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孩子终于出生了。这孩子出生后,霞丫头如缷重负,腹若空谷时侧目无意中从窗口看到一轮西斜的月,悬在淡蓝色的早天,仍未落去。古铜色的月脸,笑眯眯的像是在向她提示着什么,可霞丫头猜悟不出个所以然,但这一印象便贴进了她脑中。
后来,她便记住了这个天象。过了两天,她便给这个像折腾猴子的早产儿起了个名,叫天月。
这天月,在娘胎里闹的欢,出了胎,倒安静的出奇,甚至连一声啼哭都没有发出过。这又成了一家人心里抹不去,却又说不出口的忧郁。难道说,这是那个哑巴抶不响投的胎?
天月刚出生,像个小老头。脸上的皮,皱巴巴地抹不平。霞丫头一眼见到时,都不敢将他抱进怀里。可一旦抱进了怀,霞丫头的泪,便汩汩不止,比她的奶水还充盈。
好在菩萨保佑,母子都平安,都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令权有松心慰的是,他也平安无事地熬过了大姨娘咬牙切齿的这一关。因为霞丫头作证,这事确实与权有松无关。
大姨娘听后,便放了权有松一马。但她却又火上房檐似的准备去找柳瑛子算帐。权有松听了说:“这个事不劳大姨娘动肝火,偶来。”大姨娘一听,这倒是从没见过这个二货这么干脆过,眼睛里也露了些刮目相看的神色来。
权有松也不是个好惹的主,他要是真凶起来,一点也不比大姨娘逊色。更何况这事,事关霞丫头。这还了得,谁要是碰了她,权有松还能放过?
这回,他才不管什么嫂子不嫂子,老子六亲不认!
现在这档口,权有松其实心里是一万个不愿回到那个老房子去。他心里早就对那个地方生了厌恶。那个“碓臼”的形状,那个“舂米”的声音,还有那些“殻粉”人的身姿都让他心烦,生厌。就连那房檐上燕子做的窝,他现在看了也觉得不顺眼。反正看哪,哪儿都不顺。更别说是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害人性命的大事来,别说瑛子是他的嫂子,就是老娘,依权有松现在的性子,也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其实这一切,都缘起于权有松那次撞见虎子与瑛子交媾的场面。从那时起,这种怨恨的种子便在他心里种下了。只是一时没发芽罢了。在权有松心里,虎子就是钻进他家里来的一只大老鼠,这里啃,那里咬,一时还真拿他没办法。谁让他兄弟俩那会也胆小如鼠呢?最可恨的是,这只老鼠太张狂,放个鼠屁都大鸣大放地往人脸上放。嚣张得狂妄拔扈,连走时,还敢在他家里留下几粒老鼠屎,太气人!
霞丫头生了天月的半月后,权有松还是不依不饶地秋后算帐来了,来到了这个他处处看不顺眼的老房子。
他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之所以选择在晚上来,权有松心里有他的打算。因为这时候人少,他也怕别人说笑话。更何况这种事,确实见不得人!
权有松一进门的时候,瑛子的脸“刷”地就黄了,黄得像张油腊纸。她心虚,她心慌。她知道这事做的不咋的,太出格。招人怨,招人恨,那是必然。
其实在后来,当听到霞丫头母子俩平安时,她还庆幸头上有颗星。不幸中万幸,没死人。
后来她那个后怕呀!一想到后果就发抖。谢天谢地,没死人。要是真死了个大的,或小的。权有松不剥了她的皮,估计癞子权有财也会要了她的命。就算是能逃过此劫,日后,恐怕瘌子也会从此咸鱼翻身,骑到她的头上,肆无忌惮地拉屎。
瑛子那个恨啊!恨的想撞墙,想跳河。唉,糊涂啊,糊涂!别提了,再提,她真是死了的心都有。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这么个当?这个活宝风水先生,这是活剥剥地把她往火坑里推呀!
