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因为它是尾随在一阵阵秋风后悄悄地进村的。
这来就来呗,它还客气,还带来了见面礼,大大方方地在庄子上,田野上下了场雪。
这份见面礼,让权有松一点欢喜的心情也提不起来,反而心却揪了起来。因为霞丫头还是不肯穿鞋,并且每夜都光着脚往外跑,拦也拦不住。
权有松一开始还祈望着她会慢慢地好起来,可实际上,霞丫头的病却一直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一天重似一天。这可不行,这得治。再不治,命难保。
提到要治病,瑛子又老调重谈,又说那个丁字屋,风水肯定有问题。权有松现在也开始相信这鬼话了,并且这已毫无疑问。因为现在不但是瑛子这么说,庄子上的老人也都这么说,说这“抶不响”白天鬼附身,所以霞丫头才不说话,成了个哑巴,成了个闷屁。而到了夜晚,这“大嘴”就来替换,大嘴能说,是个“活说穷”。所以一到夜里,霞丫头就说个不停,没完没了。这是“说痨”。谁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的,看来这小命是不长了。
可这屋不屋的事,只能先放一放,现在当务之急,是治病。可要治病,就得先找钱。这钱从哪来?权有松又去找兰子,这回去,他是理直气壮地去的,因为在权有松心里,她就是罪魁祸首。所以,这次去找她,不必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而且要去找她,就白天去,权有松直接找上兰子的办公室。
可兰子听了后,还是让他夜里去她家取。这听上去到也合情合理,毕竟这事不能在这种场合办,就事论事,权有松也能理解。再说了,只要能弄到钱,他什么都无所谓。
到了下半夜的时分,权有松将已经夜游得精疲力竭的霞丫头拉回了家,安顿上了床,然后反锁了门。这才去摸兰子那个门。
冬天的黎明,是真冷。而且经过一夜的黑暗沉淀,这个时分总是最冷的,是一种沉到地下的冷,钻进骨子里的冷。
昨天黄昏时,风就开始刮,像是着了魔似的夹着雪,一直刮到了黎明。这一夜,权有松得看着霞丫头,在这暗夜之中,已被这妖魔恶鬼似的夜折磨了一夜。在霞丫头漫无目的游荡时,他只能瑟瑟发抖地尾随其后看护着。
冬天的雪夜,仍是白的,至少在权有松的眼里是如此。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虽然不是厚绒似的铺垫,但已渐厚的雪,在地上,在房上,在树上,好像都在相互映衬,将整个庄子都映得发亮了。
天,还是昏暗。空中也混沌不清,唯有地是干净的。田野、村庄,都罩在一件白蒙蒙的大绒毯中。
霞丫头光脚行走在这块白毯上,有些兴奋。她边走边说,边走边唱。此时的她,一扫白天的呆滞,木讷。像是变成了一只欢快的夜鸟。可她的歌喉声,在权有松听来,却是那么的沙哑,那么的凄惨!
霞丫头的光脚,在白色的雪绒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被泥泞得看不出肿胀后的冻红。走在雪地上,脚一踩下,权有松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轻轻的、软软的、绵绵的,像老鼠在啃噬他的心,又像玻璃碴在划他的身。霞丫头的脚划破了,在雪地落下一串血脚印。这血印子的红,也是权有松心里滴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白雪上,似黑夜里开出的血绒花。
这个雪夜,地光泛白。而权有松眼里宁愿仍是黝黑的夜,因为他心里实在不想再看到那血色,他觉得他再看到这样的红,他也快疯了。
夜安静而阴沉。而且阴冷。可权有松的心比这更甚。外面的风,阴冷的嚎叫着,时不断能够听到风吹树梢发出的哨哨声。到了午夜时候,权有松忽然发现一个黑影尾随在他们身后,但他也不在意,现在他们这种状况,还怕谁打劫?笑话,他权有松现在不抢别人,就算是发善心了,谁还会来惹他?
