银河望了望。他想知道,悬在眼前银河上,是不是有座鹊桥?
其实权有松心里更晓得,他哪是在寻什么雀桥?牛郎织女的事关他个屁事,他才懒得管。他是在犹豫,在纠结,他这个牛郎,是不是要伸手去那个门洞中摸那把钥匙。
他看到星星都在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仿佛知道他是个二哼子似的胆小如鼠。赤裸裸的嘲讽,肆无忌惮地嘲笑。就连墙头的猫也发出一声“喵”叫,像在问:“你敢吗?”
“去你妈的。”权有松一挥手,那只猫便悄无声息地滑下了墙头,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夜色。
权有松也回过身,走到门口蹲下身,一只手终于迟缓地伸进了兰子家那个藏着门钥匙的门洞……
胥滠被押回来审问时,在大院里看到了那个偷钱的毛贼。但他并没有能够与之当面对责。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才是令他惊骇得舌挢不下的原由。这个人就是在帮船上遇到的那个干瘪了嘴的老太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胥滠疑惑。他万万也想不到,那个贼就是老太婆的儿!不过他知道这层关系时,那已是以后的事了。
胥滠想不到的事多了。他想不到,这次被抓回来,并没有吃啥苦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关了一天,便被放了出来。
不过,他的档案上也就从此留下了污点,私放盗贼,包庇行窃,同情罪犯,最终造成人民财产的更大损失,造成社会的严重不良影响。
这些,胥滠都可以一笑了之,但在他日后知道了另一些内幕内情后,他便再也笑不出声来。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条小牛,其实就是权有松偷走的。但要说偷,也不太正确。最起码权有松不这么认为。
权有松那天在兰子家吃完晚饭后,兰子便授意他去将牛棚里的牛牵出一头来。权有松瞅准了姚老爹去桃园串门的机会,只走进牛栏,那三头牛见了它们的老东家来了后,都亲热的忘乎所以。那头权有松最喜爱的小牛犊子更是走过来与权有松亲近,伸出它的舌头不住地舔他的衣身。
权有松手里只抓了把嫩草,小牛犊子便乖乖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
权有松领着它从田间径直走向了上次与翠珠呆过的那个坟茔垛子。其间,漟了三条河,一路的夜色中,没有遇到一个人。
那个小树林中,是个藏牛的不二选地。那儿树木丛密,平日,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而且,只需藏一天一夜,便可以再将牛不声不响地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第三天的凌晨,小牛便悄然地回到了牛棚。紧跟着,胥滠也便放了出来,跟着小牛的牛脚印也回到了牛棚。
这一切,完美得天衣无缝,于所有人都浑然不觉中,兰子导演了一出完美无缺的大戏。
所有的环节都无懈可击,所有的过程,都滴水不漏。兰子一想到黄玉一哑巴吃黄连的苦面容时,她就想笑。纵然黄玉一再有通天的神功,在她的精妙设计中,也无隙可乘。因为这是一个绝伦无瑕,浑然一体的杰作。
兰子的这一招是高妙的,不,应当说,是绝妙的妙计。它的妙不可言之处就在于,让黄玉一无话可说。也让小狐狸精死了这份心。而这所有的目的,都是在题外无形中浑然天成。高就高在釜底抽薪时,未露一点痕迹。
黄玉一这个官场高手从一开始都未能洞察出其中的破绽来,更不用说霞丫头这个嫩芽了。
兰子轻描淡写地虚晃一枪,便轻轻松松地夺回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且,轻松自如,轻而易举!
胥滠被放了,没有罪,但有过。但他哪知道有一种无形的惩罚,比之他的被抓更残酷。当黄玉一将胥滠再也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的结论告诉霞丫头时,霞丫头崩溃了,她的梦,不,是她的内心世界彻底地崩塌了。霞丫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到了嘴的鸭子活蹦乱跳地飞走了。她也只有活生生地将那份刚要破茧而出的喜悦掐死在了茧壳里。成了一个让她难以忘怀,胎死腹中的回忆。
而这一切,胥滠是一只蒙在鼓里的可怜虫。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个局外人。
但他这个局外人不久便听到了一个消息,霞丫头病了。而且病的不轻,一直病到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