瑛子见权有松煞神似地进来后,她便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她的绝招来,哭。她哭的那个伤心,那个悲苦,那个哀鸣。真的“男猫三滴水,女猫三亩田”。让谁见了,都不忍心再对她痛下杀手。
咦,这一招,还真灵。权有松进门后双手握着的拳头渐渐地不再发抖了,五指也稍稍地松开了些。权有松呆呆地站在屋子中,伫过了许久,一言不发。权有财过来刚想和他说什么,他抬起脚,一脚踢翻了吃饭的桌,回身打开门,然后又重重地将本来就不牢的门扇狠狠地一摔,门便散了架,斜歪到了一边,成了替死鬼。
权有松连一眼都没看这个替罪羊,便粗“呼”着气,走了出去。
权有松这一走,瑛子算是过了关。可她这一次又失算了,螳螂走了,黄雀还没来呢。可别小瞧了霞丫头,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黄毛丫头。再说了,就算是只温柔的羊,要是怒不可遏时,它也会不顾一切地伸出脖子用头顶,用角撞。愤怒到极点了,兔子也会咬人,鸟也会啄眼。更何况人?
这霞丫头急起来了,急的失去了理智,权有松也拦不住。她想顶撞,她想咬人,她要杀人!当怒从心底起了时,没什么事做不出。
第二天一大早,霞丫头便找上了门。说来也真是巧,这天霞丫头找上门来时,刚好这权家俩兄弟都出门得早,一个都不在家。要是有一个拦着,或是另一个挡着,也许就能避祸,也就没了后来冒出的那一串子戏。
这霞丫头一进门,妯娌俩就吵了起来。其实要说吵,也不对,是霞丫头骂了起来。瑛子理亏,瘪嘴,只能忍气吞声。脸色被骂的瞬间就不断的变换颜色。一会苍白,一会泛黄。后来又红一块紫一块的,羞愧难当,窘迫汗颜。可不知怎么的,骂着骂着,这妯娌俩就打了起来,动起了手。
“没得命喀,霞丫头和瑛子“斗”架嗝。”凹地洼子人,称打架叫“斗架”。男人斗架,挥拳踢脚,女人斗架,扯衣服,扯头发,乱扯一通。
所以说女人“斗”架,就是胡扯。
可今天这架打得可真不是乱扯一通,霞丫头这是动了真格的。霞丫头是有备而来,她今天算是红了眼,真地要置瑛子于死地。
本来,要说这瑛子真与霞丫头“斗”起架来,凭她那身板,凭她那块头,肯定占上风。可她心虚,出不了手。总是想,让她出口气,也就能心里消消气。哪知道霞丫头像是疯了似的不闻不顾,竟然掏出带来的一把小剪子,又像当初戳权有松私处时那样,戳了瑛子一剪刀。好在这一剪子戳得不是要害处,只是戳在了瑛子的屁股上,连着裤子戳了个洞。可屁股的肉,也是肉呀。随即瑛子的屁股后就红了一大片,像变成了猴。
左右邻居看了霞丫头这个黄毛丫头原来也这么凶。一时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拉也不是,帮也不是。可是这一剪子下去,是解恨,但性质却不同。这可是行凶杀人的罪,不告还好,要是有人告发,那是铁定要坐牢。
这打架的事,一会儿便传到了兰子的耳朵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午后。可这会儿,她也正忙,她在忙着处理张大嘴的事。
要说这张大嘴,也是个倒霉鬼。想当初,她与一帮同学从那个皇帝老儿喜欢于烟花三月必垂青的十里城,来到这个凹地洼子时,她就是这帮人中最落把的一个。要靠山没靠山,要势力没势力,要头绪没头绪。只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刚来时,也不顾一路颠簸,下到田地时,这四周的青香气,满天的青草味,在一瞬间,灌满了他们的鼻子,脑子里。着实让他们兴奋了一阵子。
一起来的知青里,连她算起来,仨女人。其他都是男知青。这仨女孩,蹦蹦跳跳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安排进宿舍睡觉时,这仨个女人的一台戏却唱不下去了。当她们沿着与庄子渐行渐远的小路一路前行,沿着坑洼的田头路,来到一处晒场时,领队的小队长指着场头一栋低矮的旧房说:“这就是你们的宿舍。”
这仨女孩,一下都傻了眼,并且,张大嘴不但傻眼,嘴也张得更大。
到了天黑,吃了欢迎晚饭,三个女生躺在竹板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又望着她,谁都不说话。
嘴上不说话,眼睛却流出了泪。流泪时,眼睛还盯着头顶的黑房顶看,上面油腻腻的全是吊吊灰,几只蜘蛛在向新来的客人打招呼。煤油灯中,蜘蛛的眼,黑洞洞的亮。吊在蛛网上晃晃悠悠,像是黑夜天空中飘来的一个小黑点,可看着看着,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团越来越黑的云,又变幻成一个个神话中的黑影。
这个黑影从远处悄无声息地飘浮过来,所过之处,没有一丝痕迹。它突然在三个女孩前面停了下来,静了下来,只拿它一动不动的黑眼球专心致志地目注着她们看,这个怪物像是在研究,该向哪一个先下口。