可真有个人老是跟在屁股后面鬼鬼祟祟地跟着,也让人恐怖,就好像这黑夜长了嘴似的要吞噬他们,就算权有松胆大,可毕竟还有个霞丫头在前面,所以,权有松还是不敢大意,便提早将霞丫头拉回了家。
玄黑色的天空,虽不像往常伸手不见五指。冬天的雪夜,没有任何温度,有的只是冷。何况,今夜飘雪!
现在,甚至连星光都看不到,能看到的,也就是浑白色的雪光。但权有松并无所惧,因为他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地弄到钱,这才是最最要紧的事。
再出来时,他便放心大胆地直接朝兰子家而去。这时他已无所顾及,也不怕什么天黑不黑,鬼不鬼的。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成了个鬼,那他还怕谁?
当天快亮的时候,权有松又熟门熟路地从兰子家的那个后矮墙头翻出来。可这一次,他却吃了一个哑巴亏。当他的脚落地时,不偏不依,踩上了一个打黄鼠狼的铁夹子。这也真够背的,屋漏偏逢连夜雨,权有松的脚踝骨居然就生生的给夹折了,并且在这块地上,又开出了一大朵的血绒花来。
原来这铁夹子是老铁匠让细哑巴放置的,老铁匠和细哑巴夜里挑水时,发现这浑蛋权二家里都这光景了,还往兰子这个鬼窟里钻。气,便不打一处来。于是才悄悄地在权二必经之地上放了个打黄鼠狼的铁夹子。
这霞丫头没住上院,权有松倒是先住上了。脚伤还挺严重,还打上了石膏板。这伤筋动骨可得一百天啦!这可急坏了权有松。这哪能行?所以没过几日,他便拄着拐杖,一瘸一跛地又来找兰子。
这一次兰子可没再爽快,她有她的盘算,她有她道理,她有她的顾虑。这个无底洞,她也填不满。所以,她对权有松说:“偶已经尽力了,再也无能为力,只能表示同情,请理解。”
可权有松哪肯依?当场便翻了脸。见兰子还是不理不睬,权有松不由分说,举起他手中的拐杖来,失去理智地将兰子办公桌上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这下完了,钱没弄到,队长的职务也撤了。准确地说,是这份差事给弄丢了,还要挨处分。
兰子没抓他,已算是网开一面,给了他面子。也是从心里舍不得对她这个新宠儿痛下杀手。
权有松告天天不应,告地地无门。再后来,人家兰子又调走了,调到了她男人工作的那个系统中,在一个机关里做起了小头头。
这下权有松没了辙,这回他算是尝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是个什么味!
庄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不过这平静也是相对的。霞丫头白天是安静的,可夜里依然如故。该说说,该笑笑。有时候说笑并举,自由发挥。并且现在又多了个伴奏的,听起来像打击乐,那就是权有松的“咚咚”拐杖声。
庄子上的人,夜晚睡觉,已听惯了这免费的说唱,还有这免费的伴奏。可他们听一次,心酸一回。老铁匠现在都不用闹钟了,只要是听到了这伴奏的说唱声响起来,他便再也睡不着。因为他心里觉得对不住这个二货,自霞丫头疯了以后,权有松每夜伴其夜游。冬夜踏雪,风雪相随。这一幕幕,茶水炉子的倔老头一目尽知,了然在心。他觉得愧疚。
冬天的夜,不但黑暗,而且寒冷。好像在故意要折磨得人动弹不得。似乎要让所有人害怕这无尽的黑暗,冽寒。而风,呼呼的似乎又在提醒人们,快去乞求菩萨保佑,乞求春天快些到来。
有人真在乞求,权有松就是这么做的。他不但求菩萨,他还去求玉黄大帝。
黄玉一本来不想再理这个二哼子,因为在他的眼里,对于一个背叛者,他就是再招难,也是不用给任何同情,留任何情面。可他看在霞丫头的面子上,还是见了这个惹人嫌的货。不过,他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他们俩明确的承认,霞丫头的儿子天月,是他黄玉一的种。并且他对权有松挑明了说:“他官可以不做,但这个儿子一定要认。因为现在霞丫头疯了,已经无法说清,只有你权有松承认这件事,那什么都好谈。”
这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了。可再欺负人,也不带这么骑在人脖子上拉屎的?这不是黄世仁在明目张胆地霸妻夺子吗?