“妈呀,我要回家,我受不了了。”那个双目清澈而流慧,说起话来柔声细气,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的小公主最先哭出声来。她是张大嘴以前上学时的班花。平时能说会道,讲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表忠心时,看到她的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一付飒爽英姿的样子。张大嘴绝对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是班里的第一号积极分子。
紧接着,第二个同学也跟着哭了起来。至于是吓哭的,还是受了班花的感染而哭,无法认定。只知道是她力竭声嘶地喊出:“我不干了,我要回去!” 班花也哭着说:“对,这地方怎么能住人?现在这走。”
“回哪?怎么走?”大嘴还嘴硬,没哭,她在说:“走,也不能这个走法,这么走,那是当逃兵,要受处分的。”
“我不管,我肯定不能在这呆下去。”班花哭着,说着便掏出信纸来,写起了信。大嘴和另一个女孩都知道,人家家里有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班花这是在求援呢。
夜色越来越黑,夜风也越刮越响。仨个女人挤在一张床上哭唱着窦娥怨,哭的比孟姜女还苦,再砌座长城,好像她们哭倒它,也不在话下。
哭了很久,她们仨,或坐或躺,谁也不敢睡。都各怀心思,但想的却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才能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天到了麻麻亮的时候,仨个女人却前前后后地都闭上了眼,她们实在熬不住困,全睡着了。路途的劳累逼着她们都进了梦乡。
受了一夜的惊吓,经过一夜折腾,怨气,哀气,苦气,待到了她们醒来时,似乎也淡了些,散了些。怎么说,这也是个成长过程。仨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好像一夜间便懂得了与现实妥协,与现状忍耐。可她们的心真的就如此平和的安于现状了吗?那肯定是假的,她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听天由命的接受了这艰苦的农村生活。
果然,没过些日,班花就病了。紧接着,一张病退通知书就跟着送达。大嘴知道班花的病是装的,可人家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能耐。不服?那你也装个试试?
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不断考验着她们的体力,耐力,还有心力。
来到这凹地洼子之后,她们要过的第一道关,便是像个新生儿似的重新学会走路。
这凹地洼的田间地头,田垅水沟,湿且滑。一不小心,便会摔个狗吃屎。走路成了一种考验,需要特殊的走法,最好别穿鞋,让十个脚趾头都进化成抓紧泥地的钉,用脚趾头打造出一双不会丢失的“钉鞋”来。
可她们光脚怕蛇咬,特别是栽秧的时候更怕。插秧的时候,水田里的泥水冰冷也就罢了,光脚踩进去,凉气顺着脚心往头顶涌,这些都能忍受。可这“怕”字当头,像悬着的剑,这个忍不了。因为不但怕蛇,大嘴更怕蚂蟥,因为从小的记忆里,那就是个吸血的鬼。
再后来,书本上学过的诗,这会子再也不会忘,定能考个一百分。这唐人李绅的悯农诗,这回算是有了深切体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烈日当头,大嘴弯着腰割庄稼,每天要挥动镰刀上千次,腰酸背痛,直不起身来不说。只要一不留神,略有偏差,镰刀的刀刃划到手指,马上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班花走后留下的个伴,实在受不了这个苦。便去软磨硬泡黄玉一,经常买条“大前门”出门。她又不抽烟,这其中的门道,大嘴不用脑子想也能想出来。
可光想出来有啥用?最后,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拎着个包,喜盈盈地去一个学习班报到去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人家临走时倒大方,除了些自身用物,其他的都留给了她,说是留个念想。可这个念想能留嘛?留着,就是个病,一块心病!
大嘴也给家里写过信求助,可回的信,却再一次让她失望。信里还是些老生常谈,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之类的说教,其实她明白,她家真的是无能为力,要是有一点办法,谁家父母会忍心让子女受这罪?看来,要改变,只能靠自己。
可你不给人家开“前门”,有谁会给你开后门?是交易,就得交换。大嘴明白,她仅剩的,有价值的筹码,也就是她自己了。可她一时还不想就这么拿出去交换。
可大嘴不愿去求黄玉一,那时候,她不求他,可黄玉一却屈尊来找过她。
黄玉一那天是笑着脸来的,说是关怀关怀。这让大嘴更紧张,紧张得咬紧了嘴。大嘴想,这黄玉一定觉得她现在太孤单,要人陪,所以怕她寂寞,送来关怀,送来温暖?
这也把她想的太傻了吧?这点鬼心思,真傻了才会看不出。真可笑,谁不知道这是给鸡拜年呢?谁不知道黄玉一是黄鼠狼?以为她的那个伙伴上钩了,自己也就成为了鱼?
大嘴见到黄玉一往屋里走,她便起身要出门。黄不一问:“这是去哪呀?”
大嘴只好说:“偶一个同学来了,去接他。”黄玉一说:“哦,那偶也就不进去了。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这么急?”大嘴答:“男同学。”黄玉一干笑了一声:“男朋友吧?”大嘴没答他,出来时说了句“该走了。”
自那以后,大嘴虽嘴上硬,可她还是怕。她知道得罪了黄玉一后果有多严重。好在老天有眼,不久黄玉一因为超生,被拉下了马。大嘴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后来站上枝头的那只鸟,羽毛也不白。但大嘴却学乖了,躲。
会躲,有时,也能保的一时平安。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不可能幸运到永远成为漏网的鱼!大嘴暗忖:“这东躲西藏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也得寻个靠山,有个指望。”
这时候,姚栋上任了。
姚栋上任不久,大嘴便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大队要办扫盲班。这扫盲班本身大嘴倒没太上心,她看中的是这扫盲班的老师,日后可能会转正成为民办教师。这才是让大嘴心动的地方。
于是,大嘴便有意无意地接近这新上任的大主任。
姚栋可不傻,他一眼便看出了这大嘴是个啥心思。这投怀送抱的暖意,谁也不想拒绝。可姚栋毕竟不是等闲人,他行事谨慎,更不敢得罪兰子。
而大嘴却不知道这个茬,她捅了个马蜂窝还心中无数,一无所知,这也就难怪日后被蛰的鼻青脸肿,死无葬身之地了。谁让你蒙昧无知,冥顽不灵?
大嘴满心欢喜地当上了扫盲老师,正在愚不可及的美梦着日后成为民办教师的幸福时光,哪知道,这大祸临头的日子不远了。
姚主任对她也很好,对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日后,咱们就是一家子人,因为他要和他老婆离婚。”当然,这话大嘴听了半信半疑。但她也不点破,因为她的目标,是民办教师,而不是成为姚栋的夫人。
这天,他俩又聚在了大会堂。姚栋和大嘴一个前脚进,一个后脚跟。进了那间小屋子,姚栋便抱着大嘴说:“快了,就快批下来了,偶俩也快了,快成一家人了。”
听这话的意思,是民办教师的事真的有指望了。可成为一家人的事,大嘴还没想好。大嘴说:“一家人的事,还是等拿到了结婚证再高兴不迟,现在还是先把民办教师的事办妥了,才是正事。”姚栋说:“说得是,这个重要,偶知道。”说着就向前跨了一步。带着一股男人的蛮力,把大嘴抱了起来,一边还在说:“那个结婚证不急,先办了正事再说。”说着就抱着大嘴,逼到了墙根,开始脱衣解带。
大嘴的身子此时已经完全靠贴在了墙上,被姚栋褪了衣裤的下身,屁股贴在冰凉的墙上,反透来一阵阵凉意。大嘴闭上眼,任凭姚栋摆弄。姚栋抱住着她,乱七八糟地胡弄了一会,又把她拖到床上,脱光了她身上仅剩的衣服。象座山似的朝她的身子压下来。这时大嘴一睁眼,看到姚栋一脸的笑,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饿极了的人,看到了一灶正出锅的,冒着的热气的一笼屉白面馒头发出来的馋相。
可姚栋过了一会儿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就在他这高兴劲儿上来的时候,大嘴看到了权有松带着四疤子几个人站在了姚栋的背后。
这时大嘴的眼睛里忽然间一阵涨痛,她好像看到这些男人的眼光像着了火似的扫在她光着的身子上。这些目光像沾满了汽油,被她身体上发出的浑白色的萤火一下子点燃。“轰”地一声便炸开。她随之觉得浑身灼痛,在一团火光中,她看着自己从蓝色的火苗中飞腾起来,飞上了天空,不,是飞上了天堂。这时她才懂得,与天越靠近时,天就像是从上面压下来一样。
她喘不过气来,这是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