权有松听了“嘿嘿”一笑:“这事偶劝你想都不要想,没门。不要说偶做不了这个主,况且孩子还在她大姨娘那养着。霞丫头疯了是不假,可她是孩子的娘,她不开口,谁也别想打这个坏主意。别忘了,偶是孩子的爹,就偶这一关,你也过不去。”权有松这一回倒是硬气,霸气,并且斩钉切铁,像个男人!
“喝,想不到呀?腰杆子硬啦?胆子也肥了?不把老子放眼里了是吧?还反了你了?看偶不整死你个小王八蛋,敢跟老子争儿子,你没魂了你?”黄玉一说着就举起了手中的茶杯一下子砸到了权有松的头上,一瞬间,血液便从头发窝里冒了出来,又从额头流到了眼帘上,再从眼帘一滴,一滴地从瞳孔前滴落。
权有松一点没觉得疼,甚至还隐隐地觉得了一丝快感。但他的眼睛看到了一片腥红色。这一抹的血红,仿佛一瞬间染红了整个世界,血腥的气味,血光的色彩,一下子把他的光阴全染红了。这抹红,像火,终于点燃了权有松心底早已沉沦的血性。雄性的高傲再一次降临到这个被人称为“二哼子”的男人躯体上,让他像睡醒了的个乞丐似的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用恋惜他所度过的,经历的光阴,并准备与之一道罹难。
一滴血滑进了权有松的眼睛里,于是,他的眼真的变红了。这血的红,让权有松也彻彻底底地疯了。他恶虎般地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一无反顾地用尽他身体内的所有力气,朝着黄玉一的头上猛地砸了下去。
砸下去的那一刻,权有松并没有看到黄玉一已染成了个“红人”。因为这时权有松的眼睛里看到的全部是红色的一片。就像是有一堆红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满眼看到的都是天上的霞。这片红霞,从东方远处的天边飘来,又涌向太阳落处的天涯。这是他的霞,是他的一切。这片霞云,她可以静静的落在河道上,落在树丛上,落在田野上,也可以在天空下像河流似的自由流淌,像鸟儿似的在天空飞翔,哪怕是落到天边的最远处,落到一个他所不能及的最深处。但,你黄玉一不能染指,这,绝对不允许!
权有松被抓了,行凶杀人,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可黄玉一却没死,但也落了个残废,成了个半植物人。
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了,但一切感觉还是那样的冷。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个再没人陪伴说唱的夜晚,一个身影正在夜路上晃悠。这一夜庄子上的人没再听到那伴着打击乐的说唱,老铁匠也因此误了起床的时辰。下半夜时,待他起来到河边码头挑水时。忽然头上一道闪光划过,像鬼火闪过,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尖叫。
那叫声是老铁匠发出的,那苍老的嚎叫声,像一声长长的狼嗥,毛骨悚然地传遍了庄子的夜空,惊醒了庄子上所有沉睡的人。
他们都聚到了河边,一起从河里打捞上一个人来。
霞丫头死了!死在了这个平静的黑夜里。
夜的黑色风衣,在风中“啪啪”地被吹响,与黑夜里人们的哭泣声连成一片。宛如那无尽的悲怆染黑了夜空,天,没有月,星星也变成了黑色,仿佛天下所有的黑色,只是玉黄大帝黑衣的一角,在飘荡,在挥舞。